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雅

一.引言

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是20世紀享譽世界文壇的愛爾蘭作家，他被西方評論家贊為——“20世紀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其流芳后世的主要經(jīng)典文學作品有《都柏林人》（Dubliners，1914）、《青年藝術(shù)家畫像》（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1916）、《尤利西斯》（Ulysses，1922）和《芬尼根的守靈夜》（Finnegans Wake，1939）。其中出版于1914年的短篇小說集《都柏林人》是喬伊斯開啟小說生涯的第一部作品。故事的背景是愛爾蘭的首都都柏林。在內(nèi)容上，作者通過描寫二三十年代都柏林中下層人民的生活，從各個角度反映出當時都柏林社會精神癱瘓的本質(zhì)；在結(jié)構(gòu)上，《都柏林人》由15篇看似獨立卻又自成系統(tǒng)的短篇小說構(gòu)成，從童年、青年到成年再到社會生活，喬伊斯向讀者展現(xiàn)了一部“都柏林人精神史”。此外，這部作品還被美國文學評論家譽為“用英語創(chuàng)作的最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集”。[1]

《悲痛的往事》（A Painful Case）是《都柏林人》成年篇中的最后一篇，也被認為是《都柏林人》中“最憂郁、最灰暗的故事”。作品主要講述了女主人公辛尼科太太（Mrs.Emily Sinico）由于受到丈夫和女兒的冷落，因此渴望在婚外情的世界里尋求安慰。機緣巧合之下，她遇到了在感情世界里同樣孤獨的達菲先生（Mr.Duffy），于是兩人情投意合，一起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然而好景不長，在一次親切交談后，情緒激動的辛尼科太太抓起達菲先生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頰上，這一舉動卻嚇壞了達菲先生，一向習慣孤獨的達菲先生提出分手。從此以后，丟失了情感寄托的辛尼科太太選擇用酒精來麻醉自己，通過酗酒的方式逃避精神上的折磨，最終選擇自殺的方式解救自我，獲得了靈魂上的永久救贖。

辛尼科太太的死亡，不僅使達菲先生實現(xiàn)了“精神頓悟”，而且對小說的情節(jié)發(fā)展以及主題升華都具有決定性的意義。但是目前國內(nèi)對辛尼科太太悲劇的研究卻為數(shù)不多：張珊、鄭蓉穎在2013年發(fā)表的“男權(quán)社會中的女性生存困境——對《伊芙琳》和《痛苦的事件》中的女性形象的分析”中通過對伊芙琳和辛尼科太太這兩位女性形象的分析，揭示了女性在男權(quán)社會中的生存困境及附屬地位。同年，藍玲在“《悲痛的往事》中辛尼科太太之死”中分析了女主人公死亡的原因。2015年錢俊在“從反諷到同情——《悲痛的往事》中的敘述風格與女性形象”中指出敘述者幾乎從一開始便用自由間接引語的形式將辛尼科太太的話語和思想嵌入到男主人公占主導地位的男性話語之中。除此之外的少數(shù)幾篇論文或是對達菲先生進行人物分析以詮釋“癱瘓”的主題；亦或是從敘事學角度分析文本；又或是同《傷逝》、《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等作品進行比較評論。綜合看來，從尼采的悲劇理論來分析辛尼科太太悲劇的本質(zhì)的研究幾乎沒有。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于1872年出版的《悲劇的誕生》中集中闡明了自己關(guān)于哲學和美學在悲劇領(lǐng)域的理論觀點，其核心內(nèi)容是在肯定生命的強力意志的基礎(chǔ)之上，對所有的價值進行重估，以一種非理性的沖動破除表象世界的痛苦與磨難，在迷醉狀態(tài)下追尋彼岸世界的意志永恒狀態(tài)，以此實現(xiàn)個體回歸大自然的美好愿望。尼采的悲劇觀作為尼采哲學最重要的部分，為后人闡釋了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二元性沖動間的對立統(tǒng)一關(guān)系，從審美形而上學和生命哲學的角度深入地分析了悲劇的本質(zhì)。[2]因此，本文將運用尼采的悲劇理論中對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的闡釋，分三個部分解釋小說中的辛尼科太太身上所體現(xiàn)的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以此來說明人生悲劇的本質(zhì)，揭示其在死亡的痛苦中燃起的對生命意志能夠永垂不朽的狂喜。

二.日神精神之“花謝為花開”

尼采認為，古希臘之所以需要神話和雕塑，是因為它給人生罩上一層神的光輝，使其呈現(xiàn)出美的外觀，以抵抗人生的悲劇性質(zhì)。個體生命不過是宇宙生命的現(xiàn)象，個人是速朽的，而藝術(shù)則“通過頌揚現(xiàn)象的永恒來克服個體的苦難，用美來戰(zhàn)勝生命固有的痛苦”(尼采2016)。尼采用希臘神話中的光明和藝術(shù)之神“阿波羅”來命名這種美化人生的沖動，稱之為日神沖動?！叭丈袷枪饷髦?，它的光輝使世間萬物呈現(xiàn)出美的外觀。日神精神是一種超現(xiàn)實的夢幻精神，它使人沉湎于外觀的幻覺，以美的面紗掩蓋人生的悲劇本質(zhì)，將人生當成夢境去觀賞，而不去追究世界和人生的本真面目。”(周國平，4)[3]尼采把夢境這種狀態(tài)作為日神的象征，在夢境中，人們可以借助幻覺來忘卻現(xiàn)實生活帶來的磨難，隨心所欲地想象美好的幻境，在遠離喧囂的世界里得到自我價值的肯定。

辛尼科太太擁有一個在外人看來相當不錯的家庭：一位當船長的丈夫和一個做音樂教師的女兒。然而，這一切都是表象，丈夫作為商船的船長常年航行在外，早已將妻子棄如敝履，到處尋歡作樂。女兒也對她不聞不問，毫不關(guān)心。丈夫除了能提供給她豐厚的物質(zhì)生活以及一個“辛尼科太太”的名號之外，她關(guān)于對婚姻的一切美好統(tǒng)統(tǒng)沒有。如此糟糕失敗的婚姻生活使她極度渴望得到愛情，渴望得到關(guān)懷和撫慰。此時，日神精神已經(jīng)在她內(nèi)心生根發(fā)芽。日神精神永遠都不是一種安分守己的精神狀態(tài)，在平凡的個體生命中日神精神主導著個體的人不斷地掙扎，不斷地抗爭。盡管青春不再，但智慧依舊的辛尼科太太不甘心就這么過完自己的一生，她試圖反抗的念頭可見一斑。達菲先生初遇她時就這樣描述她：“她看東西時，眼睛里起初露出一種對抗的情調(diào)，可是接著瞳孔突然在虹膜里消失，使對抗的情調(diào)有點混亂，從而在一剎那間顯示出一種非常敏感的性格......她那件用阿斯特拉罕羔皮制成的短上衣，緊緊蓋住相當豐滿的胸部，再一次更明確地露出對抗的情調(diào)?！盵4]這些描述都表明辛尼科太太早已受夠了這種無望的生活，她想要反抗。她或許在等待某個契機，釋放內(nèi)心壓抑已久的渴望。

失敗的婚姻以及對美好愛情的渴望促使她勇敢地走向了婚外戀情。花謝是為了花再開，從初次在音樂廳與達菲先生相遇，到后來的偶遇，或許是命中注定，就這樣兩個同樣孤獨的人走到了一起。他們總是選擇在晚上見面，在安靜的地方一起散步：“他的思想逐漸和她的思想糾纏在一起了，他把書借給她看，向她介紹一些觀點，讓她分享他的文人生活......為了報答他提供的理論，她有的時候也向他傾吐自己生活經(jīng)歷的一些情況。”[5]雖然婚姻的失敗讓辛尼科太太遭受了許多精神磨難，達菲先生的出現(xiàn)卻重新燃起了她的愛情之火，令她這朵幾近凋零的花朵重新綻放，她沉浸在愛情的幸福中，享受著愛情帶來的甜蜜，這一切都美好的像夢境一般。其實這是辛尼科太太借助這場夢來達到個體自我肯定的沖動，因為她能在自己編織的這場夢境中暫時忘卻現(xiàn)實中的痛苦，這種夢境的狀態(tài)就是日神精神的象征。但是夢境畢竟是虛假的，短暫的，無法實現(xiàn)永恒的美好，于是辛尼科太太邁出了更為勇敢的一步......

三.酒神沖動之“花開為誰謝”

由于夢境世界的“抓不住也摸不著”，所以人們渴望把握世界的本質(zhì)，投身到迷醉的狀態(tài)中尋找答案。因此酒神的出現(xiàn)并不意外，具有日神的派生性質(zhì)。酒神象征情緒的放縱。尼采說：酒神狀態(tài)時“整個情緒系統(tǒng)激動亢奮”，是“情緒的總激發(fā)和總釋放”；酒神精神并非一般情緒，而是一種具有形而上深度的悲劇性情緒。“酒神精神是通往悲劇詩人心理的橋梁，不是為了擺脫恐懼和憐憫，不是為了通過猛烈的宣泄而從一種危險的激情中凈化自己，而是為了超越恐懼和憐憫，為了成為生成之永恒喜悅本身——這種喜悅在自身中也包含著毀滅之喜悅……”[6]

一次，辛尼科太太在與達菲先生交談之后，“辛尼科太太顯出一種異乎尋常的興奮情緒，居然熱情奔放地抓起他的手去貼緊她的臉蛋?！边@一舉動是辛尼科太太酒神沖動的體現(xiàn)，她想尋求一種更為真實的回應。然而達菲先生卻感到非常驚訝，甚至被這一舉動嚇到，一向以孤獨自持的達菲先生堅決地提出了分手。生活似乎和辛尼科太太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分手時她渾身發(fā)抖，悲痛欲絕。再之后，辛尼科太太的生活過得怎么樣，我們不得而知，因為喬伊斯僅僅用一句“四年過去了”來填補辛尼科太太分手后的生活，給讀者留下了空白和無限的遐想。但是我們可以從之后達菲先生讀的那篇死亡報道中來揣測辛尼科太太這四年來過著怎樣的生活：辛尼科太太在和達菲先生分手后，她痛不欲生，轉(zhuǎn)而借酒精尋求慰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她每天醉酒來到他們當初分手的車站，重溫著他們在一起時的那段小美好，然而，今夕卻不同往日，回憶更加劇了內(nèi)心的痛苦。整整四年，“四”意味著一個時間結(jié)構(gòu)的輪回，或又隱喻為人的一生。四年里，辛尼科太太無時無刻不忍受著令人窒息的孤獨，最后，原本一朵綻放的花終因經(jīng)不住風吹雨打而再次凋零，一天晚上她在他們分手的車站投身到車輪下，自殺身亡。

辛尼科太太的死是自身尋求的一種解脫，是她在痛苦和恐懼中完成的對生命的自我拯救。在她這里，個體的解體正體現(xiàn)了酒神精神中個體的人自我否定而復歸世界本體的沖動。對辛尼科太太而言，她的自殺是最高的痛苦，然而正是因為這份痛苦解除了一切痛苦的根源，獲得了與世界本體融合的最高的歡樂。

四.日神酒神之“花謝為誰悲”

尼采認為悲劇的本質(zhì)是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對立統(tǒng)一的關(guān)系，在日神虛幻的世界里創(chuàng)作個體是對現(xiàn)實痛苦的一種解脫，在酒神迷醉的世界里毀滅個體，是使個體意志回歸大自然的統(tǒng)一性感知，兩種沖動既相互斗爭，又相互結(jié)合，共同構(gòu)成了尼采悲劇觀的本質(zhì)。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提到：“悲劇誕生的過程便是酒神音樂不斷向日神的形象世界迸發(fā)的過程?！盵7]

辛尼科太太的悲劇性死亡是在個體崩潰瓦解的時候，通過痛苦解除痛苦，實現(xiàn)意志的永恒不朽，既是完成了日神精神的堅持，又是對酒神精神所提倡的生命意志的肯定。辛尼科太太的死亡，是對愛情至上的高尚追求，是對男權(quán)社會擲地有聲的一次回擊。她的死令達菲先生產(chǎn)生“精神頓悟”：“有一個人似乎曾經(jīng)愛上他，他卻拒絕給予她生命和幸福......沒有一個人要他，他是個被人生的盛宴排斥在外的人?！盵8]達菲先生通過理解辛尼科太太的死亡，最終理解了自己；同時他也在辛尼科太太的生命與死亡中看到了自己的命運。

悲劇是理性的悲劇，其本質(zhì)除了二元性沖動的對立統(tǒng)一關(guān)系外，還有悲劇所帶來的審美體驗。悲劇是辛尼科太太在虛幻的世界中的自我毀滅，同樣也是自我崩潰之時，世界意志的勝利。尼采說：“每部真正的悲劇都用一種形而上的慰藉來解脫我們：不管現(xiàn)象如何變化，事物基礎(chǔ)之中的生命仍是堅不可摧和充滿歡樂的?！盵9]雖然辛尼科太太最終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但是她對愛情的追求和捍衛(wèi)，敢于去愛并不惜為愛犧牲的精神在喬伊斯所描繪的都柏林社會中是可歌可頌的。花謝為誰悲？是為愛情而悲，是為那個癱瘓的時代而悲。

五.結(jié)語

尼采的悲劇觀是積極的悲觀主義。他倡導痛苦與狂喜并存的哲學觀，正視人生中的痛苦與絕望，同時實現(xiàn)個體意志回歸世界本質(zhì)的愿望，走向歡樂的彼岸世界。[10]結(jié)合辛尼科太太身上所體現(xiàn)的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我們看到了她的死亡對自身來說不僅是一種解脫，同時也完成了所謂生命意志上的升華，正所謂“花開花落花無悔”。喬伊斯也通過辛尼科太太的死亡向我們揭示了人生悲劇的本質(zhì)：生而無愧，死而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