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善溪
許多年后,我站在村莊的土丘上,夏日的輕風拂過臉龐。我早已不是孩提時代的那個我,村莊也早已不是我孩提時代的那個村莊。沒有崖畔,也沒有月牙形的河灣。童年的大崖灣,你是我今生無法抵達的地方。風拂過記憶,拂過往事,大崖灣似乎也變成了一件往事……
——題記
崖畔
大崖灣是我孩提時代居住過的一個小村莊。村莊的名字就像老裁縫量身定制的一樣。高大魁梧的黃土崖,矗立在連綿起伏的黃土坡下,一條流過村莊的河灣,如嬌柔的少女,輕輕地圍繞在黃土崖腳下不遠的地方,翩翩起舞。
走過河灣和莊稼地,是一條公路,它像一條被反復碾壓過的長蛇,死腸爛肚一直通向遠方。至于它從哪里來,又一直通往哪里,村里的大人們說不清楚,胡子白花花的爺爺們和纏著小腳的奶奶們也不知道,我們這些小孩子就更不知道了。因為我們都沒有走出村莊太遠,去遙遠的遠方就更不用奢望了。
平平奶奶很久以前是北京人。平平說公路一直通往天安門,在那里還能見到毛主席。再遠能通往國外,見到洋人。三毛蛋媽信耶穌,每個星期都要從這條公路上出發(fā),步行十幾里地去王二壕作禮拜。三毛蛋說,如果人活著的時候只做善事,死后順著這條公路走,就能到天堂的極樂世界。二娃爹是個“老秀才”,二娃吵吵著說她們說的都不對,但又磕磕巴巴說不出公路究竟通往哪里。這條公路一直困擾著我們,值得我們天天去不懈地探討。要是偶爾有一輛車從公路上駛過來,我們立刻歡欣鼓舞著向它招手,特別希望它能停下來,好好問問司機師傅,公路白六十三是人名,我第一次見這名字是在身份證上,身份證是從銀行高柜柜臺的小窗洞里被我恭恭敬敬接進來的。
那時行里的小企業(yè)部門剛剛解散,我從人前風光的小企業(yè)信貸經(jīng)理被無情發(fā)配到了柜臺。各行各業(yè)都有一條鄙視鏈,在銀行柜員就是鄙視鏈的最底端,原來的我走路都帶風,如今在領(lǐng)導眼里就是一個廢物,不會營銷還恬不知恥要分支行公共池里靠理財經(jīng)理三寸不爛舌掙回來的獎金。我通過柜員技能考試后,在這個座位上坐了三個月,終于有一天領(lǐng)導受不了了,把我叫到了辦公室。
“小孫,消極情緒該退一退了,你不是沒能力的人,原先那些客戶都是潛在的資源,動動手打個電話,你會有意外的收獲。別以為下了柜臺就可以思想松懈,工作還是要一樣地干,不努力柜員都得淘汰你?!?/p>
領(lǐng)導苦口婆心地勸了一個鐘頭,我搗蒜般地點頭點了一個鐘頭,他嘴上起了水泡,我脖子發(fā)僵。我不是不懂,十二月了,最后的沖刺階段,我們行儲蓄任務(wù)還有一個億的缺口。分派到我頭上的是四百萬的活期存款,我完不成。做信貸經(jīng)理時,一個月能拿兩萬塊,現(xiàn)在卻是五千,有時候出了差錯還得再扣個幾百,談了半年的女朋友最近對我也不太熱乎,約會最終都演變成探討我未來規(guī)劃的誓師大會。
我已經(jīng)三個月不會笑了,今兒見了這張身份證卻忍不住笑出了聲,心里念叨著,白六十三?這都是啥名字。
“小伙子咋啦?”防彈玻璃外坐在高凳上的是個有點黑,褶子也有點兒多的小老頭,六十多歲,但外表看上去更要顯老。
我趕忙收回了笑臉,換了一副嚴肅相,心里有點兒怕,怕他投訴我。我已經(jīng)被投訴了兩次,第一次一個大姐嫌我笑得不夠熱情,第二次一個小姑娘嫌我笑得太過猥瑣。投訴撤單的過程不愿再提,我一個大男人連撒嬌這種把戲都用上了,我都有點兒嫌棄自己,所以絕對不能被投訴第三次。
“請問您要辦理什么業(yè)務(wù)?!?/p>
“辦張卡,一分錢都不用存的那種。”
想都不用想,這種客戶不僅不存錢,不會開短信,不綁定手機銀行。不用營銷,那就不用多說話。
“你們銀行定期利率多少?!?/p>
“年利率2.05?!蔽疫叢僮飨到y(tǒng)邊回答他。
“竟然比對面郵政儲蓄的高?!卑琢焉碜油芭苛伺?,把嘴支在窗口上方的擴音器上用極低的聲音悄悄說道,“我過兩天要進五百萬,有啥禮品沒?”
當然白六十三不知道那是擴音器,他故作小聲的姿態(tài)在營業(yè)部的柜臺里連同聲音一起放大。
我心尖被撥動了一下,好家伙,來了一個大戶。我由于激動操作系統(tǒng)的手不停打著哆嗦,心里一個勁兒地告訴自己,把握機會,這個月就能打個翻身仗,獎金還是次要的,不被領(lǐng)導罵才是最主要的。
我朝他點了點頭,遞出去一張名片,然后說道,“能給您辦一張VIP卡,送景德鎮(zhèn)茶具一套?!?/p>
白六十三看了看我的名片,隨手揣在口袋里,“禮品啥玩意兒,凈整點兒沒用的?!?/p>
這個業(yè)務(wù)很快就辦完了,白六十三帶著一張零余額沒有開通任何服務(wù)的卡走了。但卻留下了有點兒六神無主的我,我一下午都坐立不安,想著怎么讓白六十三把錢存在我們行,最好存?zhèn)€定期,五年那種,這個月就算是揚眉吐氣了。
我思謀了好幾天,覺得主動出擊才是最好的辦法,辦卡的時候我記下了白六十三的電話,下了班我就把電話打了過去。電話打了一遍沒通,再打一遍臨近三十秒才接,電話那邊嘈嘈雜雜,白六十三明顯喝多了。電話這邊我熱情似火,電話那邊嘟嘟囔囔,貌似沒聽懂多少,最后只是約了第二天休息時間見面。
我第二次見白六十三是在白家營。白家營是城中村,通了公交車,倒是來往方便。下車通過“白家營”那又高又大的牌坊,就到了里面的小世界。戲臺處最熱鬧,所有買賣都集中在這里,人頭攢動,我去的時候臨近中午,自然是要請白六十三喝燒酒的。就在戲臺旁邊一家不到二十平米的小飯館,點了一盤羊脊骨,兩個肉菜,外加兩瓶不太貴的酒。喝了兩杯酒白六十三就打開了話匣子。這個有點兒佝僂有點兒木訥的男人,和所有愛喝酒的男人一樣,講起故事來眉飛色舞。
他們姓白的在白家營占了七成,剩下三成都是外來租住的。白家在村子里有族譜,前面幾輩還出過文化人,名字也起得有滋有味,到了他們這一輩反而沒幾個能上臺面的,起名字倒也簡單,就按出生先后次序排位起名字,到他這兒排到六十三,他就叫白六十三了。白六十三從來都沒覺得自己名字不好聽,反而覺得取個賤名更好。這個村原來在后山,白家營是他們后建的,雖然不在后山生活,但后山的地仍舊屬于白家營。如今這地下面發(fā)現(xiàn)了煤,有煤的地就能往出溢金子,現(xiàn)在有廠子要征用,白六十三的耕地面積大,得的錢不算少。
“命不好能有五百萬?這片兒數(shù)我分錢多。”白六十三把酒瓶子擲在桌上砰砰地響。我趕忙又要了一瓶酒,給白六十三滿上。
“心善才命好,老天自然給飯吃?!?/p>
我不知道白六十三到底心善不善,這話說得他心里舒暢了。我借機說道,“叔,您把錢存到我這兒吧,別說在白家營了,在我們支行您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客戶。不喜歡茶具我可以送您別的,都好商量?!?/p>
這頓飯花了我一百塊錢,預算之內(nèi),雖然白六十三的錢還沒到賬,什么業(yè)務(wù)都沒辦,但我飯后就選了一款最貴的電飯鍋外加一套四件套床品給白六十三送去。我們行給客戶的回饋禮品有嚴格的把控,我想要籠絡(luò)客戶,就得自己掏腰包。送禮品的時候,我見到了白六十三的媳婦,和兩個個頭都很高的孩子,女孩子已經(jīng)上班做幼師,男孩子今年要高考。她媳婦兒有點兒憨,說啥都笑著不說話,一說話就結(jié)巴。一家看上去倒也其樂融融。有時候辦事你得摻和點兒人情,就算他想反悔,也得想想那個電飯鍋。
我從白家營出來的時候,遇到了之前做過小企業(yè)貸款的客戶趙啟,那小子比我大十歲,四十出頭,雖然個頭不大,但是挺精干的,開一家石場,在我們行貸過一千萬的貸款。
“孫經(jīng)理好久不見,咱竟然在這兒碰上了?!壁w啟的整張臉都卡在棉服里,只有哈出的熱氣能分清嘴在哪兒。
我習慣性地笑著,“出來跑業(yè)務(wù),你現(xiàn)在干什么呢?”
“我三姑住在這個村里,回來看親戚。孫經(jīng)理,我想問問能不能再從咱行里貸點兒款了?”
“暫時不行,行里把小企業(yè)的貸款業(yè)務(wù)停掉了,什么時候恢復還說不準?!?/p>
趙啟又吐出一口哈氣,“還是孫經(jīng)理好,捧著鐵飯碗?!?/p>
我也客氣道,“餓不死罷了?!?/p>
這對話沒啥營養(yǎng),很快就結(jié)束了。白六十三和我都在等待補償款。期間他還給我打了個電話,問我現(xiàn)在世面上什么車比較好。我隨口說了一款奧迪,是我喜歡而且看了很久的。我想著這是不是就是一步登天的感覺,前一秒還在村口斗地主,下一秒就直接去4S店了。這么大的跨度,容易扯著。
一個星期之后,在我的熱切期盼下白六十三領(lǐng)著姑娘和兒子來了,我?guī)兔ι壛速F賓卡,又把貴賓該拿的禮品一樣不落地給白六十三放到了車上。那車就停在銀行門口,一輛嶄新的奧迪,打開車門,地上就有藍色的照地燈,一腳踩上去就像踩在井蓋上。
“我不認得車牌子,但小孫比我有見識,照你的標準買就行?!?/p>
我樂呵呵地又奉承了幾句,親自關(guān)上車門,目送一家老小離開了支行。黑色的小汽車只留下尾燈讓我欣賞。我站那兒尋思了好一會兒,這車,真不錯。
第二天的晨會我自然春風得意,白六十三存了五年的定期,四百萬。我一夜之間就完成了任務(wù)。領(lǐng)導明的暗的贊許我,我不再是反面教材,而是帶頭模范。一掃前三個月的晦氣,至少從現(xiàn)在到月底跨年,在單位我能把腰桿再挺得直一點。
三天之后,領(lǐng)導又把我叫到了辦公室一通鼓勵和贊賞之后,談話步入了新的階段。
“我給你放三天假,你去白家營攬儲,機會來了就得抓緊,路啊橋啊都給你搭起來了,自己得往前走。你想一輩子當柜員?干得好就讓你轉(zhuǎn)崗當理財經(jīng)理,當上理財經(jīng)理才有機會當營業(yè)經(jīng)理?!?/p>
雖然在我眼里,理財經(jīng)理和柜員沒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營業(yè)經(jīng)理更適合那些事無巨細的中年婦女,但我被賦予了新的任務(wù),好像又回到了當信貸經(jīng)理的時光。去白家營輕車熟路,我拿了宣傳單還有一些小禮品,在白家營的大戲臺旁邊拉了一條橫幅,擺了一張桌子,掛著綬帶坐在那里,還別說這 一上午還挺忙的。
“旁邊那家商業(yè)銀行說送袋米,還送一桶油,你們就只有一個破塑料杯?”
臉頰紅撲撲的大媽質(zhì)問著我,我大手一揮,把傳單遞到大媽的手里,我有點兒不要臉地承諾著,“他們給的我都給,他們不給的我也給?!?/p>
呼啦一下圍上來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
“你要能給個微波爐,我就把錢從農(nóng)行取出來存你那兒?!?/p>
在預算范圍之內(nèi)的,我都一口答應了,有些要的離譜的就當他們開玩笑了。
“要是能給貸個款,那就更好了。”聽著聲音我抬頭去看,竟然是趙啟,他嘿嘿朝我笑著。
“你又來看三姑?”
“是啊。”
我支的攤位前引來了看熱鬧的人,也把剛吃完羊肉燒麥的白六十三引來了。白六十三牽了頭,要我請大家吃飯。這頓我可是逃不過了。還是那家飯館,現(xiàn)殺了一只羊,滿滿一鍋燉羊肉燴土豆端上來,一桌坐不下就坐了三桌。老的少的爺們兒都舉著骨頭嘬著,偶爾吸溜口酒,這頓飯讓我知道,白六十三就是趙啟的三姑夫。他們整個村子都沾親帶故的,隨便拉出一個姓白的,不是親舅姥爺,就是三表嬸四姨媽。白六十三早中飯都吃的羊肉,這會兒在桌上早就坐不住了,攛掇了幾個人一起打麻將消消食,趙啟去家里看三姑,少了兩個人的飯桌上,話題很快就轉(zhuǎn)到了白六十三的身上。例如白六十三窮的四十歲還沒娶上媳婦,最后從鄰村找了一個小十幾歲的傻媳婦。不犯病的時候就傻笑,犯病的時候就裸奔。白六十三最早住在泥瓦房里,他們后山那塊地堿大,種什么都收成不好。旱的時候寸草不生,下雨的時候鞋能和地粘在一起。實在吃不開就上各家各戶討口飯吃,挺討人嫌的,村里吃遍了就到趙啟他們村,白六十三沒少從趙家店那個村撿東西,爛衣服破褲頭,能拿回去用的全往家里拿,好在他媳婦傻,啥都不挑剔,清醒的時候縫縫補補洗洗涮涮,最慶幸的是生了四個孩子活了兩個,兩個還猴精猴精的。以前的白六十三一大早就去站橋頭,年齡大就去掃馬路。如今八九點才懶懶地起來,要一壺磚茶二兩燒麥就能在飯館坐到中午,有時候換換口味,就吃羊雜碎和二鍋頭,從早上就醉呼呼地看著戲臺前的人來人往。
“六十三大年初二那天據(jù)說被財神爺?shù)哪驖擦?,要不今年來錢這么沖呢!”
大家哈哈笑著,拿白六十三取笑玩樂之余,眼中閃爍著揮之不去的傾羨,還帶著那么一點點的憤恨,憤恨的根源在于他們把自家的鹽堿地都賤賣給了白六十三。
這頓飯吃了我一千塊,但和白家營的人聊天,讓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成功預約了十個客戶,總計一千萬的定期存款。我從網(wǎng)上定購了他們想要的東西,于三天后再一次送往白家營,說來奇怪,他們白家營的人對我們銀行的禮品提不起一點兒興致,例如保溫杯、智能音箱、行李箱,而他們更喜歡微波爐、烤箱、電餅鐺。在攬儲的這個過程中,我又找回了往日的自信和成就感,雖然累,但好過窩在那個連窗戶都沒有的營業(yè)廳里。
“孫經(jīng)理,銀行一定給你不少提成,要不你一個勁兒地往我們村里鉆。”
我只能呵呵地傻笑,然后搖著頭否認,“沒有沒有,剛夠吃飯而已?!?/p>
這種說辭他們自然不相信,可我已經(jīng)盡力了。在白家營的這幾天,雖然成就感急速膨脹,但我的錢包卻日趨癟了。鄉(xiāng)親們知道從我這兒存款有額外的好處,都想要存錢。但白家營有補償款這件事好似一張大餅,餓了的人都想咬一口。前幾日在戲臺只有我一個人拉橫幅,這兩天卻又來了三家,他們的利率雖然不高,但禮品更加吸引人,好像把百貨超市都快搬來了。我倒是無心戀戰(zhàn),對于自己的戰(zhàn)績也頗為滿意,覺得這樣的結(jié)果已經(jīng)足夠向領(lǐng)導交差了。
年前我算是打了翻身仗,連帶著支行也輕輕松松完成了任務(wù),在年終結(jié)算那天的聚餐上,微醺的領(lǐng)導拍著我的肩頭說,“今年好好干,開門紅的任務(wù)好好完成,前途無量?!?/p>
我除了會呵呵地和領(lǐng)導碰杯,就什么都不會了。不知道別的銀行是什么情況,反正年底的攬儲任務(wù)總共給我發(fā)了一千塊的獎金,還不夠我買禮品自掏腰包的虧空呢,更別提孝敬父母討女朋友歡心了。
過完年之后,我和白六十三也越來越熟絡(luò)了。我在白六十三的心里就是一個文化人,在白六十三看來只有文化人才能當白領(lǐng),才能坐在高高的柜臺里工作。所以,他有什么事都喜歡問一問我。
“照著孫經(jīng)理的路走,準沒錯。”
例如他會問我他兒子報考的醫(yī)學院好不好,值不值得上??砂肽旰?,他又詢問我從哪里照婚紗照比較好。
“孩子不是要上學嗎?怎么又要結(jié)婚了?”
電話里解釋道,“煤場給我們分八年的利潤,明年是第一年,而且還是按人頭給,上學不如娶媳婦兒,結(jié)婚就多分幾十萬呢。”
我勸他多考慮考慮讓孩子上學,結(jié)婚是人生大事,不能草率。
白六十三很堅定地回答我,“我們選了很久的媳婦兒呢,可不是隨便找的,小姑娘剛夠年齡領(lǐng)證,鄰村的,會干活會照顧人,是個好媳婦兒?!?/p>
白六十三是聰明的,以我的生活來參考消費,覺得沒有亂花錢,也不會被外面的人騙。例如我婚紗照是八千塊的,那他兒子就照一萬的。我給未婚妻鉆戒是一萬五的,那他就買同一個牌子兩萬的。我定的婚宴兩千一桌,他就請那個飯店的廚子去他們村做席面。白六十三還請我喝了喜酒,我那次去白家營,才發(fā)現(xiàn)村民真的是闊綽起來了,大戲臺變成了停車場,停滿了各種牌子的小轎車,買賣的集市被迫又往東移了移。鄉(xiāng)村婚禮就是熱鬧,主持人在臺上葷段子一個一個地往出飛,兩個稚氣未脫的臉龐茫茫然地望著臺下烏泱泱的親朋好友,拘謹中連手都不知道該放在哪兒。新娘很瘦,恐怕只有八十斤,細胳膊細腿的,婚紗很漂亮,但像是孩子偷穿媽媽的行頭。這是白六十三發(fā)小的姑娘,發(fā)小家里也窮得叮當響,聽說白六十三看上自家閨女當媳婦兒,沒見白家小子就百分之二百的愿意了。我依稀記得和白六十三獨自喝燒酒的那個晚上,他喝醉了語重心長地說,自己窮了一輩子,現(xiàn)在有錢了,一定要讓孩子讀好書找個好工作不再受苦。酒后吐真言,但酒后的話也健忘,他們走了一條快速致富的捷徑,那就是結(jié)婚。到了白家營我才知道,不止是白六十三,凡是家里有男孩年齡合適的,這短短的半年時間里能結(jié)婚的全部結(jié)婚了。古往今來,添丁進口一向是分產(chǎn)時上演的常規(guī)劇目。
這個酒桌上,我也碰到了半年沒見面的趙啟,他對我嘿嘿地笑著,諂媚地叫了一聲哥。我卻恨得牙根癢癢。剛過完年行里就對政策做了調(diào)整,原來的信貸經(jīng)理要對自己放出的每一筆貸款負責,著重追回逾期貸款,如果追不回就只能拿最低生活保障工資八百塊。我只有一個逾期客戶,那就是趙啟的碎石場。接下來的追討過程是辛酸的,除坐柜臺的時間,剩下的時間全部奉獻給了趙啟。剛開始打電話他還接,到后來索性就關(guān)機了。我時常舉著電話隔空罵趙啟,貸款的時候像個孫子,還錢的時候就是大爺了。這個倒霉的趙啟害我新年第一個月就拿了最低生活保障工資,而且一拿就是三個月。未婚妻怨聲載道,成天嚷嚷著沒法活,說我不上進,我低著頭挨批每天經(jīng)受唾沫星子的洗禮,今天捉到本人,我就不會放他走。趙啟自然也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他飯桌上沾點兒酒就開始了他的表演,趙啟沒有哭窮,更不會表自己的難處,畢竟在白家營村民的口中,他還是個人物呢。他先給我看了他新買的勞力士手表,然后說自己的碎石場正在擴大經(jīng)營范圍,還不上錢是因為資金正在周轉(zhuǎn),現(xiàn)在做的大項目要三個月以后才能回款,到時候連本帶息一次都給銀行還上,一點兒問題都沒有,他叫我別擔心。閑聊中白六十三領(lǐng)著兒子兒媳過來敬酒,白六十三今天和他媳婦的狀態(tài)差不多,除了呵呵地笑,多說一句話都結(jié)巴。我們不約而同地舉起酒杯,所有的情緒都在那聲“干”中淹沒掉了。
“孫經(jīng)理,我這個侄子靠譜,人家是做大買賣的,不差錢。”
白六十三轉(zhuǎn)身帶著兩個小孩子又去轉(zhuǎn)桌了。我可不愛聽這些事兒,隨手打了幾個電話,找了以前的舊同事支援我,算是把趙啟綁架到銀行了。我們不是黑惡勢力,只是想知道貸款人的真實情況,就算一時還不上也可以通融。一下午的時間趙啟嘴里還是那一套大買賣不差錢的套話,好在重新簽了還款計劃,又把當月的還款一次性都交到了貸款卡上,我才稍稍松了一口氣。至少這個月不用拿八百塊的工資了。
這個月確實沒拿八百塊的工資,但我卻遭遇了更加殘酷的打擊。原先在我這兒存了定期的客戶,沒等到期就紛紛提前支取了,而且都是白家營的,他們都是急用錢,讓我趕緊給取。我想問問什么原因,但人家不告訴。我心中默念著“存款自愿取款自由”,才平復了心中的小波瀾,我怎么可能沒有波瀾?我電飯鍋微波爐都送出去,現(xiàn)在卻要提前取走?這兩天前前后后我的客戶取走約五百萬,我的腦袋都大了,對于一個有任務(wù)的柜員,這五百萬的窟窿可就太難補了。沒想到白六十三也給我插了一刀,他提前支取了一百萬。
“叔,跟我說說你們遇到啥好事了?怎么都提前取錢。”
“沒啥,就是有點兒急用。小孫……”
白六十三猶猶豫豫,我趕忙接過話茬,“您說什么事?”
“電飯鍋我用了很久了……”
“不用還給我,您還有錢存在我這兒呢?!?/p>
白六十三不好意思地嘆了幾聲氣就離開了。而我一朝回到解放前,從模范典型跌下神壇??上攵?,我這窟窿得再來一個有占地款的村兒才能補齊。領(lǐng)導看著我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手指頭都快戳破我的眉心了。
“思想松懈,工作不踏實,前幾個月太得意了吧?就得給你點兒教訓。”
我怕是要把柜臺坐穿了,轉(zhuǎn)崗無望,更別提什么營業(yè)經(jīng)理。對于一個曾經(jīng)每天在外跑業(yè)務(wù)的信貸經(jīng)理來說,我就是一個籠中鳥,這停滯不流轉(zhuǎn)的空氣都能把我憋死。日子一天一天地挺過來,一年以后,我第四次見到了白六十三,他比之前還要老一些,頭發(fā)有點兒長,有點兒花白。他不是一個人來的,也不是跟閨女和兒子,而是跟著白家營的幾個我還算臉熟的村民來的。那剩下的三百萬五年期定期存款,今天也一并銷了戶,本金被分成六等分轉(zhuǎn)入了一起來的幾個人的賬戶。在營業(yè)廳他們沒有太多的交流,轉(zhuǎn)完錢就各自離開了。白六十三從口袋里取出二百塊錢放在柜臺上,只跟我說了“電飯鍋”三個字。
我從營業(yè)廳追了出去,給客戶私送禮物攬儲本來就是違規(guī)的,這明晃晃的兩百塊擱在柜臺上監(jiān)控下,我連柜員也不要做了。
“白叔我不要錢?!蔽矣踩诎琢目诖?。
我們來回拉扯了幾下,白六十三也不再堅持了。他只是笑了笑說,“一輩子了,從來都是我欠別人。有空來白家營,叔再窮也得請你喝酒?!?/p>
我想著剛才情境 ,生怕白六十三遇到什么問題,便建議他如果遭遇詐騙,可以報警。
他聽了慌忙擺擺手,“不用不用,人家不告我就不錯了。”
我在白家營搭的攬儲大戲終于全部落幕了,我以為憑我出色的業(yè)務(wù)能力,算是在白家營打開了市場,沒想到我做的竟然是賠本的一錘子買賣。工作不順利,趙啟那個臭小子又開始不還錢了。我又開始了奔波于趙家店的日子??蛇@一去,趙啟沒逮到,卻意外解了我的疑惑。就是吃白六十三兒子喜酒的那天,貸不到款的趙啟在酒桌上大肆宣揚自己的“賺錢生意”,以月利息三分集資讓村民們投資碎石場。就像我那天看到的,白六十三醉醺醺地拍著胸脯下保證,保證他這個侄子是正牌的大老板。白六十三在白家營給趙啟做擔保,趙啟輕輕松松貸了幾千萬,那些在我這兒匆匆忙忙提前支取的客戶,全都把錢送到了趙啟的手里。可惜,趙啟的碎石場并沒有打翻身仗,給村民付了三個月的利息之后就消失不見蹤影了。借款人跑了當然要找擔保人,白六十三只得用自己的錢來償還這些村民。
我唏噓一聲,自覺這個世界的瘋狂,人有時候沒錢也是一件好事。例如我就不會有這樣的煩惱,錢掙得少總比負債強。從那之后很久我都沒有接到白六十三的電話,這個客戶從我的職業(yè)生涯中消失了一樣。我也好似在營業(yè)部里扎了根,慢慢熟悉了所有的業(yè)務(wù),也習慣了每天規(guī)律的營業(yè)部生活,想回到信貸崗和金融崗的野心已慢慢消磨掉了,反而想著考一個會計主管,就這么踏踏實實地干到退休。
我第五次見到白六十三的時候,是在一個漆黑的清晨。內(nèi)蒙的隆冬時節(jié),早上也漆黑不見五指,那時的我背上了房貸,剛結(jié)婚幾個月,沒錢買車繼續(xù)擠公交。路燈之下穿著熒光背心的環(huán)衛(wèi)工正沙沙地掃著地。他佝僂著背,動作有點兒不利索。環(huán)衛(wèi)工間或抬起頭,我才認出來竟然是白六十三。我倆四目相對的時候,白六十三也愣住了。
“您現(xiàn)在出來做事情了?”我寒暄著。畢竟這是曾經(jīng)開奧迪車的大客戶。
“隨便干干,總是坐著睡不好,還是掙錢踏實?!?/p>
公交站的人不是很多,我們很長 時間都沒有對話,他掃得很慢,公交站對面是法院碩大的屏幕,屏幕上二十四小時播放著失信人員的照片和名單。趙啟在大屏幕上,面部清晰。他能上這大屏幕,是我們行起訴的,欠錢不還,這是最溫柔的抗議。大屏幕的光照亮了公交站,也照亮了微弱的路燈。我癡癡地看著屏幕,余光中瞥見白六十三也在看著屏幕。十幾秒之后,地上重新發(fā)出了沙沙的掃地聲。
“銀行現(xiàn)在利率多少?!?/p>
“還是年利率2.05。”
“年底我們村再分錢我還去你那兒存,這回你幫叔選個產(chǎn)品,那種取不出來的。”
我噗嗤一聲笑了,“好啊,到時候給您買點兒保險。”
他也笑了,“聽說保險不靠譜,坑人的玩意兒?!?/p>
“沒有坑人的產(chǎn)品,只有坑人的人。”
白六十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卻岔開了話題,“我不跟你閑聊了,我掃完街要陪小孫子過生日呢。”
他的身影越來越遠,熒光的背心消失在街的盡頭。大屏幕的光依然刺眼,吱吱呀呀慢吞吞的公交車穩(wěn)穩(wěn)地駛來,我一腳踏了上去。公交車駛過街區(qū),從白六十三身邊掠過。
我打開窗子跟他喊了一句,“白叔,分錢了一定要找我,給你小禮品?!?/p>
他憨憨地笑著 ,也不說話,只是朝我揮揮手算作回應。我不知道他給趙啟 那個混蛋擔保了多少錢,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能來存錢,但我知道一切都回歸了原點,不僅是白六十三,還有我那顆起起伏伏被補償款牽動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