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陳鴻波,1977年出生,湖北紅安人,曾服役于濟南軍區(qū)駐山東煙臺部隊。中華詩詞學會會員、中華辭賦學會創(chuàng)始會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高級書畫裝裱師、書畫評論家。曾參加2015年中華詩詞學會“青春詩會”,并獲得“譚克平杯”青年詩詞提名獎;深圳市第二屆“簕杜鵑”文學獎。
在城市的日子久了,整天在街衢市井中穿行,便不知不覺地要感染些流俗氣。雖不沾煙酒,卻總有煙酒之徒不絕于眼耳,褪不掉、洗不凈。進茶樓飯局,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酒和煙,正如穿衣戴帽還要看牌子。一忽吐霧吞云,一忽猜拳行令,哪怕嗆出眼淚和血絲,也只得佯裝歡笑,那面子仍然要給,不給不行,給了卻是天大的無奈,恰似作惡一般。
早上開門,汽車的喇叭便熱鬧了起來,廣播也響了,賣報的聲音、賣菜的聲音,還有街邊吆喝的小販,賣玉米棒、羊肉串的,擦皮鞋的,都擺得整整齊齊。有人在陽臺上利索地刷著鍋底,鍋灰從欄桿的縫隙里飄下來,落在路人的眼睛里,路人使勁地揉著,用另一只眼睛瞪著上面罵娘。炸面鍋的人與煮餛飩的人搶占著地盤,好不容易瞅出個空地來,你要生存我也要吃飯,我礙著你了,礙著了就打,一打就遇著了城管,城管眉毛一蹙,你們再打,都給老子滾蛋!沉重的垃圾車也推過來了,搖搖晃晃的,掌把手的老頭哆嗦著,車一轉(zhuǎn)彎,有幾個廢塑料袋落在豪華的寶馬車上,戴金絲墨鏡、打著口紅、涂著指甲油的嬌艷女人搖下玻璃窗,頓時眉毛就
翹上了天,沒長眼啊,怎么推車的,干凈了你的街道,還臟了我的寶馬。這就是都市的白天,喧囂、惡心、低俗,無知與無恥共存,從頭到腳全都霉爛了,竟然連一塊布滿瘡疤的肉都沒有。
白天看不過眼,夜里更是涼透了心。搖滾樂和架子鼓沖出了酒吧,盤旋在都市上空玫瑰色的夜。月亮出來,星星也睜開眼,一閃一閃的,人沒登場,這曖昧就捷足先登。夜幕降臨的時刻,是妓女傾巢而出的時刻,傾國傾城,舞榭和樓臺全都在霓虹燈中虛晃。描了眼線、夾了睫毛、涂了口紅、做了指甲,臉腮用脂粉襯起來的,多半是小姐,右肩上斜掛著抻包,高跟鞋響亮地敲打著地面,又常常喜歡裸露著一雙來去自由的玉腿。這城市的流鶯更可怕,哪里黑暗往哪里鉆,街沿巷口都有她們的痕跡,腦袋搖來晃去,東打一槍西殺一棒的,總是把出租屋里的燈光調(diào)成引誘人性的洋紅。最時尚的信息,她們傳播得最快,就是這樣一堆子人兒。她們有的是時間和精力,她們也逛商場,猩紅的嘴唇挑逗著商家的心,她們論價錢沒有敗下陣來的,隨你多好的東西,她們?nèi)羰窍胍聛?,總能極便宜地占為己有。
如此的混沌紅塵,如此的紙醉金迷,在這樣的城市氣候里,像熱帶的季風,無孔不入。有時甚至不是吹,而是灌,滲入人的腦子,穿鑿著人的神經(jīng),也攪亂了人心。我害怕經(jīng)受這樣的感染,雖然久煉成鋼,預防卻是必要的。遠離一些垢淖,閉上眼睛,不聞也不問,自由地呼吸、吞納,什么也不要記起,只守望心中的一棵綠樹、一片陰涼。于是,內(nèi)心就渴望有那么一方田園,也不需要多大,幽靜清涼,古樸愜意,可以安放我的心靈、澄澈我的眼睛、暢抒我的遐思,足矣。我居住在里面,自得其樂,沒有憂愁煩惱,沒有訛詐欺壓,詩意地活著,像池子里閑適的金魚,游來游去地銜嚼茵綠的水藻,時不時地露出額頭擺動著尾巴吐出幾個小泡泡。
那古老的木門掩映在一叢叢修竹里,青色的是水竹,褐色的是紫竹,十幾根扎成一堆,筱葉筠條向四周散開著,這陰涼的去處便是我夢中的家。即興望去,母雞帶著一群小雞在竹根處覓食,它們在捉地上的蟲子,或搜尋遺落的米粒。旁邊的幾株芭蕉樹錯落有致地生長著,帶著幾分嬌羞,生怕?lián)屃舜渲竦娘L頭。路邊的小徑鋪著鵝卵石,大大小小地圍繞著天然的月池,池邊的太湖石半裸著身體,日月精華孕育了這等的秀麗和斯文。參差的假山石重疊著,沿著水池的邊沿砌成形態(tài)各異的造型,再伸向清瑩的水里,魚蝦和龜蟹藏匿在縫隙下面,若隱若現(xiàn)地游動著,油綠的水藻,再加上幾小塊默然無語的破銅錢,三五棵紅紫相間的睡蓮,就構成了這個動靜相宜的水上世界。雨后,鉛塵洗盡,沒有比這兒更清新的了,屋旁的香樟樹遮著,院外的桂花開著,有雞叫,有鳥鳴,有炊煙裊裊,有人家。大晴天最好,只一絲微風夠了,就在這綠竹蔭里、芭蕉樹下,放一把搖椅,品茶讀書,直搖到菜香飯熟。或者席地而坐,在家里,無須拘謹,可以卷起衣袖,可以敞開胸脯,然后拈須對弈,等到落日的余輝散盡,那寧靜的院落就悄悄地掌起了紅燈。
院落清幽雅致,如同陽春三月的江南,溫文淑靜,舉手投足間,頗有一番詩意。那院墻是白色的,下面是青石砌成的臺基,一層一層嚴絲密縫的,白石灰捶筑的漿泥黏起了經(jīng)年累月;墻上如溝的小瓦,一排排地日曬雨淋,卻永遠保持著生命的本色。紫蘿和爬山虎縱橫交錯地布滿了墻,像魚鱗,像蛛網(wǎng),風一吹,猶如浪濤起伏著,與這清新古樸一起融入圖畫。早晨,下了露水,大大小小的水珠灑在葉子上、灑在藤蔓上。麻雀在上面飛著,蟬蟲撲騰撲騰地鳴叫著。珠兒也有節(jié)奏地滾動著,有的干脆慢悠悠地滴落下來,似乎有些不舍,而舍得的滲入了這芳香的泥土里,心甘情愿地滋潤著這里的花花草草,孕育出一片迷人的風景。
推開釘著獸形的古樟木大門,心便活了起來。門上刷著厚重的桐油,寓意百年不朽,青磚和石板構筑的格局,讓這里冬天溫暖夏日清涼。走進去,迎面是搖曳的荷池,荷葉綠得可愛,一柄柄翡翠的傘擎在水面,蓮花開著,白的、紅的,有的孕育新蕾,有的含苞欲放,有的則已經(jīng)功德圓滿了,在那里徜徉霓裳,此刻我想到了“浮香繞曲岸,圓影覆華池”的景象。荷池的后面是照壁,鏤空的花紋美侖美奐,秋光月色,天香襲懷,恐怕是沒有人愿意去辜負壁面上“迎秋送爽”那四個大字的。左邊是長廊,清一色的木柱漆成了棗紅色,磨光的玉石欄桿圍著,鋪設的方磚映得過臉。里面設有石桌石椅,逢三五賓朋雅集,可以烹茶品茗,可以對弈講經(jīng),即使沒有客人來,一個人在這里捧書品讀,亦不負韶華。長廊外面是幾叢天竺,葉子碧中泛紅,不管是不是從西方靈山移植來的,總給人幾分佛心禪意。對面蕩著一架秋千,七彩絲絳搓成的繩子系在踏板上,兩邊用彩綢繞著,裝飾著風景,也點綴著心情。春天,李花開了,蓬蓬松松的,像漫天的雪;接著梔子花開了,薔薇開了,石榴也開了;最后是桂花、菊花和芙蓉,等到梅花綻滿枝頭,就預示著冬天快要過去了。芬芳不謝,四季不凋,要的就是這樣,人活著,心不老。
偶爾會有幾只雞在院子里踱著方步,或者競相追逐,有的依著花叢曬著太陽。小花貓顯得溫良馴服,由于沒有老鼠,貓也變得不兇狠了,即使“喵”一聲,也是叫給主人聽的。它最愛蜷縮在窗臺上閉目養(yǎng)神,也許是在靜中思過。狗是從來不咬人的,也不狂吠,它最喜歡對著貓子齜牙,貓子一氣爬上了樹,它就只能在樹下仰起腦袋干瞪眼。它也有可愛的時候,當主人坐在藤椅上讀書,狗便在旁邊轉(zhuǎn)圈子,然后匍匐在地上,啃著吃剩的骨頭,花色的耳朵隨牙齒抖動著,它很知趣,你只要合上書本,它就會騰地一下站起來。關著鸚鵡的籠子掛在木樨樹下,翠色染著黃色額頭的鸚哥兒,你說什么它便說什么,舌頭細巧靈活,讓人感覺它很有靈氣。隔一陣子我就會放它出來,它的歡呼雀躍營造了院子里的生氣,有生氣就可以從畫圖中走出來,與日子漸行漸遠。
鑲嵌著雕花窗欞的便是住家的屋子,花崗石的門檻,青磚墻黛色瓦,粗大的楹柱挑起斗拱,然后架梁排檁,便構成了這古色古香的屋子。開門面對的就是中堂,隸書的對聯(lián)陪襯著仿古的山水畫,左邊是漁樵耕讀的條屏,右邊是梅蘭竹菊的條屏,一對浙江越窯的青瓷大花瓶占據(jù)著兩旁的角落,像是守護中堂底下裊裊生煙的條形幾案。紅檀木的幾案上,擺著永遠不熄的檀香,燒檀香的宣德爐古銅锃光發(fā)亮,一對插上紅蠟的壽字燭臺在陪王伴駕,人在家,香就不滅,燭就還紅。書櫥一架連著一架,占了整整半壁江山,經(jīng)史子集擺了個滿滿堂堂,我喜歡鉆進書里,再從書中走出來,學習總是要經(jīng)世致用的。另一邊的博古架也不空著,天然的五色石擺在上面,令人嘖嘖稱奇,白如羊脂的筆筒、釉色光亮的唐三彩、精美的黃楊木雕、逼真的東陽竹刻,還有燕子坑的七星硯臺以及湖州善璉的畫筆,總讓我忍不住要多看幾眼。就是這樣的屋子,有琴棋也有書畫,有前人也有來者,一百年都不會改變,來了就安享閑適,凈化心靈。
穿過廳堂,走出二門,便是曲徑通幽的后院。滿眼的葡萄架從院內(nèi)伸向院外,每一處都是遮陰擋雨的頂棚。我住進來的日子,正是葡萄成熟的季節(jié),像一粒粒黑珍珠,重重疊疊地壓彎了腰,紫色的活像少婦的奶頭滴出水來,七八分熟的如同天然的紅瑪瑙,釉紋里帶著一圈一圈的暈綠。中間的桂花樹下,是一口深不見底的老井,由光滑的冰涼的頁巖砌成的井臺,一年四季總有清澈的泉水,你可以用旁邊的繩子打一桶水上來,捧一口汲入嘴里,水很甜,很涼,很解渴。還有那幾畦菜地,紫色的茄子、綠油油的黃瓜,春夏秋冬從來沒有荒蕪過,這一畦大紅的番茄剛剛上架,那一畦新栽的辣椒又在開花,小蔥蒜苗望風般地長,這里的泥土有陽光也有水分。夏天的夜里,可以聽到蛙聲,還有蛐蛐和蟈蟈,螢火蟲飛來飛去,落在鮮嫩的菜葉上,為自己的世界打起火把來。這一切都豐富了不眠的暑夜,我也在一次次的夢中回到了熟悉的故鄉(xiāng)。
我常常想,如果有這么一方田園,只過今生,不求來世。那里可以安放我瞌睡迷蒙的眼,可以安撫我起伏不平的心。累了,有一處陰涼,渴了,有一汪泉水,即使餓了,后院的菜畦上還生長著番茄黃瓜,摘下來用水一洗,用衣袖一抹,就可以大口地吃了。任風云變幻,那里都是我生命憩息的桃花源,落英繽紛,雞犬相聞,炊煙在院落的上空盤旋,泉水在幽深的溪谷潺湲。春季里滿目的青山,秋天里遍山的紅葉。井水永遠清冽澄澈,濯纓乎,濯足乎,于是整個人塵垢盡除,泥淖不染。不圖虛名,不要暴利,粗茶淡飯便是我一生的追求。著一襲漢服,哪怕葛布粗麻,雖縫縫補補,只要不破就好。
葡萄架,薔薇花。紫竹院,我的家。紅蓮白藕青荷葉,雨里雞鳴畫晚霞。早晚炊煙起,靜夜聽池蛙。一杯酒,半壺茶。漁桿獨釣斜陽里,閑來無事剔燈紗?!@樣的日子,就像我兒時夢中的歌謠,想著念著便酣然入睡。夢里也是這樣的房舍,也是這樣的風情,更不知秦漢無論魏晉。
不知道離她還有多遠,無論怎樣,那一天我都會回來,也終究會到來。我會選擇一個有月亮有微風的夜晚,坐在那清幽的庭院,扳著指頭數(shù)著天上的星星,一顆、兩顆、三顆——悠悠地,聞著荷香,咀著茶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