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長要我寫些文字,寫寫他,我知道這是遲早的事。說說偉長,我很樂意。首先,這件事情關系到另外三位文學批評家(盡管其中的兩位更愿意自稱是詩人、其次才是批評家),他們是張定浩、黃德海和木葉,偉長是這個四人組合的最后一個,他們曾經(jīng)是難以置信的夢幻組合,至少,在我的眼中是這樣。現(xiàn)在,偉長暫時離開了,雖然,他們還經(jīng)常在一起。
對偉長,其次,我要專門說說“潛能”這個概念,賽義德有過精彩論述;還有“接觸”與“互相激發(fā)”,我想,熟悉偉長的朋友,注意偉長批評寫作的同行,你們會知道我在說什么。這幾年,秩序、包容、影響、傳播、過剩、鼓勵甚至過度鼓勵……
當代文學如此大面積生產的后果就是同時及時建立必要的各種文學病理學,某種意義上,文學本身就是“病理學”,體驗、快樂、嗜好、分類、重逢、逃避、迷戀、麻木、自戀、抵制與笑忘……
是的,短短的幾年,偉長,你都碰上了。
讓我們回過頭來談“文學批評”這個“志業(yè)”吧,偉長,在我的記憶里,你最早的“文學寫作”還不是你“主體沖動”而是一種“接觸”,一種聯(lián)系小說家的“衍生”。當然,偉長,你喜歡文學,喜歡讀小說喜歡小說家,你本來就與作家來往,與他們面對面。你直接與他們接觸,你最早的寫作、評論,關于你熟悉的作家的寫作,幾乎都是近距離的。你了解他們,了解他們作品,這個條件是許多人沒有的,但是,偉長,對的,你馬上就意識到我要說什么了,“評論一個認識甚至很熟悉的小說家”其實很困難,如果你想把“文學批評”作為“志業(yè)”的話!
好了,現(xiàn)在,我們可以重提前面的那個概念:“潛能”,而非“接觸”,如果你有志做一個文學批評家,最重要的,唯有“潛能”!
在我看來,直接、近距離、懂得發(fā)現(xiàn)“愛的觸點”,每一種闡釋,展開,讓情感延伸,彌漫,是偉長分析、理解、深入;同時將他面對的作品解析(無論是小說還是詩)有著魔力般的特質,娓娓道來,像是心力都服從于愛的積累,難道這就不是偉長緊緊攥住不放的美善,即一種激情般的天然“潛能”嗎?
偉長,你的笑容多燦爛,你的目光多清澈,你熱情友善,你是體察者、同情者和轉述者,在許多場合,一邊是作家、詩人,一邊是讀者,你是擺渡人、信使和解夢人,你讓我想起赫耳墨斯,那個漂亮的美少年,你轉遞愛的信息、鴿子的信息、橄欖枝的信息……但是,你的美善、同情與體貼,我前面說過了這是一種“潛能”,所以你寫評論就不需要“批評行話”和“理論概念”,是這么樣嗎,是啊,你多么“不像”一個批評家,你只是愛,愛文學,愛小說家和他們虛構出來的男男女女!
到了要對偉長“說點什么”的時候了,他的風格、偏愛、透明……這太困難了,作為批評家他迄今出了三本書,不算多,但又是無限多,這幾天我反復翻閱偉長的書,來回翻,停下,駐足,走神,許多小說我讀過或知道,更多的,我?guī)缀跻粺o所知,那是我多么陌生、必須放棄、無法詳細了解的世界,而且是來自各種國度各種男男女女寫的虛構小說……
此刻,我好像特別絕望,一個批評家給另一個批評家寫些什么,是一件無法依照計劃進行下去的任務了。
讀書讀小說是外在的,因為文字是公開的;不過,批評家的感受是內在的,把他的內在感受表述出來,必須要有某種特殊的方式……我完全同意偉長在文學批評中滲透及飽滿的關于“愛”的偉大教義,當然,文學其實就是“愛的哲學”,或者說,是“愛的現(xiàn)象學”……不過,還有呢,偉長,你與定浩、德海、木葉,在很大程度上都是“自我教化者”,人性、宇宙秩序、德行、惡與善、思想、規(guī)則還有感受,在這樣的自我教化的狀態(tài)里,“愛”絕不是一切:謊言、貪婪、暴力、傲慢……及由此而來的“懼怕”和“驚恐”,人必須了解“惡”,學會與“惡”相處,19世紀的傅立葉曾經(jīng)說過一段話:“三千年來,大地已被那些關于愛欲的振振有詞的贊美玷污得血跡斑斑了,這么多的惡應該終結了,應該解開一切有關愛欲的謎團了?!?/p>
偉長,正因我美贊了你,我才贈予你那個沉重的謎團……
(吳亮,《上海文化》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