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琳靜
無意間在報紙上看到這樣一幅圖片:遍地廢墟瓦礫中,一截殘存的樹樁新綠盎然。仔細(xì)看去,那是一棵樹圍合抱的大槐樹,半截樹干陷落在磚瓦亂石中,已經(jīng)中空的樹干被削去了一半,另一半則向一邊傾斜著,看上去隨時都有可能傾倒,但殘存的樹干上仍有綠蔥蔥的枝葉搖曳。不知哪位好心的過客找來一根細(xì)長的木棍支撐在樹干的上部,一個撐著單拐、遍身重傷依然斗志昂揚(yáng)的戰(zhàn)場勇士便豁然眼前,大拆遷斷壁殘垣、廢墟瓦礫的背景倒更顯得這位勇士的悲壯豪邁。我的心一陣狂跳,腦海里縈繞著姥姥曾說過的話:“我們都是大槐樹底下的……”人也坐不住了,我要去看看另一棵大槐樹,踏著心律節(jié)拍即刻出發(fā)。
炎炎烈日下,老槐營村口的仿古牌樓依然如故,周圍“中國夢”主題的文化墻五彩繽紛,緊挨著牌樓的一座已變身為拆遷指揮部的三層小樓耀武揚(yáng)威,停放在樓下的幾輛小轎車在艷陽下明光閃耀。躊躇在牌樓外,我的眼前恍惚閃現(xiàn)著這個被喚作“老槐營”的村落往日的樣貌——仿古牌坊下人流車輛熙攘往來,村子里街巷縱橫小院錯落,村中心的大槐樹蒼勁青翠播撒清涼,樹下小廣場上小孩子們追逐嬉鬧,老人們搖扇養(yǎng)神,小伙子小媳婦打情罵俏……如果目光不順著牌樓下的那條水泥路向遠(yuǎn)處延伸,我倒真愿意飄飄然于往日時光的河流里。而霎時間眼前一把無情的刀,將這河流猝然斬斷,時光便垮塌成斷壁殘垣。踏著這片廢墟,我情怯地找尋著,試圖找尋到一個撐著單拐、遍身重傷,卻依然斗志昂揚(yáng)的戰(zhàn)場勇士。然而,滿眼廢墟堆成山丘,不見青翠身影一絲隱約,我踏遍了這片叫作老槐營的化成廢墟的村落,最終也未能找到以其而得名的那棵百年老槐。
艱難地爬上一堆高高的廢墟四下張望,腦海里不禁還原著老槐營村的模樣——我對這座村莊的記憶停留在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末,那是我的童年時期。那時,這個不起眼的關(guān)中村落,村子不大,卻以一棵百年老槐而遠(yuǎn)近聞名。那是一棵中國槐,樹齡不得而知,樹圍得3個大人合抱,主干在大約高過一層房屋的地方分出四個支干,神奇地指向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依著它們的指向,村子延伸出東西南北四條主街,街道兩側(cè)錯落著高高低低的門樓,種著樹或栽著花的院落里居住著世世代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人們。
大槐樹腳下的西街頭一戶就是我的姥姥家,每年夏天我都會插翅疾飛到這里,無憂無慮地度過一年當(dāng)中最快樂的暑假。瞧,每當(dāng)笑瞇瞇的太陽公公把微光灑向大槐樹樹梢時,村里的老人們早已喂完了后院的豬、前院的狗,清掃了屋里屋外,澆灌了院里的花草樹木,在小石桌上擺放好了稀飯、鍋盔和小菜,坐在桌旁搖著蒲扇趕著蚊蟲,靜靜地等著“勤勞”的兒孫們把被太陽曬紅的屁股從床上挪到桌邊的凳子上來。你一定驚詫于老人們安詳而滿足的怡然神情,驚詫于他們的兒孫日上三竿懶床不起的“勤勞”,因為你不知道這些懶床的人們早已在太陽冒花兒前經(jīng)歷了一場和時間的賽跑。
老槐營地處近郊,一直以蔬菜種植為主。“種糧忙一料,種菜晌晌忙”。尤其在夏天,各種蔬菜早摘一茬、晚收一茬,田間的雜草、害蟲也跟著瘋長。拔草除蟲、灌溉施肥等各種田間管理都繁忙起來,而太陽公公也返老還童,精力旺盛地散發(fā)著灼人的熱情,所以辛勤而狡黠的人們便順勢和太陽玩起了捉迷藏、賽跑等各種游戲。老槐營多年的主產(chǎn)韭菜也爭先恐后地捧上自己的心尖尖,奉獻(xiàn)出最美味的韭苔。韭苔的生長在炎夏頗為迅速,一天一茬,剛一冒頭,經(jīng)個日頭便長至尺余,若不及時采摘,第二天甚至當(dāng)晚就會變老變柴,失去了鮮脆的口感。而韭苔的采摘只能靠人的手指將其一根一根地折下來,俗稱 “打韭苔”。每年夏天便是老槐營最忙碌的時節(jié)了。每天凌晨4、5點甚至更早,田地里便布滿了“打韭苔”的大軍。人們在自家田頭一字排開,每人分管臂之所及,兩腳分開,像騎馬一樣跨立在一畦韭菜頭上,將韭菜的心尖尖打?qū)⑾聛?。他們多是家里的孩子和青壯年,因為這活兒太傷腰,人要站在齊腿高的韭菜叢里,持續(xù)地彎著腰用右手迅速將一根根的韭苔打下來,放在左手掌里,人們習(xí)慣性地每當(dāng)手掌不能盈握才抬起頭、直起身,將滿滿一把韭苔放置到籠里。為節(jié)省時間,更多的時候是幾個人將各自手中的戰(zhàn)利品聚攏在一起,直接放置在邊緣一畦韭菜的某一叢上,待到打完這片地里的韭苔,才統(tǒng)一收置這些階段性的戰(zhàn)利品。也只有在這時,人們才能抬頭挺胸、伸展腰身、舒舒服服地喘上幾口氣。這樣的活計雖然沒有多少技術(shù)含量,也無需多少體力,但對于身體尤其是腰部確是嚴(yán)峻的考驗,所以打韭苔的大軍里罕見老人,這似乎成了這個村莊溫情的習(xí)俗。
每次打著韭苔到十把左右,童年的我便大呼腰疼,而大人們總是笑我,“小小個娃,哪來的腰?”我總要辯駁幾句,從最初“六歲也有腰”的底氣不足到后來“十歲了肯定有腰”的堅信不疑,就這樣,腰疼的夏天給我留下了美好的童年記憶。但真正要舒服,那還得等打完了所有的韭苔。對大人們來說,抬著裝滿了鮮嫩韭苔的菜筐回到大槐樹下,交給早已守候在那里的菜販子,數(shù)著手里換回的幾張人民幣,擦著臉上的汗水,露出牙齒憨笑著回應(yīng)鄉(xiāng)親的玩笑,這才算真正抬起了頭、挺直了腰;而對于小孩子們來說,圍在大槐樹底下,吃上大人們許諾的、用自己的戰(zhàn)利品換來的幾毛錢的零食,互相戳貓逗狗地嬉笑玩鬧一番才徹底忘掉了腰疼那回事,甚至真的相信了大人們的話——小孩子,哪來的腰!
通常這時天還沒有全亮,在贏得了與太陽的賽跑后,如果能睡個回籠覺,以慵懶的姿態(tài)給太陽一個調(diào)皮的背影,那才是從身體到精神真正的舒服和完勝。每次懶覺睡起,坐在院里的小石桌旁吃飯時,姥姥總是一邊笑瞇瞇地看著我狼吞虎咽,一邊搖著蒲扇不無驕傲地說:“我娃真是大槐樹底下的……咱都是大槐樹底下的……”說著還要搬起我的左腳,煞有介事地端詳一下左腳的小拇指,再從鞋里翹起她的左腳,瞧上一眼,有時還讓我們都看看自己的左腳小拇指,問是不是向外歪了一下又向內(nèi)緊緊靠攏?等我們都揚(yáng)起筷子或飯碗皺起眉頭,她才趕緊用力扇動幾下蒲扇,哈哈笑著合不攏嘴。最初聽到這話,我倍感神秘地追問:大槐樹?是不是咱村的大槐樹?難道咱村的人都長著這樣歪出去又扭回來的左腳小拇指?奶奶笑嘻嘻地?fù)u著蒲扇說,當(dāng)然啦,不信你去看看。
那個夏天我逢人就要看人家的腳丫,跑遍滿村去搬看人家的左腳小拇指,甚至連村里的小狗、小貓的腳爪也翻看了多次。記得我好像真的把村里人的腳丫子全都看了個遍,還把家人和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們的腳丫子全都研究比較了多番,最后的結(jié)論是:果然,大家都是大槐樹底下的,都長著向外歪出又向里緊靠的小拇指,當(dāng)然不僅僅是左腳,右腳也一樣。疑惑的是,不光老槐營村的人,也包括很多外村的人,比如挑擔(dān)賣貨的四川叔叔和吹糖人的河南爺爺,還有二姨嫁的北京丈夫以及他們半歲大的寶貝兒子……對了,放電影的城里文化館的叔叔不知道算不算大槐樹底下的,他的右腳小拇指分明向外歪又向內(nèi)靠,但他的左腳小拇指不見了,據(jù)說是一次意外砸掉的。放電影叔叔堅持說,咱們都是大槐樹底下的,但不是老槐營村這棵大槐樹,是山西洪洞的大槐樹。我便回家問姥姥,姥姥也說不清,只是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管它什么洪洞大槐樹、老槐營大槐樹,只要記住——我們都是大槐樹底下的,都是農(nóng)民的后代,都是靠自己的雙手雙腳吃飯的!”姥姥說這話時認(rèn)真嚴(yán)肅的神情和頓挫有力的語氣是她向來不曾有過的。所以,我堅信她說得沒錯,以至于此后我再也沒有向任何人考證過此事,只是更加深刻地記住了我是大槐樹底下的,那棵老槐營村的大槐樹。
這棵指向著東南西北的神奇的大槐樹,給我的童年帶來了許多快樂而神奇的記憶。一場大雨過后,天空掛上了內(nèi)外兩重的彩虹,大槐樹下的空場上聚集來村里的男女老少,大家看稀罕似的瞧著這大自然的奇妙景觀——外面的是紅橙黃綠青藍(lán)紫,里面的是紫藍(lán)青綠黃橙紅。老人們說這是“雙絳”,天降祥瑞,祥瑞雙降,是難得的好兆頭。姥姥還指給我看,說那彩虹一只腳踩在蓬萊仙島的海面上,另一只腳踩在秦嶺山間的天池上,正下方籠罩著長安大地,這就預(yù)示著我們長安能長久平安!我覺得姥姥說得很奇妙,也很美好,但似乎有點迷信色彩,不大樂意聽了,就自己去看。在我的眼里,藍(lán)瑩瑩的天空洗得纖塵不染,兩道絢麗的虹橋飛架南北,虹橋下是那棵綠森森的大槐樹。我想,大槐樹多像一個連天梯啊,我真想攀上樹梢,到彩虹上去看看天、看看地。
沒有彩虹的雨后,我們一群小伙伴仍會不約而同蜂擁至大槐樹下。男孩子團(tuán)泥巴摔包子,他們將大雨浸透后散發(fā)著芳香的泥土揉成團(tuán)兒,放在手掌間拍成包子皮似的圓餅,再將圓餅?zāi)蟪煽招牡陌?,最后狠狠摔在地上,比試誰的包子摔出的聲音響、綻開的破洞大。女孩子心靈手巧,她們的玩法可就多了。有的將這些泥巴當(dāng)成面團(tuán),揉成饅頭花卷,或者揪幾片大槐樹下的小草、拾來一些沙粒石子,制作成包子餃子,再揉捏一些泥團(tuán)做成盤子飯碗,過家家的游戲便錦上添花,有滋有味了。有的將這芳香的泥巴團(tuán)成塊兒,撮成條,再揪成一個個小圓球兒,然后把這些小圓球捏成一個個方方正正的六面體,就成了一種受孩子們普遍歡迎的玩具的泥胚。之所以說是泥胚,是因為這些小泥塊兒捏成后還不能立刻就玩,得等到放置一段時間晾干后才可以用它來玩一種叫“抓馬臘虎兒”的游戲。這個游戲有的人也叫“抓石子”,但如果你用的是這種泥巴團(tuán)成的“子”,那就得叫 “抓馬臘虎兒”。這些剛團(tuán)好的馬臘虎兒必須在陰涼的地方晾置干燥,決不能放在陽光下暴曬。有一次我由于心急,將這些泥胚放在陽光下晾曬,結(jié)果它們?nèi)奸_裂而沒有成型,以至于前功盡棄。還有一次,我將泥胚放在了家里煤爐的火塘口和下方的出灰口,結(jié)果火塘口的那幾個無一成型,而出灰口的那些全都被姥姥倒在了垃圾堆里。幸虧那時候姥姥家的垃圾是分類而堆的,煤灰屬于可再利用的,被堆放在雞舍的墻角。我不顧夏日雞舍的腥臭和蒸熱,一身臭汗刨回了五顆馬臘虎兒。雖然它們顏色黑灰、開裂變形,還隱隱透著一股子雞糞的味道,但正好夠玩一種抓五子的游戲,更何況這可是我效仿村口燒花盆作坊的技藝自己秘制的。記得這五顆馬臘虎兒被我珍藏了很久,直到第二年暑假,還不經(jīng)意在姥姥的火炕席下發(fā)現(xiàn)了幸存的一個半。更多的時候,孩子們會瞎玩瞎捏,模仿著捏面人的爺爺,將泥團(tuán)捏成自己喜歡的形象,孫悟空、豬八戒,小白兔、小老虎,白菜蘿卜西紅柿,桌子椅子長條凳,變形金剛克塞號,白雪公主灰姑娘……雖然這些精心捏制的形象最后都因為不夠完美而重歸泥丸,但創(chuàng)意與制作的過程卻帶給我們無限的樂趣,開啟了神奇的智慧之門。若干年后,我們當(dāng)中果然有一位成了仿制唐三彩的技師,他一直說是大槐樹下玩泥巴的經(jīng)歷開掘了他的藝術(shù)潛質(zhì)。大家哂笑他的藝術(shù),但我深信在很多人的童年可能都會有一棵像天梯一樣高大的樹,讓我們的生命扎根泥土,也伸向神奇的天空,當(dāng)然它也許不是一棵槐樹。
對了,大槐樹也曾給我留下驚恐的記憶。那是一個悶熱的夏夜,沒有一絲風(fēng)來撼動大槐樹的枝葉給人們送來清涼。老人們搖著蒲扇靜靜地坐在大槐樹下,幾個孩子在樹腳下挖知了,還有幾個正搭著人梯打算到樹上去撿知了殼。忽然一聲凄涼瘆人的慘叫,爬樹的那幾個便應(yīng)聲倒地。老人們起身一看,原來是那只傳說中的貓頭鷹。那年夏天人們總是聽到貓頭鷹那鬼哭神嚎的叫聲繚繞在大槐樹的周圍,但還沒有人親眼看見過它。順著老人們的指引,我強(qiáng)忍著恐懼睜大了好奇的眼睛,看了一眼便毛骨悚然,那雙犀利的眼神,那頭扎煞著的羽毛,再加入之前對于貓頭鷹不祥預(yù)兆的種種聽聞,驚恐瞬間就襲擊了我,含著眼淚慌忙轉(zhuǎn)身,拉著姥姥的手逃回家。而那一夜的閃電雷鳴、大雨瓢潑,使得八九歲的小姑娘幾次從睡夢中驚醒,第二天我便病了,茶飯不思,門也不愿出。舅舅不時說笑給我聽,一會兒說大槐樹昨晚被雷劈了,一會兒又說大槐樹上一夜之間冒出一棵搖錢樹。我知道他這么說都是為了哄我出門去看病,但我堅持不去,我知道我沒有什么病,只是需要時間去戰(zhàn)勝對貓頭鷹的恐懼。都忘了后來自己是怎么出的門,怎么好了起來,反正應(yīng)該是不出三天的事。但是那天出門看見大槐樹的時候,它果然斷了一根枝干,是指著南方的那一支,黑灰枯焦的粗枝上濃密的綠葉依然生機(jī)勃勃。據(jù)說它的確遭了雷劈,只是隔天才跌落了下來。這讓我更加深信貓頭鷹是不祥之物了。所幸的是從此那只貓頭鷹的叫聲也消失了。而這卻讓舅舅大嘆神異,逢人便夸口自己有預(yù)知未來的神力,還因此癡迷地研究了一段《周易》。大槐樹上果真又冒出一棵樹,遺憾并不是什么搖錢樹,而是一棵榆樹。更遺憾的是一年后才挺拔搖曳著被人們發(fā)現(xiàn),這時的舅舅早已在屢屢占卜不中遭人嘲諷中將《周易》塞到了炕洞里。至今舅舅還總抱怨那棵榆樹長得太慢,如若早些長成,他而今怕是成了易經(jīng)大師也未可知。陰差陽錯的是,被舅舅扔進(jìn)炕洞的《周易》并不曾灰飛煙滅,那本古舊的書籍被我折成了許多紙飛機(jī),載著一個孩子無限的遐想上了天,又載回了她對天地人間的好奇和熱愛。后來的每個暑假,除了勞動和玩耍,我似乎給讀書也騰出了更多的時間和心思。這段對天上人間的驚恐,讓我更快地長大了。
長大有時好像是一瞬間發(fā)生的事情。歲月像河水一樣流逝,在那幾朵跳躍閃亮的浪花流過之后,我便長大了,進(jìn)入了人生新的河床。后來再到姥姥家,看到大槐樹,發(fā)現(xiàn)它和身邊的大人們一樣,不再像小時候看起來那么的高大和有力了,心中似乎少了幾分仰望,多了幾分惆悵。更令我惆悵的是,這兩年,地處近郊的老槐營全面拆遷,長滿了故事的家鄉(xiāng)面目全非,未來更將煥然一新,不留一絲舊日痕跡,那些快樂的、神奇的、驚恐的記憶,也都只能在腦海中追憶回味了。
姥姥搬遷到臨時租住的單元房里不習(xí)慣,還時常偷著跑回正在拆遷的村莊老宅。有一次還不慎被砸傷,為的是想拿出被斷壁殘垣掩埋了的鐮刀鋤頭。前些天在電話里聽到舅舅笑著數(shù)落,姥姥這陣兒又常常跟一幫老頭老太太到老槐營的舊地早晨練、晚乘涼,導(dǎo)致拆遷方以為他們要聚眾鬧事。姥姥搶過電話哈哈笑著說,老頭老太太給牌樓下一坐,拆遷辦的車就出去了,不一會兒就給他們拉回來一堆西瓜。他們說這西瓜味道不行,跟當(dāng)年老槐營村里崔老頭種的本地瓜差遠(yuǎn)哩,可后來沒事了還常去乘涼吃西瓜。這些天拆遷辦的人也不給買西瓜了,但他們還是天天去,扭秧歌、練太極,還抽猴(陀螺)甩鞭子。老伙計們在一起住了大半輩子,眼下樹倒猢猻散,搬得四散八落,好不容易找個由頭又聚在老窩窩樂呵樂呵。那牌樓底下雖然沒有大槐樹下涼快,但也比街心花園空氣好……是啊,對于這些老槐營的老村民來說,住了一輩子的地方縱然是遍地廢墟、塵土飛揚(yáng),也一定比城里的街心花園涼快、空氣好。因為他們都是大槐樹底下的,那里曾經(jīng)有一棵枝繁葉茂、生風(fēng)送爽的大槐樹,他們在那里勞作、休憩,在那里出生、長大、變老……縱使那棵大槐樹已不見了蹤跡!
天天來晨練、乘涼的老人們一定早已發(fā)現(xiàn)那棵樹不見了蹤跡,他們的心情又是何等的惆悵?他們或許震驚過、咒罵過、嘆息過,或許也像我一樣踏著磚頭瓦塊找尋過……可如今他們天天來老窩窩扭秧歌、練太極,抽猴甩鞭子,以鍛煉來撫慰幾十年慣于勞作的筋骨,以樂呵來掩飾脫離故土祖業(yè)的無所適從,竟然能用老態(tài)龍鐘的身姿把鄉(xiāng)愁舞成一曲曲歡騰的盛世歌,用身隨氣轉(zhuǎn)的招式把鄉(xiāng)愁煉成農(nóng)耕人的精氣神,用震徹蒼穹的鞭子聲把鄉(xiāng)愁激蕩成一聲聲振聾發(fā)聵的警世鐘……啊,這些在大槐樹的庇蔭下經(jīng)過風(fēng)、走過雨的人們,莫不是已悄悄地和著渾濁的老淚,攪拌著故鄉(xiāng)的泥土,將長滿鄉(xiāng)愁的大槐樹移栽到了自己的心頭?
寫滿了童年記憶的老槐營成了眼前的廢墟,因之得名且伴隨著村莊走過無數(shù)風(fēng)雨歲月的大槐樹也消失不見、無跡可尋。也許于我這是最好的結(jié)果,我不用望著它倒斜枯衰在殘垣斷壁中而無能為力,或在廢墟間看到它的殘枝遺體而觸目驚心!那就讓我也抓起一把故鄉(xiāng)的土,和著滿眼惆悵的淚,把這棵大槐樹移植到自己的心里,那里土地豐美、陽光煦暖、雨露溫潤,沒有閃電雷鳴,也沒有貓頭鷹,更不會拆遷改建,那絲絲溫柔的風(fēng)里,搖曳著生機(jī)盎然的綠葉,飄蕩著姥姥的話——“我們都是大槐樹底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