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心麗
公路的右側,堆著幾臺正待修理的農(nóng)用車,有側翻在一邊拆卸下來的輪胎和方向盤,修理的扳手和器具混雜在零部件里,被陽光暖暖地照著,也被塵土肆意地包圍。越過這些大部頭的器具,是幾間低矮的平房,門上有用碎布塊縫在一起的門簾。這房子四周,除了延伸向遠處的公路便是冷清的曠野,有遺世獨立的意味。
這是牛欄鎮(zhèn)所在地。牛欄鎮(zhèn)雖然所處山區(qū),四周群山綿延,溝壑縱橫,卻是本地有名的米糧川。這條溝里無霜期比城區(qū)多了近一個月。近些年不發(fā)展農(nóng)業(yè),開始發(fā)展工貿業(yè)。引進了一家大型的造紙廠,一家大型的電廠,還有一家大型的物流公司。所以這牛欄鎮(zhèn)不像過去那么落后了,有了現(xiàn)代感和時代感。在牛欄鎮(zhèn)山上居民的眼里,牛欄鎮(zhèn)便是一個中心,集貿中心,娛樂中心,便民中心。特別是在范蘭鎖的眼里,牛欄鎮(zhèn)是他的世界,它有它該有的冷清,也有它該有的喧鬧。盡管他經(jīng)常滿臉油污地滾爬在這些需要修理的器具間,偶爾還有鳴著喇叭的車從不遠處經(jīng)過,但躺在這些器具的下面,他經(jīng)常能看到湛藍的天空,還能看到天空中飄浮的那些白云,心里便有一種很熨帖的感覺。
袁茂強看到范蘭鎖的時候,他正仰躺在四輪車的車身下,逼仄的空間讓他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某一處。袁茂強看到了他露在外面的腳,上著一雙破舊的黑皮鞋,鞋幫和鞋底在大拇指那兒裂開了一寸多的口子。他不穿襪子的腳的某一個部分暴露在袁茂強面前。袁茂強的神經(jīng)被什么東西觸碰了一下,他蹲下來,看到范蘭鎖滿臉油污,顴骨處有風吹日曬的紋路,那雙眼睛,隨著一只手的移動,尋找著什么。
袁茂強的身影擋住了光線,影子投射在地上,范蘭鎖發(fā)現(xiàn)了他,范蘭鎖說,來了,你先找個凳子坐,我馬上出來。袁茂強說,你做你的,這不是一個人還沒有嗎?范蘭鎖說,早著呢,別說現(xiàn)在,再過一兩個小時還不一定能來得了。袁茂強說,通知的幾點?范蘭鎖說,十點。范蘭鎖說,一貫的,要把人全部集中起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們對開會這樣的事不習慣。通知的時候我說中秋節(jié)發(fā)米面,讓他們下山來領,順便來開個會,討論關于異地搬遷問題。說實在的,他們并不關心搬遷不搬遷的事,他們以為這很遙遠,可能還有些不相信。所以要讓他們表態(tài),恐怕也難。范蘭鎖邊說邊從車身下鉆出來,在那只同樣油污的盆子里洗手,順便向袁茂強匯報這些情況。
山上的村子叫白霜里村。白霜里村是牛欄鎮(zhèn)最偏遠、條件最差的一個村,由八個自然村組成。其中兩個村已經(jīng)成了空村,還有三個自然村的常住人口不足二十人。剩下的三個自然村人口還算興盛,加起來大約有七八十口人。像范蘭鎖這樣舉家搬遷到附近村鎮(zhèn)的村民有一多半。范蘭鎖搬到牛欄鎮(zhèn)七八年了,租了這遠離鎮(zhèn)中心的幾間平房居住,順便在房前做修理。范蘭鎖的修理鋪是露天的,袁茂強不了解范蘭鎖的修理技術如何,單從門口堆放的這些需要修理的器具來看,感覺他的技術不錯。袁茂強看到這些器具停放的時間已經(jīng)很久了,范蘭鎖能否修好它們也未可知。像這樣,本來范蘭鎖正在搞他的修理,只要下鄉(xiāng)干部來,他就趕緊停止他手頭的事,這樣耽擱下來,這些器具只能長時間地停放在他的平房前,這些器具混亂的狀況就代表了范蘭鎖混亂的生活。
范蘭鎖搬來牛欄鎮(zhèn),本來是要發(fā)展他的修理事業(yè),一年三千元的三間平房,平房前后寬敞的地方是他天然的修理廠。沒想到的是,這里竟成了白霜里村的工作站和聯(lián)絡點。自鄭小泉六年前當上村支書,他就被鄭小泉發(fā)展為村里的報賬員,有時候他正忙著給一只輪胎打補丁,鄭小泉的電話來了,說鎮(zhèn)里有一個會要開,他就得放下手里的活。據(jù)說有一次他正給石灰廠的三輪車擰螺絲,接到了這樣的電話,他放下手里的活就去了。車主以為他修理好了,就開車走了,沒想到上山的時候一只輪胎飛了,差點出了人命。車主找到他,對他一陣大罵。他這才想起還有一只螺絲沒有擰好。后來凡是來找他修理的人,都要再三叮囑他細致點。談起這件事,范蘭鎖也是非常光火,他說村里的這堆事太多了,我能不分心嗎,可是打來電話我總得趕緊去鎮(zhèn)里,不去不行啊。
對于他目前的這個身份,他倒是很滿意,他經(jīng)常以這樣的身份出入鎮(zhèn)政府。自從他成為白霜里村的報賬員之后,他覺得來找他修理的人看他的眼光也不同了,來了總要找他聊。當然,他總是先于他們就知道許多信息,這樣他即使修理的速度慢一些,修理的質量差一點,他們也會包容他一些。他看出別人對他多出來的這個身份懷有一種肯定,他已經(jīng)在一個干部圈子里,他與鎮(zhèn)里許多干部很熟,能和他們說得上話,這自然就成了他覺得優(yōu)越的地方。
有時候鎮(zhèn)里如果聯(lián)系不到他,就直接來他家找他,他們就不用去白霜里下鄉(xiāng)去了。他們把他這兒當作縮小了的白霜里,把他當作了白霜里。見到了他,就覺得去白霜里走了一趟。像現(xiàn)在,袁茂強來下鄉(xiāng),也下到了他的修理廠,但袁茂強有時候覺得這是公開的偷工減料,對此還頗有微辭。
袁茂強說,你們白霜里在某一點上太先進了,鄭小泉是白霜里駐縣城的辦事處,你是白霜里駐牛欄鎮(zhèn)的辦事處,你說是不是?對于他們都不住在白霜里,卻還是白霜里的村干部的情況,袁茂強說過這樣的話,你們長期居住在外,你們了解村里的情況嗎?你們知道的情況沒有再發(fā)生變化嗎?范蘭鎖說,能有什么變化呢,以前村里壓根就沒事,自己干自己的,土地沒有變,旁的也沒有什么變化。唯一的變化就是人口的增減,這個好掌握。自從養(yǎng)老醫(yī)療給村民辦了之后,我這兒有他們所有人的聯(lián)系電話,不清楚打一個電話就弄清楚了。但袁茂強覺得這樣的工作方法太不接地氣了,有一次,上面要求進村入戶,了解貧困戶的訴求,鄭小泉不贊成去村里跑,大老遠的跑回去也不見得能見著人。袁茂強一再堅持,鄭小泉說,那我們召集兩委干部開個會,分一下工。結果打電話給山上的另外兩名干部,信號不好,無法聯(lián)系到。只能由鄭小泉帶袁茂強沿著兩米寬的山路回了一趟白霜里。鄭小泉說,一個事物確實有它的兩面性,就像你來我們村下鄉(xiāng),雖然條件艱苦,下雪了雪封路,下雨了泥封路,但檢查組的人也來不了我們村。說實在的,還從來沒有檢查組來我們村檢查工作,所以這一點你不用擔心,他們如果問起來,我就說你經(jīng)常來下鄉(xiāng),他們也不會知道。袁茂強說,今年下鄉(xiāng)有硬任務,要讓貧困戶全部脫貧,不像以前一樣。鄭小泉說,我們村今年脫不了貧,我們村規(guī)劃的是三年,入戶了解也只是個形式,況且許多人都有自己的事做,只有晚上才在家。確實像鄭小泉說的一樣,那次他們跑了整整一天,只見到了七戶貧困戶,都是年老多病的??h里要求下鄉(xiāng)干部吃住在村里,袁茂強如果住兩個晚上,就能見到其余的貧困戶??墒窃瘡姏]有住的地方,他去哪兒住呢,白霜里沒有辦公室,沒有集體的兩間窯洞,白霜里的象征就是那枚隨身攜帶在鄭小泉文件袋里的印章,這枚印章有時在范蘭鎖家的柜子里。袁茂強覺得白霜里像一個裝在口袋里會漂移的影子。
袁茂強和范蘭鎖坐在門口的凳子上,他們不時看看路邊的情況,希望有人從這些器具里鉆進來,都十點多了,一個人都沒來。袁茂強遞給范蘭鎖一根芙蓉王,范蘭鎖把鄭小泉給他的云煙又塞進口袋里,袁茂強的比他的好。兩個人坐著抽煙等待。袁茂強又盯著范蘭鎖的另一只鞋子看了看,也裂著一只口子,范蘭鎖的襯衣敞開著,里面是一件豆色的半袖,腹部那兒開了幾只小洞,藍色的褲子上也滿是油污。其實范蘭鎖的模樣并不差,年紀也不大,才四十六歲,但看上去要比他的實際年齡老。
袁茂強經(jīng)常這樣打量范蘭鎖,打量之后一語不發(fā),心里卻是五味雜陳。四十六歲,四口人,貧困戶。致貧原因是缺少資金,缺少技術。他的兩個兒子現(xiàn)在都是學徒工,在縣城的一家修理廠學修車,他老婆在鎮(zhèn)里的一家飯店當洗菜工,他自己當老板修車。按說,這樣的家庭結構,這樣的年齡,人生還處于上升階段,正是壯年時期,不僅應該有不錯的收入,而且還應該有不少積蓄??墒欠短m鎖租來的房子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都是別人家淘汰不用了的。房子被火爐熏得發(fā)黑,就像壓著幾朵黑云一般。即使這樣,他也不專心搞自己的事業(yè),熱衷于跑鎮(zhèn)里,袁茂強說,那你一個月能掙多少補助呢?范蘭鎖說,掙鬼呢,一年一千二,還不夠我的跑腿費和電話費。袁茂強沒有想到這么低,說,那你何必呢。范蘭鎖說,我不跑沒有人跑啊,鄭小泉幾次三番找我。袁茂強說,怪不得你是貧困戶呢,你一年固定收入一千二,加上你老婆的固定收入,你們四口人一平均,就人均不足了。范蘭鎖說,如果貧困戶異地搬遷政策能落實下來,我家就能分到一百平米,我現(xiàn)在指望這項政策能落實下來。
范蘭鎖是貧困戶,但與普通的貧困戶不同。在這次消滅貧困人口的戰(zhàn)役中,作為白霜里村的報賬員兼白霜里的秘書,他先期參加了關于消滅貧困人口的安排會和部署會,知道有移民搬遷的政策,鎮(zhèn)里讓把這些政策宣傳到村里,他曾隨著鄭小泉回去宣傳了,鄭小泉傳達鎮(zhèn)里精神的時候沒有摻雜自己主觀的看法,他說上面是這樣說的,到底能不能落實,他也不知道。他輕描淡寫地做了宣傳,之所以輕描淡寫,是因為他得有所保留,他通常這樣做,有一絕對不說一,至少保留一半。你把國家的扶貧政策說得那么好,村里有許多人家不相上下,人人都爭著當貧困戶,干起仗來,那還能了得。所以他輕描淡寫地把政策說了一下。一直封閉在山上的人們,已經(jīng)習慣了封閉的生活,也不太把這件事當一回事。有人隨口問,搬到哪兒去呢?范蘭鎖說,牛欄鎮(zhèn)。村里的人不滿,那么遠,種地怎么辦,況且還有牛呢,羊呢?這個問題一經(jīng)開始討論,就出現(xiàn)了許多問題,有人說,搬到別的村子后,白霜里就沒有人了,你還給誰當干部呢?他們問鄭小泉,白霜里的這些山這些樹這些土地,怎么辦?
范蘭鎖認為白霜里最該改善的是居住條件,而只有搬遷才能徹底改善。他在牛欄鎮(zhèn)居住幾年了,他的目標是在牛欄鎮(zhèn)有屬于自己的房子??墒橇粼诎姿锏倪@些人對離開白霜里沒有積極的態(tài)度,他們說,既然征求我們的意愿,那我們也說說,進山的路不能鋪柏油嗎?山下的水源不能引水上山嗎?寬帶信號不能拉一條線嗎?鄭小泉說,我說了不算,路要交通局說了算,我不是一直在跑嗎?可是交通局有他們的說法,認為我們山上居住人口太少,修路耗資太大,得政府整體規(guī)劃,現(xiàn)在沒有規(guī)劃到我們這兒。他們懂,窮是因為出行的問題,缺水的問題,缺信息的問題。范蘭鎖說,鎮(zhèn)里發(fā)了調查問卷,讓你們填,填了簽上自己的名字。讓他們填一張表,并讓他們簽名,他們不愿意,他們顧慮白紙黑字。范蘭鎖說,這是一項任務,家家都得填,填了鎮(zhèn)里好了解大家的意愿。村民說,不填。玩這些虛的干嘛呢,填了也沒有用。范蘭鎖說,你們怎么這么奇怪,怎么就知道沒有用呢?范蘭鎖讓他們填,他們不填,只得范蘭鎖幫他們填,填好了讓他們簽自己的名字。有的人連自己的名字都懶得簽,說,你簽就好了,你不也是貧困戶,你代替我們簽都一樣的。范蘭鎖說,看你說的,我的意愿與你的意愿一樣嗎?我是很贊成搬遷的,住在白霜里有什么好,你們試著去牛欄鎮(zhèn)住住,就知道離開這些山頭的包圍,還有更多的活路呢!
鄭小泉不贊成由范蘭鎖代筆,鄭小泉說,召集大家在一起開會,第一是讓大家知道這個政策,自己的表自己填,不同的字跡就說明這個會開過了,都簽你一個人的名字,鎮(zhèn)里以為這會沒有開,這樣回去能交得了差嗎?鄭小泉委婉地批評范蘭鎖,他不敢言重。有幾次他說了一下范蘭鎖,范蘭鎖急眼了,摞挑子不干了,他只能回去再給他說好話。說實在的,范蘭鎖是一個離不開的幫手。范蘭鎖不僅有這個便利條件,主要是范蘭鎖還肯干。鄭小泉喝酒的時候通常會叫上范蘭鎖,他們在鎮(zhèn)里有個固定的飯店,吃完飯簽個字,有時候有個招待之類的。鄭小泉不在,就讓范蘭鎖去接待。去的多了,飯店就認為范蘭鎖是白霜里的二把手。有這個簽字權對于范蘭鎖來說可不是普通的意義,這錢最后有人結賬。開在白霜里后山的石灰廠,過年的時候給每戶發(fā)兩袋面,還有就是結算村里的一些債務。為什么呢,因為后山是不允許有污染企業(yè)的,通常沒有人去,這樣給大家一些好處,就沒有人去上面揭發(fā)他們了。
不允許村里有文盲嗎?范蘭鎖邊填表邊說,頭也沒有往起抬。他現(xiàn)在也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白霜里的干部是沒有任何權威的,他看出鄭小泉的處境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面對大伙的時候,客客氣氣的,面對他們的無理取鬧,他非常耐心。這不是鄭小泉年齡小的問題,還有一點,他們有時會說,村里選舉你當干部,也可以不選舉你,他們手里有投票權。鄭小泉到現(xiàn)在都沒有結婚,很大程度上因為他當了村干部,眼光放高了。對于鄭小泉的家人來說,這不是好事。鄭小泉的母親說,你做什么不好呢,好不容易現(xiàn)在住到了城里,非要回去當干部。鄭小泉說,鎮(zhèn)里的干部一次次做工作讓當,不當行嗎?
范蘭鎖邊填表邊說,以后要填的表多了,我可沒工夫次次跑回白霜里給你們填,下次我給你們打電話,你們來牛欄鎮(zhèn)填。他們說,哪里顧得上呢,你識字,知道讓填什么,你填就是了。范蘭鎖說,像這種表,你們每人有每人的想法,我怎能知道你們想什么。他們說,能想什么呢,想什么也沒有用,你代表我們就行了,你想什么我們也想什么。范蘭鎖說,那可說好了,我怎么想就給你們怎么填,還有一張表讓填你們想搞什么樣的產(chǎn)業(yè)。他們不懂產(chǎn)業(yè)是什么意思。范蘭鎖說,養(yǎng)殖算一項。于是村里的貧困戶全部填了養(yǎng)殖。每戶給發(fā)放兩千的養(yǎng)殖款,入了合作社,是村里的一戶養(yǎng)殖大戶,每年分紅二百。
袁茂強漸漸發(fā)現(xiàn),不管是鄭小泉,還是范蘭鎖,都不歡迎他經(jīng)常來??h里要求一個月下鄉(xiāng)不少于三分之二的時間,吃住在村里。不僅是這樣,如果在規(guī)定的時間里脫不了貧,工作組就不能撤,那么他就得繼續(xù)下鄉(xiāng)。一次他打電話給范蘭鎖,說,縣里剛開了會,讓他們下到點上,市里工作組要來檢查。范蘭鎖說,你有事就去忙你的吧,不用來,我們村偏遠,不會來檢查,你放心。袁茂強雖然是下鄉(xiāng)干部,但總是這樣漂著,自己心里很不踏實。他倒是去扶貧辦和交通局為白霜里的事跑過,但什么也沒有爭取到。鄭小泉倒是沒有說什么,范蘭鎖說卻,你下到我們村有什么用呢,這些表我能填,你待在縣城好好跑跑項目,看能不能爭取一個什么項目。袁茂強說,我跑過了,你們村什么也爭取不到,扶貧辦有規(guī)劃,你們村要整村搬遷。范蘭鎖說,那你放心待著,不用跑。袁茂強能說什么呢,他知道他下鄉(xiāng)得給他們添麻煩,還得他們耽誤時間,而他們都有自己的生計要忙碌。袁茂強有時覺得鄭小泉和范蘭鎖太不可思議了,鄭小泉都三十來歲了還沒有成家,范蘭鎖眼看著兩個兒子長大成人了,連一間房子都沒有。
有一次袁茂強問范蘭鎖,你三年內能脫得了貧嗎?范蘭鎖說,脫不了,我不想脫貧。爭取不到項目,你去民政局給我們村多爭取幾個低保名額。袁茂強說,爭取不到,現(xiàn)在民政局針對的是你們鎮(zhèn),應保盡保,吃不了低保的說明還不是十分困難。年內都必須脫貧,你想想你怎么摘掉貧困戶的帽子。范蘭鎖說,我好說,到時自然脫貧,拖不了你的后腿。袁茂強說,你在哪兒有生錢的門路呢?范蘭鎖說,現(xiàn)在我兩個兒子是學徒工,還得我給吃飯錢。再過兩年我的兒子出師了,不是賺上錢了嗎?我家的收入不就多了嗎?袁茂強說,那倒是。
知道他們這個態(tài)度,袁茂強不去下鄉(xiāng)也有點心安理得了。只是現(xiàn)在檢查工作的手段也現(xiàn)代化了,隔三岔五,下鄉(xiāng)辦就讓下鄉(xiāng)隊員在微信群里發(fā)下鄉(xiāng)工作的圖片,防止人們偷工減料。袁茂強為了這個也必須偶爾去一次,他最熟悉的貧困戶是范蘭鎖和七十八歲的孤寡老人老喬,他總不能每天發(fā)這兩個人的圖片去群里。單位人少,袁茂強一個人就是工作隊,既是工作隊長,又是工作隊員,他主觀上不想敷衍,但現(xiàn)實不允許他去認真。況且他也仔細想過了,貧困戶有他們的事做,范蘭鎖也有他的事要做,他下到哪兒去呢。
這次來,是袁茂強與鄭小泉昨天在扶貧辦召開會議之后商量好的。扶貧辦召集各村的支部書記和包村的下鄉(xiāng)干部,開會部署關于異地搬遷的事項,要貧困戶一戶一戶地簽字。正好民政局下?lián)芰艘慌酌?,要給貧困戶發(fā)放。鄭小泉說,正好這批物資還沒有發(fā)放,借發(fā)放東西的機會,召集大家過來開會。鄭小泉說,只有發(fā)東西的時候才好召集人。
范蘭鎖租來的三間房連著,南面開著一扇門,連著兩間房,第三間房北面開著門,是庫房。這平房把公路和曠野隔開了,南面開門的兩間房住人,北面開門的一間房里堆放著米面和雜物,墻角放著土豆和南瓜,墻上掛著紅辣椒。房子的磚縫清晰可見,沒有用水泥填補,更不用說白灰刷了。墻上到處是蛛網(wǎng)和灰塵串。范蘭鎖打開鎖頭,這聲音驚動了一只老鼠,它立即從門縫里竄了出來。范蘭鎖說,這些東西從鎮(zhèn)里領回來三四天了,前兩天我老婆把飯店的貓借回來住了兩晚,看來今晚上還得借回來,要不這些東西會被老鼠糟蹋掉。
看到范蘭鎖的這番光景,袁茂強不禁皺住了眉頭。袁茂強說,你圖什么呢?他知道這話他不該問出口,但這話仿佛絲毫沒有經(jīng)過他的大腦,一下子就蹦出來了。他繼續(xù)說,你把工夫都耽誤在村里的事上面,自己卻過成這樣子,還有鄭小泉,自己的終身大事都不考慮,選擇有很多種啊,為什么偏偏要選擇這種生活。
你說圖什么?這米面如果被老鼠啃了,被抱怨的還是我。有什么辦法呢,鎮(zhèn)里來電話,讓各村八號下午務必把各村的米面領走。鄭小泉打電話,讓我想辦法,寄放在我這兒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為此我得把這間房騰出空來,然后雇一輛三輪車,把這些米面從一輛車搬到另一輛車上,折騰了好幾個小時。每到這個時候,鄭小泉犯愁,我也犯愁,你回去能不能給政府部門提個意見,像我們這樣的村子,發(fā)什么都沒有發(fā)錢方便,領回來不容易,發(fā)放不容易,村里人大老遠的來領都不容易。每到這幾天,我又成了看庫房的。我老婆天天罵我,可是我都張羅著干了幾年了,如果有個人肯接我的班,我就放手不管了,問題是現(xiàn)在沒有人接手,我總不能就這樣甩手不管吧。
袁茂強說,確實不容易啊。
十二點的時候,還沒有人來。范蘭鎖說,咱們先去吃飯。于是帶著袁茂強到了好運來飯店。這是他們的定點飯店。范蘭鎖讓袁茂強點菜,袁茂強說不用點,咱們每人吃碗面,早點回去。范蘭鎖叫來服務員,點了兩個菜,一個蔥爆肉絲,一個五香花生米。范蘭鎖說,喝兩口。袁茂強說,不用了,我們有紀律,中午不允許飲酒。范蘭鎖說,這么遠誰能知道你喝酒了。叫來服務員,把上次喝剩下的半瓶杏花村拿來,五香花生米不一會兒也上桌了。范蘭鎖擺開了喝酒的架勢。
范蘭鎖好酒,但袁茂強在中午從來不飲酒,范蘭鎖就一個人喝,袁茂強喝開水。飯店老板說,你這是招待自己呢還是招待客人?范蘭鎖說,這不是還有半瓶嗎,你還怕我喝不成?袁茂強說,我們主食也一起點了吧。范蘭鎖說,不著急,我們回去他們不來,我們還是白坐著,倒不如在這兒多坐一會。
兩點半的時候,來了第一戶貧困戶。一個十八九歲的小伙子,摩托上捎著他母親。袁茂強看到這是劉來順的老婆和兒子,他在檔案上見過他們的照片。劉來順一個月前因車禍去世。上次鄭小泉帶他回白霜里的時候,走到劉來順家對面山上,鄭小泉說,劉來順的老婆孩子現(xiàn)在正在悲傷中,就不用去了。兩人在對面山上猶豫了半天,袁茂強說,那是不是應該慰問一下,獻個愛心什么的。鄭小泉說,不必,車主賠償了七十多萬元,劉來順的父親提出分一些養(yǎng)老,被劉來順的老婆和兒子拒絕了。他們一進來,袁茂強就認出來了。劉來順的老婆和孩子剛站穩(wěn),就說他們有急事,領了東西馬上要走。范蘭鎖說,稍微等會,一會還要開個會。劉來順老婆說,娘家母親從山路上摔了一跤,很嚴重,還等著他們去了送醫(yī)院呢。范蘭鎖說,有個搬遷意愿表,讓你們簽字,你簽一下。劉來順老婆說,你替我簽吧,你說怎么樣就怎么樣,你簽就行了。之后領了東西急匆匆走了。
這時候鄭小泉打來了電話,問范蘭鎖,人到的怎么樣?范蘭鎖說,一個人也沒有。鄭小泉說他在鎮(zhèn)里開會。范蘭鎖接完電話,說,哪有那么多的會,沒完沒了的開,從年頭開到年尾,再從年尾開到年頭。兩個人坐在房門口,看著這片曠野。
等待。經(jīng)常是處于等待的狀態(tài)。袁茂強現(xiàn)在在這種等待中安靜下來。這等待漫無邊際。他遞給范蘭鎖一枝煙,范蘭鎖遞給他一枝煙,誰也不說話,但耳朵處于聆聽狀態(tài)?,F(xiàn)在他們的耳朵里充塞著鳥叫的聲音,清空中的鳥叫,充塞著風吹過的聲音,但始終沒有腳步聲。這等待對于范蘭鎖來說也是常態(tài),他沒有像袁茂強那樣隱藏著不悅。他知道袁茂強對這種狀況是不滿的,時間觀念通常在這兒是沒有用的。
鄭小泉來的時候,一共來了三戶,兩戶騎著摩托,一戶開著三輪車。鄭小泉對到場人數(shù)很不滿意,說好了讓大家集中時間來,領東西的時候順便開個會,讓下鄉(xiāng)干部袁茂強隊長見見大家,還有一些表要簽字??纯?,開會不來,填表不來,發(fā)東西也不來,我就不明白了,好像開會從來就與你們沒有關系一樣,這涉及你們自己的事,自己的利益,你們自己一點也不關心,讓我們在這兒著急。三個人聽著鄭小泉不滿,訕訕的,其中一人說,這兩天山上風大,大家都在搶收谷子,就來遲了,況且路又遠。開三輪車的說,我答應了幫那幾戶鄰居代領,他們就不來了,他們說了,讓我代表他們,也就等于他們來過了。鄭小泉說,你能代表得了他們嗎?這是來我們村下鄉(xiāng)的袁隊長,你認識了,能等于他們也認識了嗎?袁茂強就給他們散煙。袁茂強說,今天發(fā)的這些東西是全縣的干部集資錢,給全縣的貧困戶發(fā)的。像我們,每人捐了三百元,算是慰問一下大家。他們連連說,好,好。袁茂強就詢問他們,種了些什么莊稼,收成如何?
這三戶都是山上的莊稼人,都養(yǎng)著牛羊。說到搬遷,他們很漠然,搬到牛欄鎮(zhèn)怎么活,牛羊怎么辦。他們說到牛羊,仿佛是說到自己的孩子。像一個女人要改嫁卻不知道把這些孩子怎么安放。范蘭鎖看到他們的樣子,氣急地說,你們就那么喜歡在白霜里住嗎?這可是政府白給房子,每人二十五平方米。剛才袁隊長不是已經(jīng)把縣里的政策講給你們了嗎?你們還不相信縣里的?開三輪車的說,我聽別的村子的說了,白給也是毛坯房,不裝修是住不進去的,而且都是樓房,對于莊稼人來說是很不方便的。解決了一個問題,卻給我們又制造了許多問題,算是解決了問題嗎?范蘭鎖說,我說你們的腦袋怎么這樣想?不養(yǎng)牛羊的人多了,不養(yǎng)牛羊就不能活了嗎?開三輪車的說,那你說,不養(yǎng)牛羊干什么呢?光住在漂亮的房子里,生計卻是問題,住在牛欄鎮(zhèn)不是為了看風景吧,牛欄鎮(zhèn)有什么好看的呢?范蘭鎖說,你不是抬杠嗎,這可是嚴肅的談話,下鄉(xiāng)干部來我們村調研大家的想法,想知道你們的愿望,如何脫貧。袁茂強說,對,你們有什么想法,就說出來。袁茂強說,這次國家的扶貧政策涉及你們切身的利益,是你們人生的一次大的轉折,你們要重視。于是他們就認真起來了,說他們祖祖輩輩住在白霜里村,他們不愿意離開?;蛘呷绻岬脚阪?zhèn),有一個生計,也不是不可以。袁茂強說,現(xiàn)在國家對貧困戶給予這么大的關注,就是想讓貧困戶改變貧困的面貌,共享改革開放的成果,但國家在努力,你們也得努力,這個過程不會一步到位,中途還會遇到一些實際的困難,這個困難不是一下子就能克服的。村民又說,是啊,國家的政策是好的,可我們都這么一把年紀了,像我們這年紀的才住在山上,年輕的早離開了。
他們坐在范蘭鎖房前狹窄的院子里,有的靠在這些停止工作好多天的機械上,坐在拆卸下來的輪胎上。鑒于鄭小泉剛才生氣的情況,他們不能匆忙地領了東西就走,他們得坐下來,等允許走的時候才可以走。對于開會這樣的事,他們是不習慣的。盡管這些年他們參加過很多會,這些會確實帶給他們許多實際的利益。國家的許多政策,都是通過這樣的會落實的。人人享有的醫(yī)療保險,玉米直補款,退耕還林款。有時候他們不去開會,只提供一下戶口本和身份證,村干部就把這些事給他們辦妥了。他們隱隱明白了一個道理,該來的會來,該有的會有,談什么意愿呢。他們從來沒有想到國家會免除農(nóng)業(yè)稅,他們從來沒有想到六十歲以上的還有養(yǎng)老金,他們從來沒有想到困難的人還有低保。那是談愿望談來的嗎?他們可從來沒有談過,談愿望有用嗎?他們只知道他們是白霜里人,是牛欄鎮(zhèn)人,再遠了是大營縣人,國家和政府在北京,那么遠他們能聽到他們的愿望嗎?
但范蘭鎖與他們不同,范蘭鎖現(xiàn)在感受到了國家,也感受到了政府。范蘭鎖自從意識到國家的存在,政府的存在,他人生的意義就不同了,有一種看不見的希望就在大地深處孕育著。他比他們多了一只眼睛。他真想告訴他們,當一些信號來的時候,這個信號后面會駛來一列開向遠方的火車,你如果不相信火車駛來的信號,那么當火車靠站的時候,你就會失去登上火車的機會?,F(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他的這些鄉(xiāng)鄰,沒有意識到這個信號所代表的意義,這信號與他們直接相關,但他們偏偏置之不理。
他們生活在他們之中,或生活在他們自己中,生活在山中,牛羊中,莊稼中,歲月如何來,就讓它們如何流逝。他們的世界僅僅只限于白霜里,白霜里的日出月落。
范蘭鎖不僅對他們有不滿,對鄭小泉也懷有不滿,鄭小泉作為一村之主,太過于小心了,民主是民主,該集中必須集中,在這件事上,為什么幾次三番的征求意見呢,他都被搞煩了?,F(xiàn)在鄭小泉坐在門前的一只木凳上,作為這之中唯一的未婚青年,他與他們不同,他沒有像他們一樣隨便坐在什么器械上,他的衣服是干凈整潔的。他在沉默的時候,一直思考他們所說的話,他非常滿意他們的回答,他們讓他意外,他們經(jīng)常這樣讓他意外,這反而讓他覺得他們是懂政治的,懂得與什么博弈。他與他們的認識是一致的,該來的會來,該有的會有,操之過急也是沒有用的。
會議開到這兒,不得不結束了。他們還有一大段山路要走,天黑前他們還要趕回白霜里村,把給鄉(xiāng)鄰捎的東西發(fā)放了。范蘭鎖匆匆在會議記錄本上寫了會議的內容,發(fā)言情況,之后讓他們簽字,他們就簽了。一種要回家的熨帖讓他們變得溫順了,他們去領東西了,與范蘭鎖做了登記。范蘭鎖說,那這算開得什么效果呢?你怎么給鎮(zhèn)里匯報?鄭小泉說,如實匯報,情況就是這樣。離開白霜里就能離開貧困嗎?離開白霜里就能過上好日子嗎?這不僅是他們的疑問,也是我的疑問。
袁茂強現(xiàn)在在想一個哲學的問題,矛盾是無處不在無時不有的,一個矛盾解決了,新的矛盾又產(chǎn)生了。事物的發(fā)展不是直線向前的,而是曲折前進?,F(xiàn)在,他覺得他該用哲學的方法幫助他們解決思想上的問題,只能先解決一個矛盾,再解決新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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