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云龍
一頓海鮮大餐之后,胃腸道功能紊亂。請教身邊“賽百科”同事,他望聞問切一番:吃大涼的了吧?喝點粥,暖暖胃。我本疑心膽囊問題,怕是酒多所致。同事嘲笑:你蠻怕死的嘛!
一降生到這個世界,我就聽到那句口號:一不怕苦,二不怕死?,F(xiàn)在想想,在特定的情境里,人是可以視死如歸的。而在和平年代,陽光燦爛,生活舒適,人哪會不留戀世間的幸福,怎能不牽掛親人的溫暖?
小的時候,特別怕死,假如某天聽了關(guān)于鬼怪的故事,晚上起夜也會浮想聯(lián)翩,生怕被鬼怪逮去,恐怖至極。人到中年,壓力巨大,不再那么恐懼死亡了,或許也沒有時間恐懼。到了風(fēng)燭殘年,今天睡下去,明天不一定起得來,身邊熟悉的兄弟姐妹、親戚鄰居、同事朋友,接二連三地走了,這時候,人的內(nèi)心也是一個“咯噔”接著一個“咯噔”。
媽媽已經(jīng)躍入“米壽”行列了。一個透支了體力、心力的農(nóng)村婦女,能活到這么大歲數(shù),該知足了。可是,媽媽態(tài)度很堅決:現(xiàn)在日子這么好,我還想多過幾天。
妹妹嫁在本村,每天堅持回去看望媽媽兩次。前幾天,媽媽跟她拉家常,你兒子都24歲了,再過兩年要結(jié)婚,結(jié)婚就有孩子,你們肯定要去照應(yīng),那我怎么辦呢?妹妹當(dāng)場笑著說放心,轉(zhuǎn)頭跟我發(fā)語音:媽媽好笑呢,不曉得她今年多大了,好像真的要過120歲。
媽媽一邊在做長壽“5年規(guī)劃”,一邊很擔(dān)心規(guī)劃成為空話。一次,打電話回去,媽媽故意試探我:不曉得怎么辦,現(xiàn)在一個人在家,老想看到你們,是不是人到了……
媽媽是文盲,但是知道有些字詞不吉利,不能說。妹妹的婆婆,在與病魔抗?fàn)幦曛螅吡?。媽媽前去悼念,一天三哭:你比我年輕,怎么先走了呢?!以前老往你家跑,以后再也望不到你,沒有人可以說話了……轉(zhuǎn)過身去,她和妹妹聊天,口氣明顯有些不淡定:你婆婆小我10歲……不曉得哪天,也輪到我啦。妹妹安慰她,你能吃能走,就是腿疼,有得過呢!媽媽并不踏實:這東西說不定啊。一口報出幾個死者的名字,那些都曾經(jīng)是她的好友。鄰居一位九旬老奶奶,她們兩人,都衣食無憂,都不識一個字,但是碰到一起,就會有一搭沒一搭地探討死亡的話題:這條路狠啊,躲都躲不掉;要死,就一口氣上不來最好,不能拖,累人;不能夏天走,料理后事,后人吃不消;最怕倒在家里幾天都沒人知道,孩子們要天天打個電話,問問……
在我們大家族里,媽媽吃的苦最多,受的累最長,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七老八十了還不肯閑著??墒?,勞碌歸勞碌,她一不小心活成了“長壽冠軍”。大舅、二舅、大舅媽、二舅媽、姑媽都是60歲開外走的,大姨身體最硬朗了,也就活到86歲……面對家里的“長壽冠軍”,我們當(dāng)然希望她刷新紀(jì)錄,沖刺100歲。不過,因為她的焦慮我也開始有些隱憂,不得不換個角度安慰她:不錯了,我將來要是活個70來歲,就滿足了。
嘴上這么說,心里都懸著,人到中年,做子女的最怕半夜聽到電話響??鬃赢?dāng)年好像也曾糾結(jié)過:“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彼囊馑际钦f:父母的年紀(jì)不能不時時記在心里,一方面因其高壽而喜歡,另一方面又因其高壽而有所恐懼。
我的爸爸也是一個有意思的人物。說“人物”有點大了,他就半個農(nóng)民,農(nóng)業(yè)戶口,但很少干農(nóng)活,因為早年缺錢、缺藥落下肺病。而在媽媽悉心照料下,他居然活到75歲,在村里的男性長輩中,算是高壽。父親嘴上十分堅強,一般得理不饒人,其實也是怕死的。
鄉(xiāng)下的風(fēng)俗,年長者到了一定年齡要訂做壽材,并且宴請親朋,燃鞭慶賀。父親70歲生日那年,父母同時做了壽材。媽媽小他兩歲,不想著急做,主要看著棺材就怕,而父親堅持要給她也做一口:你要是在前面走了,那不是就要用我的那口棺材?我還得再做!壽材制作完工后,父親將它們安置在廚房角落。而父親當(dāng)時留了一個心眼,把未來屬于自己的那口壽材,特意放在靠墻的里面,外面放的是媽媽的,他不想讓自己的那口先用。一直爭強好勝的父親,在這件事上,他變得謙遜了。
不過,他最終還是失算了。人生自古誰無死?人生自古誰不怕死?我們終其一生,學(xué)習(xí),鍛煉,或許就是為了坦然地、樂觀地面對死亡。而父母一輩,文盲、半文盲,他們又有什么辦法排解或慰籍呢?
古人云: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好多人其實沒那么憂國憂民,只是替自己擔(dān)心,只是“百歲憂”。不過,恐懼或是謙遜,可能是死亡的最大意義,是死亡對人生的最大賦能。假如死亡并不讓人覺得恐懼,倒是一件恐懼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