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雅泰（蒙古族）

我經(jīng)常想起一個男人。真是相見亦無事，不見常相思。

我們相見是在五十多年以前。當(dāng)時，正值“文革”后期，我所工作的報社已經(jīng)被軍事管制，在軍管會的支持下，造反派成立了革命委員會。蒙漢兩個編輯部的編輯、記者的大部分人都成了“牛鬼蛇神”，輕的被送進了學(xué)習(xí)班或去印刷廠勞動，去毛澤東思想大學(xué)校，重的被“群?！?。蒙漢文兩張報紙由本報社造反起家的排字工、校對員和外來的造反派編輯出版，留在崗位上的老編采人員只有三五個。因為我剛從校門出來，家庭成分也好，便被留在編輯部，并從蒙編部被調(diào)到漢編部工作。由于動亂，編輯部的辦公條件很差，我和三位同事在大會議室的半塊乒乓球案子上各踞一方編稿。

一天，報社革委會負(fù)責(zé)人領(lǐng)著三位年輕人來到我們寬敞而又空蕩的辦公室。他們是剛從內(nèi)蒙古蒙文?？茖W(xué)校畢業(yè)被分配到我們報社工作的學(xué)生。一個高大魁梧，一個微胖，另一個則矮小又瘦弱。他們年輕的臉上顯露擊稀奇而又驚異的神色，以為漢編部里全是漢人，便用蒙古語低聲地議論著，他們怎么連辦公桌也沒有啊……

發(fā)表議論的那個高大魁梧的蒙古漢子叫阿云嘎，在后來的漫長歲月里，我倆成了酒友、文友，更是肝膽相照，無所不訴的摯友。

如今，阿云嘎調(diào)離我們共同工作和生活三十多年的小城已有十多年了，可往日交往的瑣事和友情，時不時地涌上我心頭，渴望相聚暢飲，互訴衷腸的念頭經(jīng)常折磨著我。和阿云嘎相識沒幾個月，我便去了五七干校勞動。兩年以后重新回到報社，從那以后我們才有了深層交往。

阿云嗄來報社沒幾年，發(fā)表了他的處女作《鄂爾多斯的春天》。在鄂爾多斯市寫春天的蒙文詩歌很多，但都很平淡，讀過以后很快就會忘掉。然而，老阿的這首只有三十二行的短詩，卻以別致、獨特、新穎吸引了我，時隔四十來年后的今天，我仍然記憶猶在。老阿出生在鄂爾多斯的鄂托克旗，他的童年是在干旱少雨、黃沙延綿的荒漠草原上度過的。他以渴望和激情，呼喚著雨露，企盼著草原五畜興旺，祝福著牧人的幸福。老阿在這首處女作中的那渾厚的情懷，那獨特的感受，只有在那種環(huán)境里生長的他的筆下才能那么自然而又流暢地躍然紙上。老阿的第一篇蒙文小說《老鷹谷》，發(fā)表于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中期。詩歌和小說不能放在同一個天平上衡量其分量。我覺得，這篇小說只是述說了一個簡單的故事，較之他處女作顯得單薄和稚嫩。但我認(rèn)為，它畢竟展示了老阿的寫作從單一的體裁步入多類體裁的未來，是值得可喜可賀的。當(dāng)時，我也正從詩歌寫作轉(zhuǎn)入小說、散文創(chuàng)作，并開始用蒙漢兩種文字發(fā)表作品。老阿見我還能用漢文發(fā)表作品，似乎很羨慕，在閑聊時多次提出了同一個問題：我們倆是從一個學(xué)校畢業(yè)的同等學(xué)歷，你的漢文是怎么學(xué)來的？我只好真誠地告訴他，我小時候的漢語言環(huán)境比你的好，這對學(xué)習(xí)其他民族的文字，語言是很重要的基礎(chǔ)，要多讀漢文的中外名著，讀書時手頭要有一本字典，不放過一個生字生詞，不但要會讀會寫，還要通過前后文字和情節(jié)，準(zhǔn)確領(lǐng)會詞義。這不但能提高我們的文字功力，還可以提高寫作技巧。老阿對我的話深信不疑。

“文革”中，報社幾度搬遷，劫后余生的圖書資料堆放在會議室里，無人問津。有一天，老阿我們倆闖進會議室，如狼似虎地翻騰著落滿塵土的圖書。我選到了自己十分喜愛的賀敬之、聞捷的詩集，老阿也找到了不少自己喜愛的書 。他手里拿著《戰(zhàn)爭與和平》中的一冊，我也拿著一冊，各自去找另外的幾冊。他看著我手里的一冊，乞求般地對我說，老烏，把你那本給我吧，我真想認(rèn)真地通讀這部世界名著。我以他讀完之后我也讀一遍為條件，幫助他找齊了這部巨作。半年以后，老阿送來那套書的時候?qū)ξ艺f，我確實是抱著字典讀完的，雖然費時又吃力，可受益不淺啊，不淺啊……

進入八十年代之后，老阿的蒙文小說不但在數(shù)量和質(zhì)量上有了穩(wěn)步的升騰，三次榮獲“索龍嘎”文學(xué)一等獎，漢文作品也時常與讀者見面。

老阿的作品，不管是蒙文的還是漢文的，我每見必讀。他的小說，大都是人物不多，單線發(fā)展，沒有離奇的情節(jié)，沒有大起大落，沒有怪誕的懸念，也不嘩眾取寵。有的卻是善良、仁愛、寬容，還有蒙古人，主要是戈壁草原上的牧民，對現(xiàn)代文明的渴望和追求。他的《大漠歌》《吉日嘎拉和他的叔父》《浴羊路上》《送禮》《僧俗人間》（長篇）等作品，不但如前所述，而且還向人們揭示著作者本人的人生觀、為人處世的哲學(xué)、熱愛生活、熱愛家鄉(xiāng)、珍惜人生、忠厚坦誠、永遠刻苦進取的純真而又美好的心態(tài)。他給讀者描繪的作品背景，大都是如他故鄉(xiāng)那樣的沙漠或荒漠草原。但是，因為有了他筆下呼之欲出的主人翁的善良和勤勞，又加之他細(xì)膩的描寫，那些寸草不生的沙丘沙梁，干旱少雨的草原，顯得格外美麗可愛。

在將近半個世紀(jì)的交往，我真切地體驗到，阿云嘎的人格品位和作品魅力，像乳水交融，相得益彰，在我心目中塑造了平凡而又光彩的形象。

阿云嘎在接人待物中，處處表現(xiàn)出忠厚，是那種帶著坦蕩和憨氣的忠厚。“文革”后期的一天，東勝體育場有大型活動，其中有摔跤項目。報社領(lǐng)導(dǎo)可能是考慮到阿云嘎塊頭大，又是蒙古人，便指定他參加摔跤。他的對手是體委專業(yè)摔跤手阿木爾巴圖。摔跤手雖然不如老阿壯實，可人家畢竟是專業(yè)的，技藝全面。老阿撲上去總是讓人家摔倒在地。他爬起來又撲上去，再被摔倒，他爬起來再上。我坐在看臺上，心里很不是滋味。事后我責(zé)怪老阿說，人家是專業(yè)的，你明知不是對手，為什么不知難而退，一次又一次地去讓人家摔倒，怪丟人的。他嘿嘿地笑著說，沒事兒，領(lǐng)導(dǎo)叫我上我就上，被摔在地上屁股很痛，但挺有意思。那滿不在乎的憨態(tài)，像純真的孩童一般可愛。

和阿云嘎一起分到報社的還有他的兩個同學(xué)，他們?nèi)齻€都抽煙?？墒撬麄兊脑鹿べY才三十幾元，在食堂買飯吃，購置日用品，經(jīng)濟拮據(jù)的他們只能抽廉價的兩毛來錢的“太陽”煙，而且時?！皵囝D”?！皵囝D”的時候，他們不好意思向別人討要，只能互相搜身、搶奪。為了互相提防，他們藏?zé)煹幕雍芏唷８熘C、馬靴腰子、背心貼身處都是藏匿的好地方。當(dāng)時，我和他們住在一排房。一天，我去老阿的單身宿舍閑轉(zhuǎn)。他遞給我一支煙，沒吸上幾口，就傳來了他兩位同學(xué)的說笑聲。老阿慌張地把煙扔到長條凳子后面。回來啦？老阿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他一個同學(xué)不理他，到我身邊站了一會就瞪大了眼睛。好啊，你嘎小子騙我們。老烏從家里出來我們是看見的，手上是空的，怎么一進我們屋就抽上了“太陽煙”？我知道，老烏抽“千里山”，比我們高一檔，你下午還說沒煙了，這煙是從哪兒來的？這時，他的另一位同學(xué)彎下腰，從凳子下面撿起還在冒煙的半截子煙，在衣袖上蹭了幾下，一邊悠閑自得地吸著，一邊以一種古怪的眼神逼視著老阿那慌張的臉，一切解釋都是徒勞的，老阿很知趣，乖乖地從馬靴腰子里掏出煙，給他們每個人遞上一支，做到了息事寧人，和平共處。我從旁邊看著他們這種孩童般的游戲，覺得淳樸、坦蕩，更感到這里有一種用語言難以表達的真情和友誼。多少年過去了，我每到老阿辦公室，他從桌面上拿起“紅塔山”或“云煙”遞給我，自己點燃“大青山”。每到這時候，我就想起多年前他為了保衛(wèi)一支“太陽”煙而時刻處于一級戰(zhàn)備的狀態(tài)，心里不禁啞然失笑。

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初的那幾年，造反派的老爺們披著“無產(chǎn)階級革命派”的紅袍紛紛登基。而作為兄弟單位，都要敲鑼打鼓，搖旗吶喊著去祝賀，還要念一份寫在大紅紙上的賀信。我們報社的賀信，往往都要老阿來念。當(dāng)時我們兩個編輯部有曾經(jīng)在電臺當(dāng)過播音員的就有三個人，為什么非得讓老阿用蒙古腔調(diào)中帶著濃厚的陜北味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去念賀信呢？除去他沒有參加伊盟的兩派斗爭而外，主要原因是他人緣好，體態(tài)帥。那個年代學(xué)唱毛主席語錄歌，是個極其重要的政治課。老阿有與生俱來的音樂天賦，他給我們教語錄歌，比起他念賀信又流暢又得心應(yīng)手。至于朋友們相聚的酒場上他用帶著磁性的男高音唱鄂爾多斯民歌，更顯露出他那富有感染力的歌喉，使大家如醉如癡。一九八一年我在內(nèi)蒙古大學(xué)研究班學(xué)習(xí)的時候，老阿帶著我妻子捎的酒和肉去看我，相識或不相識，大家都是文友，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仫嬀浦d。酒過三巡，我提意讓老阿給大家唱幾首歌。老阿的歌聲，贏得了向來對別人不輕易贊許的大小作家們的高度贊美。先后是我五年的同窗好友敖力瑪蘇榮，那時候已經(jīng)是很有名氣的詩人，他被老阿的歌聲所感動，執(zhí)意要代表文研班的同學(xué)們回敬一杯酒。敖力瑪蘇榮的歌并不像他的詩那么美，但他用詩人的真誠，端著酒杯給阿云嘎唱了一首鄂爾多斯民歌。唱罷，他卻自己一飲而盡。他往杯子里斟滿了酒說，我再給你唱一首我們巴林右旗家鄉(xiāng)的民歌。唱完了，又把杯中酒送進自己嘴里。老阿和敖力瑪蘇榮從未謀面，但他們非常了解對方的作品，尤其是阿云嘎不但在年齡上小，對敖力瑪蘇榮的詩作更是十分敬佩，一直在稱其為老師。此刻，阿云嘎就像木頭樁子一樣直挺挺地站在敖力瑪蘇榮的對面，等著接酒杯，樣子既恭敬又尷尬。我作為東道主也好，對兩個人的熟識角度也好，提醒敖力瑪蘇榮馬上履行自己的諾言，才使老阿得以解脫。

老阿我們兩人喝酒，并不看重就酒的菜，有一壺磚茶，有一盤鄂爾多斯的爛腌菜就可以了，我們看中的是有談不完的話，如果有好羊肉，老阿的酒量顯得特別的大。一九七二年春節(jié)，他沒有回家，在我家過的年。那年代，酒肉都限量供應(yīng)。過年，一戶人家一瓶鄂爾多斯白酒，單身漢半斤裝的一小瓶。年三十那天，身材高大的他手里把玩著那一小瓶酒來我家。雖然年貨供應(yīng)的很少，可我家從一兩月以前儲備年貨，酒肉還是充足的。我們從中午開始喝，談著文學(xué)和人生，國內(nèi)和國外的時局，議論社會見聞和各自家鄉(xiāng)的風(fēng)土人情，直到增加了一歲才作罷。

老阿喝酒，最大的優(yōu)點是酒風(fēng)好。一是不扭捏，不讓人一再勸酒，到量就打住。二是從來不耍酒瘋，不失態(tài)。他即便是喝高了，也不失去敦厚忠誠的品格。八九年的內(nèi)蒙作代會，把我和老阿安排在一個房間。有一天老阿的一位好友請他吃飯，晚上回來的時候老阿有些興奮，一再地給我訴說他的朋友對他如何熱情，餃子味道如何好，酒喝得如何順暢……后來提出要打撲克，逼著我找來兩個人?！盃幧嫌巍?，他非要和我搭檔不可，他手上有什么好牌，不管我這個搭檔的死活，一股腦兒全扔出去，手里留著幾張打不出去的小牌，嘻嘻哈哈地給我看牌說，老烏，我就剩這幾張了……對手把他的牌看得一清二楚，總是捉他當(dāng)下游。那可愛的憨態(tài)，那坦蕩的作為，使我哭笑不得。

前些年的夏天，我和老阿去北戴河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作之家療養(yǎng)。多年來我已經(jīng)養(yǎng)成習(xí)慣，每頓飯必飲幾杯，那么好的飯菜，那么美的環(huán)境，我是多么想與老朋友暢飲幾杯??！可是，老阿當(dāng)時身有小疾，不能飲酒。內(nèi)蒙古去的，就我們倆，必然在同一桌上用餐，我不但不能在飯桌上喝酒，就連酒字也不敢提，我怕我的酒友傷感，只好躲在房間里獨斟獨飲。

一九九六年，時任伊盟盟委常委、秘書長兼任伊金霍洛旗黨委書記的阿云嘎同志，被組織上任命為內(nèi)蒙古文聯(lián)黨組書記。有些人認(rèn)為這種升遷是“一步登天”“坐飛機”，不可理解。老阿在伊旗兼職期間，我曾多次去過那里，全旗的干部和群眾，農(nóng)民和牧民，對老阿的政績、才干和工作作風(fēng)都給予很高的評價。在我看來，組織上提拔阿云嘎，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他靠的不是送“紅包”或阿諛奉承，靠的是他的人品和作品。我之所以強調(diào)作品，是因為文聯(lián)這個部門里，沒有作品或作品平庸的人是樹不起威信的。老阿得知自己被調(diào)動的消息后，顯然很高興，和朋友們猛猛地喝了一頓，半夜十二點多從伊旗給我打來電話。我們談了半個小時，他告訴了我工作變動的事。我懷疑是他的酒后之言，第二天便打去電話核實。他卻問我昨天真的給你打過電話嗎？從我嘴里得到肯定的答復(fù)以后他才說，昨晚我喝多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三更半夜給你打電話，恐怕是想告訴我調(diào)動的消息吧。

老阿調(diào)到自治區(qū)直屬機關(guān)，而且是升職，從工作和私交角度我都應(yīng)該送他。于是，我隨一位盟委副書記將他送到了呼和浩特市。第二天我要回來時，老阿卻不讓。他說我剛來乍到，你回去也沒有什么事，就陪我待幾天吧。我留下來的那幾天，白天他工作，晚上便是我們兩個人的天下。

人與人之間的友誼是真誠的，也是珍貴的。人在自己的一生中，能找到兩三個知己便算得上是沒有虛度此生。因為，友誼不但有無私的關(guān)愛，也有不盡的享受。

去年，我完成了一部長篇小說《成吉思汗和他的兩匹駿馬》，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2012年重點作品扶持項目中的一部，我獨自完成了蒙文和漢文的寫作。因為，我已有十多年沒用母語創(chuàng)作，蒙文完稿后，請阿云嘎潤色。他沒說二話，放下自己的寫作，用一個多月時間為我審讀定稿。我沒說一句謝謝的話，只是按老規(guī)矩，與他暢飲了兩次。

我經(jīng)常想起阿云嘎，無非是為了舉杯聊天，那種漫無邊際的侃談，不拘一格的神聊，推心置腹的傾訴，總是能給我的寫作帶來極大的動力。

如今，老阿我們倆都已年過七十，盡力保持寫作。祝君才思敏捷，佳作常面世！

責(zé)任編輯 郭金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