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紅燕(瑤族)
一? ? 昨日花謝
陽春三月,學生正在早讀,瑯瑯書聲在破曉的晨風里格外催人奮進。
譚玉卻滿臉晦氣,不甘不愿地站直身子,杵在辦公桌前。今天一早,他就被叫進辦公室。原因是身為復讀生,竟然如此懶散:早讀遲到不算,來了還趴桌大睡,真是上對不起父母,下對不起自己,實在是有負青春與抱負。然而不管班主任如何痛心疾首,如何苦口婆心,譚玉都聽不見。他的三魂六魄,早跟著視線滑過窗扉,溜到外面的世界。
就他所站的位置,剛好可以看到教學樓后邊的幾株羊蹄甲樹。
現在是三月初,南方暖得早,正是羊蹄甲開花的季節(jié)。單從花朵、葉子及所結果實來看,羊蹄甲肖似紫荊,但它花期短,只有短短十來天。且它開花之時,會如桃樹李樹一般省卻綠葉的陪襯,只將粉紅、淺紫、嫩白三色濃濃淡淡地調和在嬌柔的花瓣上,再滿樹滿枝的競相怒放,遠遠一望,有如櫻花般驚艷。羊蹄甲還有個別的花樹遠遠不及的長處,那便是它的落花從不曾花瓣碎散,乃是整朵飄落,鮮媚嬌艷恰如初開之時。
此刻,晨風吹拂,枝條輕蕩,花朵如調皮的孩子,掙脫束縛,紛紛飄離枝頭?;ㄓ晖蝗缙鋪恚瑯渖蠘湎?,全都罩在粉嫩的迷夢里。樹下,一個著嫩綠春裝的窈窕女孩剛巧走過,瞧見這漫天花雨,頓時眉眼彎彎,笑著張開雙臂。
剎那,譚玉嗅到了花的芳香和泥土的氣味。又仿佛有無數小蟲,和著春風,爬到他的心上咬了一口。他想:春天果然來了。
班主任好不容易訓話完畢,累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就大口啜吸。
譚玉非常誠懇,非常禮貌地說聲“謝謝老師”,得其應允后,邁著輕快的步伐走出辦公室的大門。他想,如果動作快點,說不定還能再看那女孩一眼。
不想下樓梯時,鈴聲大作,各年級各班的學生奪門而出,蜂擁而來,擠得他腳步踉蹌。他勉強靠墻而立,恰看見那個綠衣女孩正迎面而上:但是此刻和他一樣,都被堵在樓梯的轉角處。
看著學生川流不息,蔣荷懊惱得直想拍打腦門:都怪自己貪戀春色,被一場花雨耽誤了上樓的最佳時間。這下好了,傻不拉幾的被堵在這里,進退不能。
要是別時,蔣荷不會著急,可是昨天師傅指導她做一份報表,指定今早九點就要。雖說昨晚她熬夜到兩點多終于做完,但總還要確定沒有紕漏才好交上去。本來她預計今早七點起床,再修改一遍就可以了,但正在備戰(zhàn)高考的表弟唐浩,為好友慶生,半夜在宿舍酗酒吵鬧,被宿管員逮個正著,直接送到政教處。這事本該由舅舅或舅媽與學校協商,然二老以農忙為由,一早電話通知她母親,叫她代為處理。早上六點半,蔣荷被叫起來時氣得想罵人:自己的份內事還沒完,倒得先替別人擦屁股——回來實習才不過半個月,她已經跑腿學校五次,到底誰才是表弟的監(jiān)護人?
然而,蔣荷的抱怨沒能出口,母親的眼眶已經先紅了。她知道母親素來看重血緣親情,只能恨恨地趕往學校。來之前,她期望能快刀斬亂麻,多少省出些時間;然而眼下,她只能巴望學生動作迅速些,不要耽誤她太多光陰。
因為晨起早讀,學生們已是饑腸轆轆,加上還要跑操,人人都想早些下到操場,以便為排隊打早餐積蓄時間。故而下樓時,人人心急火燎,不知是誰踩了誰的腳,怒罵中,一股旋風般的力道直往前推。那力道之大,撞得譚玉直朝蔣荷撲去。蔣荷退無可退,被譚玉當作墊子壓向墻壁。就在她的背快觸及墻面時,一雙手穩(wěn)穩(wěn)地抱住她,使她的脊背免于撞擊。她下意識地想說聲謝謝,只聽“咚”的一聲,譚玉的腦袋狠狠地撞在墻上,頓時鮮血橫流。
蔣荷嚇得魂飛魄散,以致最初的幾秒鐘里,除了睜大眼,她再無別的反應。
他看著她,黑油油的眸子里全是她的影像,嘴角處,竟還噙著一絲笑。
她想扶住他,他卻順著墻壁往下滑。
蔣荷失聲大叫:“快,快叫校醫(yī)!快叫救護車!”
樓道里的學生被這場意外嚇呆了,紛紛停住腳步,讓出道來。蔣荷咬緊牙,在兩個學生的協助下,硬是把高出自己一截的譚玉弄到背上,踉踉蹌蹌,直奔校醫(yī)室而去。
譚玉這一撞,一直昏迷未醒,校醫(yī)束手無策,只能聯系救護車。
他被送進醫(yī)院的當天晚上,蔣荷悄悄來到病房前。她不敢進去,便在門外張望。病房里擺著三張床,只有最里面的一張被使用。譚玉蜷縮在白色的被窩里,如果不細看,還真是無法從一團毫無生氣的白色中發(fā)現一張煞白的臉。他頭上裹著繃帶,眼閉得緊緊的,修長的睫毛垂下來,投影在蒼白而脆嫩的面頰上,仿如一張白紙,單薄而透明。
自從得知他的身份,蔣荷的心里一直很矛盾。
她知道自己不該來這里,可心底里又著實感激譚玉,要沒他在關鍵時刻抱住自己,被撞成腦震蕩而住院的沒準就是自己??删退銇淼结t(yī)院,她也不敢走進病房,萬一碰上譚玉的母親,她就是渾身長嘴也講不清楚。唉,誰叫她的小姨婚內出軌,勾搭上他的父親,鬧得烏煙瘴氣:想來愛可以愛屋及烏,恨當然也會由表及里吧?
蔣荷猶在門外掙扎,病房內的譚玉已呻吟出聲。蔣荷心下詫異,不知道為什么里邊一個陪護的人都沒有。想了想,她輕手躡腳地走進去。譚玉像是被靨住了,眉頭皺得很緊,手腳亂抓。折騰間,被子被踢到床下?,F在還是春寒料峭的時節(jié),蔣荷趕緊拾起被子,替他蓋上。誰想,她才替他掖好被角,他便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
蔣荷一驚,低下頭。譚玉依舊緊閉雙眼,低低呢喃:“媽……媽……”
沒來由的,蔣荷覺得心痛。尚未真正與譚玉照面之前,她便聽說因婚外情的暴露,譚父譚母已冷戰(zhàn)很久,誰也不肯讓步,但又顧忌著前程不肯離婚。這樣的拉鋸戰(zhàn),最終傷害的是譚玉:去年他驟然得知真相,高考發(fā)揮失常,居然沒考上一本;無奈之下,只好選擇復讀。
論理,輪不到蔣荷這個未嫁之女來指點已婚婦女如何經營婚姻或是取舍愛情,然小姨是外公的老來女,出生不久,外婆就過世了。母親比小姨大了二十歲,既心疼外公年事已高,又憐惜小姨稚齡喪母,便將其帶在身邊撫養(yǎng):說是姊妹,實則情同母女。顧及母親的心情,蔣荷猶豫再三,還是婉轉勸告小姨及時剎車。奈何小姨被嬌養(yǎng)慣了,一直抱怨所嫁非人,總是數落姨叔人丑還窩囊,讓她吃盡柴米油鹽的苦頭。譚玉的父親恰好有錢又有權,有皮相還會哄人,小姨如何舍得這么個將自己捧在手心,又能滿足無數欲望的男人?
蔣荷不是不知道旁觀才是最好的選擇,可是自打她常被差遣到縣高處理表弟的事情,確切知道譚玉就在這所學校復讀,無端便生出一份憐惜。就在一年前,這個學生還是備考重點大學的苗子,現在卻變成全校最墮落的學生。其中變化,固然是他父母造孽,但是罪魁禍首里,畢竟也有她的血親。更何況,姨叔是她母親看中的,小姨現在的種種如意與不如意,都跟她的家庭脫不了關系。
蔣荷長吁短嘆,雖然不覺得自己該替任何人償罪,但面對譚玉時,總是硬不起腰板。于是,她不敢使勁抽手,只是用另一只手輕輕地掰開譚玉的五指。偏偏譚玉捏得死緊,以至于在她的皮膚上掐出印子。
蔣荷無語望天,只好暫且坐下。
不知過了多久,譚玉自昏睡中醒來。偏頭時,他看見一張昏昏沉睡的臉。那張臉像一朵初開的花,嬌嫩潔凈,還隱隱透明。他口渴得厲害,才動身體,臉的主人便睜開眼。
看著他,她揉了揉被捏得發(fā)酸的手腕,笑了笑。不等他說話,就從桌上拿起杯子,兌好溫水,扶著他一點一點地喝下。
而后,她按鈴叫來護士,乘護士檢查時,悄悄離開。
過了兩天,蔣荷感冒了,頭重腳輕,哪兒也不想去,就窩在床上。
按習慣,晚飯過后,小姨帶著三歲的女兒蘭蘭過來串門。蘭蘭一見蔣荷就撲到她身上,她只好強打精神。戲耍間,她看到蘭蘭的脖子上多出把金鎖,十分精巧炫目。她一邊取下來仔細端詳,一邊夸贊:“姨叔真有心。出差在外,還記得買這么貴重的禮物。小姨,想必你得的禮物更精致吧?”
小姨從鼻腔里輕蔑地哼了一聲:“就他那摳摳索索的窮酸樣,舍得嗎?”
蔣荷噎了一下,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愚不可及的問題——昨晚晚飯時,小姨不是洋洋得意地說,譚玉的父親也才出差回來嗎?她笑笑,把金鎖掛回蘭蘭的頸上。蘭蘭則漲紅小臉,興奮地追問:“姐姐,蘭蘭好不好看?”
“當然好看,蘭蘭戴什么都好看。”
恰好母親弄好湯圓,把蘭蘭叫開。
蔣荷再也按捺不住,壓在心底許久的疑問沖口而出:“蘭蘭是誰的女兒?”
小姨瞟了她一眼,目光意味深長:“當然是我的女兒?!?/p>
蔣荷揉一揉額頭,覺得這場感冒實在是來勢兇猛,搞得自己智商急劇掉線,一再犯蠢:這么揭人傷疤的問題,不會叫小姨心頭滴血吧?
小姨倒是無所謂,反而漫不經心地說:“怎么,想你的小情人了?”
蔣荷詫異地抬起頭:“你說什么?”
“你都到醫(yī)院和人家卿卿我我,還掩飾給誰看?別看那小子臉嫩,撩妹仔的手段倒是高明,就是那些年紀比他大,經歷比他多的女人也被撩得春心蕩漾。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青出于藍而勝于藍?!?/p>
蔣荷這才明白小姨說的是什么,一下子紅了眼:“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怎樣?”
蔣荷雖然氣急,但還能條理清楚地解釋。
可惜小姨聽也不聽,口氣咄咄逼人:“你敢說你沒被他吸引?你敢說你沒偷偷在夢里想著他?你明明知道我和他爸那樣,還敢往前湊,不就是心癢了嗎?平常你怎么說我的?哦,這才是咬人的狗不叫??!你聽好了,你想找個有錢有貌的小鮮肉,隨便誰都可以,就是不許夾在我和他家里邊!”
說完,小姨氣沖沖地走了。
蔣荷氣得渾身發(fā)抖。生平第一次,她這才知道什么叫倒打一耙。現在的她才大四,不過是來縣財政局實習,離譚玉明明十萬八千里,要不是小姨與他父親的那些破事,她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誰,遑論交集戀愛。而且還是夾在小姨與情夫之間——難不成,小姨真以為天下女人都好她那一口?
憤憤之情還沒下去,蔣荷的頭便疼得好像要炸開。不得已,頭顱重重地垂了下來。
這真是無妄之災,既然連至親的人都質疑她居心不良,那么今早辦公室主任來找她談道德問題就顯得格外合情合理了……
譚玉快出院的時候,班里有同學來看他。除了關懷慰問,同學們還談起八卦。他們擠眉弄眼地說,本年級唐浩的那個漂亮表姐攤上事了。據說她老牛吃嫩草,居然想對良家子弟下手,借關懷表弟為由,頻頻跑到學校騷擾學生,結果被家長告到單位,已被清理離職。說這話的同學言之鑿鑿,因為他的媽媽就在縣財政局上班,內部消息自然可靠。
譚玉的牙齒緊緊咬住嘴唇,本就蒼白的面孔愈發(fā)慘白。原來,昨天父親母親難得一起來醫(yī)院看他,不是沒有原因的。他們站在床頭咬牙切齒講的那些話,不是警告,也不是威脅,而是告知他必然會出現的結果。
用父母的話來說,這么做,是要叫他“迷途知返”。搞了半天,譚玉才弄明白,原來在父母眼里,他已鬼迷心竅,居然和心懷不軌的社會青年相戀,以至于成績遲遲不見提高。他氣得七竅生煙:他和蔣荷總共不過見了兩面,話還沒說上幾句,就因為她來醫(yī)院看他,他與她便背上茍且鬼混的臭名聲;那么,照日常父母吵架時爆出的訊息來看,女方與有婦之夫雙宿雙飛,或是男方與有夫之婦勾搭成奸,誰才齷齪?
譚玉的心頭一直燒著一把大火,以至于辦完出院手續(xù)后,他冷著一張臉,不愿待在家里靜養(yǎng),執(zhí)意要到學校上晚自習。
正好化學老師發(fā)下測試卷,同學們奮筆疾書,誰也沒空理他。他拿著筆,心不在焉地在試卷上涂涂畫畫。時不時地,他的視線飄到窗外。
晚風輕拂,送來陣陣寒涼,亦送來縷縷花香。
清清幽幽,似有若無。
他想起了幾天前的清晨,那個在花雨中張開雙臂的女孩。其實,她來學校探望唐浩的第一天,就在學生中引起關注。畢竟讀書辛苦,又還乏味,沒有調劑,怎么堅持得下去?那么有氣質的美女,還不得當作校園熱點話題。于是,大膽的同學觍著臉湊上前叫她“唐表姐”;她走之后,同學們一邊與唐浩套近乎,一邊評頭論足。所以,雖未見其人,他已知其事。等到真正見面時,他才曉得,她不僅美麗動人,甚至嬌嫩得和身邊的女同學沒什么兩樣……也是,聽說她讀書早,雖然大四了,也才二十歲,僅僅比他大一歲……她的性子可真好,他躺在病床上觸及的溫暖,怎么也忘不了。原本,他以為是母親,可睜開眼時,母親已不知哪里去了……已經很久很久了,貌合神離的父母,給予他的關懷,除了濃縮成銀行卡或微信紅包上的數字,就什么都沒剩下……她不過是個陌生人,卻在病房里陪了那么久:端杯送水,叫來醫(yī)務人員……她可以不來探病,他與她,本來就沒有關系,偏偏在探病之后,她的人生變得一團糟糕。
他想,是他連累了她。他的父母是縣里有頭有臉的人物,對付一介實習生,實在輕而易舉。想明白這一點,他羞愧難當,最后下定決心:就算目前自己沒有能力為她排憂解難,至少也要當面道歉??墒牵以谀睦??現處何方?他一無所知,又該經由什么途徑才能達到目的?找唐浩自然是最好的辦法,可是那小子已被放回家反省,要一個星期后才能返回學校,到那時,她還在不在縣城?
譚玉悵惘若失。直到下晚自習,也沒想到辦法??粗瑢W們接二連三地離開,他心底愈發(fā)煩躁。交過試卷,收好課本,他悄悄來到教學樓后面。
他本是信步亂走,不知不覺,就走到羊蹄甲樹下。幾天前還開得一派繁盛的羊蹄甲花已呈衰敗之勢。高高的樹上,花朵稀疏,枝干光禿。地上到處都是落花,一朵壓著一朵,踩上去,酥軟而有聲。譚玉拾起一朵落花,心底已是千轉百回。
他悵然地抬起頭。忽然,他看到最遠的那棵樹下,站著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他的心輕輕一動,雙腳便先于理智邁步出去。
隨距離的縮短,他篤定,那個縮在陰影里的身影就是她。
沒來由的,譚玉的心像被一只不安分的手撥弄,左右劇晃,不能自已。眼看著不足三米的距離,他穩(wěn)住身子,悄悄吐納,再小心翼翼地靠近。然行動再慢,腳步再輕,踩著落花,終歸發(fā)出窸窣聲。她似被驚醒,抬頭看了一眼,身子跟著就動。譚玉急了,收住腳步鞠個躬,說:“對不起。”
蔣荷愣怔幾秒,借著幽微的光認出來人,才開口說話:“別這樣。跟你沒關系。現在晚了,快回去休息吧?!?/p>
譚玉心底忽然冒出一種類乎喜悅的情緒:她知道他!
偏偏歡喜還來不及擴散,立刻被沮喪打散:她既然知道他是誰,想來應該也推測得出,究竟是誰耍了手段,以這樣極端不名譽的方式將她驅離實習單位。他有些痛苦地看向她,她卻已抽身離開。
他連忙跟上,聲音壓得很低:“你回家嗎?我送送你。”
“不用,我家很近——”
她光顧著趕路,沒提防腳下,一腳踩著石子,腳底一滑,身子便往前撲去。
他恰好趕上,抓住她的胳膊。她穩(wěn)住身子,雙腳隨即后撤,還想抽出自己的胳膊。他偏不放開五指,倒逼近一步。他雖然才十九歲,可是一貫來營養(yǎng)好,又常鍛煉,身高大大超過同齡人;她的個頭不算矮,但在他面前,只有仰視的份。他俯視著她的眼,慢慢地,他說:“唐表姐,對不起?!?/p>
頭頂上方的眸子,是她這幾天來看到的最純凈的眼。沒有明目張膽地嘲諷,沒有裝模作樣地安撫,更沒有別有用心地刺探;他看著她,滿眼愧疚。沒來由的,她想痛哭一場,讓幾天來的委屈、恐懼任淚水沖洗干凈。
他似乎感受到她的悲傷,抬起空著的那只手,想給她擦一擦眼淚。忽然,他看見她的身后有個高傲而僵硬的身影。便是夜色濃濃,他猶看出那身影正惡狠狠地盯著他和她。霎時,他的手停住了,呼吸也停住了。
那個人,正是他的母親。
事情結束后,蔣荷一陣陣后怕??赡苷娴氖侨吮槐浦两^境,一切都豁得出去,所以她才敢那樣對譚玉的母親說話。
那時,她臉面平靜,語速卻很快:“我不懂你們是怎么想的。你們是成年人,自己解決不好自身的問題,就拖著子女下水,你們怎么忍得下心?當著你兒子的面,你自己問問,我到底和他見過幾次,我們又怎么混在一起了?真正鬼混的人沒人敢說,你也敢怒不敢言,就把氣撒在我頭上。光是誣蔑我就算了,為什么要連自己的兒子一塊禍害?是不是一定全毀了,你才覺得心里平衡?你別忘了,他就要高考了,而且這已經是他第二次參加高考。你要是真疼愛你兒子,回去找你丈夫談,找那個女人談,別把賬算到我身上,更不要算到你兒子頭上?!?/p>
說完,她轉身就走。身后,那對母子雖然壓低了嗓門,但是風送來的聲音足夠判斷得出二者正在爭執(zhí),以至于那個憤怒的母親沒能追上來教訓她??v使如此,她的心依舊跳得極快,腦子也極其混亂,懷著一股從此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悲哀,她走得飛快。
真的,她現在已經是百口莫辯。拜小姨那張顛倒黑白的嘴巴所賜,連父母都開始用懷疑的眼神看著她。所以晚飯時,外公才聞訊從舅舅家趕來,聯合父母及小姨搞三堂會審。她氣憤到極點,一五一十地說明原委,又挺直背,步步逼問小姨,毫無掩飾地數落其出軌及惡人先告狀的行為。興許是她乖乖女做得久了,家人從來不知道她也會說尖刻話,竟至將外公氣暈在桌上。于是,小姨哭得撕心裂肺,連連叫嚷自己沒做虧心事,更不會違背倫理,又罵她沒大沒小,亂扣屎盆子。母親急火攻心,不分青紅皂白地將她一頓好罵。
蔣荷早就知道母親是個極其偏袒娘家的人。多年來,母親不僅承擔贍養(yǎng)外公之責,還常拿父親辛苦掙來的錢補貼游手好閑的舅舅,對一手養(yǎng)大的小姨更是寵愛非常。但是,她才是母親十月懷胎所生,才是母親應該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存在,她可以原諒母親在驚懼中的慌不擇言,但那種睜眼說瞎話、赤裸裸的偏袒,直如刀子般割著她的心。她不禁自嘲地笑:“我可能是撿來的孩子?!贝蛲觌娫捊衼砭茸o車,她再也不愿待在家里,索性出了門。本來是想隨便走走,鬼使神差地,卻又來到羊蹄甲樹下。
她始終記得,那個早上,她看到的那些繁花:明明比不得玫瑰芬芳嬌艷,也及不上蘭花清新裊娜,但就是開得恣意熱烈,生機勃勃,像極了初生牛犢不畏虎的單純孩子——她就想再看一看那樣的花!
沒想到,來便來了,看也看了,居然又惹出大麻煩來……
這時,一朵落花飄到她的肩頭,再落到她的手中。淚水毫無預警地洶涌而出,滾過她的臉,又落在那朵羊蹄甲花的花蕊中。
她想:花是可以今年凋謝明年再開,可是人被損害的心要怎樣才能復原?
回到家后,蔣荷到底做不來心狠。她想,就為她被包括父母在內的所有人誤解之時,譚玉還能坦誠地找她道歉,又在他母親面前挺身而出,自己就該幫他一把。所以重返大學后,她經由表弟之手,輾轉拿到譚玉的郵箱。之后,她新注冊一個郵箱,以“送給同病相憐的你”為主題,開始了一星期兩次的郵件發(fā)送。開始的時候,她只是發(fā)一些風景優(yōu)美、一看就讓人心寬地闊的圖片。實在無圖片可發(fā)的時候,她就改放一些可愛而逗趣的動物視頻。漸次,她搜羅到一些合適他心境,又不會刺傷其心情的小文章,閱讀過后,再謹慎地加上一點自己的感悟,她把這樣的大雜燴也發(fā)送過去。她不知道他是否會點擊閱讀,也不能預測閱讀后是否產生效果,只是想著,只要對方不拒收郵件,她就一直發(fā)下去。
直到這一年的高考結束,她從母親處獲知小姨轉述來的消息,說是譚玉借著高一、高二時期打下的堅實基礎,“浪子回頭”,短短三個月地刻苦攻讀,終于在高考中正常發(fā)揮,考出頗為理想的分數,被心儀的985學校錄取。她懸了許久的心,這才放回肚里。
她想:事情就到這里,這是大家都能接受的結局。于是,她果斷地終結了發(fā)送郵件的荒唐行為。
二? ? 今朝蕊濃
一晃眼,蔣荷走向社會已有七年。因為對七年半前那樁飛來橫禍般的緋聞心有芥蒂,又厭惡小姨兩面三刀的嘴臉,也不愿意面對其他親朋好友與左鄰右舍諸熟人惺惺作態(tài)的關懷,大學畢業(yè)后,她并沒有返回故鄉(xiāng),而是留在外省的一家國企。除了逢年過節(jié),她與家人的聯系,就剩一星期一通電話。母親心有不甘,每次通話結束前,都會語帶哽咽地追問:“我現在想見你一面都難,你為什么要留在那么遠的地方?”
為什么要選擇這座城市,開始蔣荷也說不清楚。直到工作的第二年春天,看著每天上下班必經的那條馬路,整整一條街都栽種著羊蹄甲,一夜之間都開了花,行走其間,仿若置身花海。那一片淺紫嫩粉嫣紅里,她的心格外燦爛,又格外寧靜。她終于想明白了,自己之所以愿意留在這里,為的就是這一片靜靜綻放,又靜靜凋謝的花兒。
真的,她已經很厭惡那些熱鬧。比如,折騰了整整一年后,小姨得償所愿地盼到譚玉的父親離婚,自己也馬不停蹄地逼著丈夫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旋即帶著蘭蘭,風風光光地嫁給心上人?;槎Y上,人人交口稱贊,艷羨不已……事后,母親給她打來電話,發(fā)了很久的牢騷,流了很多的眼淚——為那些藏在艷羨后的譏諷與嘲笑。那時,她聽懂了母親話里的悔意。母親是在后悔當初是非不分,為了那么個不知鮮廉寡恥的妹妹而傷害自己的女兒。
工作后,見的人與經歷的事情多了,受的委屈也多,蔣荷早已學會體諒與隱忍,又怎么會真跟母親計較。她一邊好言好語地安慰母親,一邊也確實感到慶幸:幸好自己離得遠,不用看那些不堪入目的畫面,更不用聽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只是可憐母親,她對手足掏心挖肺、百般呵護,到頭來還是被坑到羞于見人的地步,真是傷神又傷心。
幸好,她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需要違心湊熱鬧的時刻不多,能清靜地過日子。所以每年早春,羊蹄甲花一旦盛開,她都會拿著相機精挑角度,用心拍照。而后,把這些美美的照片放在自己的QQ空間孤芳自賞。興致來時,她也會在空間里寫一些話:有對工作的反思,對生活的感悟,也有對親人的評價。甚至有一回,她偶然想起譚玉,曾無限惆悵的在空間里留下一句話:“他們都歡天喜地地開始新生活。我很好,你呢?”
大約從三年前開始,她的QQ空間突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那人從不留言,也不點贊,只是在每一則心情筆記處留下瀏覽的痕跡。
蔣荷不以為然,這世界本來就有許多事情不需要去追究原委:今日來過,明天或許就會消失,或是今年來過,明年自然也會消弭無痕;何必又值得放在心上呢。
然而這一年的三月初,她再次拍攝怒放的羊蹄甲花時,一個黑乎乎的身影闖入鏡頭,且久久不去。蔣荷估摸是“英雄所見略同”,有人與自己相中同一片景色,秉承著主讓遠客的心思,她把鏡頭轉向別處。未料,她才換地方,那片黑影如影隨形,再一次擋住鏡頭。她心底有些不快,但也不好計較,只能是再換一個方向。偏那黑影與她較真,數十秒后,居然再次擋住她的鏡頭。
蔣荷不勝其煩,放下相機,想請那人讓一讓。
黑影的主人是個高瘦的男人,就站在十米開外的樹旁。那人并沒拿著相機或是手機,他只是背對著她,默默觀花。
這一條街道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可是那個人站在繁花里,卻渾身散發(fā)著枯寂的味道。無端的,蔣荷想起朱自清的句子:“熱鬧是它們的,我什么也沒有。”
不知怎么的,她想起自己的際遇。雖然一直自我安慰,她在這座城市生活得很好,但其實她并沒有知心的朋友:獨來獨往,灑脫是灑脫,孤獨也是真孤獨。許是這樣同病相憐的心情,蔣荷消了氣,甚至那人轉身時,她還看了看他的面孔。
看過之后,她腦子里只剩一句話:人生何處不相逢。
譚玉的視線對上蔣荷時,嘴角上揚。
果然這一笑,蔣荷非但不能拔腿就走,還得報以微笑。
仗著腿長,他幾步走到她跟前:“唐表姐,好久不見。”
她頓了頓,總覺得心頭似乎被扎了一下。她不想繼續(xù)寒暄,便客客氣氣地說:“我還有事,先走?!闭f完,真的轉身就走。
沒想到,他亦步亦趨。
她回頭,眉頭微微皺起。
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謝謝?!?/p>
她覺得莫名其妙,本能地接腔:“不謝?!?/p>
“一定要謝謝你。要不是你的那番話,我媽還醒不過來,也不會那么快就下定決心離婚。他們鬧得越久,除了對他們不利,對我也沒有好處。我那時年輕,除了憤世嫉俗,沒有能力,做得也不好,讓你白被人冤枉。還有一件事,也要多虧了你,要不是……”
她面上的神情終于放松下來,看過來的目光也柔和多了:“都過去了,別放在心上,你會越來越好?!?/p>
“可我還是欠你一聲對不起?!?/p>
她搖頭:“別說這種話。大家都是不得以。何況沾親帶故的,提了才尷尬?!?/p>
他垂下眼,長長的睫毛,遮掩的不只是眼神,還有已經流瀉出的情緒。
眼角的余光里,他看見她臉上浮現出懊惱的神色。他趕緊抬頭,沒想到她飛快地說聲“再見”,然后就腳底抹油般走了。
看著她落荒而逃的背影,他嘴角噙笑。仰起頭,除了一片燦爛的粉色,花與花的縫隙間,分明還透出天的蔚藍。他的心底真切地升起歡喜。
低低的,他在呢喃:“再見,我們當然會再見?!?/p>
周一的時候,蔣荷正在核對報表,人事部專司跑腿的小妹領著十來個新同事進來辦理工資與養(yǎng)老保險等相關手續(xù)。平常負責這塊的李姐因事請假,由她暫代業(yè)務。她抽出材料,目光掃到個頭最高的那個人時,眼眸驟然縮緊:譚玉居然在新職員之列!
迎著她的目光,他沖她眨眼,眼角眉梢,純是熊孩子惡作劇成功后的喜悅。
心底不是沒有疑惑,可是這樣的場合并不適合打探。蔣荷定住神,專心核對信息,指導新同事填表。譚玉沒有再出幺蛾子,只是填完表后,盯著她的臉看了好幾秒,才慢條斯理地說聲“謝謝”。
重逢的蹊蹺似乎就定格在周一。接下來的日子,蔣荷都沒有再見到譚玉。不過,她從一份份財務報賬單上得知,他在工地奔忙??v然他是985名校出來的本碩連讀生,進了這家國企,按規(guī)定是不能馬上坐辦公室,須得從基層做起;如果他偶然在公司出現,那只是定期趕來匯報工程進度而已。不過,從上傳的報表來看,他能力突出,做事踏實,頗受重用。不知怎么的,蔣荷松了口氣,覺得一直懸在心上的某樣東西真正落了地。
一晃眼,秋天到了。連續(xù)加班一個星期,蔣荷一進辦公室就疲憊不堪。為了提神,她想沖咖啡,偏偏自己買的沒了,只好到茶水間找。
咖啡被收在角落里,她彎著腰挑選時,又進來兩撥人;聽聲音,是人事部小妹和新來的同事。蔣荷沒精力與人寒暄,便照舊縮在角落里。她聽到人事部小妹在打趣:“帥哥,你就讀的學校那么好,當初求職,為什么不選擇總部,非得要跑到我們這種三線城市來?。俊?/p>
接腔的聲音居然是譚玉,他聲調平平:“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
人事部小妹“咯咯”嬌笑,聲音明顯要比平常脆上一度。
蔣荷不認為譚玉的回答有什么逗趣之處,甚至聽出了敷衍的意味,這樣也能逗得姑娘花枝亂顫,只能說他確實有討人喜歡的資質:畢竟,這是個講究顏值的年代。
腹誹還沒完,又加入一個嬌滴滴的聲音:“譚玉,快回辦公室吧。上邊指定要的文件,有個細節(jié)還得和你核實一下哦。”
譚玉應了一聲,聲音太低,聽不出情緒。嬌滴滴的聲音卻笑得叫人喉嚨生膩:“譚玉你最好啦。咱們走吧?!?/p>
步入社會還在公眾場合如此用力過猛地展示天真,這樣的人還真不多見。蔣荷忍不住直起身子,悄悄探頭。她瞄見一位嬌小玲瓏且嬌姿欲滴的美人正伸出白嫩的手,不由分說地挽住譚玉的胳膊。譚玉似乎皺了一下眉,眼睛突然掃視過來,那眼神,當真犀利如刀。蔣荷無端覺得臉皮痛,趕緊縮回去。老祖宗果然沒說錯:非禮勿聽,非禮勿視;看吧,這就被抓現場了。
中午在公司食堂用餐時,人事部小妹和秘書辦的兩位小姑娘為打聽季度績效,特地跟她拼桌。
一桌人正絮叨,譚玉端著餐盤大步流星地走過來,身后自然跟著小美人。路過她們這一桌時,他明明目不斜視,蔣荷卻渾身不自在,趕忙低下頭,往嘴里狠狠塞口肉,才覺得心里踏實。
那二人在隔壁落座后,一桌的小姑娘已然忘了之前糾結的是什么,嘰嘰咕咕,全是譚玉和小美人的八卦。當然,為避免當事人聽出端倪,小姑娘們除了壓低嗓門,還機智地給二人按上綽號:帥哥、美女——反正餐廳里滿是年輕男女,誰知道她們說的是哪個帥哥與美女。
據說,同一批入職的員工中,小美人雖然不是985或211大學畢業(yè),但因上頭有人,所以進公司后不需要到工地歷練,直接坐辦公室。等到譚玉這撥人由總部下調到分公司檢驗時,整整齊齊一打小伙子里,小美人一眼相中譚玉。
“你們說,帥哥會從了美女嗎?”
“為什么不從啊?娶了白富美,人生就可以少奮20年。帥哥又不傻,怎么可能會放棄大好機會?!?/p>
“就是。不然奶茶妹為什么要撇下大學里的親密愛人,死活要嫁韋小寶?!?/p>
“可是就算嫁了韋小寶,韋小寶還不是在外邊打野食;虧得奶茶妹還鮮嫩可口,青春逼人呢。你們說,到時候是不是帥哥人還沒長殘,就得先戴綠帽啊?”
三位小姑娘眉飛色舞,笑得前仰后合。其中,人事部小妹湊到蔣荷跟前,要她發(fā)表高見。
蔣荷瞟了瞟五米開外的譚玉,不肯說話。財務部小妹索性用手肘拐一拐她,非要她與民同樂。無奈,她只好將聲音壓得極低:“據華爾街金融界分析師的計算,再美貌的女人,如果把臉當飯碗,確實會隨時間的流逝而貶值;男人如果吃軟飯,與此同理。但是如果憑真本事站穩(wěn)腳跟,就目前的社會實際來看,男人的保質期長于女人。所以,你們期望的事情,應該沒有實現的可能?!?/p>
這話立刻引來共鳴,話題再度被扭轉。三位小姑娘紛紛嘆惋現實殘酷,各行各業(yè)都暗藏性別歧視,女人真是活得平庸而艱難。人事部小妹甚至還提及最新時訊——藤州某公司公然侮辱女性,叫完不成任務的女職員跟在扛大旗的男職員身后跪地爬行。雖然這事被警察叫停,但小姑娘們依舊義憤填膺:既恨那些女職員沒有骨氣,又恨那家公司沒有人性,更怨政府沒有跟進處罰云云。
蔣荷沒搭腔,只想著:為生活所迫不過是借口,只要你珍惜自己,誰又能真把你踩到泥土里?
下午四點,譚玉和同事接到通知,說是另一個工地急需人手,領導要求他們趕去增援。二人收拾好行裝,趕到辦公室拿材料,然后預備乘電梯到停車場。正好下班,所有同事都擠在電梯前。譚玉本來是可以等的,可是瞥見蔣荷朝樓梯口走去,心思便跟著轉動。他這次下工地,大約要到年底才能回來,他與她明明近在咫尺,卻如被銀河隔在兩端的牛郎與織女。他拿定主意,偏頭和同事商量,同事笑著接過他的旅行袋。
但是他運氣不好,才擠出人群,小美人又來糾纏。一開始,他就明白告知對方,他對她不感興趣;但是小美人臉嬌心大,十分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但凡他回到公司,她總能在第一時間攔截。以往顧及同事情面,他拒絕過后,只是對其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但是這個美人就是不懂知難而退。今天他耐心用盡,也不管旁邊有人無人,撂下狠話,直將對方斥責得梨花帶雨才得以脫身。等他心急火燎地跑到樓梯處,一路哪里還有人影。到底是不甘心,他直往下追。
不知轉過多少轉角,跨過多少臺階,直到他氣喘吁吁,才瞧見蔣荷正要邁下最后一級臺階,走往通向一樓大廳的安全門。
他的腳步聲既急促又沉重,她下意識抬頭。
他松了口氣,三步兩步跨下臺階。
她往邊上讓了讓,意思是要讓他先行。他緩了緩氣,站在她面前,俯視她。想是他目光灼灼,她退了半步,目光有些戒備。
他努力平心靜氣,靠近一步,一句話說得清晰而堅定:“放心,為了延長保質期,我一定會更努力。”
不出意外地,她雙眼瞪得圓溜。
他知道她為什么驚訝,甚至驚懼。午餐的時候,她與小伙伴竊竊私語,雖然防得住他,但是顧此失彼,她并不知道,他的那個同事就坐在緊挨她的另一桌。好巧不巧,那個同事從頭聽到尾,自然推斷得出她們八卦的是誰。
看著她的耳根“刷”地燒紅,他心情大好,不待她解釋,就昂頭挺胸拉開安全門。
蔣荷想澄清,可惜根本沒有機會。譚玉風馳電掣般走了,直到入冬都還沒有回來。等來等去,蔣荷沒了解釋的心情,因為,她自己也遭遇上真正的麻煩。
他們財務部門最近人員調整,空出一個副職的位置。比照學歷、資歷和能力三方面條件,蔣荷都是最合適的人選。然而,這個職位最后落在同辦公室的李姐頭上。別的人,蔣荷不敢評論,但這個李姐,學歷比她低,資歷比她淺,能力比她欠,好幾次業(yè)務出錯,向來雷厲風行的財務部主任居然沒有處罰或是批評她,只在私底下抱怨,然后打發(fā)蔣荷給她善后。蔣荷一直覺得奇怪,直到某日晨練,她親眼見到李姐如藤蔓般纏在分公司老總的身上,親親密密地從酒店出來,才恍然大悟。如今,這位李姐穩(wěn)穩(wěn)坐在她上首,成了她的上司,她心底再怎么意難平,然而又能說什么?唯有抹一把臉,擠出笑容上前祝賀:職場嘛,誰不是敷著脂粉的戲精。
然而蔣荷的霉運并未到頭,也不知是撞了哪路瘟神,她的官運沒了,爛桃花還噼里啪啦,一路開得歡快。先是一個離了婚的副總夸她善解人意,頻頻約餐,甚至露骨地暗示,要是有人罩著,她的晉職之路會格外穩(wěn)妥順利。沒來由的,蔣荷想起李姐,又想起那則女職員跪地爬行的新聞??上?,她沒有給人當后媽的理想,便婉轉而斬釘截鐵地回絕。豈料該仁兄剛剛退散,一個來往頻繁的大客戶忽然慧眼大開,居然看出她蕙質蘭心,遂頻頻送花示好,進而還有大小禮盒遞上。然而蔣荷也沒有給人做三的欲望,花來不簽單,禮物送到眼皮底下也不接。雖然她的心一直巋然不動,然周圍佛幡已速速亂翻。也不知誰起的頭,她的私生活居然被染成緋紅色。染就染吧,不知怎么又進化成金黃色;于是,她這個默默無聞地財務部小透明,變成了縱橫人間的花妖鬼魅。
真是奇怪,李姐近來越發(fā)放肆,不是扭著腰肢在辦公室調戲年輕俊秀的男同事,便是明目張膽地朝路過門外的老總飛媚眼:偏偏人人視而不見,倒無中生有地八卦她蔣荷。
這種事,還真不是蔣荷跳出來,指天發(fā)毒誓就可以消弭的。她只好更加努力地工作,實在忍無可忍時,甚至跑去藝人張雨馨的微博下點贊。以至于表弟唐浩在微信上嘲笑她:“姐,沒想到你居然欣賞那種黑料纏身的女人?!?/p>
表弟面前,蔣荷不打算遮掩,惡狠狠地懟回去:“黑料那種東西,在營銷號與水軍滿天飛的今天,有什么可信度?我欣賞她又怎么了?至少她敢嫁給愛情,沒想著攀附豪門,比那些天天賣人設裝純裝高端的大明星強多了?!?/p>
唐浩連連發(fā)來幾個驚嘆的表情包:“姐,原來你還這么純情。好好,但愿有一天,你也能嫁給愛情。”
懟完表弟,蔣荷的心情好了許多,她安慰自己:“清者自清,時間可以消除一切!”
可是,她還是高興得太早了。年會時,李姐盯著她佩戴的胸針,笑得十分曖昧:“這是梵克雅寶的限量版吧?”
蔣荷愕然:“怎么可能。這是淘寶上的網紅款,價格不到真品的百分之一?!?/p>
李姐拉長了調門:“哦,你知道原價啊——”
人事部小妹湊上來點評:“挺精致的,根本看不出來是仿的嘛?!?/p>
“對哦。鉆這么閃,簡直就是真的?!?/p>
李姐笑得妖嬈:“假作真時真亦假唄?!?/p>
桌上笑聲起伏,甚至前來拼酒的小美人也巴眨著眼,天真地說:“這分明就是真的嘛。小荷姐姐,你的工資買不起,但是總有人買得起。能有人替你買單那是好事啊,這說明你魅力四射,是塊香餑餑哦?!?/p>
如果在平時,蔣荷可能會跟同事們調笑,可是看著周圍人都在擠眉弄眼,想想最近辦公室里起伏的流言,還有什么不明白。然而年會才開始,大領導還要敬酒,此刻就負氣而走,只會惹來更多笑話。她忍了忍,拿起包包,預備要上洗手間。
忽然,有個質感清澈的聲音插進來:“不好意思,囊中羞澀,買了個仿品,讓大家見笑了。”
眾人回頭,譚玉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眾目睽睽下,他走到蔣荷身邊,左手搭在她座椅的扶手上,身子半彎,親親密密,似乎要將蔣荷攬在懷里。眾人目瞪口呆,好一會兒后,才察覺剛才的笑話過分了。幸而小美人睜著滴溜溜的眼,抖著手指說:“你,你們……”
譚玉沒有接腔,只是偏過頭,以一桌人都聽得到的聲音,貼著蔣荷耳語:“等我。頒獎完后,我們一起走。”說完,他直起腰身,朝大家點點頭,轉身離開。
待人走遠,原地炸了鍋。眾人迅速拋掉尷尬,紛紛追問:你們是什么時候開始的?怎么進展如此神速,簡直跟暗度陳倉似的。
蔣荷自己都還在震驚中,除了緘默,還是緘默。心底里,卻是什么滋味都有了。當眾被人血口亂噴,于她不是第一次;然有人及時站出為她擋住風言風語,卻是第一次。
那個人,偏偏是他啊。
一開始,她就知道他會參加年會,因為造冊做年終獎勵績效時,表彰名單中就有他。但是,她沒想到的是,他居然那么快就聽到了那些閑言碎語;更想不到的是,他會挺身而出……這就是老話講的知恩圖報嗎?
年會解散的時候,譚玉迅速站起身子,目光只朝著一個方向。
同桌的小伙子笑:“急什么,單身狗等一下還有專門的聚會——哎,你去哪?這么快就脫單啦?”
他當然沒有脫單,只是如果不追快一點,他可能一輩子都要單著了。
幸虧他身高腿長,行動迅速,在大廳外追上蔣荷。
那時,已經有同事陸續(xù)退席,被他喚住的蔣荷站在人群中,看著他的目光頗為復雜。
其實,他的心底何嘗不懊喪:但是,既然已經開頭了,那就繼續(xù)吧,成不成在此一舉,死也得做個明白鬼不是?他快步走過去,把她帶到位置稍微偏的地方,鼓足勇氣說:“我送你回家?!?/p>
“不用。我家離公司很近,幾步路而已?!?/p>
他沒有再說話,就是固執(zhí)地站在她跟前。
吸頂燈的光芒徐徐灑在他身上。按說,他一直在工地奔波,應該滿臉憔悴,又黑又黃。這一刻,他非但不黑不黃,一張面孔倒被吸頂燈照得發(fā)白;只是眼瞼處的黑眼圈怎么也藏不住,整個人看起來,確實憔悴??墒撬粗哪抗?,又是那么炯炯有神,有種奇異的光在流轉。
她想起之前他給予的援手,心底微微發(fā)軟:“謝謝?!?/p>
慢慢地,他說:“不謝。我心甘情愿。而且,我早想這么做了?!?/p>
這下,她接不上話了,只好把頭偏開。
他看見她的耳朵尖都紅了,頓時信心大增,聲音也跟著輕柔:“走吧,我送你回去?!?/p>
她仰起頭,臉上掛著淺薄的笑:“我知道你是好意。你不用愧疚,那點流言蜚語擊不垮我。怎么說都是工作了的人,抗壓能力比學生時代要強多了。總之,謝謝你。”
他不是不沮喪的,可是嗅了嗅空氣,奇異的,他隱約聞到花香。對呀,現在雖然是農歷的臘月,但從新歷來看,已經進入二月,且今年比往年暖得早,所在的城市又比家鄉(xiāng)更靠近赤道,喜暖的羊蹄甲應該開花了啊。
于是,他也笑,“送你只是借口,其實是我想看一看那些盛開的羊蹄甲花?!?/p>
她的眼眸閃而又閃,狐疑的話最終還是問出口:“你怎么知道羊蹄甲花這時盛開?”
他沒有回答。
大廳里又涌出一撥人,有認識他的,也有認識她的,二人不得不接二連三地與人打招呼。好容易等人都走過了,她才發(fā)現,他挨她更近了些。她才想拉開距離,則瞄見他雙唇翕合,似乎在說唇語。詭異的是,她居然看懂了。
他在說:“他們都歡天喜地的開始新生活。我很好,你還好嗎?”
說完的時候,他展顏一笑。
她的心突突地跳得老快:原來,當年她發(fā)送的郵件,他都點開了;所以三年前,換他來光顧她的空間了……
恍惚中,她聽到極輕微極輕微的噼啪聲,仿佛是花開了一樣。
最終,他如愿地陪著她走在回家的路上。
這樣的夜晚,就算有路燈,能嗅到花香,也看不清繁花似錦的美景??伤辉诤?,等了那么久,能陪著她靜靜地走一走,于他曾是一種奢望;如今奢望成現實,心底實在慶幸不已。
最初,接收到她的郵件,他不知道發(fā)送者是誰,只覺得無聊,心情好時就點開來看,煩時眼皮不抬直接刪除。然而發(fā)送者意志堅定,每星期固定兩封郵件,時間久了,他不免好奇:這個人會持續(xù)多久?慢慢地,他在一張張圖片里,一段段視頻中看出味道,笑過了,郁積于胸的怨恨居然也跟著消散。他驚覺到她的良苦用心,忙忙翻撿那些僥幸存留下的文字郵件,一一品讀后,竟然讀出溫暖:其實,他的處境真沒那么慘,連不知姓名的人都在關懷他,他又有什么理由自暴自棄?于是,他重整旗鼓,埋首書籍與試卷間;每每覺得疲憊不堪時,就打開郵箱,看看聽聽,力量自然充盈。功夫不負有心人,七月中旬,他如愿以償地被心儀的學校錄取。他本該早一點投桃報李,回一封感謝信給那個人。然而更早以前,他就通過那些圖片、視頻及文字察覺出發(fā)送者的性別,出于矜持,也出于羞澀,他未有回應。兼之高考后與朋友結伴出游,嗨得忘乎所以;直到快開學時,才覺得再不說聲“謝謝”,那就太失禮了。于是,他再三斟酌,刪而又添,足足擬寫了三個小時,郵件才發(fā)送出去。他的心還來不及忐忑,系統便提醒他,郵件發(fā)送失敗,因為,對方的郵箱已經注銷。
那時,他震驚得難以置信,胸腔里,滿滿都是失落與難過。郁結了好多天后,他寬慰自己:本是萍水相逢,何必深究,這樣就挺好的。然而上了大學,無論面對什么樣的女孩,他都提不起精神,除了課業(yè),就是反復思索對方為什么會突然切斷音訊?偏偏越想就越覓不著答案。后來的他,明知道郵件再也無法發(fā)送,卻傻瓜似的,堅持給那個已被注銷的郵箱發(fā)送郵件,模仿對方曾經的風格:上視頻,發(fā)圖片,轉美文,也夾雜著訴說自己的生活小事,甚至剖白心曲。
可惜,這樣的心情石沉大海,激不起一絲波瀾。
直到四年前,高中同學聚會,他才從醉酒的唐浩嘴里知曉蔣荷曾經索要過他的郵箱。那時,他醍醐灌頂。之后的事情就順利多了:她能從唐浩手里拿到他的郵箱,他自然也有辦法從唐浩的手中得到她的聯系方式。幸好她沒什么朋友,所以她的QQ空間不設限制,他能自由瀏覽。起初,他確實想過直接吐露衷腸,然而翻開她的心情筆記多了,聳然驚覺:她之所以不愿再和他保持聯系,除卻她從未愛過他,便是當初的他只能算男孩,而不是男人!
他痛定思痛,下定決心要成為男人,以便堂堂正正地站在她的面前。如今,他是站在她的面前了,她又會怎樣看他?
確實,現在其實也不是最好的表白時機。他雖然有了一份足以糊口的收入,但是沒房沒車,在中國家長和待嫁女的心里邊算不得良配。當然頂著名校研究生的名頭,只要沒有大錯誤,他晉升的勢頭會快于同期進入公司的本科生??墒撬人罅艘粴q,他等得的歲月,她卻未必等得起;特別是她的家人,說不定已經在頻頻催婚。尤其是年會前聽到的那些風言風語,讓他義憤填膺的同時,確實也慌了手腳。
世人不是瞎子,他能看得到她的好,別人自然也看得到。
他還可以再等三四年,可別人不會允許她等;說不定,屈于壓力,她很快就會走上相親之路,嫁做人婦:那才是他不可承受之痛!反思三年,蟄伏三年,怎么能功虧一簣?他的人生規(guī)劃里,可是一定要有她??!
思量得越多,心理越焦躁,該說與不該說的話糾纏成團,他還沒能挑選分明,徐徐地,夜風吹起。
他由不得駐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