阿楓
在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之際,2019年9月17日,國家主席習近平簽署主席令,根據(jù)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決定,授予42人國家勛章、國家榮譽稱號。81歲的樊錦詩獲得“文物保護杰出貢獻者”國家榮譽稱號。
近60年的時光,樊錦詩扎根大漠,潛心石窟考古研究,無怨無悔。改革開放以來,她引進先進理念和技術,為莫高窟文物藝術的保護與傳承作出突出貢獻。她對敦煌滿懷深情,“如果再讓我選擇,我還會選擇堅守敦煌。”
樊錦詩1938年出生在北京,成長于上海。父親是個工程師,畢業(yè)于清華大學土木工程專業(yè),曾在北京大學當過兩年講師。
樊錦詩在上海生活時,父親常常帶她去博物館、展覽館,欣賞藝術大師作品,樊錦詩有幸看到敦煌壁畫美術展覽。從那些靈動作品中,她感受到了幻化的美,便有了“一睹敦煌真面目”的念想。24歲那年,她作為北大學生,通過實習機會不遠千里來到敦煌,美夢成真。
“燦爛的陽光,照耀在色彩絢麗的壁畫和彩塑上,金碧輝煌,閃爍奪目。整個畫面,像一幅巨大的鑲滿珠寶玉翠的錦繡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令人驚心動魄?!痹谀莻€砂石紛飛的戈壁大漠中,當敦煌藝術作品真正呈現(xiàn)在眼前時,她和同學們被震住了,也被那些千變?nèi)f化的壁畫迷住了??戳艘粋€又一個洞窟,沉浸在洞內(nèi)神仙世界、藝術殿堂,全然忘記洞外飛沙走石、黃土漫天,甚至洞外的一切。
但是,對于生在北京、長在上海的樊錦詩而言,敦煌惡劣的自然條件同樣使她震驚。住的是土房,吃的是雜糧,缺水斷電,洗澡成了極為奢侈的一件事。沒有商店,聽不到收音機,看的報紙也是10天前的。
工作環(huán)境也是異常艱辛。每天進入洞窟的唯一途徑是攀爬掛在懸崖峭壁上的蜈蚣梯子。一根繩子直上直下地在懸崖上吊著,沿繩一左一右插著腳蹬子。因為做研究需要,樊錦詩經(jīng)常需要進洞。每次爬梯時,她都心驚膽戰(zhàn),在梯子上左晃右晃。為減少恐懼,她改了早起喝水的習慣,整個上午不用上廁所,每日便能少爬幾次。
整個實習期,樊錦詩的頭發(fā)就沒洗干凈過,怎么洗都是黏黏的。多年后她才知道,那是敦煌水質(zhì)不好的緣故。因水土不服、營養(yǎng)不良,她提前結束實習,回了學校。
艱苦的環(huán)境讓一直在大城市生活的樊錦詩有些始料不及,但石窟藝術的博大精深,仿佛有一種很強的磁力,牢牢地把她吸引了。所以當她畢業(yè)時,當時敦煌藝術研究所的常書鴻所長點名要她去工作,樊錦詩還是選擇了敦煌。父母堅決表示反對,還給學校寫了一封信,要求盡量不要分配樊錦詩去敦煌。但信沒寄到學校,被樊錦詩自己扣下了。
就這樣,樊錦詩如期來到敦煌文物研究所工作,隨后被分到考古組。
1967年,樊錦詩和彭金章結婚。彭金章的家在河北農(nóng)村,他從北京大學畢業(yè)后被分配到武漢大學,于是志趣相同、情篤意深的兩人只好鴻雁傳書,遙寄相思。
1968年底,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1973年,他們又有了第二個孩子。這期間,彭金章一直在武漢大學工作,樊錦詩在敦煌,孩子分別托付給親戚撫養(yǎng)。一次探親時,彭金章說:“為了孩子,為了家庭,你必須離開敦煌和家人生活在一起。樊錦詩說:“你說得對,但在敦煌待久了,我越發(fā)覺得有許多課題需要我去做,難以割舍。”
樊錦詩和彭金章之間有過拉鋸戰(zhàn)式的“談判”。當時彭金章在籌建武漢大學考古專業(yè),有自己的天地,期待樊錦詩來協(xié)助??煞\詩放不下莫高窟,反問道:“你為什么不來敦煌?”
當工作調(diào)動的事終于可以解決時,樊錦詩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離不開大漠戈壁了,“猶豫矛盾了十幾年,重心卻越往敦煌偏。至于工作變動,我可以調(diào)動到武漢大學當教員,也可以到湖北文物單位搞文物工作,但是我覺得這里更需要我,那些地方不見得需要我。”
直到1986年春節(jié),已經(jīng)在武漢大學工作了23年的丈夫調(diào)到了敦煌研究院,做了一個“敦煌的女婿”。在結婚20年之后,他們一家終于在敦煌團聚。兩個兒子也大了,有了各自的工作和生活。這一年,樊錦詩48歲。
本來是一個人來到敦煌,結果不僅她自己沒有離開,還把愛人也拉過來扎了根。樊錦詩說:“這就是敦煌的魅力,再加上我對敦煌有感情,這里確實有很多工作需要做,老一輩人也希望我留下,我就留下來了。”
作為武漢大學考古專業(yè)的創(chuàng)辦者,那個時候的彭金章已經(jīng)是武漢大學歷史系副主任、考古教研室的主任,但為了妻子的心愿,他放棄了武漢大學的一切,奔赴敦煌。樊錦詩安排由他主持莫高窟北區(qū)遺址的發(fā)掘工作。
由于洞窟積塵都是成百上千年積下來的,發(fā)掘完一個洞窟后,彭金章就成了泥人,“眉毛眼睛上都是灰土,口罩一天換幾個都是黑色的,咳個痰也是黑色的……”就是這樣,8年里,他幾乎用篩子篩遍了北區(qū)洞窟里的每一寸沙土。正是這種執(zhí)著,讓他研究發(fā)掘出大批珍貴文物,證實完整的莫高窟石窟寺院是由南北石窟共同構成的,從而使莫高窟有編號記錄的洞窟由492個增加至735個。
1998年,樊錦詩出任敦煌研究院的院長。此時,西部大開發(fā)、旅游大發(fā)展搞得如火如荼,莫高窟的游客數(shù)量也與日俱增,旺季時每天接待的人數(shù)曾達到6000~7000人,而莫高窟每天的合理游客承載量在3000人左右。
一方面,敦煌的保護迫在眉睫,另一方面,將敦煌的藝術文化展示給世人也是合情合理的,該如何調(diào)和兩者的沖突?這也正是樊錦詩“甜蜜的煩惱”。敦煌莫高窟的每一個洞窟,只有一個小房子那么大,最早的洞窟距今有1600年的歷史,里面的壁畫已經(jīng)十分脆弱。人進出洞窟,會改變洞窟內(nèi)的溫度、濕度,洞窟內(nèi)環(huán)境的變化會對壁畫形成危害。人在很好的環(huán)境中,會保持健康,相反,人在污染的環(huán)境中會生病,莫高窟內(nèi)的壁畫其實也是一樣的。
有一次,樊錦詩一進洞窟,就連著打了幾個噴嚏。洞內(nèi)空間狹小,隨著游客增多,充斥著濃烈的香水味和汗味?!岸词艿昧藛??”她常常思考這個問題,而且驚奇地發(fā)現(xiàn)莫高窟幾乎所有洞窟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著病害。
樊錦詩瞅著日益被毀壞的壁畫、塑像,內(nèi)心煎熬,寢食難安,一門心思地撲在了研究保護莫高窟的門道上。
是啊,莫高窟是古代東西方文化在敦煌交融的璀璨結晶。漢武帝時張騫出使西域,打通了中國與歐亞大陸之間的中西交通,而敦煌是這條“古絲綢之路”的咽喉之地。如此厚重珍貴的文化歷史遺產(chǎn),怎能毀掉?
“我們拿出1908年拍攝的莫高窟照片和現(xiàn)在的對比,發(fā)現(xiàn)100多年間變化很大?,F(xiàn)在的壁畫很模糊,顏色也在逐漸退去。壁畫和人一樣,不可能永葆青春。”
面對這種老化、分化的趨勢,樊錦詩很傷感,也很焦慮?!拔覀冎荒苎泳彛荒苣孓D?!庇谑?,她從壁畫病害防治到崖體加固,和敦煌研究院的保護工作者一起探索創(chuàng)新,為留住壁畫的美好而夜以繼日地忙碌。
還有一件事讓樊錦詩頭疼,有消息說有關部門要將莫高窟上市,進行商業(yè)開發(fā)。樊錦詩立刻站出來表示反對:一旦上市,莫高窟必定人滿為患,追求利潤最大化,便不會去考慮將來的事,也不會考慮是否有利于壁畫雕塑的保護。
樊錦詩四處奔走,給人講解敦煌石窟脆弱的現(xiàn)狀,反復強調(diào)保護的重要性?!澳呖呤侨祟惖臒o價之寶,我一定要保護好。萬一有什么閃失,我就是罪人?!?/p>
那段時間,樊錦詩帶著同事,北京蘭州兩頭跑。為了省錢,他們在北京只住20塊錢的地下招待所。在她的努力下,莫高窟上市的風波最終偃旗息鼓。
一個偶然的機會,樊錦詩接觸到了電腦,這個不懂互聯(lián)網(wǎng)的老太太為了保護文物,竟然超前地想到用數(shù)字化影像代替實體莫高窟。“那時我就感覺,莫高窟有救了。”65歲的她腦洞大開,突然產(chǎn)生一個大膽的構想,要為每一個洞窟、每一幅壁畫、每一尊彩塑建立數(shù)字檔案,利用數(shù)字技術讓莫高窟“容顏永駐”。
2003年,樊錦詩在全國政協(xié)十屆一次會議上提案,經(jīng)過5年探討,2008年底,投資2.6億元的莫高窟保護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涉及面最廣的保護工程開始實施。2014年9月,在樊錦詩推動下,包括游客接待大廳、數(shù)字影院、球幕影院等在內(nèi)的數(shù)字展示中心投用。
2016年4月,“數(shù)字敦煌”上線,30個經(jīng)典洞窟、4.5萬平方米壁畫的高清數(shù)字化內(nèi)容向全球發(fā)布。網(wǎng)站還有全景漫游體驗服務。游客可以先通過全息影像技術看到石窟的全景,再由專業(yè)導游帶入洞窟實地參觀。“這樣做不僅讓游客在較短時間內(nèi)了解到更多、更詳細的文化信息,而且極大緩解了游客過分集中給莫高窟保護帶來的壓力,也避免了游客們‘糊里糊涂來,糊里糊涂去的尷尬?!?/p>
而在這項巨大工程落地的時候,樊錦詩已經(jīng)78歲了?!澳贻p時我上臺說不出話,照相時就往邊上站?!钡F(xiàn)在的她在風沙中大聲與人爭論,“很多事情逼著你,就會變得非常著急,急了以后就會跟人去爭了?!惫ぷ骼讌栵L行,說話單刀直入,做事不留情面,樊錦詩給大家留下了這樣的印象。
深夜,樊錦詩常常獨自在辦公室里,緊鎖雙眉,來回踱步,慢慢消化那些尖利刺耳、不中聽的話。她說:“將來我離開的時候,大伙能說句‘這老太婆為敦煌做了點實事,我就滿足了?!?/p>
2017年7月29日,81歲的彭金章因病去世。在那年4月,一向不愛接受采訪、不愛上節(jié)目的樊錦詩接受了《朗讀者》的邀請,因為“老彭喜歡看你們的節(jié)目?!痹诜\詩心中,那個寵了她一輩子、支持了她一輩子的男人,永遠活在她的生命里。
數(shù)字化產(chǎn)品加速了敦煌走進世界的步伐,不僅讓民眾獲得身臨其境般的感受和體驗,也激發(fā)了年輕人探索敦煌文化藝術的熱情。談到年輕人,樊錦詩說,敦煌就有這么一群年輕人,他們剛開始跟她一樣,就是想去看看,時間長了就愛上了,就都不走了。這些年輕人,在敦煌兒女們陸續(xù)老去時,仍然用激情延續(xù)著敦煌那歷經(jīng)滄桑的青春。
前不久,在《開講啦》節(jié)目中,撒貝寧問樊錦詩:“您在敦煌已經(jīng)工作了56年,有沒有覺得特別辛苦的時候?假如給您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您會繼續(xù)堅守敦煌嗎?她這樣回答:“過程雖然辛苦,但是期間的探索讓人感到樂趣無窮,而探索出了成果,也會為此高興,所以,我愿意品嘗這份“辛苦”?;赝疫@一輩子,我覺得非常值得。敦煌莫高窟是那么了不起的文化遺產(chǎn),能為它服務是我的幸運。如果再讓我選擇,我還會選擇堅守敦煌?!?/p>
敦煌莫高窟,作為中國給予世界獨一無二的禮物,正以一種緩慢的、不可逆轉的態(tài)勢在消逝。而樊錦詩窮極一生守望著莫高窟,從青絲到白發(fā),這一守,就是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