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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史研究與文學批評之間的“耦合思維”

2019-12-06 06:27王利娟
南方文壇 2019年6期
關鍵詞:文學史文學思維

《寫在文學史邊上》收錄了金理在現代文學史研究領域的十余篇論文,全書分為三輯。第一輯第一篇《章太炎語言文字觀略說》不僅梳理了章太炎語言文字觀的形成脈絡、學理依據與改革實踐,勾勒出與章太炎語言文字觀密切相連的文化觀、歷史觀,并論析了這一語言文字觀在新文化運動中遭遇的挑戰(zhàn)、討伐以及微妙的“神和”,透過行諸紙面的文字表述中的裂縫,依稀照見了隱藏于紙背、不僅僅屬于個人而屬于一代處于艱難探索中的知識分子的“心靈世界的內在沖突與緊張”。如果將其與金理的《名教批判視野中的章太炎》對讀,會更清晰地看到,該文雖然聚焦于章太炎本人的語言論題,但其行文中所體現的思考過程、問題意識、治學方法已經暗含了與金理后來諸多重要論題之間的內在聯系。實際上,該輯第二篇《文學“實感”論——以魯迅、胡風提供的經驗為例》即提出了“現代名教”這一既關涉語言、文化革新又關涉思想史、文學史、知識分子心靈史的重要論題?!艾F代名教”問題伴隨著現代中國文化的轉型而發(fā)生演變,累積至今,危害早已浮出水面,雖然已經引起了一定的關注,但真正直面并深入展開的論述還很少。金理近年來著力于此,已經陸續(xù)發(fā)表的《現代名教的界定與成因》《在名教與偽士的圍困中突圍》《名教的現代重構、討論方法及其批判意義》《現代名教批判論綱》等都是相關的成果。金理的“現代名教”批判研究采用史學考察和文學研究相結合的方法,通過“名教”的歷史流變來梳理基本概念,并通過史料鉤沉重建語境,與此同時,通過章太炎、胡適、魯迅、胡風等近現代史上具有代表性的知識分子的創(chuàng)作實踐與論爭實踐呈現他們在名教批判之路上付出的艱辛抗爭,并從中汲取思想資源。在具體的論述中,文學研究方法特別是文本細讀成為金理的自覺選擇。在這方面,良好的文學感覺恰如其分地浸潤于行文中,使得抽象的“名教”批判論題變得具體生動而可感。這一點從收入本書第二輯“論文衡量史”的《造人·“偽士”·日常生活——重讀〈傷逝〉,兼及“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意義》即大致可見。

在梳理“現代名教”的產生過程,指出其種種危害(如感覺的鈍化、思維的奴化、思想的虛化)的同時,金理提出了解決問題的可能方案,其中,有關文學“實感”的論述最為引人注目。正是在《文學“實感”論——以魯迅、胡風提供的經驗為例》一文中,金理對“實感”的“內涵”及“意義”做出了詳細的梳理與闡發(fā)。例如,現代名教的危害是“將個人的存在從其置身的世界中、從其與周遭事物的交互關系中抽離出來”①,金理提出“如果我們保有實感,則能夠有力地抵拒名教膨脹”,“文學恰恰為此提供了助力”,“飽含著實感的文字、文學,來自與具體事物最直接的接觸”,“既然壓迫已經深入到了感性的、無意識的和想象的領域,那么,‘文學原就是針對這個領域,甚至可以說開創(chuàng)了這個領域,自然應該在這個領域發(fā)揮作用,這樣,文學就重新具備了生產性與反抗的可能”,“認可這樣一種文學,就最大限度地關聯著生活世界”,即“主體直接置身于存在”,而不是“被關于存在的種種整合、編排所淹沒”。金理對文學實感的正面立論,不僅借助于對既有思想資源的梳理:“20世紀初,魯迅正是通過主觀內面世界的考察而發(fā)現了‘偽士與名教膨脹,針鋒相對,他借力而展開反抗的基點,正是‘心聲、‘內曜,而能對‘心聲、‘內曜施以正本清源作用的,舍‘文學其誰?”“在胡風那里,主觀公式主義與客觀主義者其實是一體兩面,都是名教的奴隸,而實感正是在對上述二者的抵拒中彰顯其內涵的?!备匾氖牵苡纱搜由?,得以從中國古典文論中汲取營養(yǎng),于是如《文心雕龍·物色篇》中“隨物宛轉”“與心徘徊”的創(chuàng)作思路以及更為古老的經典《詩經》《論語》所體現的對萬物的文學式觀照也成為金理的重要參照②。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參照并非偶然。在第二輯“論文衡史”《賈植芳先生的晚年書信》③一文中,金理提及自己閱讀王元化《文心雕龍注疏》的筆記,并詳細論述了《釋〈物色篇〉心物交融說——關于創(chuàng)作活動中的主客關系》一文與胡風用生命去建構和捍衛(wèi)的“主客觀化合論”之間的呼應與對話,若再與《語言與“實感”——通過一封家書釋讀胡風的文字與理論形態(tài)》一文對照閱讀,實在讓人感到震撼。除了會心于古今本土思想者艱難的思索,金理還將西方思想資源納入論述視野,在謹慎的辨析中顯示出研究視野的開放性與研究者的主體性,例如,文中對蘇珊·桑塔格有關“新感受力”、福柯關于“反抗”、海德格爾關于“文學”“哲學”“科學”三者與“自然”之關系的論述都頗為恰切④。誠然,對于當下的研究者而言,只有真正立足中西方思想資源的交會處,方能獲得盡可能的富有穿透力的視野。透過金理的論述,我所理解的文學的歷史與思想的痕跡并非“巖層”一般在沉默中重重疊疊地堆積、沉淀,而是如“密林”一般,具有讓人向往并心生敬畏的生長性,這“密林”,同時在看得見的地表與看不見的地層中向著過去(思想批判)和未來(文化建設)兩個方向蓬勃開去,愈經歷時光與風雨的洗禮,愈煥發(fā)新的翠與蒼,在那渾然一體、豐茂蕪雜的可見部分之外,深蘊著歷歷可辨的、類似“年輪”承載著豐富信息的“內面”的存在。

無論是古代名教還是現代名教的產生與流布,都與漢語言本身的特質有一定的關系。語言問題也成為金理相關論述的重要組成部分。除了收入第一輯的三篇,在其他篇目中也貫穿著金理對語言及話語問題的思考。如第二輯的《“昔之殊途者同歸”——重識〈莊子〉〈文選〉之爭》通過梳理魯、施雙方圍繞白話文創(chuàng)作的詞匯資源這一具體問題深入展開的看似“對面廝殺”、實則“各自為戰(zhàn)”的“錯位”論爭過程,辨析出二人各自的憂慮焦點及關懷所在,其中涉及的其他論題也值得深思,如現代漢語是否要(如何)向文言開放?如何從創(chuàng)作語言的角度理清新文學與母語傳統(tǒng)的內在聯系?如何從對“語言的思維本性”的認知出發(fā)活化語言傳統(tǒng)以突破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的瓶頸?如何破解漢字修辭術所遭遇的種種異化,以更好地發(fā)揮漢字本身的美感特質?……這些也許是名教批判所激發(fā)的別樣的新鮮命題。

金理對“文學實感”“文學”的發(fā)掘當然并不僅僅是為了應對“名教”問題,其間還流露出對文學研究現狀與學科身份危機的敏感與關切。在《同時代的見證·后記》中,金理論及當代文學研究界的泛文化研究現象,流露出對“文學的自明性”“文學研究的自明性”“文學研究者身份的自明性”日益喪失的焦慮,這種焦慮其實在師長輩也早已存在,如金理所引述的洪子誠老師曾提出:“文學研究者在逃避‘沒有理論‘沒有方法的責難中,向著嚴謹的科學方法傾斜的時候,是否也同時意味著放棄鮮活感,和以文學‘直覺方式感知、發(fā)現世界的獨特力量?”⑤身兼文學創(chuàng)作者、研究者與批評者數職的曹文軒老師在自己文集的序言以及給布魯克斯、華倫所著《小說鑒賞》中文版所寫的序言等多篇文章中曾反復談及文學研究現狀中對“文學性”“文學本體價值”及“文學基本面”⑥的忽視。實際上,在2003年作家出版社舉辦的曹文軒文集發(fā)布會上,就曾有評論家就“文學基本面”的話題展開論述,“文學不是往前走的問題,而是向后撤的問題——撤到文學的基本面上”⑦。其實,文學研究中“文學”的缺失并非當代中國所獨有的“奇觀”?!队绊懙慕箲]》的作者哈羅德·布魯姆在《西方正典》中對同樣存在于美國文學研究界的“文學感”的缺失深表憂慮,甚至將那些形形色色的無限延伸的文化批評命名為“憎恨學派”⑧。也正是在這個層面上,曹文軒將這位同樣堅守文學審美的同道視為“遠在天涯的思想知己”⑨。對“文學”的“被放逐”深感痛惜的師長輩,也許同樣已經意識到了文學研究領域的“名詞崇拜”以及泛濫的“現代名教”帶來的種種危害。師長們如果看到“述而”批評文叢⑩中年輕一輩的文學從業(yè)者對此展開的深入思考,看到他們從方法論的層面對“文化研究”的限度展開反省11,看到他們將前輩們珍愛多年的“文學”旗幟迎風舉起,平淡而堅定地道出“感受即命名”12,“文學是寫可珍重的東西”13,“對于藝術的自足與自律的想象”從來沒有停止過,“縱然它在今天已經顯得有些過時”14,應該會感到由衷地贊同和欣慰。良好的理論素養(yǎng)不僅沒有磨滅他們的文學審美的觸角,反而更有助于他們豐盈的文學感向著不同方向發(fā)榮滋長,于是,“天真”與“經驗”得以有機地融合,再加上養(yǎng)之有素的語言感悟力、語言駕馭力,讓他們既能相對自由地“言志”,又能在“賦得”中顯露鋒芒,得以在文學批評的天空中舒展靈魂的翅膀。更為重要的是,這種鮮活有效的文學批評比起某些被動的、不具備個人面貌、模式化的研究論文也許更具備產生重大原創(chuàng)文學理論的潛力,事實上,在遙遠的西方文學學術史和并不遙遠的當代中國文學學術史,類似的案例并不缺乏,想到這里,讓人不由得會對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的發(fā)展心懷期待,因為,在我看來,有效的文學批評天然地更接近文學的本心。其實,金理對“文學”的推重不唯體現在收入本書的若干篇目中,而是幾乎一直貫穿在他的思考中,不時落諸紙面,例如《“文學性知識分子”的批判力——關于郜元寶及其〈小批判集〉》《“小世界”和“嬉游”——讀〈小土孩大話記〉而想到的》,從這些論述中都可以看到對師長輩相關論述的接力與發(fā)展。在滾滾流動的“大眾文化”的浪潮中,“文學”同時處于被“普及”與被“邊緣”的尷尬中。從某種程度上講,對“文學”本能的回歸與堅守者們站在了“媚俗”的對立面,這不僅僅需要學養(yǎng)基礎上的敏銳與洞察。

金理的“現代名教”批判和“實感”理論的闡釋主要是在文學視野中展開的,而且能發(fā)掘出文學的學科特質與優(yōu)勢,但不僅僅止步于“文學”本身,而是關涉更多的精神領域的“知識生產”與“知識活動”:“文學,以及種種學說、主義、思想等,都不是空洞的名詞堆砌與冷漠的符號操作,而必須在最深切的生命經驗背景上具化、證驗、展開、落實。”15當然,警惕名教的危害,并不意味著因噎廢食般地杜絕使用一切新名詞、新術語,而是要有“拿來主義”的自覺,在使用之前,要經過衡量、判斷、消化甚至改造。在必要時候,還須進行新的命名、新的創(chuàng)造。

除了名教批判,社團研究也是金理文學史研究的一個組成部分。在現代文學研究領域,社團、流派研究曾經是一種熱潮,這種熱潮與社團的興盛一樣,仿佛已成過眼煙云,然而,那煙云并未真正流散不見,而是在新的空間積聚為新的形狀。畢竟,從發(fā)生原理來看,“創(chuàng)作”源于“表達”的精神需求,在任何時代,尤其是近現代以來,“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或為友人同道,或為論敵的“讀者”,都是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文學作品的生產、接受、傳播的過程中,“創(chuàng)作”與“閱讀”“批評”之間的鮮活互動總是時時創(chuàng)建著大大小小、有可能轉瞬即逝的正式或非正式的“讀者”的“組織”。在“碎片化”時代,在“眾聲喧嘩”的文學創(chuàng)作現場,如五四前后“登高一呼、應者云集”的社團盛況也許不再會成為主導,但是數量龐大、或隱或現的“組”“群”“會”“班”“微社團”等種種“社團新物種”及其“變體”也許更值得關注。也正是在這種情況下,金理對于現代文學的社團研究進入了我的視野。金理曾參與導師陳思和老師主持的《現代文學社團史》課題,考察1930年代以施蟄存為核心的文人群體的聚結發(fā)展與離散,2006年,相關成果以《從蘭社到〈現代〉——以施蟄存、戴望舒、杜衡及劉吶鷗為核心的社團研究》(東方出版中心)為題出版。收入本書第二輯“論文衡史”中《“昔之殊途者同歸”——重識〈莊子〉〈文選〉之爭》《“關系網絡”中的施蟄存》即是其中的成果??此瓶菰锏膶I(yè)論題之所以能讀來有“趣”,也許在于這樣的寫作并非簡單的資料羅列,而是能在史料的剪裁安排中呈現“事”之起承轉合的“形”的同時,也生動地描繪出了處于事件漩渦中的“人”曾切實感受的窘迫委屈、嬉笑怒罵等性情之“神”,由此隱隱氤氳出某種現場的氣息。

與收入“述而批評叢書”的其他多部主要以具體作品為論述對象的專書相比,《寫在文學史邊上》的選文有所不同。這也體現了金理文學批評的一個特點——貫通現當代文學史的整體觀視野,即文學批評中的“文學史視野”。與一切容易被誤解的文類承擔著近似的命運,文學批評的寫作,看起來門檻很低,但任何對文學懷抱足夠的敬畏心、對文字具備足夠的敏感度的讀者恐怕都會對好的批評的寫作難度有所會心。在我看來,文學批評,本質上是一種更高級形態(tài)的創(chuàng)作。批評實踐對思考之通透度的要求更高。相比而言,越是好的創(chuàng)作,其實往往越是“渾然”“混沌”的,創(chuàng)作者是被類似“靈感”的東西牽帶著往前游走的,而寫作好的批評文章,除了靈感的鳴響,情思的激蕩,還需要更高層次的審視與反思,有回環(huán)往復的過程,需要有更復雜的參照系,在此,“文學史”不僅僅作為方法和眼光,更是常讀常新、不斷更新的思想資源。在《同時代的見證·后記》一文中,金理曾對陳思和老師提出的“在水里研究水”這一有趣而有意味的說法表示贊同,如果說,從事文學批評的金理如他所說“將自己化作置身于此一河段中的石頭”,“切身感受著河水的流動、砥礪、溫度”,“并且將自身的生命信息與能量傳遞給河流”,“以生命信息和精神能量的集結、聚合來回應時代”16,那么,從事文學史研究時的金理仿佛化身逆流而上的“游魚”,在水草、水流的阻滯與糾纏中溯源而上,最大限度地準確地探尋河流的原點、奔騰與走向。翻開金理的批評文章,常常有所觸動。盡管那些文字并不總是從容自如、斬釘截鐵般,但正是在這種以誠摯的感與思作為底色的緊張與徘徊中,文本的豐富性得到了呵護,閱讀的張力得以發(fā)生,批評的內在精神也得以彰顯。

面對流動的文學現場時努力保持磐石般的靜和穩(wěn)與用富于文學感的靈活機動喚醒沉寂的歷史資料同樣重要,二者的巧妙結合成全了金理論述中開闊與幽微的同生同在,嚴謹與生動的彼此映襯。正所謂:“憑借著實感來親證自然與生命,在二者間建立生動、回環(huán)的聯系,由此生發(fā),亦受其涵養(yǎng)?!?7這讓我想起了朱自清《新詩雜話》中曾談到的:“復沓是詩的節(jié)奏的主要的成分,詩歌起源時就如此”,“詩的特性似乎就在回環(huán)復沓”18。詩歌形式層面的“回環(huán)”“復沓”與詩歌思維的內在特質是不可分割、相通相應的,在文學批評與文學研究的實踐中堅持“文學的態(tài)度”,倡導“憑借著實感來親證自然與生命,在二者間建立生動、回環(huán)的聯系”的金理,仿佛在不經意間溝通了學術思維與詩性思維。這位長期浸潤于百年復旦鮮活、嚴謹、自由、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文學與學術氛圍之中逐漸成長起來的研究者,讓我們看到了閃閃發(fā)光的復旦的文心與詩心。

更值得提出的是,在金理的相關論述中,體現出了一種明顯的思維方法的自覺:那就是努力在文學史與文學批評之間形成動態(tài)的、有機的、良性的互動與對話。“20世紀中國文學史只是一門積累、考訂史料的學問嗎?”金理坦言:“眼下的文學史著作層出不窮,但以我私心而論,比較偏愛的是那些通過對文學史的閱讀而能激發(fā)起與當下文學現狀甚至切身生活對話的著作,在傳統(tǒng)與當下的不斷溝通、互釋和重新梳理中,可以建立起文學史敘述的途徑?!?9在這方面,陳思和老師已經提供了范例。對此,金理是頗為敏感的。在收入本書第三輯“善善從長”的《一言何以成新說——關于文學史理論“無名與共名”》中,他先梳理了“無名與共名”理論的形成脈絡,并提出:“上述理論的提出過程引發(fā)我興趣的是,對1900年代文學的解讀成了20世紀中國文學史研究的‘觸媒?!?0文學史研究與文學批評當然都不是鐵板一塊,而是文學場域中兩種有著各自形態(tài)和運轉規(guī)律的系統(tǒng),在金理這里,對話、溝通、互釋,無不意味著打破孤立、僵化、隔膜、壁壘,以彼此影響、共同生成。這種思維或許可以稱之為“耦合思維”21,這也體現了金理對師長輩學術思想和治學精神的汲取和發(fā)揚。當然,在其他論者那里,耦合思維也有存在,但在金理該論文集中,特別是在“文學史”與“文學批評”之間,體現得尤為明顯。而且,在金理的論述中,“耦合思維”的發(fā)生不僅僅局限于這一組對象,還體現在“個人”與“時代”,“自然”與“生命”,“現實”與“理想”等諸組對象之間。在這個眾聲喧嘩的時代,“耦合思維”所體現的對“互動性”“對話性”的呼吁和建設顯得頗為可貴。耦合思維所帶來的啟示,不僅僅指涉學術話語的層面,在我看來,這種思維與文學實感有著相通的訴求以及現實意義。在我們所處身的時代中,“游離”與“疏離”成了很多人自覺的或者無意識的“選擇”,這一方面使主體得以保持清醒的意識和敏銳觀察、獨立思考的能力,另一方面主體很有可能喪失新鮮的感知力。也許只有自覺地卸下純粹理性鑄就的盔甲——如《巨人與花園》中那些天真、貪玩、固執(zhí)而無畏的孩子,勇于在高高的厚厚的墻壁上挖出一個溝通花園“外”與“內”的小小的洞,真正地走進冰封的花園——伸展審美的觸角去感受磅礴生命所賜予的痛與悅、悲與歡,悵然若失與欣欣然有所得,真實地內在于生活,感應時代的脈搏,或許才能在時代與社會的縱橫交織中找到自己的經緯度,從而真正確立自己的使命感與崗位意識。

“耦合思維”對“互動”的強調并不意味著參與其中的對象個體獨立性的缺失,恰恰相反,個體往往有著各自井然有序的“自轉”22。真正的“耦合思維”,需要個體擁有作為獨立主體的自足與豐富。在本書多篇論述中,特別是在“名教”批判的相關論述中,多處可見金理對具備獨立感知、思考、判斷能力的主體的認同與呼喚。例如,在《摩羅詩力說》中,魯迅盛贊浪漫派詩人“各稟自國之特色,發(fā)為光華”,金理對此加以引申“拜倫等人是承繼著各自地域的風貌、以獨立主體的身份進入、參與到世界文化的序列中,這樣才能產生豐富的意義”,還提出“真正的思想、學問必定根植于自我內心而排除外界權威”23。實際上,《反躬自省的“醫(yī)生”與拒絕被動的“病人”——文學中的醫(yī)療與衛(wèi)生話語》即提供了一種“嘗試在極限間的流動狀態(tài)中生成”的現代主體的個案。這些論述讓我想起了“人的文學”“立人”等歷久彌新的命題。細讀第三輯“善善從長”的相關論述,都可以看出金理強烈的主體意識。這種主體意識不僅體現在面對前輩研究成果時謙遜與謹慎并存的態(tài)度,還體現在汲取與發(fā)揚同在的論述實踐。該輯《站在“傳奇”與“詮釋”的反面——關于張新穎〈沈從文精讀〉》是本論文集收錄的最后一篇文章,其最初發(fā)表與寫作的時間其實與論文集第一篇文學史研究論文《章太炎語言文字觀略說》近似。相比而言,這篇文章的情感能量更為充沛,問題意識也更為強烈,從這篇文章的閱讀中能更為清晰地看出有關“名教批判”論題的萌芽,也能看出由這一論題延伸而來的對五四以來思維方式、中國現代意識的核心危機、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種種問題的癥結等諸多論題的反思及“文學”所提供的可能性方案,而這些,與“源文本”24——《沈從文精讀》顯然有著密切的聯系。有意思的是,幾乎同期,金理還寫了以單部作品為核心論述文本的批評文章《“殘月至美”——評〈額爾古納河右岸〉》,文風有所不同,一以貫之的是內在于行文的拒絕“名教”之“醬”與“牢籠”的立場,注重平等互動互釋的思維方式以及對文學與具體生命豐富可能性的期許、對“平等地和自然中的千匯百物對晤、交流”25的召喚、對“與萬物相遇、沉潛其中”的遼闊空間的發(fā)掘26、對“自然萬物在循環(huán)流轉間也潛滋暗長出不息的生機”27的珍視。

本書的閱讀中,有時,在一貫的溫和冷靜中陡然遇見騰然升起的近乎偏執(zhí)的追問,最開始我會感到吃驚,繼而很快會想到在思和師的弟子中廣為流傳的一段話:“一個知識分子,如果對當代生活沒有激情,沒有熱望,沒有痛苦,沒有難言的隱衷,那么,他的知識,他的學問,他的才華,都會成為一些零星的而沒有生命力的碎片;文學研究雖然不同于文學創(chuàng)作,但在冷靜的學術研究背后,仍然需要精神上的熱情支持?!?8真正有生命力的學術傳統(tǒng)和學術論題在理性的邏輯運轉中,必然蘊含著情感的能量,這樣的論題與傳統(tǒng)不僅自身是具有生長性的,而且會帶動、激發(fā)讀者的思考,并促進新的論題的生長,也正是在層出不窮的有機互動中,思想與文學的種子不斷地破土而出,櫛風沐雨,漸漸蔚然成林。

【注釋】

①②④1517金理:《文學“實感”論——以魯迅、胡風提供的經驗為例》,見《寫在文學史邊上》,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第49、49、37-39、52、57頁。

③金理:《賈植芳先生的晚年書信》,見《寫在文學史邊上》,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第235-240頁。

⑤16金理:《同時代的見證·后記》,見《同時代的見證》,北岳文藝出版社,2015,第297、300頁。

⑥曹文軒:《混亂時代的文學選擇》,《曹文軒文集·一根燃燒盡了的繩子》,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曹文軒:《審閱者序》,見[美]布魯克斯、沃倫編著《小說鑒賞》,主萬等譯,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8。

⑦曹文軒:《混亂時代的文學選擇》,見《曹文軒文集·一根燃燒盡了的繩子》,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第360頁。

⑧⑨[美]哈羅德·布魯姆:《西方正典·序言與開篇》,江寧康譯,譯林出版社,2011,第3、346頁。

⑩“述而”批評文叢是上海作協(xié)與世紀文景于2018年合作推出的上海青年批評家的論文集,共計11種,《寫在文學史邊上》正為其中之一。

11張屏瑾:《文學與人民》,見《追隨巨大的靈魂》,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第185頁。

12來穎燕:《“在一個世界里感受,在另一個世界里命名”》,見《感受即命名》,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第83-98頁。

13張定浩:《文學是寫可珍重的東西》,見《竭盡全力的輕盈》,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第167頁。

14張屏瑾:《追隨巨大的靈魂》,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第231頁。

18朱自清:《詩的形式》,《新詩雜話》,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6,第75頁。

19金理:《博采眾長開新史——關于嚴家炎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見《寫在文學史邊上》,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第299頁。

20金理:《一言何以成新說——關于文學史理論“無名與共名”》,見《寫在文學史邊上》,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第267頁。

21“耦合”本為物理學的術語,指的是兩個或兩個以上的體系或者兩種運動形式之間通過各種相互作用而彼此影響以至聯合起來的現象。筆者對“耦合思維”一詞的使用受到??塑怖蠋煛墩摗皩ε肌斌w式在漢語寫作中的認知意義》一文的啟發(fā)。該文以最具整句結構特征,最充分體現耦合性思維特征的對偶為例展開討論,認為“對偶思維實質上是一種耦合性思維。在漢語寫作中對偶思維的形成與中國傳統(tǒng)思維方式中整體思維方式、辯證思維方式有密切的聯系,而且直接得益于文化傳統(tǒng)中有機循環(huán)的整體思維與和斜對稱思維”。參見??塑?、吳禮權編選《啟林有聲》,商務印書館,2017。

22陳思和:《一所小小的高校圖書館,在歷史的公轉中自轉》,《文匯報》2018年10月15日。

23金理:《章太炎語言文字觀略說》,見《寫在文學史邊上》,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第4-5頁。

24不同于翻譯理論中的“源文本”,指的是對話系統(tǒng)中具有源頭和啟發(fā)意義,包含豐富信息,引發(fā)對話可能性的文本。

25金理:《“殘月至美”——評〈額爾古納河右岸〉》,見《同時代的見證》,北岳文藝出版社,2015,第193頁。

2627金理:《“這是你的春天 別再沉默”——初讀杜涯的詩》,見《同時代的見證》,北岳文藝出版社,2015,第262、263頁。

28陳思和:《方法、激情、材料——與友人談〈中國新文學整體觀〉》,見《黑水齋漫筆》,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第113頁;參見周立民:《思省學之源 和謹師之道——記中文系陳思和老師》,見《我心目中的好老師》,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第156頁;金理:《“愛”與“崗位”——記我眼中的導師陳思和先生》,見《一眼集》,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第12頁。

(王利娟,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流動站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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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史》叢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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