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靜波

1單穴墓

搶救室的門，忽地開了。

快進(jìn)去告?zhèn)€別吧。一位白大褂對迎上來的她說。

她踉蹌半步。多年來，想得再多，也沒想到，有一天，他會這樣離開她。他的病，竟這樣重。

他半閉著眼，耷拉著腦袋，臉像一枚風(fēng)干的桃核。日子，像刀般，將他雕成了一尊木雕：不言不語，無喜無悲。

他看著她，嚅動雙唇：拜托……

她像聽到一聲驚雷，叫：啊……

拜托……

側(cè)耳細(xì)聽，千真萬確，不是幻覺。

她顫抖著，比得知他將死更為驚恐。即使回光返照，也不至于讓一個啞巴開口說話吧？

他曾經(jīng)擁有磁性的嗓音，得過省業(yè)余歌手大獎。三十多年前的那晚，她啟動磅礴大雨和震耳雷電后，他一下子成了啞巴。任憑她如何央求，哭鬧，就是不去醫(yī)治。他的嘴，除了吃飯喝茶，像是縫上了線。這個家，也像沉入了海底。若不是她到公園跳跳廣場舞、聊聊天，說不定也會成為啞巴。

她盯著那張拆了線的嘴，等待著。

那嘴，拼盡全力，蹦出五個字：我要單穴墓。

吐字清晰，毫無歧義。

她如五雷轟頂，發(fā)不出一聲。

而他，已靜若磐石。

2突然來的電話

半夜的鈴聲，把男人從睡夢中掀翻，并將他帶到河邊。

岸邊，站著幾位警察，圍著躺在地上的女人，像在研究什么。那女人，濕漉漉的頭發(fā)，粘著臉頰、脖子，卷曲，散亂。一位警察，正將一只手機(jī)放入證據(jù)袋。手機(jī)白亮的光，刺了一下他的眼，讓他莫名想起幾個騷擾電話。

先生，你的汽車保險快到期了……

我自己會去保險。男人聽了半句話，按了結(jié)束鍵。

我可以優(yōu)惠……

誰呀，煩不煩！男人再次中斷通話。

鈴聲又固執(zhí)響起。

這女人，真不識趣。他重重按下結(jié)束鍵。記起來了，上一天，應(yīng)該也是她，打來這樣的電話。再打，別怪我不客氣。他嘟噥著，在床上翻了兩個身。

認(rèn)識她嗎？警察問。

他瞟了地上一眼，搖搖頭。

走近一點(diǎn)，仔細(xì)看。

他緩緩挪上幾步，透過清冷的路燈，一驚。是她？是她。就是她！女人閉著眼，臉色慘白，壯實(shí)的身材，披肩的卷發(fā)，嘴角的黑痣，分明是——自己的妻子。

雙眼，濺出了兩滴小水珠。

你妻子是否有輕生的念頭？

不知道。

她今天什么時候離家？

他搖搖頭。

平時常外出嗎？

不清楚。

警察的眼睛，掛著長長的問號，像一只只鐵鉤。

此刻，褲袋里的手機(jī)驟然響起。掏出，接聽，話筒里發(fā)出一聲嚴(yán)厲的斥責(zé)：半夜三更，死到哪去了？門都沒關(guān)！然后就斷了。

天！他結(jié)巴著向警察解釋：是我……妻子打來的。

3大腸與碗

她屏著氣，將豬大腸洗了一遍又一遍。

她的手指，發(fā)白，發(fā)皺，像一截大腸。

燃?xì)庠钌系腻?，在火苗的舔舐下，發(fā)出嗞嗞的邀請。

嘩——熱油和大腸，摻雜青椒、洋蔥，在鍋內(nèi)實(shí)現(xiàn)完美結(jié)合。

嘿，真香。他握著手機(jī)，從客廳走到廚房，深深吸了一口氣。

趁空，她將盛過大腸的紅花碗洗凈。青白的碗身，配著紅花綠葉。廚房里放著外婆家的碗，有她童年的記憶，外婆見她喜歡，送給了她好幾只。不知怎么的，如今只剩這一只了。

她關(guān)了燃?xì)庠?，拿起鍋鏟，端起紅花碗。

慢。

她瞧他一眼，又將碗洗一遍。回身，紅燒大腸已在另一碗中。那碗，通體潔白，泛著圣潔的光。

她怔了一下。

從她手里，他快速接過紅花碗，丟到垃圾桶，與大腸的污物、淋巴、脂肪會合。

她俯下身去。

骯臟，揀它干啥？他一邊說，一邊美滋滋地嚼著大腸。

4畫像

眼前的她，短發(fā)，T恤，網(wǎng)球裙，網(wǎng)球鞋，像一頭活潑的小鹿，撞開了他的心門。不由得，他伸出手去。

突然，一幅美好的畫像，又從腦子里跳出。十多年前，一位會畫畫的同學(xué)，根據(jù)他的描述，為他畫了一幅肖像。畫中人，櫻桃嘴，丹鳳眼，瓜子臉，長發(fā)及腰，橫吹玉笛。起先，他將畫像置于枕邊，一天看上幾遍。后來，畫像之人，已深深烙在心海。

千萬次，他對著畫像說：非你不愛。

看著小鹿遠(yuǎn)去的身影，他嘆了口氣。他知道，這時，只要他喚一聲，小鹿就會回到他的身邊。他承認(rèn)小鹿的美好，只是與畫像差異太大。

多年來，幾度尋覓，幾度失望。茫茫人海，知音難覓，要找到畫像中人，實(shí)在難上加難。那些人，五官、氣質(zhì)、身材、愛好，總與畫像有對不上號之處。失望之余，他依然堅(jiān)守初心。

他奇怪，許多人沒有依著畫像，或者根本沒有畫像，怎么一個個找到了另一半？

5來碗尿泡牛雜面

她在郊區(qū)開了一家面食店，生意不錯。年輕的顧客，大多愛點(diǎn)酸辣面、炸醬面;中老年顧客，愛吃粉絲牛肉面、大排面、海鮮面。他們對她的廚藝贊不絕口。

只有她知道，她最擅長的還是那碗尿泡牛雜面。配料中，除了上好的牛雜，還要加入發(fā)酵過的牛尿。對于一般人，不用說吃，單聽到這種配料，就惡心不已，也只有土生土長的故鄉(xiāng)土堡人，才好這一口。

她在店門上，掛了店里的面食品種和單價，在最顯眼的位置，寫上了尿泡牛雜面。其它面，起價十二元，只有這面，才五元，連一半的成本也不夠。曾有幾個人，沖著便宜或新奇，只吃一口，就“哇”地吐了一地。

起初，她做的那一碗，只有自己一個人吃。到了第十天，來了幾個車夫、搬運(yùn)工、泥工，哧溜溜地吃個碗底朝天，粗著嗓子叫她“妹子”，說：夠味呀，好像又回到了自己家里。汗腥味和著那面的氣味，飄浮在整個店里。

一個月后，這個城市的老鄉(xiāng)，幾乎都知道了她的面店。

那天，快打烊時，一位白凈的中年男子，走進(jìn)店內(nèi)，輕輕說：一碗尿泡牛雜面。

她“哦”了一聲，問了一遍，確信沒聽錯。

她看著他，說不出的高興。這個城市，竟然也有這樣體面的人來吃這碗面。

一碗面，端放在桌。

他低下頭，回避那雙詢問的眼睛。

面，很快見空。

她忍不住問：你是老土堡的嗎？

他的臉微微一紅，搖搖頭。

后來，店里再也沒出現(xiàn)他的身影。一個月后，倒是有一位清清爽爽的小男孩，每到這個時候，隔三岔五，來打包一碗尿泡牛雜面。

問他，誰吃的？知道老土堡嗎？

男孩搖搖頭，從不回答。

6錯誤的決定

整整三十多個小時，丈夫坐立不安。他的手機(jī)不見了。

同上個晚上一樣，半夜里，他又發(fā)出夢魘般的驚叫。

又做惡夢啦？

我說夢話了嗎？他一把抓過床邊的餐巾紙，擦拭額頭上的虛汗。

我沒有回答。

他走出黑暗的臥室，好久未歸。有些微的聲音從陽臺傳來。

刺鼻的煙味撲面而來。在朦朧的月色下，吸煙的那個人，顯得那么的陌生。

我不知怎樣開口，頓了頓，說：不就是一部破手機(jī)嗎，買個新的就是了。

他說：客戶及訂貨的信息在里面，丟了它，生意會受到影響。

這個問題，倒是我沒想到的。猶豫一下，我將手伸進(jìn)口袋，拿出東西，放在他的手里。

你這個險惡的女人，原來是你！他先是一愣，一改往日斯文，像一條被激怒的狗，跳起來，用手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

我……手機(jī)……被紅的狗叼走，摔破，才修好。我語無倫次。

他根本沒聽我的解釋，摔門而去。

前天晚上，我倆在我閨蜜紅家聚餐，中途，他的手機(jī)不見了，屋里屋外，大家找了個遍，還是沒有。打手機(jī)，通了，卻沒聽見聲響——他說，之前他將手機(jī)設(shè)為靜音了。今晚，閨蜜約我見了面，將手機(jī)給了我，意味深長地說：想一想，再決定是否給他。

屏幕上有著刺眼的光亮，跳出“輸入密碼”字樣。他生日，我生日，孩子生日，家里電話，結(jié)婚紀(jì)念日，全不是。突然，一個傷痕累累的日期跳出眼前，一試，竟然成功了。

我現(xiàn)在后悔的是，為何要破譯手機(jī)的密碼，為何不聽紅的建議。

7烙印

來，閉上眼，忍一下。

話音剛落，族長從旁人的手里取來煨紅的鐵印。

嗞。右手臂一陣灼痛。

許多人，擠在村里破舊的祠堂內(nèi)，圍看著烙印儀式。山村偏僻，百年難得出去幾個男人。誰在遠(yuǎn)離山村前的當(dāng)天，必須要在手臂烙下一枚姓氏的印記。一直以來，這是村里的規(guī)矩。

烙畢，族長親自給我抹上他自制的藥膏。

我終于從恐慌中安靜下來，松開了緊握的拳頭。我曾聽說，有人在烙印前，因?yàn)楹ε?，改變了主意。我是膽小的，只不過，比起對新生活的向往，還是咬咬牙，挺了過來。

鄰家的小爺，顫微微地說：看著你長大，就知道數(shù)你最有出息。邊說邊流著淚，不知是高興，還是難受。

不管在什么地方，要行得端，走得正，不要給咱村抹黑。

我點(diǎn)點(diǎn)頭。

到了外面，你也許會跟別人一樣，改名叫蟹變（happy），板栗（berry），或者螺螄（rose）什么的，但千萬要記得自己是誰，哪里人。他說。

我的臉紅了起來。突然覺得，自己的家鄉(xiāng)和姓名也不那么土。

你要記得你的父母，不要忘記他們。

我一個勁地點(diǎn)頭。

走吧，孩子。他望著天空說。

在挪開腳步的同時，我覺得有些沉重。這是我對族長和村人最后的記憶，此后，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也沒有回去過。

8白云或山嵐

“哦，是的，警察。是我報的警。我害怕極了。我的心要從胸腔里跳了出來?！?/p>

“他好好地在我前面，就這樣走著，突然拐了個彎……是的，之前沒有任何預(yù)兆，也沒有打過一聲招呼?！?/p>

“他在一眨眼間離開了棧道，等我看見時，就像一只燕子不斷往下飛，真不像一慣拖拖拉拉的作風(fēng)。這位阿姐，請告訴警察，你是親眼看見該死的……哦，我的丈夫，突然改變方向，跳下懸崖……哦，不要說你沒注意，你就在我的后面，怎么會沒看見？你說了，警察又不會說是你推下去的。”

“我真的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樣做。也許瞬間產(chǎn)生了幻覺，就像有一天半夜，我還在睡夢中，他突然抓住我，像不認(rèn)識我一樣，朝我胸口揮來一拳。你問我他有沒有喝醉酒，哦，是的，他喝了。喝多少？誰知道呢，他喝他的酒，我吃我的飯，我吃多少飯，他也不知道?！?/p>

“你問我，出事時，我在想什么？今天我的心情很好，當(dāng)然，不好的話也不會來走懸崖棧道了。當(dāng)時我在看前面不知是白云還是山嵐的東西。白云或者山嵐在半山腰聚集著，彼此擠著彼此，彼此壓著彼此，起了風(fēng)，散一下，飄一下，慢慢地，又聚集到一塊了。不知它們在想什么，也許它們想逃離？我覺得要是自己是一朵白云或山嵐，就好了，只要有風(fēng)。風(fēng)有輕，也有猛，總有一天，會甩掉重負(fù)，解脫出來。”

“哦，你說，你的同事找到了他，腦袋摔破了……該死的，真可憐！哦，人沒摔死，真……”她咽下去的是：真他媽的經(jīng)摔！

9有一面鏡子

婆婆最大的喜好是照鏡子。

每當(dāng)她做完家務(wù)，就認(rèn)真地梳洗一翻，走進(jìn)臥室，將頭發(fā)梳了又梳，發(fā)髻上插上一朵花，捧出鎖在柜中家傳的銀鏡，上下左右，前前后后，照了又照，像是一個溫柔的小女人。公公在時這樣，公公走后也如此。

當(dāng)她的目光從鏡前收回、掃向我時，目光也像鏡子般挑剔，高冷。

是鏡子給了她底氣。婆婆年輕、美麗，與她在一起，陌生人常顛倒我倆的身份。我十分窘迫，婆婆一定竊喜不已。

她是丈夫眼中完美無缺的女人。丈夫常將我與婆婆相比，他的口頭禪是：你照照鏡子，或者你看看我媽。

我說：那你就將鏡子拿來，讓我照照。

他知趣地閉了嘴。

在婆婆心情好時，我曾幾次請求：讓我照照鏡子。

她笑而不答。我真想將那面鏡子敲破。

我等待著。

這一天，終于來了。在婆婆生命的最后一刻，不得不拋下了那面鏡子。

我端過鏡子，鏡子里暗啞的光，突然亮了一下。

我在鏡子里，看到一個我不認(rèn)識的女人。

10蛋盲

妻子突然提出，要養(yǎng)雞。

這是我不曾料想到的。妻子患有臉盲癥，除了家人，總記不住或混淆別人的臉。甚至將我的外甥當(dāng)成她的侄子，分不清朋友、同事，更是常事。因此她丟了工作。她奇怪，世人這么多，都長著差不多的眼晴、鼻子、嘴巴、耳朵，別人怎么就能區(qū)分得一清二楚？之后，她一直窩在家里，病懨懨的，干什么總提不起勁，連話也懶得講。我想，養(yǎng)幾只雞，讓她解解悶，也好，若養(yǎng)得好，還能吃上有機(jī)雞蛋、雞肉呢。

很快有了十多只小母雞，黃色的羽毛，圓圓的身體，走起路來，骨溜溜滾著，像小皮球。煞是可愛。在院子里圍上籬笆，里面搭間小木屋。小木屋旁有棵樹，橫斜的樹枝，像是滑梯。這里成了雞的家。

她要我給雞取名。我放下書，說，雞取什么名？這十幾只雞像是多胞眙，一樣的羽毛，一般的大小，就算取了也白搭。說完，我就不再理她，繼續(xù)朗誦李商隱的詩《無題》。

好，最后一句，就這么定了——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她作了個OK的手勢。詩句的每一個字代表一只雞，雞剛好十四只。

她還給這些小蓬、小山、小此們制定了精細(xì)的食譜，除碎玉米、碎米等主飼料之外，早上外加牛奶;中午，輔以蚯蚓、蟲子;傍晚，添加核桃肉、筍絲。食譜幾天一換，避免厭食。雞平時喝的水，是我從大老遠(yuǎn)取來煮茶的山泉。

我勸說：雞不是人，隨便喂喂算了。

她說：怎可馬虎，它們也是生命，再說人吃雞生的蛋，給雞吃，等于給人吃。

她常常抱著雞，大眼睛對著小眼睛，跟它們聊天、唱歌。跟我一起說的話題，總圍繞著雞：小青這幾天有些煩躁，得多照看它一點(diǎn);小去屎有些稀，瘦了，得補(bǔ)一補(bǔ);小無與小多昨天吵了一架，今天和好了……

我驚訝：每只雞你都認(rèn)識？

她說，那當(dāng)然，每只都不一樣，小路毛色最淡，小青眼珠子最黑，頭有點(diǎn)歪;小鳥尾巴有幾根黑毛，爪上有一粒黑痣……

有一天，她興奮地告訴我，小殷明天要生了。果然，第二天，她拿著一只熱乎乎、帶有血絲的雞蛋，興奮得滿臉通紅，好像是她生的。

一周之內(nèi)，別的雞也不甘落后，紛紛下起蛋來。她端著一盤雞蛋，指點(diǎn)著對我說這只是小勤生的，那只是小為生的，好像蛋上寫了字。

對吃蛋，她也有講究，要依著雞們的名字，一路“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地吃來。說這樣，才不至于厚此薄彼。她在廚房里有時差遣我，你將小探、小看生的蛋各拿一只來。面對我的束手無策，她點(diǎn)著我的腦門，話里很有一種得意和恨鐵不成鋼的味道：你呀，真是個蛋盲！

妻子的生活從此活色生香，原來無精打采的樣子，不知到哪去了。

11人情

一早，隨意在單位門口，遇見朋友，沒寒暄幾句，朋友從拎著的袋子中，取出兩個蘋果給她。紅艷艷的紅富士蘋果，又香又大。隨意一手一個，跨入單位大門，恰好遇見明清也進(jìn)來，就將另一只遞給她。

明清滿臉通紅，連連擺手，說：無功不受祿，無功不受祿。

隨意說：明清老師，說得那么隆重，只是一只蘋果呀。說完，硬塞在明清手中。

明清拿著蘋果，杵在那里，追也不是，還也不是，好生煩惱。她打心里不喜歡隨意的舉動。她也知道，隨意這樣做，對她應(yīng)該沒有什么要求或想法，畢竟只是一個蘋果，又不是特意買來送她的。這個上班才幾個月的姑娘，讓她又欠下了一筆人情債。

明清走進(jìn)自己的辦公室，拉開抽屜，拿出筆記本，用黑筆認(rèn)真記下了這筆賬。筆記本中，一片密密麻麻，字跡有黑有紅。

中午，明清匆匆吃了飯，拿著蘋果，走進(jìn)一家又一家的水果店。每到一家，就拿出這只蘋果，詢問這種紅富士的價格。水果店不同，報的價格也不同。她一一記了下來。她在第十二家水果店，求出了蘋果的平均價，稱了這只蘋果的重量，根據(jù)平均價算出這只蘋果的價格：11.56元——也就是11.56元的人情債。

她決定用另一種水果——梨頭還人情。記得上次別人給她一只小蘋果，二三元的價，她買了一只大香蕉。也相配。她拿起一只梨頭，往電子秤上一放：9.38元——便宜了些。放下。換一個大的，一稱：12.87元——貴了。再換一個。

當(dāng)秤到第5個時，老板娘不耐煩了，沒好氣地問：到底買還是不買？

她陪著笑，不好意思地說：我想買一個價格合適的。

這只梨頭10.77元。正合適。付錢時，老板娘白了她一眼，說：10.70元吧。

她紅著臉，說：謝謝。

上班前幾分鐘，她趕到單位，滿頭大汗。她將這只梨頭鄭重地放在隨意的手上。隨意驚喜地叫道：喲，好大一只梨頭，謝謝啦。辦公室的同事蒙著嘴偷偷笑了。

明清終于舒了一口氣，能及時還上人情債，累點(diǎn)也值得。明清邊想著，邊用紅筆在上午記的黑字邊記了一筆。她看到，還有一筆債沒有銷掉。她會讓別人知道，自己是不愛占便宜的人，也不愿欠人情。欠人情得還，越早還越好，免得越欠越多，一下子還不清。

下班后，明清先到自家二樓放了包，拿著隨意給她的蘋果，蹬蹬蹬往六樓跑。六樓的劉大姐上幾天幫她寄快遞，跑了路，十元的快遞費(fèi)又不收，真是難為情。劉大姐不在。

她蹬蹬蹬跑下來，經(jīng)過四樓時，小姑娘丹丹背著書包從家里出來，親熱地叫道：阿姨好。以前每當(dāng)?shù)さみ@樣叫她時，她有一種想給她水果、糖果吃的沖動，每次身邊卻沒帶東西，這次………她用左手摸了摸丹丹的頭：今晚是學(xué)書法、鋼琴，還是圍棋？

拉丁舞啦。丹丹邊說邊奔下樓去。明清看著右手的蘋果，猶豫幾秒鐘，最終沒有遞出去。

她覺得自己的腿好酸，用手揉了揉，還是晚飯后，再來看看劉大姐在不在吧。然后去買兩只桔子，等丹丹回來。

12表達(dá)方式

想知道自己是老幾，就到G市去辯論。假如那一天，他沒有聽到那位敗北的辯者說的這句話，一切或許不會改變。

在這個小鎮(zhèn)，再能說會道的，也沒人能比得上他。經(jīng)他之口，除了死人、死貓、死狗等不能復(fù)活，離婚會復(fù)婚，仇家成兄弟，打官司定能勝訴。

小鎮(zhèn)的廣場像是他的辦公場所。他常在那里與人辯論。每一個慕名而來的人，都可以看到他與對手引經(jīng)據(jù)典、口若懸河的辯論情景。辯論結(jié)束，他站在廣場的臺上，揮手致意，輸者心服口服，甘敗下風(fēng)。

小鎮(zhèn)太小，他想到G市去看看。

G市的街頭，繁華耀眼。黃昏時，循著彌漫的食香，他來到一家餐館門前，門額上斗大的五個黑字：惡心狗屎店。

他嚇了一跳。店主腦子有??？

他的眼光飄向相鄰的那家，招牌畫著點(diǎn)心，旁邊寫著：連吐三次。

他懵了。二家的店主莫非是孿生兄弟？

好奇心驅(qū)使他進(jìn)入“連吐三次”。里面的顧客，捧著大碗，稀里嘩拉，吃得起勁。一位顧客完了，抹抹嘴，用滿意的表情，作著干嘔狀，付款。

店主迎上來，對他說：我家的狗屎，包你連吐三次。

他問：明明是人吃的，怎么說是狗屎呢？

店主驚訝得張開嘴巴，好像他是一位腦子有病的人：你……你說自己是人？不是狗？

顧客們抬頭，都將目光投向他。

平生第一次，如此尷尬。他逃離“連吐三次”后，再也沒有心情吃晚餐。他想找個旅館住下，明日去G市廣場一看究竟。偌大的街上，找不到一處酒店、旅館。倒是有好幾處狗舍、狗窩，富麗堂皇。人們拖著行李，在狗舍或狗窩中，出出進(jìn)進(jìn)。待夜幕完全降臨，他又餓又累，不得不以狗的身份，進(jìn)了一家狗窩。

第二天一早，他吃了很多狗屎?？偛荒茏屪约吼I昏。他學(xué)著別人的樣子，不得不對熱情的店主說，他感到很可口，不，是很惡心。

G市的廣場，熙熙攘攘，正舉行著著名的辯論賽。辯論者說話的頻率、姿態(tài)、儀表，比起他，都差得遠(yuǎn)。只是他們的辯論，邏輯混亂，錯誤百出，他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聽不懂。他沒有上臺的勇氣。

回到小鎮(zhèn)后，小鎮(zhèn)的廣場上，再也找不到過他的身影。

13結(jié)婚證

本來約好的，上午9點(diǎn)去辦離婚手續(xù)。誰知臨出門前，那本鮮紅的證件突然不見了。

她急得流汗。平常，那證件就放在壁柜的第二格抽屜里，和那些剪刀、榔頭、釘子、鑷子等混在一起。她需要剪刀、釘子時，就將那東西撥開。好幾次，她也想把它與房產(chǎn)證、土地證等一起放在保險箱里。但很快就忘了。畢竟，它沒什么用途，連小偷也看不上。

倒是有一次，她和丈夫在外地，去酒店辦理住宿時，因?yàn)闆]帶結(jié)婚證，只得訂了兩個房間。浪費(fèi)了二百多元的錢。

到民政局后，辦事員說：按照程序，得補(bǔ)辦結(jié)婚證再離婚。

她說：都要離了，還辦啥證？

辦事員說：不然就沒法離婚。

她瞥了一眼身旁的他，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那證全都是蟑螂屎，被我扔垃圾桶里了。

原來如此。她問：怎么辦？

他說：隨便。

在結(jié)婚登記室。一對戀人正在履行程序，他們對著一張鮮紅的紙，舉起手，鄭重宣誓：無論疾病、困苦，相愛一生，忠貞不渝……

她感到十分滑稽。轉(zhuǎn)身走出了那間房屋。他的身影早已無處可覓。

14忠貞

他從夢中醒來，嘴角掛著一絲唾沫。

身邊的女人，正發(fā)出幸福的夢囈。

起來。意猶未盡。叼一支煙。

賣花的人確有神力，每一朵鮮花確是每一個美夢的入口或門票。在每一個夜深人靜的夜晚，他可以與不同的女人幽會：朋友的妻子、上司的情人、影視明星，甚至于，高高在上的女上司，異性競爭者。沒有人知道他的隱秘，除了他自己。

這個雀斑滿臉的女人，在365天的每一個夜晚，準(zhǔn)會將丈夫的鮮艷欲滴的玫瑰放在床頭，感動得落淚：哦，上帝，多么堅(jiān)貞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