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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臺上飾演房子,有人在飾演樹,有人舉著星星和月亮,飾演馬的演員戴著大大的馬頭,身后還拴著長尾巴,3個天使在臺上悠悠地唱著歌……看著像個兒童???不,這個童話一般清新的舞臺場景下的故事內(nèi)核,是3個關(guān)于死亡的故事。
以色列卡梅爾劇團的《安魂曲》是由被譽為“以色列良心”的劇作家漢諾赫·列文編劇并導演的,該劇于1999年3月在以色列特拉維夫的卡梅爾劇場首演。彼時,導演列文罹患骨癌,飽受病痛折磨,這也是他生前最后一次完整的創(chuàng)作?!栋不昵肥籽輲讉€月后,列文辭世。可以說,這部作品是藝術(shù)家與死神的一次對視。
2019年5月,卡梅爾劇團的《安魂曲》第4次來到中國,在上海美琪大劇院進行了輪演,絕大部分演員都延續(xù)了1999年首演的陣容。
《安魂曲》由契訶夫的小說《洛希爾的提琴》《苦惱》《在峽谷里》里的片段改編而成,但列文隱去了原作中人物的前史,只保留了例如老頭、老婦、車夫、母親這樣最簡單的身份。
做棺材板的老頭一生都在斤斤計較生意的盈虧,時常對老伴拳腳相加,從沒有過一絲的溫存。老伴去世后,老頭子然一身,最終也撒手人寰。劇中老頭有這樣一段引人深思的臺詞:“我沉浸在思考中,算了一筆賬,發(fā)現(xiàn)從死亡中我得到的只會是不錯的收益:不用吃飯,不用喝水,不用繳稅,不會冒犯別人……因為人躺在墳墓里不只是一年的事情,而是成百上千年,所以,可以知道從死亡中我可望得到豐厚的利潤。生命等于損失,而死亡等于獲利。”
失去孩子的年輕母親,一生中第一次擁有選擇權(quán),是是否要為孩子的逝去而悲泣。“如果我哭,世界就會輕松一些,他們會說:‘雖然有不公,但也有解脫啊。我不要哭。如果他們問我:‘你從來沒有站在哪個十字路口過嗎?我就回答說:‘我站了,在一個黃昏,我站在我孩子的墓前,我可以哭泣,也可以沉默。我做了選擇?!?/p>
車夫的兒子剛剛離世,來來往往的客人卻沒有一個人能安安靜靜聽他訴說孩子的死因?!皬膬鹤铀廊サ浆F(xiàn)在已經(jīng)兩個星期了,我還沒有跟任何一個人正經(jīng)地談談他的死因?!?p>
契訶夫的劇作雖然一直被評價為有著“冷眼看人間”的冷靜,但大部分故事都是贊頌在苦難中尋求希望的人們,大意都是“雖然人生艱難,但一切都會好的”。這樣的風格擱到列文的手上,畫風就變成“人生艱難,然后……沒了”。
扎心嗎?那就對了。作為以色列最偉大的劇作家,列文曾在接受電視媒體的采訪時公然表示:“舞臺是我與觀眾對抗的拳擊場,觀眾就是我的敵人,我想擊中他們,告訴他們,他們有多差勁。”
列文的作品向來不會刻意討好觀眾,他希望用創(chuàng)作擊中每個人的心。就像《安魂曲》中對死亡的直白展露,生命該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戲劇該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前衛(wèi)的技術(shù)和實驗性的手段當然有其存在的意義,但在列文的戲中就顯得不是那么必要。
《安魂曲》整體給人的感覺像是以色列版的《活著》。當車夫?qū)χR訴說著孩子死去的凄苦,我突然想到了《活著》的結(jié)尾:福貴經(jīng)歷了苦難而漫長的一生,老年失去了燭孫子,他牽著和自己一樣年邁的老牛在田間走著。你很難概括他這一生的意義,似乎這一輩子若是連這樣極端的苦難都挨得過去,那活著本身也就成為一種意義了。
在這部《安魂曲》中,我們無法找到死亡的意義,但似乎“直面死亡”本身已經(jīng)成了一種意義。所謂“以色列良心”,想必說的就是這一份不加掩飾的赤誠吧。
不想看這么沉重的戲碼?完全不用擔心!可能是因為編劇和導演都是列文本人,這版《安魂曲》采取了一種舉重若輕的風格。
演員方面,平均年齡55歲以上,最年長的演員85歲高齡。且不說表演的技巧和經(jīng)驗,單是這個年紀,就給了老頭和老婦兩個角色無法言喻的質(zhì)感。人老了,步子慢了,動作松垮了。老太太跟著丈夫走,手懸在半空中想抓住他,一直碰不到,久了還微微發(fā)抖。這些細節(jié)真是年輕人學不來的。
舞美方面,空曠、極簡的舞臺設計,人演的房子、樹、星星和月亮,地板上鋪了一層灰白色的毯子;服化基本上是拼貼起來的碎麻布,演員的面部也被化上了白色的妝容……這些細節(jié)的精心設計,使得整部劇帶有一種童話一般的詩意。
道具方面,最讓我心動的是“下雪”。老人在風雪中等車的那段,一個演員走至老人身后,舉著一根長長的桿子,桿子頂端是一個篩網(wǎng),他用一只手輕輕地拍著桿子,就像是給甜品撒上最后一層糖霜一樣,雪就一層一層地落在老人頭上。這其實是老人臨終前的一個場景,本來凄慘的情節(jié),竟詩意般唯美。
忽然想到列文先生名字后面的一串標簽:劇作家、導演、作家和詩人。大概只有詩人,才能在極端的傷痛里找到美麗。
看著這盛滿詩的舞臺,就知道列文一生中受到了怎樣的藝術(shù)滋養(yǎng)。我忍不住猜想,他會看什么樣的畫,讀什么詩,聽什么樣的樂曲呢?這些藝術(shù)的養(yǎng)分又如何成了他的骨血,讓他細火慢燉出這樣一部耐人尋味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