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魯迅第一次相見是在同愛羅先珂(俄國詩人)到北平去的時候。我編《小說月報》的時候,曾不時與他通信,向他要些稿子,除了說起稿子的事,別的也沒有什么。最早使我籠罩在他溫熱友情之下的,是一封討論到“三言”問題的信。
我在上海研究中國小說,完全像盲人騎瞎馬,亂闖亂摸,一點憑借都沒有,只是節(jié)省著日用,以微薄的薪水購書,以零零碎碎的破書作為研究的資源。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的出版,減少許多我在暗中摸索之苦。我有一次寫信問他《醒世恒言》《警世通言》《喻世明言》的事,他的回信很快便來了,附來的是他抄錄的一張《醒世恒言》的全目。他在信中說,《喻世明言》《警世通言》,他也沒有見到?!缎咽篮阊浴匪挥邪氩浚幸晃慌笥涯抢锊赜腥珪?,所以他借了抄下目錄寄給我。當時,我對于這個有力的幫助,說不出應該怎樣感激才好。
后來,我很想看看《西湖二集》(那部書在上海是永遠不會見到的),又寫信問他有沒有此書。不料隨回信同時遞到的卻是一包厚厚的包裹。打開來看,里面是半部明末版的《西湖二集》,附有全圖。我那時眼光窄小,幾曾見過幾部明版附插圖的平話集,見了這部《西湖二集》為之狂喜!魯迅在信里寫道,他不研究中國小說了,這書留在手邊無用,送給我了。這貴重的禮物,從一個只見一面的不深交的朋友那里來,這感動一直躍躍在心頭。
但只有這一集珍貴的書,是我書庫里唯一的友情的贈與。這部《西湖二集》體現(xiàn)了可愛的直率的真摯的友情,這份溫情永在我心頭!
(黃艷摘編自《憶魯迅》,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茅盾、巴金等/著,鄭振鐸/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