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
有沒有“深仇大恨”我不知道,但我和母親確實五行相克,她怎么看我怎么不順眼,我怎么看她怎么心有千千結。
按常理,她該“寶貝”我才對。我是老幺,又是家里唯一的男孩,還是她費盡心思從廟里求來的,而且為了我,被罰得兩袖清風、家徒四壁……但是,打我記事起,我就沒有任何優(yōu)越性可言。對我,她總是興之所至、心之所安,教訓我也是信手拈來,二話不說就開打。
撒嬌賣萌,我打3歲起就戒了。母親待我,視心情而定,但她的心情總陰晴不定。
我不干活,挨打;干不好,挨打;打了人,挨打;被人打,挨打;挨打哭鼻子,挨打;挨打不吭聲,挨打……在她的教育模式里,就離不開打。她還美其名曰:打是疼,罵是愛,不打不罵是外拽。
打急了,我沖撞她:“求求你!甭疼我了!你不覺得太溺愛我了嗎?”
母親怔住,眼一紅,扔下家伙,開始抑揚頓挫地痛訴陳年史:“我的爹呀!我的娘呀!我的命咋恁么苦呀……”這招父親都招架不住,更別說我了。我當即投降,言不由衷地道歉、認錯、保證。
沒用!母親的淚水一旦決堤,不泛濫個“三生三世”,不會罷休。
盡管很厭倦,我仍隱約感到,母親一定有苦衷。她每次都哭得那么錐心刺骨。
我覺得很無辜,但母親的痛苦的確與我有關。為了我,她遭遇的不只是物質(zhì)的浩劫,還有精神的涂炭——把兩歲的三姐送養(yǎng)。當我“千呼萬喚始出來”,她卻沒做好做母親的準備,或者沒做好失去三姐的準備。愛之深,恨之切。于是,我成了她愧疚的傷口和活靶子。
是愛?是恨?她不知道該如何愛我,就像不知道該如何恨自己。
明白了真相,才知蒙冤多年,但昭雪的日子像母親的憂愁,一眼望不到邊。
少不諳事,頑劣好強,不甘忍受莫須有的罪名。那次,因為考試沒考好,母親又對我大打出手,痛陳傷心史。我爆發(fā)了,歷數(shù)她的不是,把母子的責任和義務劃得涇渭分明,最后咬牙切齒道:“我是你兒子,但不是你自我譴責的工具,也不是你寄托夢想的載體……”
從那以后,母親再沒打過我。后來,讀到伯俞憐母,我才為自己的行徑不齒——母親打我打得有多疼痛,她對我就有多疼愛。
或許,誠如畢淑敏所言,愛需要學習、需要鉆研、需要切磋、需要反復實踐、需要考驗、需要總結經(jīng)驗、需要閱讀、需要頓悟……愛是需要一切手段打磨和精耕細作的藝術。愛沒有天造地設的老師,無法無師自通。愛很艱巨,愛要在時間中苦苦摸索。
顯然,母親不是愛的藝術家,也難以自學成才。而我又何嘗不是呢?母親愛我,只是不知如何愛;我愛母親,卻用錯了表達方式。
如今,我已成家立業(yè),有了自己的家,母親更不知所措。我們回去,她開心;離開,她難過。接她到我家,她拘謹?shù)孟窨腿?,過不慣,鬧情緒要回去。我這才發(fā)現(xiàn),母親還未成年,是最該獨立的人。
每逢節(jié)假日,我都會回去,看看她,也讓她看看我。
龍應臺說,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我不會,每次離開都面向母親退著前行:別送了,回家吧。母親走得很慢,一步一回頭,恍若前腳踩著前世,后腳踩著來生……
母親,你慢慢來,慢慢來——我陪你變老,你要自己學著長大。
(摘自《北京青年報》)(責編 拾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