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歐·亨利

皮徹是證券經(jīng)紀人哈維·麥克斯韋事務所的機要秘書。九點半，他眼見著老板跟年輕的女速記員一同步履匆匆地進了公司，這個畫面讓他一向波瀾不驚的臉上泛起一絲興味和驚訝。“早，皮徹?！丙溈怂鬼f干脆地打了招呼，就以起跳助跑的架勢沖向辦公室，一頭扎進那些等著他處理的堆積如山的信件和電報中去了。

那位年輕姑娘擔任麥克斯韋的速記員已有一年時間了。她的美在速記員中極為罕見。她并沒有追逐時髦弄那種華麗誘人的龐巴度頭，不戴任何項鏈、手鏈或吊墜，也不會隨隨便便就接受午餐邀約。她穿著灰色的樸素裙裝，卻極為合身，恰到好處，頭戴一頂精致的黑色無邊帽，帽上插了一支翠綠色的金剛鸚鵡羽毛。今天早上，她渾身散發(fā)出一種明艷動人的感覺，雖然還是溫柔又害羞的樣子。她的雙眸水潤晶瑩，如夢似幻，雙頰泛著緋紅，一臉幸福，仿佛在回味美好的記憶。

皮徹的好奇仍未退去。他發(fā)現(xiàn)速記員今天早上的行為有些不同。她沒有像平常一樣直接走進隔壁房間，坐上座位，而是帶著些許猶疑不決在外間辦公室逗留了一陣。終于，她下了決心似的往麥克斯韋的辦公桌走了過去，在他肯定可以感知到的地方停下來。

這位紐約證券經(jīng)紀人，坐在辦公桌前的時候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人了，而是一臺機器，在咔嚓咔嚓的齒輪和一伸一縮的發(fā)條帶動下機械地工作著。

“怎么？有事？”麥克斯韋不客氣地問。他面前擁擠的辦公桌上，一大疊已經(jīng)拆開的郵件跟雪堆一般。他銳利的灰色雙眼略顯不耐煩地掃了她一眼，不帶絲毫人情味，直白且無禮。

“沒事?！彼儆泦T回答，露出一個小小的微笑，轉(zhuǎn)身走開了。

“皮徹先生，”她轉(zhuǎn)而問著機要秘書，“麥克斯韋先生昨天有沒有提到另請一位速記員的事情呢？”

“他說過，”皮徹回答，“他提到要另請一位。我昨天下午就通知了中介，請他們今天早上介紹幾個人過來?，F(xiàn)在都九點四十五了，無論是戴寬邊帽的女士還是嚼菠蘿味口香糖的男士，都還一個也沒出現(xiàn)?！?/p>

“那在有人來頂上之前，”年輕的女士說，“我還是照常工作吧?！闭f完，她快步走到辦公桌旁，把那頂插著翠綠色的金剛鸚鵡羽毛的黑色無邊帽在老地方掛好。

如果一個人沒有親眼見過生意大熱時的紐約證券經(jīng)紀人，是沒有資格成為人類學家的。詩人歌頌著“燦爛生命中的一個忙碌時辰”，但證券經(jīng)紀人忙碌的不單單是一個時辰，他們每分每秒都擠得滿滿當當，猶如被乘客和行李堆得無立錐之地的站臺。

對于哈維·麥克斯韋來說，今天又是忙碌的一天。自動收報機開始一個勁地往外吐出一卷卷報表，辦公電話鈴鈴鈴地響不停，跟得了響鈴慢性病一樣。客戶潮水般地一擁而入，隔著扶欄跟他吼著交流，有人高興，有人尖刻，有人惡毒，有人激動……送信小弟們捧著一疊疊通知和電報進出穿梭，事務所里的每位秘書都在上躥下跳，跟暴風雨中的水手沒有什么兩樣。就連皮徹都被感染，臉上有了活潑的生氣。

交易所里簡直是被龍卷風、大塌方、暴風雪還有冰河火山輪番肆虐過，經(jīng)紀人的辦公室一樣不能幸免，只不過襲擊規(guī)模小了些。麥克斯韋一把將椅子推到墻邊，以騰出地方處理業(yè)務，一刻也不停歇，仿佛在跳足尖舞。他在收報機和電話之間跳躍奔走，身形靈活敏捷，簡直比得上一名訓練有素的馬戲團小丑。

正當這位經(jīng)紀人氣喘吁吁地忙得不可開交時，視野中忽地冒出了一堆高高聳起的金發(fā)，上面壓著一頂鴕鳥毛點綴的天鵝絨帽子，一件仿海豹皮的寬身上衣，一串山核桃大小的珠子一直垂到地面，下面墜著一枚銀質(zhì)雞心。這身裝扮的主人是一位從容不迫的年輕女士，她輕輕點著頭，正聽著皮徹的介紹。

“這位是速記員中介所介紹來了解職位的?！逼貐R報道。

麥克斯韋半轉(zhuǎn)過身子，手上還滿滿攥著一堆紙張和報表。

“什么職位？”他皺眉問。

“速記員啊，”皮徹說，“您昨天吩咐我讓他們今天早上要派一位過來?！?/p>

“你忙傻了吧，皮徹？”麥克斯韋不悅地說，“我怎么會給你下這種指示？這一年間，萊斯利小姐的工作表現(xiàn)一直令人相當滿意。只要她愿意，這個位置永遠都是她的。女士，我們這兒不招人。皮徹，跟中介取消這筆訂單，別再帶人進來了。”

銀雞心晃蕩出了辦公室，一路上左擺右甩地磕碰著事務所的家具，憤憤不平地離開了大樓。百忙之中，皮徹還抽空跟簿記員抱怨一番，說老板最近真是越來越心不在焉，越來越健忘了。

交易所的業(yè)務量噌噌噌往上漲，工作強度越來越大，交易節(jié)奏也越來越快。麥克斯韋的客戶重金投資的股票中，有五六只在市場上受到了重創(chuàng)。買進賣出的單子如雨燕般穿梭，麥克斯韋自持的幾只股也陷入了危機。他像一臺上足了發(fā)條的強力精密機械般運轉(zhuǎn)著——馬力全開，全速前進，計算精準，毫不猶豫，隨時準備下達指令，做出正確決定，迅速采取行動，跟鐘表一樣精確。股票和債券、借貸和抵押、保證金和擔保物……這是一個金融的世界，沒有絲毫縫隙，容不下人類或自然世界插足。

快到午飯時間，滿事務所的喧囂總算平靜了一些。

麥克斯韋站在桌旁，兩手抓滿電報和備忘，右耳朵上夾著支水筆，頭發(fā)結(jié)成一綹綹，凌亂地散在前額。他的窗子敞開著，因為我們可愛的女神守護者——春天姑娘，已經(jīng)在大地的暖氣管里添上了一絲暖意。

這時，從窗口飄進一絲游蕩的氣息——也許是迷路了的——氣息——一股優(yōu)雅香甜的紫丁香氣息，它將我們的證券經(jīng)紀人釘在原地，好一會兒一動不能動。這香氣是萊斯利小姐特有的，只屬于她一個人的香氣。而她就在隔壁，離他二十步之遙。

“老天，我得立刻行動?！丙溈怂鬼f不小心說出了聲，“我現(xiàn)在就去跟她求婚。我怎么會拖到現(xiàn)在呢！”

他幾個箭步?jīng)_進里間，跟急著補倉似的撲到速記員桌前。

她抬起頭，沖他露出一個微笑。一抹粉紅爬上了她的臉頰，眼神柔和而率真。麥克斯韋一只手肘撐在她的辦公桌上，兩手仍攥著嘩啦作響的紙張，耳朵上也還夾著那支筆。

“萊斯利小姐，”他急不可耐地開口，“我只有這會兒有空，趁著這時候想跟你說句話。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嗎？我實在沒時間像一般人那樣追求你，但我確實真心愛你。請快點回答——那幫人正在挖聯(lián)合太平洋鐵路公司的墻角呢?！?/p>

“你說什么？”年輕的姑娘被嚇了一跳。她站起身來，雙眼圓睜。

“你沒聽明白嗎？”麥克斯韋堅持不懈地說，“我希望你能嫁給我。我愛你，萊斯利小姐。我之前就想對你講了，直到剛才情勢有一刻緩解，我才能抽出一分鐘到你這兒來。天啊，他們又在打電話找我了。皮徹！叫他們等一下！你不愿意嗎，萊斯利小姐？！”

速記員接下來的反應十分奇妙。她先是難以置信，接著淚水從她驚愕的雙眼中噴涌而出，下一刻，又淚眼蒙眬地綻放出一個明麗無比的笑容，一只胳膊溫柔地環(huán)上了經(jīng)紀人的脖頸。

“我明白，”她柔聲說道，“原來你是被這單生意占滿了心思，根本想不到別的。我剛剛真的被嚇著了。你不記得了嗎，哈維？昨晚八點，我們在街角那間小教堂已經(jīng)舉行過婚禮了?！?/p>

（選自《歐·亨利短篇小說精選》，浙江文藝出版社）

品讀

小說開篇是機要秘書皮徹的內(nèi)聚焦敘事，向我們傳達出以下幾個“反?！奔毠?jié)：速記員萊斯利今早是和證券經(jīng)紀人哈維一起上班的；她今天明艷動人，一臉幸福，仿佛在回味美好的記憶；她的行為和以往有些不同。這讓我們不禁和皮徹一樣，對速記員的“反?！备械胶闷?。然后采用外聚焦敘事，通過速記員和皮徹的對話，我們知道了哈維要再聘請一位速記員。當新的速記員前來應聘時，小說變成了哈維的內(nèi)聚焦敘事，展現(xiàn)了新速記員的打扮。我們發(fā)現(xiàn)哈維對這位速記員的觀察只停留在衣著而非外貌上，這一細節(jié)恰恰為哈維愛上萊斯利埋下伏筆。緊接著是外聚焦敘事下的對話，我們獲知哈維對萊斯利的工作非常滿意，并沒打算找人頂替。于是矛盾出現(xiàn)了——既然滿意萊斯利的工作，為什么哈維昨天又讓皮徹找速記員呢？故事繼續(xù)，當哈維聞到了萊斯利的香味，小說又站在了哈維的視角，他發(fā)現(xiàn)自己如此愛她，并急切地向萊斯利求婚。令人意外的是，他們昨晚已經(jīng)結(jié)婚了。這時我們才驚覺，萊斯利的“反常”實則是“正?！保核两谔鹈鄣男禄橹?。哈維瘋狂工作到忘記已結(jié)婚而再次求婚的行為讓人啼笑皆非，也深刻揭示了在拜金主義的浪潮下，人們沉迷金融世界，異化自己內(nèi)心，忽視人間溫情的荒誕。

細心的讀者或許會注意到，故事中只要涉及紐約證券經(jīng)紀人忙碌的工作場景，小說幾乎都采用零聚焦敘事，甚至以一種調(diào)侃的口氣來講述，比如“交易所里簡直是被龍卷風、大塌方、暴風雪還有冰河火山輪番肆虐過”，“他在收報機和電話之間跳躍奔走，身形靈活敏捷，簡直比得上一名訓練有素的馬戲團小丑”，調(diào)笑的口吻背后則是作者對拜金主義的諷刺。

多種敘事角度的恰當轉(zhuǎn)換，可以使小說情節(jié)曲折、充滿懸念。小說主題也在層層鋪墊中不斷蓄勢，最終在出人意料又在人情理之中的結(jié)尾處形成震撼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