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劍英
李強(中)在指導小朋友觀鳥(李偉/ 攝)
10月1日,北京城里多數人都守在電視機前收看國慶大典的盛況直播,張鵬卻一大早就帶著望遠鏡和長焦相機,登上北京西山的望京樓——正是鳥類大遷徙的季節(jié),他要對從西山高空遷徙過境的鳥兒進行樣點監(jiān)測調查,重點監(jiān)測對象是被稱為天空王者的猛禽。
張鵬是公益組織“自然之友野鳥會”的資深成員,也是野鳥會“北京遷徙猛禽監(jiān)測調查項目”的骨干。北京城里活躍著上千名和他一樣的“觀鳥人”,多年來對鳥類持續(xù)觀察與監(jiān)測,向公眾倡導觀鳥、愛鳥、護鳥,促進鳥類棲息地環(huán)境改善,保護城市鳥類的多樣性。
張鵬今年41歲,在北京有一份穩(wěn)定而體面的工作,2010年參加了野鳥會組織的一次觀猛禽活動后,他的人生便和這些天空王者們緊密連接在了一起。
“金雕!”下午兩點多,一只超大猛禽進入張鵬的視野,他隱隱覺得“這是個好東西”,待清晰看見其形態(tài)尤其是頭頸部的金色羽毛時,他抑制不住激動喊了起來。身旁的伙伴也反應了過來,隨之響起一陣急促的相機快門聲。
在觀鳥人眼中,雕屬猛禽,是“王者中的王者”,它們有著寬大的翅膀、彪悍的身軀以及強勁駭人的喙和利爪,以大型鳥類和小中型哺乳動物為食,和虎獅豹一樣位居生物鏈頂端。
張鵬告訴《瞭望東方周刊》,金雕屬于珍稀的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一般生活在海拔1500米以上的山區(qū),筑巢于懸崖峭壁或高大樹木之上。冬天,它們會垂直遷徙到海拔較低的河谷地帶過冬,每年的11月至次年2月,在北京房山、懷柔等地的低山河谷地帶,可以看到它們的身影。
2017年1月,張鵬曾在懷柔白河灣近距離看到過金雕:它停在一棵高大的松樹上,起飛后從張鵬頭頂掠過,垂直距離只有十多米,其眼神和氣場令張鵬深感震撼。
10月1日是他第二次在西山監(jiān)測點看到金雕,他將其視為“當天最重要的記錄之一”。
記錄顯示,當天他共觀測到14種、共計127只猛禽。出鏡率最高的是雀鷹和灰臉鵟鷹,分別為36只和26只。飛行速度可超過“復興號”高鐵列車的游隼,則記錄到了4只。高峰時段出現在12:00~13:00,共記錄到9種43只。
“提到雕、鷹、隼這類猛禽,絕大多數城里人會感到陌生,覺得是紀錄片里才能看到的東西。其實它們離我們很近,就在我們身邊。”張鵬對本刊記者說。
北京遷徙猛禽監(jiān)測調查始于2012年,在春秋兩季遷徙時節(jié),項目組會全天候對西山地區(qū)遷徙猛禽情況進行高強度調查,不論陰晴雨雪或是大風肆虐,都會有團隊成員站立在西山之上,記錄遷飛的猛禽。
張鵬手機里有一份2019年秋季排班表:在8月23日至11月3日期間,每周一至周日均有固定成員在望京樓輪值,每日少則1人、多則3人,在山上值守的時間為早上8點到下午4點。
“西山所屬的太行山脈是鳥類大遷徙的高速公路,而北京正是這條高速公路上的五星級服務區(qū)?!?/blockquote>
截至2018年底,項目組累計監(jiān)測調查時長超過8200小時,形成調查記錄千余份,共計辨識、記錄各類遷徙猛禽超過9萬只。
《中國鳥類分類與分布名錄》(第三版)顯示,中國共有猛禽3目5科40屬共100種。在北京,可以看到其中的3目4科25屬約50種,占全國猛禽物種的半壁江山,每年都有數以萬計的猛禽從北京上空飛過。
為什么這座熱鬧繁華的大都市,可以看到如此之多的猛禽?
張鵬解釋,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北京處在世界猛禽遷徙的重要通道上,“西山所屬的太行山脈是鳥類大遷徙的高速公路,而北京正是這條高速公路上的五星級服務區(qū)?!边w徙猛禽春季自西南而上,秋季自東北而下,周而復始,生生不息,令北京的觀鳥人大飽眼福。
天壇公園里的喜與憂
49歲的李強是自然之友野鳥會現任會長,也是一名“全職”觀鳥人——他本是中國制漿造紙研究院的一名高級工程師,2010年正當年富力強時,卻辭掉了外人艷羨的工作,全身心投入到觀鳥事業(yè)中。
“野鳥會是一個非營利的志愿者組織,沒有收入來源,靠什么生活呢?”本刊記者問。
“當年我得了一筆拆遷款,沒有再買房子,自己租房住,日?;ㄤN也不大,夠用了。”李強坦誠地回答。
天壇公園是李強活動的重要“據點”,自2003年開始,他就在這里開展鳥類調查,至今他和伙伴一共記錄到了約200種不同的野生鳥類在此出現。
如果說北京是鳥類長途大遷徙的重要驛站,那么天壇公園就是它們飛越北京城區(qū)的重要歇息點。
從高空俯瞰北京城區(qū),二環(huán)內最大的一塊“綠地”就是天壇公園,這座明清兩代皇帝祭天的場所占地約270萬平方米,綠化率高達90%,數千株高大的古柏坐落其間,為鳥兒提供了一大片棲息、覓食的環(huán)境,公園管理方還貼心地為鳥兒們提供了多處“飲水臺”。
“對那些遷徙累得呼哧帶喘的鳥兒來說,天壇公園是個很好的落腳點,可以在這里喝口水、洗個澡,補充下體力再上路?!崩顝妼τ浾哒f。
除了遷徙鳥,這里還活躍著多種留鳥和候鳥,最著名的是長耳鸮——一種耳朵長長、軟萌可愛的貓頭鷹,喜歡安居于松樹、柏樹的樹冠與樹洞中。
長耳鸮曾是天壇公園一景:地面上游人如織,樹上長耳鸮縮成一團兒安睡,人鳥和諧相處。2003年,李強團隊曾記錄到有近百只長耳鸮居留于此。
但2016年以后,過冬長耳鸮在天壇公園消失了,李強只能偶爾見到從這里路過的長耳鸮。這成為他的一個心結。
“長耳鸮主要以鼠類為食,前些年北京開展的滅鼠運動導致老鼠大量減少,長耳鸮沒的可吃了。此外,公園游客不斷增多、開放區(qū)域不斷增大、拍鳥人的某些不文明行為等都令它們難堪其擾,最終導致了離開?!崩顝娒媛稇n色,直言長耳鸮的現狀令他“放心不下”。
當然,這里也有讓他欣喜的好消息。
2018年夏天,天壇公園里來了一對年輕的赤腹鷹,還成功繁殖出一對小鷹。這個消息一度讓北京的觀鳥人歡呼雀躍、奔走相告,并叮囑公園管理方在孵化期加強巡護,不要讓游客驚擾它們。
“鷹科鳥類在城市公園里成功繁殖,非常罕見,至少這是北京有記錄的第一次,以前發(fā)現的都在郊區(qū)?!崩顝娐冻隽诵θ荩柏堫^鷹雖然也帶鷹字,但屬于鸮形目的鴟鸮科,而赤腹鷹是鷹形目、鷹科、鷹屬鳥類,是真正的鷹。”
張鵬獲知消息后,也特意去看了這一家鷹。他們都敏銳地察覺到其背后的積極意義:“只要條件允許,即便是對環(huán)境很挑剔的野生猛禽也會在市中心的公園里進行繁殖,這為保護城市生態(tài)多樣性提供了積極樣本,對北京的園林管理者應是很好的觸動。因為現在大多數城市公園更像一個個精心雕刻的藝術品,缺少些大自然的原始氣息?!?h3>北京雨燕又歸來?
在野鳥會年輕一輩心中,創(chuàng)辦人高武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和老者,數十年來他將大量心血投入到了北京的鳥類調查、研究和保護中,也因此獲得了“北京鳥類活地圖”的稱號。
北京圓明園的一片水域,兩只黑天鵝帶著六只小天鵝覓食(王建華/ 攝)
北京觀鳥人圈里流行著一本“寶典級”的工具書——《常見野鳥圖鑒·北京地區(qū)》,700多張彩圖展示了在北京常見的315種鳥,并對其特征進行了細致梳理,北京觀鳥愛好者幾乎人手一本。書的主編正是高武。
通過觀鳥可以喚醒大家更好地關注和認識城市空間,從而建立更好的人與環(huán)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北京雨燕是高武最為關注、傾注精力最多的鳥類之一。
1996年野鳥會成立,次年高武就帶領團隊成員在頤和園廓如亭對北京雨燕進行觀察和調查。他曾說,如果北京要選“市鳥”,雨燕定為首選。
北京雨燕就是老北京人口中的“樓燕兒”,這是世界上唯一以“北京”命名的鳥類,亦是2008年北京奧運會吉祥物“妮妮”的原型。它被視為北京活的生態(tài)和文化符號,當人們提起古都風貌的時候,總會聯想起紅墻碧瓦間那些上下翻飛的矯捷身影。
上世紀前期,北京雨燕數量曾達到鼎盛,約有5萬只。
雨燕喜歡筑巢于古建筑物的屋檐下、縫隙中,但城市的發(fā)展導致北京大量古城樓、廟宇被拆除,有的古建單位為了防止鳥糞腐蝕污染,在屋檐下掛起了防鳥網,導致雨燕棲息地減少,數量銳減。
2000年夏天,高武沿著紫禁城的筒子河騎車慢行一圈,看到了85只雨燕。但他回憶,1965年著名鳥類學家鄭光美先生以同樣的方法,看到的雨燕數量是360只。
2001年的一項數據顯示,當年北京城區(qū)內的雨燕僅存約3000只。
給廓如亭的雨燕佩戴上腳環(huán),追蹤其飛行軌跡和生活習性,這一工作已持續(xù)了20多年,開創(chuàng)者也是高武團隊。
2011年,高武在廓如亭捕獲了一只戴有腳環(huán)的雨燕,正是他2000年做過標記的一只鳥,這令他驚喜異常,仿佛與老友重逢。
追蹤記錄顯示,這種體重只有約40克的鳥兒,每年遷徙往返距離約3.8萬公里,其一生(以10年計算)往返的旅程相當于地球到月球的距離。這令北京市民對其刮目相看,也更加熱愛門前屋后出現的這種小精靈。
“從觀鳥人等民間力量推動政府關注、保護方面來說,北京雨燕稱得上是一個積極案例?!崩顝娺@樣評價。
從十多年前開始,北京市相關管理部門、高校研究機構和民間志愿者組織就積極尋找方法讓雨燕回歸。2019年更有重磅利好:3月,北京市啟動覆蓋城市建成區(qū)的野生動植物棲息地調查,計劃建設6處生物多樣性示范區(qū),讓野生動物自由棲息,北京雨燕、長耳鸮等均在調查名錄之中。
據媒體最新的消息,現在北京四環(huán)內雨燕數量繁殖前在5000只以上,繁殖后能達到1萬只左右。
“鳥類對環(huán)境的感受和人是相通的。環(huán)境好,鳥才好,反之亦然。所謂的城市宜居環(huán)境,應是有人、有鳥,人鳥和諧共處?!备呶溥@樣表示。
唯有了解,才會關心
23年來,野鳥會的規(guī)模和影響力不斷擴大。早期每年觀鳥活動僅有20多場、數百人次,現在一年約兩百場,直接參與人次逾三千,參與者上至老人,下至小學生。它在北京穩(wěn)定發(fā)展了8處固定的觀鳥場所,除西山外,其余均為市內公園,每一處均有相對固定的資深成員作為領隊開展活動,公眾免費參加。
北京將府公園濕地上的夜鷺
但李強和張鵬都坦言,雖然公眾愛鳥、護鳥的環(huán)保意識在不斷增強,可鳥類保護仍面臨諸多挑戰(zhàn)。
觀鳥多年,在北京,張鵬拍到過金雕、高山兀鷲等相當罕見的天空王者,也見識過千只猛禽飛翔天際的壯觀“鷹河”,但問及他印象最為深刻的場景時,他卻向本刊記者展示了一張2019年2月24日拍攝于圓明園的照片。
照片里天空陰沉,一只已經死去的蒼鷹倒掛在樹葉凋零的枝頭,使它遭此劫難的是其腳上綁著的鎖鏈。
“這一幕讓我久久不能平息?!睆堸i說,“這是一只2018年夏天剛剛繁殖出來的小鳥,還沒長大就悲慘死去了?!?/p>
他說,非法飼養(yǎng)鳥類仍是當今社會不容忽視的現狀,因此更需要向公眾普及、宣傳鳥類保護知識。
北京猛禽救助中心讓張鵬備感溫暖,這是國內第一家由高校、政府主管部門與民間機構合作成立的野生動物專項救助機構。
張鵬視其為北京的驕傲,“很多地方都沒有這么先進的猛禽救助力量,而且還是在北三環(huán)內的黃金地段,那塊地多貴啊,干點兒什么都容易掙到錢。”
在成為觀鳥人以前,李強、張鵬和大多數人一樣,以為自己所處的城市空間只能見到麻雀、喜鵲、烏鴉、鴿子等常見鳥類,觀鳥為他們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你會驚異于原來有這么多可愛、美麗的生命就在你的身邊,而你居然一直不知道它們的存在?!?/p>
張鵬在自然之友里的“自然名”叫“紅隼”。紅隼是一種北京最常見、和人類非常親近的猛禽,甚至居民樓的陽臺、空調架上都可能有它們的巢穴。之所以選擇這個名字,“我希望動物和人類可以像紅隼和城市一樣和諧共存,很友好地共生?!睆堸i說。
為什么要觀鳥?天空中掠過的一只鳥和那些每天為生計奔波的城市居民有什么關系?
李強的回答是,通過觀鳥可以喚醒大家更好地關注和認識城市空間,從而建立更好的人與環(huán)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出于對北京城的熱愛,他們最希望看到的,是城市的規(guī)劃設計能植入更多的環(huán)保理念,每個公園都能保留一小塊相對封閉、原始、荒蠻的區(qū)域,讓動植物自由地生長。
借用英國生物學家珍·古道爾的一句話:唯有了解,我們才會關心;唯有關心,我們才會行動;唯有行動,生命才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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