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社東
我恭恭敬敬地到了張如果老師的辦公室。
我估計是誰匯報了我罵朱香榧是白癡的事。
張如果正拿起一疊干凈的白色號碼布,告訴鄰班的班主任說:“真是奇怪,一開運動會就下雨。……不過前天,運動會一結(jié)束,我們班的朱香榧同學就把所有運動員的號碼布收起來,帶回家去,今天一早他又帶來了,你看,洗得干干凈凈帶來了?!崩蠋熡謬@息著說:“唉,世界上就有這樣的人,做事這么細心的人!為集體這么負責的人!他這樣的人,以后到了什么地方,都會成功的?!?/p>
我沒有被理睬,但我感到張老師那話有點像是對著我說的。張老師只是對我點了一下頭,就繼續(xù)收拾他的東西。鄰班班主任問:“你們班的朱香榧是一個男伢兒,還是一個女伢兒?”
我熬不住了,插嘴說:“是男的。他做事很仔細、很主動、很嚴謹,成績也特別好,交給他的任何事情,他都能弄好。”我不知道我怎么說出了這么口是心非的話來。張老師奇怪地看著我,好像那不是我的表達,但又真實地出自于我的口。
鄰班班主任說:“我要到我們班去表揚你們班的這個同學。是的,未來社會里,就是這樣的同學最有價值,我要號召大家都去學習他?!悴粫缘?,我們班的號碼布不光沒有人洗,而且還丟了一塊;不光丟了一塊,他們還死也不承認?!?/p>
張如果說:“可是,在我們班上,我不能表揚這個同學,只要我一表揚他,同學們就要笑?!?/p>
鄰班班主任又吃驚地問:“那是為什么?”
張如果說:“如今,做好人好事者已經(jīng)很孤獨了,拆空的人反倒很吃香。大家都會嘲諷他的,要他少表現(xiàn)。唉,雷鋒實際上已經(jīng)死了,是被別人殺死的!”
他們的談話似乎結(jié)束了。張老師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何吖卣,你說是不是?”
我想起前幾天的開心事,秋季運動會,我穿了三件短T恤,就是要把手臂露出來,我喜歡這樣,這樣爽。運動會期間可以不用整天困在桌子邊。我隨便點了點頭。
張老師又對我說:“何吖卣,最近作業(yè)多嗎?”他轉(zhuǎn)換了話題。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的這個問題,我在觀察張如果老師的表情。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又說:“何吖卣,請你來,是想請你談談對學業(yè)負擔的看法。最近,上面會有人到我們學校來稱你們書包的重量,說是要減輕學生的學業(yè)負擔,報紙上也天天在宣傳,你知道吧?你怎么看這事?”
我放棄了警惕性,原來張老師找我來是為這事。我感到很高興,感到好玩。我頓時忘乎所以,說:“要是天天開運動會就好了……一上課,你們就要逼我們學習?!?/p>
“逼你學習?”
“不,是要我們學習?!?/p>
“要你們學習有什么不好?……何吖卣,你的作業(yè)做得很認真,我看得很認真啊,很有趣。你晚上一般幾點睡覺?”
“有時要到11點?!?/p>
“我們班有沒有反映作業(yè)負擔過重的?”
我看著張如果的表情,我跟老師打交道已有很多年頭了,那時,我趕忙退后了一步,忙說:“張老師,不是我告的,你千萬不要懷疑我!……只有白癡朱香榧那樣的人才會告,只有夏天清那樣不做作業(yè)的人才會去告的!”
“沒有懷疑你。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同學們對作業(yè)負擔問題怎么看?!?/p>
我又一次放松下來。我說:“原先我們也沒有什么感覺的,但是現(xiàn)在報紙上一登,大家都開始反感了?,F(xiàn)在每天一到老師布置作業(yè)時,就有許多人在底下小聲罵老師早點死掉,第一個就是夏天清,第二個就是尤其,第三個是肖雅皮。”
那段時間學校風聲鶴唳的,社會在監(jiān)督學校,反對給學生過重的學業(yè)負擔,還派人來“微服私訪”,把情況反映到上面去。
“尤其成績那么好,她為什么要反對?她在班上還怎么說?”
“尤其說她一定要發(fā)明一個作業(yè)完成機,大家都等著她的發(fā)明快點投入使用!我跟尤其說,你那個作業(yè)完成機的芯子,一定要是朱香榧那個癡子的大腦才行。尤其說,她就是放一頭豬進去,也不會放朱香榧進去的。哈哈哈哈!”
“你干嗎口口聲聲罵朱香榧?”
“因為……因為我昨天剛和他吵過架?!?/p>
“何吖卣……你覺得朱香榧這個人怎么樣?”
“……挺好的,很忠厚,是個好人?!?/p>
“兩面三刀,不老實!何吖卣,要允許別人有個性,甚至是缺點,這個世界是有缺陷的,人人都有缺陷,但一個人對待人,不能有缺陷?!覀兩畹倪@世界是多樣的,正是多樣性造成了我們這個世界的豐富多彩,否則,只要克隆出許多優(yōu)秀的人就好了,是不是?……你可以這樣,但要允許人家那樣。不能你這樣,就要求人家也這樣。……何吖卣,你分析過自己的個性性格嗎?”
“沒有?!?/p>
“你能意識到你經(jīng)常傷害人嗎?”
“不能……啊……能?!?/p>
“何吖卣,從今天起,我給你一個作業(yè),你開始分析自己的語言和行為,好嗎?……你把每天分析的結(jié)果,在隨筆上寫下來。”
我沒有說話。張老師抬頭看了看我,我才點了點頭?!拔铱梢栽囍鲎隹??!蔽艺f。
“哦,何吖卣,你爸是做什么的?”
“我爸是玩具廠廠長?!?/p>
“你覺得我……像一個玩具廠廠長嗎?”
“不像?!?/p>
“為什么不像?”
我點點頭,但又搖搖頭。張老師“噗嗤”一下笑了,然后把我放走了。我有飛出牢籠的感覺,只要逃離了那個現(xiàn)場,我的精神就處于絕對健康的自由狀態(tài)。
到了班上,我走到朱香榧桌子邊,把他桌上的一本書“啪”地一摜。然后,我回到自己座位上。呂品要和我說話,我也不理睬他。別人都在大惑不解地猜測我剛才的行為性質(zhì),而我,則要到晚上寫隨筆時,才會分析自己的這個行為。
過了十五分鐘,我才開始冷靜下來。我又跑到朱香榧那里去,把我剛才扔掉的那本書撿起來,放還到朱香榧的桌子上。
朱香榧坐在那里,一直沒有動。
亓亓在旁邊說:“我都沒看見?!彼龔埓罅俗彀?。
而朱香榧坐在那里,還是一動不動。我害怕他把我看成小丑,害怕他把我看成小人。因為我一直在動,一直在表演。他這樣的人,是忍者神龜,我是衷心地服了他!
“神啊,饒恕我吧!”我走過去,對他說。我想跪下去,但怕丟臉。
他依然看著我,一動不動。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