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應松
這是一個關于抵抗遺忘、抵抗衰老的故事。兒子舉家遠在墨爾本,年邁且患有阿爾茲海默癥的施金教授終年和老伴夏吟荷相依為命。聽聞校園小區(qū)里出現(xiàn)一只白狐,施金心神不定,拖著老邁的身軀找尋白狐,因為白狐總能回光返照一般讓他想起年輕時發(fā)生在遙遠的高加索高原上的一切,還有那個救其性命、形如白狐的異域女子卡秋莎。為了尋找白狐,施金教授不自量力卻也傾盡全力,他最終找到白狐了嗎,后來又發(fā)生了什么?
層云像幽靈的腳印,橫亙在夜晚的落甲山上。因為各處鉆出的燈光,藍色的、褐色的,或土黃色的,像古老器物的包漿,涂抹在那些飛檐建筑群的墻上。藍色的琉璃瓦縫間,一個紅色的月亮,一個點,像白狐的眼睛閃爍在城垛樣的屋頂。一些紅色的秋樹,如楓、槭,被燈光攆向山頭,擠在一堆。情人坡明亮如晝,像暴雨來臨前的荒野。在這里,一只白狐的出現(xiàn)是正常的。
他一輩子在野外工作,一輩子餐風宿露,對荒野敏感、親近,有著童貞般的驚喜。在野外,蚯蚓是會唱歌的,信不信由你;狐貍會發(fā)出“呱——呱——”的小兒哭聲。會發(fā)出小兒哭聲的,還有娃娃魚、灰雉(神農(nóng)架叫夸夸雞)、赤麂(黃猄)、海貍鼠,等等。有一種螻蛄,鄉(xiāng)下叫地蛄子,它發(fā)出的聲音有二十只蟬和一頭小牛的聲音大,簡直是昆蟲中的男高音歌唱家,是夜晚土地的歌手,它們的嘶叫代表著大地和荒野的力量。
今天,他,施金教授,意外地走了三里路,這是近幾年最遠足的一次。
他來到校園的情人坡,他拄拐杖,他的雙腿像綁了幾塊醋泡過的石頭。他老了,他是個老人,他是老教授。他一輩子研究鱗翅目昆蟲,是它們的分類權威。鱗翅目昆蟲的分類是一個海量的研究,需要漫長的耐心,鱗翅目是一個大目,全世界已知達十萬種以上,主要有夜蛾科(甜菜夜蛾),是該目中最大的科,螟蛾科(玉米螟)、蠶蛾科(家蠶)、刺蛾科(黃刺蛾)、斑蛾科(梨星毛蟲)、燈蛾科(美國白蛾)、舉肢蛾科(核桃舉肢蛾)、毒蛾科(金毛毒蛾)、天蛾科(榆綠天蛾)、虎蛾科(葡萄虎蛾)、卷葉蛾科(蘋果卷葉蛾)、旋葉蛾科(蘋果旋葉蛾)、麥蛾科(麥蛾)、粉蝶科(菜粉蝶)、鳳蝶科(茴香鳳蝶)、蛺蝶科(葡萄蛺蝶)、灰蝶科(小灰蝶)、斑蝶科(斑蝶)、眼蝶科(眼蝶)……太多太多,數(shù)不勝數(shù)。
如果一個老人在這樣的校園山坡上行走,就是沒有分量的,乖張、孤零、縹緲,最好是身旁跟著一只白狐,那就更像傳說一樣遙遠了。如果他開始回憶,他是歷史。但是現(xiàn)在,他喘氣,他太老,他完成了不可能的移動,從家里到情人坡,連他的老伴也不敢相信,說,是誰送你去的,坐輪椅?坐別人的汽車?
他的輪椅在家里。他是在“黃胖子面鋪”里吃肥腸面時,聽到鋪里面的食客說的,說學校的情人坡出現(xiàn)了一只白狐。有人還在手機里翻出別人上傳的圖片,那只乖巧的白狐招人喜愛。因為網(wǎng)絡,這個消息傳播得比風還快,幾乎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一下子都知道了。這所大學的一條小路上出現(xiàn)了一只妖媚的白狐。去年出現(xiàn)過野豬,前年出現(xiàn)了猴子,保不定明年會出現(xiàn)什么,也可能是一頭熊,或是一只豹子。
他放下面碗,決定去情人坡。
這的確很遠,但他下了決心。
推動他“遠行”的引擎來自山野的召喚,類似于回光返照。一個記憶力嚴重衰退的人,他對遙遠過去的記憶就像現(xiàn)在這燈光照著的圍墻,滄桑、斑駁、清冷、恍惚。但是在高加索高原上的一切,非常清晰地展現(xiàn)在他的記憶中,倏然凸顯出來。那個海拔五千多米的厄爾布魯士山上的雪峰,就像在琉璃瓦覆蓋的老齋舍上空閃爍,天空湛藍,雪山靜穆,各種彩蝶在花叢間飛舞,白狐成群地嬉戲在草原上,這是上帝的后花園……
他突然死了過去。那是高原反應。
“Он плачет(他在流淚)!”他聽見一個溫柔的女聲說。
他看到遠處的白狐依然像白色的魂幡在草原上跳躍。他想到他不能睡去,他要回國,還有剛出生的兒子。他的確在流淚,他為自己清醒卻無法動彈的身體而哭。他說不出。他不能動。他在心里大聲請求他們不要丟下他。他們,蘇聯(lián)專家,他的同事,還有他的導師。
他聽到說話的女性是他的同學катюша(卡秋莎),他叫她белая лисица(白色的狐貍)。他的導師叫米契諾夫,前蘇聯(lián)著名的鱗翅目研究專家。他在去往中亞高加索考察的四月里,導師只讓他這個中國學生背著一架望遠鏡和一支獵槍,此外他還有一本《普希金詩選》,這與他的專業(yè)毫不相干。
他不想死。后來他回來了。卡秋莎給他的嘴里滴水,他聞到了她身上芳香的氣息,一個異域女子的氣息。她的皮膚白得像冰雪,也像白狐,她有細密的體毛。
熊、羚羊和野狼,這些動物在周圍影影綽綽的植物里窺伺,忽隱忽現(xiàn)。但背景不是今天這樣的詭異和凋零,天藍得像靈堂。世界上竟有如此美麗的地方,“陽光在冰雪上,在河流中輝耀,細雨在彩色的泡沫中散開……我怎么能夠忘掉那峻峭的峰巒,淙淙的流泉和荒漠天際的平原,炎熱的曠野,忘掉那我們曾共享心靈的青春感應的地方……山間的流泉在遠處閃爍,從萬丈懸崖上一瀉傾落;高加索沉入夢境的群山,已經(jīng)披蓋上云霧的帷?!?/p>
不,比這更美,比普希金長詩《高加索的囚徒》中描寫的更美,山岡、河谷、洞穴、野花的田野、靜默的雪峰……
米契洛夫長著一雙鼓起的眼睛,但他是個瞎子。無論怎么你也不能相信,他竟然是一個著名的生物學家,一個對鱗翅目昆蟲有精深研究的專家,他是怎么做到的?在二戰(zhàn)前,他雙眼明亮,可他參加了二戰(zhàn),一雙眼睛被炮彈震瞎了。
盲人科學家、他的導師米契諾夫,無論怎樣歌頌也不過分。但現(xiàn)在,他也老了,施金教授,回憶就像那閃爍在云層中的一星月牙兒,稍縱即逝。他必須再一次走回去,回到自己的南山教工宿舍B棟三單元三樓,為了爬上樓梯(是沒有電梯的老房子),他要冒著再活一次的決心,與每一層樓梯上企圖吞噬他的野獸搏斗。他用喘息為刀,爭取打敗死神。
他大汗淋漓。青春可能重來。但他遭到了老伴的一頓痛罵。
因為施金教授不用手機,所以聯(lián)系不上,她害怕他栽倒在房子的哪一個角落,或者在陽臺上墜落下去了。但這么大個活人,他不可能消失。門還反鎖了一圈。他走失了,因為記憶力出錯,他成了流著涎的、在燈影下踽踽獨行的迷路老頭?他脊骨僵直,迎風流淚,尋找家……
他回來了。
“施大爺呀!你可別嚇我,你到哪兒去了?”她說。她叫夏吟荷,從學校圖書館退休,她畢業(yè)于這所大學有名的圖書館學系,退休前是學校圖書館副館長。她是地道的漢口里弄的小家碧玉,施金教授是鄉(xiāng)下小鎮(zhèn)的鄉(xiāng)村教師家庭出身。
“你吃飯了沒?尿過沒?拿鑰匙沒?丟拐杖沒?”聲音雖然嚴厲,但不帶武漢人的“個板馬”“婊子養(yǎng)的”這些臟字,是標準陳伯華式的漢口話,軟綿得幾乎像上海話,他們叫下江話。本來嘛,真正的漢口話就是有下江腔調,屬吳儂軟語,只是后來經(jīng)歷了文革、階級斗爭,武漢話變痞了,變硬了,變流氓了,變得不講道理了。
她在學校的世紀廣場跟老街坊老同事們練拍打功,為了讓自己多活幾年,腿腳靈便一點。雖然都知道微信上說的白狐,但老教工老同事們談的都是買菜做飯、養(yǎng)生吃藥的事情,從不說婆媳不和什么的,教授們的孩子百分之八十都去了國外,孫子都長大成人,有了重孫,說一口所在國的語言。老教工們成了落甲山上的空巢老人,這就是這一代老知識分子的命運。在八九十年代,他們就是吃糠咽菜也要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國外去,這是他們自己選擇的,只能自己承受。
她發(fā)脾氣的時候他就笑,只有一茬火,然后沒了。給他調熱水洗澡,換衣裳。
“有一只白狐,在情人坡那兒?!彼f。因為洗澡,因為走路,他的臉上有了潮色,皺巴巴的臉好像都打開了,頭上所剩無幾的自然卷著的白發(fā),好像有了久違的光澤。
這是一個好玩的事情,吸引住了老頭子,這很自然,他是一個生物學家,對動物昆蟲有天生的興趣。情人坡不就是學生們散步的小坡道么?一些草坪,一些石級,一些樹。往前推三十年,那不就是一個草坡?是人們從學校行政樓往老齋舍去的一條近路,人們踏光了草坪,就成了路,于是學校做順水人情,修了條小道,鋪上平緩的石階,取了一個詩意的名字——情人坡。這個坡很長,又有樹陰又有草坪,是學生們談情說愛漫長表達絮絮叨叨的好地方。
“你今天這么大的干勁?。窟@白狐哪來的?”夏吟荷問他。
“不清楚。”
“你見到了沒有?真的不是別人抬你去的嗎?”
“沒有,我自己走去的?!笔┙鸾淌谡f這話的時候有幾分自豪,自己走這么遠,這幾年都似乎沒有了,他的活動半徑就是自己的家到黃胖子的面鋪。因為研究昆蟲,長期的野外工作,跋山涉水,練就了一副好腳力,但這兩年,突然膝蓋不行了,走路非常吃力且雙腿顫抖,幾乎很少下樓,下樓要人攙扶才行。
“噢,我看到幾個群里發(fā)的白狐了,施大爺,你看是不是這只……”
施金教授伸過頭來看,要用放大鏡。他細細地、用專業(yè)的眼光瞧這只可愛的白狐。白狐通體白凈,像是一團雪,皮毛蓬松,大尾,尖鼻,藍眼。在樹木金黃的秋天里,這只白狐的出現(xiàn)的確像一個神秘的精靈。它不怕人,它優(yōu)哉游哉,旁若無人,似乎知道這個校園里所有的人都不會傷害它。它若有所思,像一個季節(jié)的信使,像是被誰派遣而來。它有一雙吊眉眼,如此美麗的眼睛,幾乎有人的靈性,欲說還休。仿佛藍色的眼珠里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憂郁和秘密,但它還很小,很天真,很可愛,很不諳世事。
施金教授從桌上拿起一支筆,再拿出紙,雖然動作遲緩,但幾筆下去,就是一只狐貍的素描,而且惟妙惟肖。他用筆點著那只紙上的線描狐貍,說:
“昨天下午出現(xiàn)的,晚上還有人看到了?!?/p>
“現(xiàn)在呢?”夏吟荷問。
“我不是回來了嗎?”
情人坡他就走了幾步,他看著這個安靜的校園,就像久別重逢一樣。植物的氣息,從林子里和草坪上漫卷過來,要細細地品。晚上的人不多,他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摸著光滑沁涼的石頭,他好像回到了荒野。松枝、灌叢、楓、烏桕,都有。這里本來就有原生態(tài)的植物群,杜鵑灌叢是栽種的,還有草。他看著那些滄桑已遠的建筑群,看著那些高大的樹木在景觀燈朦朧的、隨心所欲的照射下,似乎把人排斥在外,他不過是一個行走在這兒的舊時代的影子,是從學校的志書中悄悄躥出來的幽靈。沒什么,他還活著,能夠回憶。他回家爬上樓梯時每一個拐彎處他就會坐下來歇一會兒,胸口憋悶,喘得慌,虛躁,骨頭里的疼痛到處奔跑。學校不屬于他們了,學校永遠年輕,因為學校永遠只喜歡十八歲的男女,而且是人類最優(yōu)秀的男女。他是一個蒼老的人,他每爬上一步都要抓緊欄桿,手足并用。往上爬時他感到了要緊緊拽住生命,盡管有些困難,但他這一天比這幾年的任何一天有力,他暗示自己有力。像過去的每一次,任何一次從野外歸來,背著行囊,一口氣登上這三層樓,健步如飛,如履平地,然后叩響大門,喊著夏吟荷或兒子施杰的名字。他那時身體強壯,每年體檢都正常,除了后來的高血壓、痔瘡,心臟很好,血管粗大,跳動有力。他這一輩子在野外工作,喝過不少生水,涉過不少臟河,在血吸蟲疫區(qū)竟然沒有得過血吸蟲病,沒有一次腸道感染,甚至很少感冒,沒有像現(xiàn)在的年輕博士碩士們,去野外帶上一堆行囊、一堆藥品、一堆衣裳。那時候,他們走哪兒睡哪兒,不需要維C、善存片、金施爾康,不要壓縮餅干。除在高加索的那一次意外“高反”后,再沒有犯過,在國內(nèi),他翻過云南的白馬雪山,到過梅里雪山,去過西藏阿里,也翻過唐古拉山、天山。除了偶爾的頭疼,在海拔4200多米的石渠縣城吃火鍋喝青稞酒,學生們卻一個個高反得上吐下瀉,生不如死。
他教學生們野外生活的經(jīng)驗就是在每頓飯之前,一定吃兩瓣生大蒜,一些女生不習慣,后來慢慢習慣了,并把這個經(jīng)驗傳給學生的學生的學生。大蒜比什么黃連素、諾氟沙星都有特效。
他是一個昆蟲學家,在莫斯科大學讀博士,他的畢業(yè)論文就是《北高加索地區(qū)鱗翅目分類》。他的家里,最好的裝飾就是那些蝴蝶、大蛾的標本,裝進鏡框。還有它們的水彩畫和鋼筆畫。這些標本和繪畫,是他為自己準備出版的《施金文選》做的插圖。這些蛾、蝶的標本旁邊,有他年輕時與妻子夏吟荷的照片,他個子不高,皮膚較黑,頭發(fā)自然卷曲,鼻梁端正,眼神憂郁,看起來就像是亞洲版的普希金,真正是風流倜儻,躊躇滿志,跟所有有外國留學經(jīng)歷的人一樣,他曾經(jīng)西裝革履,禮帽,褲縫燙得筆直,不像現(xiàn)在大毛衣、大棉褲、老年防滑鞋,雖然夏吟荷把他收拾得干干凈凈。他曾在大學時手抄過一本《普希金詩選》,因為普希金,他去了蘇聯(lián)。
深海魚油。輔酶Q10。蛋白粉。善存片。樂力。香蕉一根。蘋果半個。施金教授盯著這端上來的一堆東西,就像一堆垃圾讓他無法一一吞下,有大有小,還有特別膩的香蕉。夏吟荷給他作示范,吃著那軟不溜秋的香蕉,嘴里吧嗒直響,表示太好吃,恨不得把香蕉皮也吃進去。她吞下的聲音咕嚕咕嚕地響,并且去舔手指。
“你必須吃,再難吃,總比往屁股里塞開塞露強吧?!?/p>
他運動量少,便秘。
“我今天的運動量還不夠嗎?”
“哈哈,施大爺,你這不叫運動,叫湊熱鬧?!?/p>
“湊熱鬧也是運動?!笔┙鸾淌阢卣f。
“這只白狐肯定是寵物放生,或逃跑出來的?,F(xiàn)在的大學生,養(yǎng)些稀奇古怪的寵物太多了,什么大蜘蛛啊、毒蛇啊、變色龍啊,什么驚悚養(yǎng)什么。前不久不是有個女大學生從網(wǎng)上買條銀環(huán)蛇,把自己咬死了……”
他看著老伴夏吟荷吃東西時,兩邊的嘴角下是深深的溝,跟德國總理默克爾一樣,下巴像是一塊木偶的下巴,拼裝上去的。
“你怎么不說是民國時期學校的女生們變的呢?”
“你信??!你身上全是荒野氣,能碰上狐貍?!?/p>
高加索的白狐,這是施金教授經(jīng)常說起的。
“白狐不是鬼?!?/p>
“說是女學生變的,不就是鬼魂嗎?”
爭論幾句,一般不會往深處去,閉嘴沉默是大多數(shù)時候的狀態(tài)。
夜晚的落甲山,安靜如廟宇。從后頭小山坡的樹林間吹過來稀落的苔蘚和植物的氣味,樹叢頂端天空的影子像在顫抖。黃綠斑斕,有薄薄的霧氣蒸騰上來,可以聽到松濤發(fā)出的荒遠聲,可以想象這是在曠野,風大之后,山上的落葉磅礴而下,仿佛是一場犧牲慘重的肉搏戰(zhàn),秋天依然充滿激情。那些在夜空中高挑的飛檐,像靜止的鶴,佇望著。那些幽幽閃閃的藍瓦,在參差的樹影里若隱若現(xiàn),使這里的夜晚注定浸淫了古老神秘的氣息。
晚上的睡眠對一個老年人來說,是一場折磨的苦刑。他翻來覆去,夢中驚厥、呻吟,無數(shù)次的呼吸暫停。這天晚上,施金教授更嚴重,因為長時間沒有的步行和四肢的酸痛,他時而氣息微弱,又時而鼾聲如雷,有時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或者內(nèi)臟的動蕩牽扯后疼痛而怪異地哼叫、蜷縮、抽筋。一個老人基本會噩夢纏身。這是身體的各部分衰老退化時暗示出來的夢境,在古怪的夢境里掙扎、廝殺、逃離,翻滾在稀奇古怪的記憶的漩渦。他一次次起夜,上衛(wèi)生間,睜眼躺著,等待山坡林子里鳥的鳴叫。他們愛鳥,將和早晨最早發(fā)聲的鳥們一起起床,他們被床折磨得死去活來,只求盡快離開那個半軟不軟的床榻,那個近十個小時的煎熬之地,回到白晝中,寧愿站著和無精打采地坐著。
拉開窗簾,是新的一天。昨晚在床上的掙扎過去了,一個生命又復活了。
“我昨天晚上聽到了白猸子在山坡上叫?!笔┙鸾淌诮o老伴夏吟荷說。
他的確聽到了那嬰兒哭似的狐貍的叫聲,但是未必是白猸子。白狐在神農(nóng)架叫白猸子,它通體發(fā)白,比狐貍漂亮秀氣,是一種專門迷惑男人的妖狐。施金教授在神農(nóng)架時,當?shù)厝酥v過一件事,說某鄉(xiāng)有一個學校,住讀男生們都聲稱半夜見到有一個年輕女子到他們宿舍,而且這些學生中,有的背上和頸部被啄出了血,有野獸的齒印。凡是受了傷的學生白天上課都無精打采。山里學校的住宿,幾十個男生住一間,都是上下鋪。這事反映到校長那兒,引起了校長的警覺,校長就晚上潛伏到學生的宿舍里監(jiān)視。到了半夜,一陣陰風掠過,校長看到窗戶頂?shù)耐袄镆坏腊子耙婚W,一個東西就鉆了進來,從肛門里噴出一道霧氣,那氣體飄到校長跟前,聞起來有點兒異香,校長就感到頭腦開始迷糊?;谢秀便遍g,他看到一個穿著白衣的女子在學生的床前走來晃去,到處找熟睡的學生,然后摸學生的脖子。校長感到自己要昏睡過去了,他掐著自己的大腿,看這女子到底要干什么。只見她俯身下去,對準酣睡的學生,伸出尖利的牙齒,一口咬住了學生的頸子,并吮吸學生的血。這時校長大吼一聲,沖上去就揮刀朝那女子砍去,那女子馬上變成了白猸子,放開學生,跳上窗戶,逃之夭夭。這下真相大白,原來白猸子喜歡吮吸小孩的血。這以后,學校在學生睡覺前將窗戶關死,不留一點縫隙,還在學生宿舍門口掛了個大木頭吞口辟邪,從此后白猸子就再也不見了。
“施大爺,你說的是白猸子啊?!?/p>
“白狐就是白猸子。城里人叫白狐,山里人叫白猸子……”
“那敢情是來吸咱們大學生的血嗎?從神農(nóng)架跑出來的?”
“就是啊,這白猸子將年輕孩子的頸部啄一個洞,專門吸血的,就是吸血鬼,神農(nóng)架過去有一個學?!?/p>
他已經(jīng)講過兩遍了。
“化成漂亮的女子,好啦好啦,要吸血那就是去老齋舍的老房子里去,那個房子最老,你聽說那兒學生宿舍里晚上有年輕的白衣女進去嗎?”
施金教授搔搔腦袋:“我哪知道啊。”
“到這邊林子里來了?這可沒有年輕學生,全是留守老頭老太太?!?/p>
“我真的聽到了,不是幻聽?!?/p>
“你晚上又是喊又是叫,是不是被白猸子咬上了?”
老伴夏吟荷就過來扒他的衣領,看他的頸子和他的肩頭,有沒有被咬的血洞。
施金教授有些惱火,推開她說:“咱這高血壓高血糖高血脂,送白猸子它都不會喝,喝了不健康。白猸子可是精明的動物,根本不會喝咱這臟乎乎的老朽血……”
“血不都是一樣熱嗎?像你們這些老教授老專家呀,你們的血是真正的熱血??!誰能比得上你們這一代老專家,家國情懷呀!”
“狐貍的叫聲,有點像青蛙,但最像小兒的哭聲。”
“那在林子里聽到了多可怕,你確定不是做夢?”
“做什么夢?睜著眼睛聽到的?!?/p>
“這么說,白狐真的來了,它的窩就在我們這里?”
“反正我聽到的肯定是狐貍的叫聲?!?/p>
“那狐貍跟白狐和紅狐的叫聲有什么不同嗎?”
“是狐貍,白猸子只是傳說中的動物,有人說是狐貍白化的,有人說是另一種動物?!?/p>
“狐貍應該叫阿紫?!毕囊骱烧f。她一輩子埋在圖書館里,她知道狐貍精的別名叫阿紫,她把“阿紫”兩個字說很大聲,雖然她的老伴施金教授的耳朵并不聾。
“阿紫,嗬……”施金教授聽清了,他會意地點著頭笑了,并顯得有些尷尬。
說歸說,笑歸笑,夏吟荷腿腳還好,得去食堂買早點,特別是每天必吃的熱干面,還得為老伴打一碗回來,加上饅頭、包子、豆腐腦。
……一九五七年的高加索,夏天也那么涼爽,野苜蓿和金蓮花大片大片的,像草原上彩色的火焰從地底深處躥出來,花和植物莖葉的氣味在潮濕的空氣里漾動。
高加索的白狐似乎是森林或草原的獨特精靈,它們沒有人間煙火氣,也沒有神秘感,就跟那兒的雪松、野花、藍天白云一起可愛、尋常。它嬉戲在陽光下,不與人親近,是為那片草原而存在的。
落甲山山麓意外出現(xiàn)的一只白狐,意外地給城里人帶來了驚喜和狂歡,這是他們疏離自然太久的大驚小怪,許多來看白狐的學生和市民,還有坐著高鐵從全國各地趕來的游客,都在情人坡周圍守候著那只白狐的再次出現(xiàn),人們興奮地談著它,有的拿著白狐喜愛的食物,牛肉干、鹵雞腿、鴨脖,也有點心。夕陽紅攝影隊的長槍短炮都架在了視野最好的地方,有的人甚至不顧年老體衰,爬上大樹。小攤販擺滿了情人坡周邊的道路和草地,賣白狐T恤的,賣手繪地圖的,賣充電器的,手機貼膜的,賣飲料面包的。逶迤的情人坡上,就像鄉(xiāng)下趕集,擠滿了各色人等。這么多人白狐會來嗎?不會被嚇跑嗎?
于是有人給這只白狐編了一個美麗的故事,說它是情人坡某個在此定情女子的化身,聽說她殉情了,重現(xiàn)在這個校園的情人坡上。這個故事剛剛傳出,就有人在坡上的樹林里,看到了一個割腕的女孩,后來送到醫(yī)院。這個故事有了現(xiàn)實的呼應,傳遍了網(wǎng)絡。夏吟荷經(jīng)過那里時,感到這個校園已經(jīng)是公園了,等同于每年三月下旬的櫻花季。這還是大學嗎?賣票嗎?這只神秘的白狐在這里出現(xiàn)究竟是何用意?已經(jīng)把男女老少都迷住了,保不準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呢。
白狐不會來了,夏吟荷憑感覺。秋意已近的山坡上,風有了些涼意,但梧桐道上,年輕的學生們依然著夏日衣衫,他們因為年輕,渾身是火,對季節(jié)的轉換并不在意。
夏吟荷提著早點,在回去的路上,竟然看到她的老伴施金教授出現(xiàn)在梧桐道邊,拄著拐杖,像一個大病初愈的人,鼻子呼呼地響,臃腫遲滯,低著頭自顧走著,好像在尋找掉在地上的魂,夏吟荷好一陣傷心,而且他好像不認識她一樣,扭著頭朝她看著。
“施大爺,你沒吃你跑出來干什么?”
“噢?!彼孟裼浧鹚钦l了,但又囁嚅著說不出話。他們坐下來,她把保溫盒打開遞到他手上說:“你吃?!?/p>
熱干面要趁熱拌著吃,一冷就拌不開了。她將一杯豆奶揭開,倒了一點在熱干面里,這樣好拌一些。
施金教授放下拐杖,動作很慢。這時候,在野外吃東西,有種回到過去工作的感覺。有自然的風吹到碗里,靠石而坐,有鳥叫,有昆蟲爬,如果有一只白狐在旁邊討吃,那不就是幾十年前年富力強的狀態(tài)了嗎?高加索也好,神農(nóng)架也好,二郎山也好,那是一種多么開闊的工作啊,但這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了,永遠不再屬于他。他現(xiàn)在就是個顫悠悠的老頭,挑著干繃繃的熱干面吃,喝豆?jié){。草坪上的草閃著露水的光芒,陽光從云層里鉆出來,將那些冷杉和楓樹的影子投射到草地上。如果落甲山更高一些,這場景真會讓他想到神農(nóng)架、高加索和二郎山。有蘑菇的草地,一汪汪湖水,雪峰下蔥郁的松林或者巴山冷杉林,陽光像麥穗一樣金黃響亮,和云彩一起向四周炸裂開去,散落到每個人心上。
“你說你這么早出來干什么?你是怎么下樓的?”她埋怨他,看他能走當然是好事,但他在外面見她如陌生人一樣,會有一時的記憶停頓。他真的快走不動了,像在黑暗中摸索,是什么力量驅使著他要下樓來,要來這個網(wǎng)紅之地湊熱鬧?他長期不下樓,經(jīng)常會半個月不出門,他如果像之前那樣不能走,他也就差不多真正地老去了,而且他現(xiàn)在突然能走,不管怎樣,能下樓,能走到遠遠的情人坡,這簡直是一次再生,是另一個時空中的施金教授,是他一輩子野外工作積攢的腳力,也有可能是最后的回光返照。這么想時,夏吟荷也沒有什么傷感的,人總得老去,就是這么,活在這個世界太久了,該做的都做了,該享受得到的都享受得到了,有什么好傷感的呢?人都是順道走,走到哪兒,都是自然現(xiàn)象、自然規(guī)律。人世輪流轉,輪到有些人活著,輪到有些人死去,輪到有些人年輕,輪到有些人老了。沒有什么能阻擋一個人皮枯毛落,除非你是一根鋼筋,也除非你是一只狐貍精,妖精才永遠不老。
施金教授的食欲一直很好,而且牙齒也好,前幾年還能嚼炒蠶豆。這是他年輕時形成的習慣,在野外工作,無聊、困頓,在農(nóng)民家炒一點蠶豆帶在身上,蠶豆有嚼勁,練牙力,嚼食芳香四溢,又能去困意。他的板牙只不過有幾處磨損,沒有一顆牙齒壞掉,這是大自然賜予他的好身體好牙口。
收拾好空飯盒,打著飽嗝,施金教授說:“外頭的空氣很好,天氣也好。”
“你帶上鑰匙了嗎?”夏吟荷問。
施金教授忙去找鑰匙,其實夏吟荷在看他找紙巾時,從口袋里掏出了鑰匙,就捏在手上,但施金教授用那只空手試圖四處摸。
“鑰匙不是在你手上嗎?”夏吟荷說。
“哦。”他沒有太吃驚,像是很正常,將鑰匙重新吊在褲子上,他沒覺得他的記憶出現(xiàn)了問題。
尋覓白狐的游客絡繹不絕,突然有一棵楓樹猛烈地搖晃起來,像遭受了十二級臺風。再一看,一個年輕人爬在樹上猛烈地搖晃這棵樹,想把樹上的紅葉全搖下來,造成紅葉雨,他的女朋友在不遠處給他照相。周圍的人愕然地看著,只是遠遠地看著,因為這年輕人一看就是個社會青年,不可能是學校的大學生,舉止輕浮粗莽。
眼尖的施金教授突然從石頭上站起來,大老遠地就揮舞著拐杖喊:“住手!住手!住手!”
他幾乎是用命跑過去,跌跌撞撞,對著那個年輕人呵斥:“不像話,住手,不許搖樹!”
他因為喉嚨里噴著火,氣急,喊出的話半截堵住了,但他的憤怒表達周圍的人聽見了。一個人站出來,更多的人就站了出來。阻止、批評、斥責,這個年輕人和給他照相的女孩灰溜溜地鉆進人縫離開了。
夏吟荷忙過去扶老伴,老伴愛管閑事的毛病有幾十年了,可沒了機會。今日出來,讓他撞上,他的老毛病有了機會再犯。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施金教授的憤怒還在嗓子眼里,他是全身心地憤怒,像個老憤青。這讓他的氣息無法調順,肺部在起伏動蕩。
滿地鮮紅的葉子,本來應該掛在枝頭,現(xiàn)在他望了望枝頭的紅葉,所剩無幾,學校門衛(wèi)是怎樣讓這些社會閑雜人員進來的?沒有人能阻止,誰都可以長驅直入,并且來破壞學校的景觀。
“白狐一定會抗議,會為這些行為傷心。白狐是一種靈獸,不會與這些濫人為伍……”在回家的路上,施金教授心里憤憤地說。
回到家里,心情悒郁,摔書,丟拐杖,他像個孩子一樣。因為沒看到白狐,他的情緒突然變壞了,急促地喘氣,喉嚨里像一口鍋在煮,這一趟弄得他夠受的。夏吟荷打開熱水器,逼他洗澡,說,你這一身都汗?jié)窳?,小心回汗感冒。硬是將他拉進了浴室。施金教授磨磨蹭蹭洗了一個小時,她又問他腿咋樣,可他沒回答,還在生氣哩。
“你吃不吃點大蒜?”夏吟荷知道,只有大蒜才能治他的脾氣,也是不依不饒地逗他。人老了就會這樣,回到小孩兒的脾性,而且他記憶力變差,有老年癡呆癥的征兆。
施金教授站在陽臺上,那兒已經(jīng)無處下腳,堆滿了各種禮品盒子,茶葉盒子、保健品盒子、酒盒子、快遞盒子……這些施金教授不愿扔下樓,他說這是他的學生們送的,盒子保存留個紀念。陽臺堆得危如累卵,快到了樓板頂,有兩米多高,而且更要命的是施金教授會從外面撿回些禮品盒、鞋盒,是別人丟棄的,這不行,這破了夏吟荷的底線。她會拼命地將撿回的盒子丟下樓,她會哭,她堅持說不吉利,特別還有保健品盒,這是病人用過的,誰撿來誰就會撿到別人的病,如果別人有絕癥呢?
給他按摩,膝蓋一定受不了,有骨刺。盡管這樣,躺在藤皮安樂椅上施金教授還是會翻來覆去,因為膝蓋疼痛,還會時不時地抽搐。夏吟荷想到,固執(zhí)的施金教授一定要繼續(xù)看下去,只要一天沒看到,他爬也要爬去的,這就是施金。如果冬天到來,落甲山被白雪覆蓋,一只白狐行走在雪地里,該有多美!浪漫的施金教授一定會勾起他的浪漫,死了也要浪漫,他一定會去看,那就坐輪椅去吧。夏吟荷就想將輪椅搬下去,放在樓梯口,加一把鏈子鎖,再說輪椅也不值錢,不會有人偷??伤粋€八十多歲的老太婆搬不動。這么想時,他的學生邵武來了,就好商量了,就當場讓邵武搬下樓,讓他去幫忙買一把鏈子鎖來,事情就辦成了。
邵武是學校生物系的主任,也是著名的鱗翅目分類學家,山東人,黑臉大漢。就像每次來一樣,給老師帶來了一些大蒜制品,還有干海參、海貝什么的。他負責《施金文選》的編輯出版工作,時常在老師這兒來坐一下,看望下二老,也請教些文選中的事宜。這位愛吃大蒜的學生,在讀施金的博士期間,在新疆阿勒泰蝴蝶谷考察蝴蝶,他愛上了一個哈薩克族女孩。就是因為吃大蒜口氣太重,女孩不情愿,告訴了家人,家人要揍他。此事鬧到學校,當時的考察隊隊長是農(nóng)業(yè)部的,將此事報告給邵武的學校,說他的行為是破壞民族團結,還關了他的禁閉,以便讓當?shù)卣幚怼_@事讓施金教授知道了,極力反對說,年輕人談戀愛難免有沖動,是大蒜惹的事,如果沒吃大蒜,也許女孩就同意了,這不是一個民族團結的佳話嗎?馬上以系里的名義,派人將邵武接回來,邵武才避免了一次處分,否則博士學位也不會給他。邵武是個老實本分的鄉(xiāng)下孩子,肯定會操之過急沒有經(jīng)驗。據(jù)說,事后那個哈薩克女孩后悔得不行,再來武漢找邵武,邵武哪會原諒她,差點把他的一輩子給毀了。因為導師替他說話,才躲過了一劫,所以邵武對導師感念終生,隔三岔五來家里看望。
搬下了輪椅,喝茶,還是施金教授興致勃勃,談到白狐,談到二郎山高加索神農(nóng)架,仿佛他這一生只去過這幾個地方,而且邵武還得聚精會神地裝著是第一次聽,其實他聽了無數(shù)遍。
夏吟荷就得打斷施金教授的話,要重起一個話題,不然施金教授會繼續(xù)重復講他的故事。夏吟荷問邵武:“你見到白狐了嗎?”
邵武平時話少,問他什么答什么,在施金教授和師母面前永遠像個小學生,山東大漢卻是輕言細語。他回答說,事情太多,實驗室太忙,還有許多會,又去外省講課,沒有見到。
夏吟荷問:“你說這狐貍是從哪兒跑出來的啊?是不是你們實驗室的?”
邵武只是笑,說,不是的,不知道哪兒來的。
邵武來了,又走了,每次都是這樣,沒有話說。這人太悶,但心很細。他給導師的兒子施杰說過,老師和師母就交給他了,他還有碩士博士,都可以來照顧。但說實話,這種學生的照顧沒有太大用,各有各的事,在生活方面,學生們無能為力,依然要靠兩個老人的互相扶持,相濡以沫。說白了,他們不可能天天來,如果兩個老人哪天倒在家里,發(fā)臭了都不會有人知道。夏吟荷想通過二樓的護工小汪幫他們找個鐘點工,但施金教授就是不同意,他不喜歡外人打攪他的生活,肯定要將那些陽臺上堆放的盒子給全部處理,這是他不能接受的,他可以叫一碗黃胖子的肉絲面來對付一天的生活。他生活簡單,目前還不需要鐘點工護工什么的。
“白狐是靈獸……”等邵武走了,夏吟荷還聽見施金教授在喃喃嘀咕。
晚上下了一場雨,林子里腐殖質發(fā)酸的氣味重了,秋雨開始搜刮大地的熱量,像剝掉山的皮一樣。在這山巒上,下一點小雨也會有很大的征候,好像是世界末日的掙扎與呼號,有一種林子遭受冰雹狂揍的虐響,大自然一樣會夸張它們的際遇。風吹過山口時,發(fā)出狂亂的林濤聲,像漩渦一樣在后山不停地旋轉糾纏。后來,誰也不知道是狐貍還是山林的啼哭。每一場雨都是這樣,雨一層一層地從樹冠穿越而下,一直灌入地底,這其實是漫長侵蝕凌辱的過程。在林子邊聽雨,猶如置身曠野,聽見一萬條鞭子在抽打樹木。但這并不影響睡眠,恰恰相反,雨聲是催眠曲,那種持續(xù)不斷飄向遠處的風雨喊叫,樹木的無助和冰涼的呻吟,而在床榻上和被子里,讓人有安寧和溫暖的感覺。窗戶隔絕了寒冷秋天的騷動、夜雨的泣號與折磨。用不了幾天,那片林子的所有樹葉都將落光,成為泥土的一部分,成為被樹林排泄掉的污物。
天亮得遲,但鳥聲依然在雨后的清晨出現(xiàn),甚至更鮮亮。在整夜的秋雨里,這些鳥都躲在哪兒呢?鳥聲叫,就意味著今天是晴天。果然,天空閃出了縫隙,被扒開了大口子。樹林平靜下來,仿佛昨夜的蹂躪是一場夢,跟老年人的醒來一樣。太陽即將被鳥聲喚回,這些鳥有強腳樹鶯、白頰噪鹛、煤山雀、黃臀鵯、戴勝、灰冠鹟鶯、斑鳩等。所有的樹又活過來了,抖掉雨水,掙出悲苦的命運,假裝沒事,直挺挺地撐著沒有葉子的精瘦枝丫。
“白狐昨晚又叫了……”
夏吟荷一大早就聽到這話,火就上來了:“又是小孩的哭聲?咋這么瘆得慌?好可怕,你究竟碰見了什么鬼呀?”
“我說了,像小孩哭聲的動物很多……”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你就不能說點光明燦爛的話嗎?全是些恐怖嚇人的,難道就你耳朵好使,人家全沒聽到?”
“我是在野外搞研究的,我的耳朵就是比人家尖……”老頭說話就氣急,還咳嗽,并且有委屈感。
“你快九十的人了,你對你的耳朵就這么有自信?好吧,陪你去找吧,找到那個哭泣的白狐,我不信就逮不住它?!?/p>
施金教授似乎不在意這種激將,本來他吃過早點拿起放大鏡準備看他的“文選”初稿搞校對的,聽說風就是雨,放下放大鏡,竟然喜滋滋地拿起拐杖就往外走,邊走還邊說:“今天太陽很好。”
夏吟荷要去超市買東西,她將要買的一一寫在了紙上,不然一出去就全忘了,她感覺也有了老年癡呆癥早期征兆。扶著施金教授下樓梯,在二樓正好碰上小汪出門去買菜,小汪就趕忙來幫扶施金教授。小汪人熱情,是照顧數(shù)學系郎教授的,郎教授也是空巢老人,老伴去世了,兩個女兒都在國外,而且基本癱瘓在床,生活不能自理,整個大學是典型的空心村。小汪有四十多歲吧,曾經(jīng)在鄉(xiāng)下的福利院干過,照顧癱瘓在床的人有經(jīng)驗。夏吟荷與小汪經(jīng)常一起買菜進出,還經(jīng)常練拍打功在一起,就混熟了。
到了樓下,擦凈輪椅,讓老伴坐上去,可施金教授就是不坐,他看著這個輪椅,就像看到一個怪物一樣,今天怎么啦,突然發(fā)犟?!暗葧涸僬f?!笔┙鸾淌谡f。夏吟荷也不嫌累,就推上空輪椅,施金教授就走在旁邊。夏吟荷想的是老伴的年紀真的太大了,要讓他習慣坐輪椅,這比扶他走輕松。雖然白狐這事很鬧心,可他突然想到外頭多走走,曬曬太陽,增加點維生素D也是好的呀,整天關在屋里不下樓,人會像地窖里藏了多年的逃犯,渾身的汗毛都會一根根發(fā)白。
往靠陽臺的這片山坡林子里走,一場夜雨洗清秋,樹木閃閃發(fā)光,黃櫨黃得鮮亮,紅楓紅得發(fā)燙,都英勇地袒露在陽光里。啄木鳥的篤篤聲穿過薄霧,節(jié)奏分明地傳來,一些樹脂在樹干上閃著琉璃樣的光點。天空像一塊大青瓷,一兩株山楂的紅果就像暴露秘密一樣,出現(xiàn)在林中小路的轉彎處。這幾年,施金教授都是從陽臺往下看的,他看到的只是一些濃密的樹冠。樹冠幾乎一樣,真正的林中的氣息離他咫尺天涯。他的臉現(xiàn)在有了暖色,像曬過的花崗巖,眼睛像剛剛冬眠醒來的小獸的眼睛,僵直、生動地看著周圍。帶著潮濕的空氣富有彈性,搬運來許多植物的清香。還有些蘑菇,夏吟荷不認識它們。而施金教授不會往地下看那些細小的物件,他對一切都似乎無動于衷,似乎有了上帝的視野和胸懷。
“我們是來干什么的?”施金教授問。這里荒無人煙。
“找白狐呀。你這記性!找白狐的窩和洞?!?/p>
“那哪兒成啊!”施金教授笑了,他現(xiàn)在坐上輪椅了,他累,他想歇會兒,又沒有可坐的地方。夏吟荷看到他的笨拙,坐上輪椅他就是個服老的老家伙了。他坐在輪椅上,眼睛朝林子里打量,似乎木訥,似乎若有所思,似乎在觀察和判斷。他的眼神是散漫的、夢游的,出入在現(xiàn)實與夢境兩界。從樹叢間射過來的陽光格外柔和,照著他的長壽眉,微微張開的嘴和打皺的喉結,像是一個高原上的老活佛。過去他脾氣甚烈,現(xiàn)在慈眉善目,可也垂垂老矣。鳥在樹上啄食果實的聲音噇噇作響,草叢里有很細小的神秘聲音,會吸引人的目光。不會是狐,有可能是鼠或刺猬。
“應該是在這一帶,我聽到的聲音就是從這里發(fā)出的?!笔┙鸾淌谥钢@一片說。
“這么個小樹林子里能有什么?鬼都藏不住啊。”
施金教授說:“狐貍跟黃鼠狼一樣,會打洞的,要藏身很容易。我感到不是一只,是一只不可能在城市生存,畢竟它的生存環(huán)境是被割斷的,像一個生存孤島,但落甲山往東湖去,是一個群山,那邊的生存空間應該很大,是偶爾誤入這里,再也出不去了。如果它的前世是一個學生,回到校園是它不錯的選擇啊……”
“你也信?哈哈!不過這兒的空氣真是好?!毕囊骱烧f。
“我這一輩子都是在空氣好風景好的地方干活?!?/p>
“你也沒帶我去玩過一次呀。”
“你不是也在上班嗎?現(xiàn)在都不上班,可以玩了,人也走不動了,唉……”
“身體好就行,這不很好么,這不也是風景區(qū)嗎?還蹦出個白狐猴子野豬什么的?!?/p>
施金教授的手指著山坡下一帶,說:“過去全是一片楓樹林,比神農(nóng)架二郎山秋天的紅葉海不會差,現(xiàn)在全沒了,全是房子。學校的各個學院各自為政,你占一塊,我占一塊,學校擠得透不過氣來。還有一些有錢的人,想捐一個什么館什么中心什么院,以便把自己的名字留在這個百年校園里,流芳百世,結果把學校的整體布局破壞掉了,一個國家、一個學校,真是錢害的啊。狐貍也是,也跑到這個地方來湊個熱鬧……”
他一個人自言自語,這時夏吟荷手機微信的視頻通知聲響了。她打開,是遠在墨爾本的兒子,他們一家四口正在亞拉河谷的熱氣球上。夏吟荷看得有些暈眩,那么高,很藍的天,很遼闊的草原和海灘。墨爾本與這里只有兩三個小時的時差,等于基本沒有時差,也就是那兒的中午。這兒接近初冬,那兒卻在初夏。
夏吟荷看到兒子媳婦和孫子孫媳婦。
“爸他還好嗎?”
“好啊,我們正在樹林里玩著呢?!?/p>
“爸坐輪椅?”
“他自己走下樓的,比先前強多了,我讓他坐上的,輕松些。”
“媽,聽說學校里有一只白狐?”
“你們在那里也知道了?”
“不是成網(wǎng)紅啦,誰不知道?!?/p>
夏吟荷心想,現(xiàn)在這網(wǎng)絡,一只白狐全世界一夜間都知道了,自己的父母活沒活著,誰都不知道。好在兒子還經(jīng)常電話和視頻一下,感謝現(xiàn)代網(wǎng)絡,這不就天天可以見到了么,就像沒有出國一樣,但畢竟還是有點不同,這奇怪的見面,天天見,也天天沒見。
“太高了,你們以后不要坐這種熱氣球,好嚇人?!?/p>
“沒事,現(xiàn)在開始下降了,非常安全的。”
有太大的燃燒的聲音,也不知噴出的熱氣是什么東西,太吵,就聽兒子施杰大聲說:“媽,我寄回的深海魚油和卵磷脂過幾天就收到了……”
“還有,還有,別寄這么多?!彼龑鹤诱f。
但兒子只能這么盡孝,他不能回來,他只好寄一些澳洲的深海魚油啊卵磷脂啊袋鼠皮啊。
關了手機,夏吟荷彎腰問施金教授:“還想不想走?”
前面是個坡,無論是推還是走,都會吃力。他想下輪椅,從輪椅上下來還要點技術,還不熟練。而且,他坐下來就不想站起來了,身子太沉,不再是年輕時的運動健將,行動遲緩,好像大病初愈臥床不起的樣子。當然,誰的結局都是臥床不起,只要不在心腦血管上出問題,心腦血管疾病會“走”得很快,也很難說,中風偏癱的病人也可以要死不活地掙扎十年二十年。
一陣風來,有樹葉殘落的沙沙聲。施金教授拄著拐杖,撥拉著路邊草叢,像是在尋找什么。一些蒿子、馬塘草、牛筋草、狗尾草、飛蓬。
兩個人就這樣在林子里慢慢走著,沒有說話?;氐搅俗约覙窍拢煤岸顷柵_上的小汪,將施金教授扶上去,鎖好輪椅,她再去買東西。施金教授吩咐她,中午就帶個黃胖子的肥腸蓋澆飯。
在黃胖子那兒等兩個蓋澆飯,小汪路過,夏吟荷就問:“施教授在樓上吧?”小汪說,好著呢,還給了我一個蘋果。小汪話多,一口鄂東普通話。她進來跟黃胖子打招呼,黃胖子也是鄂東人,但說一口不三不四的武漢腔,當他把“甜”說成“甜然”時,他鄂東鄉(xiāng)下人的身份就暴露了。黃胖子說,網(wǎng)上有人說是學校的炒作,故意放一只狐貍,為增加學校的能見度。夏吟荷說,學校夠有名了,又不是二流三流大學,不會的。小汪就說他們村里也有過一只白狐,住在村外亂葬崗,有路過的男人它就化作年輕女子勾引別人,讓男人跟它走,進了亂葬崗,就脫衣挑逗男人,男人一吸它的奶就昏迷了,它就吸男人的血。黃胖子說他聽說過九尾狐的事,狐貍有九個尾巴,也是吸男人的血。小汪說他們村那只白狐后來變成一個支教老師,幫助學生娃子補課,吸他們的血,后來被武裝部的用槍打死了。
等小汪和黃胖子講完,幾個食客都張大了嘴巴呆愣,黃胖子過來說:“那白狐也是來喝大學生的血的?!?/p>
小汪說:“吸不吸血沒哪個曉得?!?/p>
有的說:“狐貍是妖獸,不管紅狐白狐,都不吉利?!?/p>
“倒是蠻可愛的……”有人翻出手機上的白狐圖片,指著說。
“那些傳說都是鄉(xiāng)下鬼扯的?!庇腥苏f。
“什么是鬼扯呀,有人看到過,都是有根有據(jù)的,我也不會編,不要瞧不起鄉(xiāng)下人嘛?!?/p>
黃胖子說:“白狐越可愛越出鬼,聊齋電影不是這樣的嗎?狐貍精一個比一個漂亮。就是太漂亮了,才成妖精……”
夏吟荷提著打好包的兩個蓋飯離開,不想講這些事,這白狐把老頭子都迷得神魂顛倒的。
小汪也要走,就幫夏吟荷搶過去提裝飯盒的塑料袋,說:“夏老師您好節(jié)約哦,你跟施教授兩個幾萬塊錢的退休工資,兒子又在國外,就吃這個?”
夏吟荷說:“這個好,這個好?!?/p>
小汪他們說到不吉利的白狐不到兩天就應驗了。之前的一天又有人在情人坡的小道上看見了這只白狐,它不避人,學生給它的漢堡和肉干大都吃了。這只白狐的各種呆萌照片又一次在網(wǎng)上爆紅。施金教授不上網(wǎng),并不知道。不過在夜晚他的睡眠很差,老是聽到狐貍的叫聲,好像固執(zhí)地呼喚什么、傾訴什么,這不是幻聽。他于是在夏吟荷不在家的這天上午,又一次鬼使神差地下了樓,拄起拐杖溜達,走著走著又到了情人坡。
白狐最初的驚奇已經(jīng)退潮,網(wǎng)紅就是幾天,他走到情人坡時,并沒看到多少找白狐的人,就有幾對男女散在草地上,或坐或躺,玩自拍。他慢慢吞吞地行走在這個草坡上,風吹白發(fā),拄著拐杖,異常吃力,他越來越感覺自己已經(jīng)不屬于這個學校了,像從一個人間來到了另一個人間,這世界對它非常陌生。他坐在路邊那塊曾經(jīng)坐過的石頭上,知道學校的學生此時都在教室里,幾乎沒有閑人。校園和情人坡都是靜悄悄的,像是走進了公園的深處。兩只喜鵲在樹冠上跳躍,發(fā)出令人愉悅的喳喳聲。還有幾只斑鳩,在地上神經(jīng)質地嘀嘀咕咕。
施金教授坐在石頭上,石頭有些冰涼,硬,涼氣直往骨頭里灌。那些坐著的游人視他為無物。一只白鹡鸰飛過來,在他前面跳躍著,尾巴像裝了彈簧,它們就叫點水雀。他一抬頭,就看到了一個樹蔸上坐著一只白狐,是白狐,是在別人的圖片上見到的那只。這白狐正打著盹兒,也許是吃飽了,身上的白毛在陽光的照射下透明如玉,一根根像霜一樣。但陽光拱進它的身子,微微的紅暈,讓它的身子朦朧如霧。
施金教授不由自主地輕輕叫了一聲:“阿紫!”他實在是太驚喜了,綠色的草坪和白狐,這種幻覺般的現(xiàn)實,把他一下子推到了過去曾經(jīng)有過的記憶……厄爾布魯士雪山……高加索……歐洲最高峰……
“這里,烏云在我腳下俯順地飄逸,透過烏云,我聽見喧響的瀑布,崢嶸赤裸的層巒在云下聳立,下面則是枯索的苔蘚和灌木,再往下看,已經(jīng)是翳翳的林陰,小鳥在鳴囀,群鹿在奔馳……”在那個高原上鼓騰起的無盡的云朵,像大海的泡沫往天空爬升,越過山巒,它們有時就是連綿的雪峰,雪和云彩,變幻著成為令人仰望的高度。那些雪山上融化的雪水,流成蜿蜒的河流,潴積成鏡子般的小湖泊。厄爾布魯士,“閃爍”和“熠熠發(fā)光”的“高山”,它的光芒一直在施金教授的心里,像一盞長明燈,幽幽閃爍在心中的某一個角落。
他慢慢地走近它,這只白狐,他的眼前仿佛有些霧,看東西有些恍惚,那只白狐端坐在那兒,楚楚動人,又顯得非常孤獨,像是等待著有個人去與它說說話。它眼睛睜開了,也許壓根兒就沒打盹,那雙眼睛讓你看不清眼珠子,但前面的尖銳的白爪看得真切,蹙著眉,若有所思……這是真的!
他把腳步放得很輕,但他的該死的拐杖碰到了石階,發(fā)出響聲。那白狐一驚,跳下樹蔸,一下子就沒影了。那最后的一團白影,像雪一樣融化。他還想著究竟這是真是假,但往樹叢跑去的白狐是他真切所見,他不能欺騙自己,他的心怦怦跳著,不會無緣無故,他想大喊:“白狐!阿紫!阿紫!白狐!……”
他太興奮,像個小孩,他快速地追進樹叢,沒有了,就那么些樹。他要回程,趕快把這個消息告訴老伴,可惜他不用手機,否則拍上一張照片,那就好了。不管怎樣,他真的看到了白狐。
在下坡走過無名湖的十字路口時,一輛送外賣的電動車,一下子撞倒了他。那個大山里出來剛送了兩天外賣的年輕人,急風急火地要趕去接單,一下子就撞上了過馬路的施金教授。教授本來步履不穩(wěn),仰面倒地,頭砸在水泥路面上,頓時鮮血直流,昏迷過去。
施金教授在ICU重癥監(jiān)護室度過了七天七夜的鬼門關,他醒來的時候什么人都不認識了。他因為腦出血,開顱,縫好后依然昏迷,CT顯示顱內(nèi)滲血,又開顱,清理殘血。一個八十八歲的老人兩次開顱,連他的學生們都不抱希望了,不相信他還能醒過來。但是他醒過來了。他用陌生的、非塵世的眼睛看著老伴夏吟荷,他從閻王殿兜了一圈,重又呼吸這個世界的空氣,他的身邊又圍起了許多的學生,教授、博士、碩士,他又看到了窗戶外的陽光,看到了樹,看到了一些昆蟲和飛鳥,看到了蝴蝶——這些鱗翅目的美麗精靈。他研究它們一輩子,他一次次大難不死。
“我是誰?”夏吟荷問他,想勾起他的記憶。
他想了一下,說:“卡秋莎?!?/p>
夏吟荷聽了半天才聽清,卡秋莎這三個字是誰啊?他吐詞含混,三個字,竟然是一個俄羅斯女子的名字,是一個叫卡秋莎的姑娘。她想起來他說過的故事,他的文章里也寫過的,在亞美尼亞的高加索雪山下,當他因高原反應突然死了過去,有一個叫卡秋莎的姑娘沒有放棄他,給他喂水喝。這個前蘇聯(lián)的同事,是他埋在心底的心上人嗎?而且是唯一的。
“呵呵,卡秋莎?我是黃頭發(fā)藍眼睛嗎?我是俄羅斯人嗎?”
她的質問和傷心被施金教授的學生拉開了。她坐在走廊里黯然神傷地說:“我不生他的氣,我只是可憐他,什么也記不住了……”
他們幾十年鶼鰈深情,夫唱婦隨,施金教授從年輕時就表白,夏吟荷是他唯一的愛,每次接受記者的采訪,也說他這一生只愛過一個人,就是夏吟荷,可誰知道他心里深藏著一個俄羅斯女子,一個留學時的同學。如果不是這場災難,他會把這秘密帶進土去,而夏吟荷蒙在鼓里一輩子,夏吟荷真的有點傷心。一個老太婆傷心有什么用?簡直是浪費感情。老太婆不必為這種事傷心了,她釋然,一個沒有了記性的失憶的老年癡呆癥病人,讓他胡說去。那個心上的卡秋莎,不知老成什么了,俄羅斯女人不經(jīng)老,就年輕漂亮幾天,一生下孩子就完蛋,就成為一團圓球,成了肥嘟嘟的大母豬。
心里咒罵著大母豬卡秋莎。邵武在醫(yī)院照看了幾天,邵武的夫人也給夏吟荷送飯,當施金教授終于醒過來,夏吟荷指著邵武問“他是誰?”施金教授睜著一雙迷惘的眼睛,搖搖頭,只是笑。學校的領導,他的所有學生,他都認不出了。
邵武指著夏吟荷問他:“她呢?她是誰?”
“卡秋莎?!?/p>
“這是師母,夏吟荷,圖書館的副館長夏吟荷。”
施金教授搖頭。
徹底的失望,一個失憶老頭,一個阿爾茨海默癥患者。這就是一個鱗翅目分類學家的結局。
“你吃飯嗎?”
他的吃飯就是去叫一碗黃胖子的肥腸面或者肥腸蓋澆飯,這是天下最惡心的東西,夏吟荷一輩子不吃這個,但是農(nóng)村出身的施金教授卻一輩子好這口。肥腸不就是裝豬屎的袋子嗎?這也能吃?且吃得津津有味。
“黃胖子店里你想吃什么?”她故意問。
“隨便?!彼f。他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原諒他吧,可憐的教授。
兒子是在施金教授醒過來之前回來的,ICU病房下了病危通知書,有可能醒來,有可能不行了,腦干出血,回來就是等著辦后事的。但施金教授生命力強大,沒有死,活過來了,醒過來了,這讓兒子施杰也松了一口氣。兒子也是六十歲的人了,在國外生活不易,顯得比較蒼老,頭發(fā)所剩無幾,但澳洲的陽光很好,讓他精神不錯,還算健壯,滿頭冒著熱氣。孫子已經(jīng)結婚,找了個北京女孩,都在墨爾本。結婚兩年,居然沒有動靜,據(jù)說小兩口都沒有馬上要小孩的打算,夏吟荷盼望的重孫看來沒影。施金教授不管兒孫們的事,從來都這樣。他的說法是,兒子都很少回國來,還能指望孫子重孫?你愛他們愛得要死,他們能回贈你什么?他們愛咋咋的。盡孝在這樣的全球化時代,幾乎沒有可能,什么盡孝,是封閉的農(nóng)耕社會的產(chǎn)物。你只給孩子們創(chuàng)造一個好的環(huán)境,他們生活得很幸福開心,就是對你的回報了。死了眼睛一閉,誰還記得你?后代有學文科的,寫一篇紀念文章算是大恩賜,學理科的,就算了吧,早忘記早舒服。懷念?懷念有什么用?你已經(jīng)不在了,成了灰一把土一把,所以萬事順其自然。這是施金教授經(jīng)常勸夏吟荷的話,等于是給她洗腦。但現(xiàn)在,施金教授已認不出他的兒子,可他卻樂呵呵的。
兒子施杰面對的是,一個曾經(jīng)的慈父,如今的失憶老人,阿爾茨海默癥患者。但話他還得說,那就是讓父母親到澳洲去度晚年。這有可能嗎?夏吟荷和施金教授說過多次,不去,前些年都不可能去,現(xiàn)在更不可能了。澳大利亞去過兩次,玩得開心。從堪培拉、墨爾本,到悉尼,到布里斯班,還到了黃金海岸,但那都不如落甲山校園自己的這個三室一廳老房子,老樓房、老樓梯、老門窗、老柜子、老床,甚至還有一些她舍不得丟棄的老物件,這才是真正的家。對于施金教授,那些陽臺上的各種包裝盒才是家的標志。
“如果不去,媽,是不是給你們請一個護工來照顧爸爸的飲食起居?”
病房里到處是送小廣告的,施杰已經(jīng)拿到了幾張。他給他媽說:“這一家家政公司,我電話問了一下,請個做飯打掃的阿姨,如果和你們一起吃飯的話,一個月三千八。這里寫的是住房兩室一廳,每增加一房,加一百,就是三千九。再增加一人,就是包括您,再增加兩百,也就是四千一百元,做兩頓飯、護理、家務,是能自理的,半自理的基礎價是四千,不能自理,四千二,精神障礙,四千三……如果把失憶和老年癡呆都定為精神障礙,基礎費用就是四千三,再加那個房和人的一百和兩百,共四千六……”
“貴是不貴,但現(xiàn)在沒這個必要,”夏吟荷說,“我可以照顧你爸,我身體還行?!?/p>
施金教授醒來就可以下地了,行走跟車禍前一樣,都得拄拐杖,但腿有些僵直,只能在病房里來回走幾圈。
“那只白狐害了他,狐貍精狐貍精,哪知道它出現(xiàn)在這里是專門來害你爸爸的……”
“媽,不要迷信了,既然事情已經(jīng)出了,只能正視現(xiàn)實?!?/p>
“你回澳洲吧?!毕囊骱蓪鹤诱f。他看到兒子內(nèi)心的壓力,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眼睛里全是內(nèi)疚。兒子對她來說已經(jīng)陌生了,相當陌生,仿佛不是自己的兒子,仿佛她與施金教授相依為命的兩人生活從來是他們的全部,從來就是如此,她已經(jīng)習慣。送走老伴,然后自己去養(yǎng)老院,就是這樣,生活就是這樣接近尾聲的,也沒有什么可抱怨的,對兒子。當初施金教授極力攛掇施杰出國留學,因為他自己是新中國比較早的留學生。施金教授出力出錢,把兒子送出國了,所以這所有的結果,都是自己找的。他說別人的孩子都出了國,你也應該去,到國外學幾年再回來。可是兒子在澳洲發(fā)展得很好,沒有了回來的念頭,那就順其自然唄。兒子出去是在八十年代中期,那時工資也不高,沒有什么錢資助他,記得施杰出去才一個月就開始打工,幾乎沒要父母的錢。
邵武和他的學生勸施杰說,施金教授就交給我們吧,你別耽誤了你的事。說是這么說,交到誰的手上,最后還是交給夏吟荷。
施杰回國,看到父親因為開顱,頭上的白頭發(fā)稀稀朗朗,像一把掉毛的鞋刷子。因為二次開顱,已經(jīng)切了氣管,脖子上插著管子,醒來后恢復了自主呼吸,但脖子上、頭上,都纏滿了繃帶,他的生存質量幾乎為零,只能說他還有一口氣。這也許是他此生最后見父親一次了,就是這樣,人生就是減法,親人們一個個在你的面前走散、消失,然后,你也走散、消失。
推著父親在醫(yī)院的小道上走,然后在陽光下,蹲下來幫他修剪指甲,也剪胡子。這個老人像小孩一樣溫順,任他擺布,然后他不止一次地問:“爸,我是誰?”施金教授看了看他,搖頭和不搖頭,只是羞澀地笑。他就大聲說:“我是施杰,從澳洲回來看您的!施杰!施杰!您想起來了嗎?”這下施金教授就要堅決地搖頭了,說:“施杰在澳洲。”“我不是回來了嗎?”“施杰在澳洲?!薄拔揖褪鞘┙埽 薄笆┙茉诎闹??!薄八诎闹弈睦铮俊薄啊诎闹弈珷柋镜幕始依砉ご髮W當研究員?!?/p>
施杰真的掉淚了。他指著樹上的一只鳥問:“爸,那是一只什么鳥?”“那是……黃臀鵯?!薄斑@種是什么花?”“菊苣?!薄澳恰薄笆窨??!笔┙芙K于看見一只蝴蝶飛過來了,落在一叢月季花上。他忙讓爸看,“那只蝴蝶——”“這是紅點豆粉蝶。”他能記住這些植物飛鳥和蝴蝶,但認不出兒子和老伴。父親那一頭卷曲的頭發(fā),那瀟灑的形象一去不復返,他靜靜地坐在輪椅上,把所有自己的余光都含在眼里,望著他前面的虛空。對,前面的他,就是虛空。
擦干眼淚,陽光很好。
在施杰的印象中,父親是個鐵人,是滿世界跑的人,不是出差就是開會,很少在家,很少管他。有時候到父親的實驗室去,看到的都是一些蝴蝶蛾子的標本。從他出生記事起到出國留學,眼前這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天天風風火火。他以為,父母是永遠不會老的,永遠健康的,永遠不會失去的。這一次回來聽到消息,他作好了訣別的準備。哪曉得父親又活過來了,這等于是賺了,這樣安慰自己,不失為一種減輕痛苦的辦法。
就這樣了,施杰走了,回澳洲了,一切都交給天意和時間。夏吟荷要把他送到機場,每次都是這樣,老兩口,送了幾十年,每次走,進候機大廳、辦理托運、進入安檢通道時,她都要把兒子的影像錄下來,這是她一貫的做法,過去使用相機,現(xiàn)在使用手機。這次還是這樣,邵武開車送的,他就走了,要去廣州轉機。
施金教授回到家里,身體一天天好起來,面色紅潤,體重增加,食欲大開,這讓夏吟荷多少有些寬慰,這就是施金教授長期野外工作打下的底子,經(jīng)踹,打不死的程咬金。
好了之后竟然還記得那只白狐,他說,我不是回來給你講我見了白狐嗎?那只白猸子。夏吟荷想,是呀,見到白猸子不就出事了嗎?
“我正在那兒坐哩,就見那只白狐像個小孩兒坐在樹墩上打瞌睡,往那兒走近些,哪知拐杖敲倒了石頭,弄出響聲,它就跑了。我就尋思著趕快回來告訴你……”
“我是誰?”
“卡秋莎?!?/p>
“……好吧,我問你,卡秋莎問你,在回來的路上發(fā)生了什么?你還記得嗎?”
“沒有啊,這不是回來告訴你嘛。”
“比如……被車撞倒,有一輛送外賣的電動車……”
“我不走回來告訴你的嘛……我是自己走回來的。”
“那你摸摸你的頭上……這里……是咋回事呢?”她抓著他的手引導他摸自己的腦袋,那上面開顱的傷疤。
“這是……這是我在四川雅安采集蝴蝶標本的那次一跤摔的,頭磕在石頭上,沒事……那一次我們采集到了喙鳳蝶、褐鳳蝶和寬尾鳳蝶的標本……蝴蝶是大地的精靈,會飛的花朵……”
一切就這么了。
頭兩個月,邵武和他的學生來得很勤,常送吃送喝,噓寒問暖,還幫忙打掃衛(wèi)生。他當然也不認識邵武了,但他記得邵武,他說邵武是他的第一個博士生,他說那一年招收了三個,只有邵武干了當初讀博士的本行,其他的要么出國,要么經(jīng)商去了。
“邵武非常優(yōu)秀,你們不知道,”他給邵武和他的學生們說,“當年他在新疆認識了一個哈薩克女孩,喝了點馬奶子酒,要強行親那個哈薩克女孩……”
夏吟荷就立馬堵他的嘴,“施大爺,你講些什么呀?你喝茶,你喝茶,”她用茶水把他的嘴強行填滿,“瞎說的,瞎說的,你們不要聽,他說的是在蘇聯(lián)時他同事的事,在哈薩克斯坦……”
每當這時,邵武就會滿臉通紅不自在,雖然師母解釋圓話,但兩次之后,邵武不僅不敢?guī)W生來,他自己也來得稀了。
有時候,夏吟荷感覺下樓去不便,就到二樓叫小汪,買菜時幫她捎帶點菜,然后給她十元二十元的跑腿費,也送她一條圍巾、一件已經(jīng)不穿了的外衣和裙子什么的,讓小汪很高興。有時候,小汪沒事來坐坐,跟夏吟荷說說話。
買菜、做飯、打掃衛(wèi)生,這些活對夏吟荷來說,還能過得去,可一不小心,施金教授就要打開門出去,雖說夏吟荷已給他在兜里、在袖口上都繡了自己的手機號碼,但還是不能讓他出去,就將鐵門反鎖了??墒┙鸾淌诜堑贸鋈ゲ豢桑屜囊骱蔁o計可施,搖撼著鐵門,就像要逃出監(jiān)獄似的。
“卡秋莎,讓我出去,讓我出去看看白狐。катюша,Я посмотрю белая лисица!”
他飆起了俄語,只有放他出去,讓他出去死吧,這個死老頭子,你就認那個俄羅斯臭娘兒們。她翻出施金教授的相冊,找到了一張在高加索的合影,那里的卡秋莎一點特點也沒有,穿著一件列寧服,扎著綁腿,頭發(fā)披散在肩上,是不是金色的看不清。就是這么,該死的俄羅斯卡秋莎,你有什么魅力?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去下樓找他。這個名聲赫赫的生物教授正蜷縮在樓梯下,在別人家放置的一張小板凳上雙手抱著拐杖木木地坐著,頭上全部是汗水。天色都暗下來了。
夏吟荷見到他,一陣傷感和愧疚,不該生他的氣,讓他走丟了就麻煩了。如果走丟進林子里更麻煩,一夜會凍死。他的褲腿上都是灰,身上是灰,雙手和袖子上全是灰,估計抱著樓梯扶手下來的,誰知道他掙扎了多久。
“回去吃飯?!彼龑λf。
他耳朵沒問題,聽到了,乖乖地讓夏吟荷扶起來,上樓花了半個小時。她聽到他的喘息聲就像干渴了一個月似的,像鄰居林教授過去養(yǎng)的一條老狗,被強迫遛狗時發(fā)出的呼呼聲;那條老狗的命很長,嚴重風濕關節(jié)炎,每天林教授都要逼它下樓,它下樓也要喘息幾次,走幾步就不愿走了,林教授就會哄它,那種痛苦的喘息在這樓梯間重復了至少七八年,后來消失了,死了,現(xiàn)在輪到老伴。聽到施金教授的聲音,她就想到那只可憐的狗,雖然這聯(lián)想不好。
打開電熱水器,先洗澡、換衣,再吃飯,像伺候一個祖宗。穿好衣裳坐在沙發(fā)上,先吃上自己該吃的藥片,再給他藥片和水果。
拿著削了皮的蘋果遞給他,故意問:“你就不想感謝一下我嗎?”
“Спасибо?!?/p>
“謝謝誰呀?”
“катюша。”
“……你能回憶起來,你第一次親吻我是在哪兒嗎?”
“在克里姆林宮的紅墻邊上,頭上是那顆高高的五角星……”
他們親吻了。
“幸福嗎?”
“幸福?!?/p>
“……那我們第一次上床是在哪兒?”她驚心動魄地問。
“沒有,我們沒有那樣,我們的友誼是純潔的。你為了照顧雙眼失明的導師米契諾夫,終身未嫁,你是一個偉大的蘇聯(lián)女性……”
噢,這位俄羅斯女子也是個苦命人,那我就放心了,她促狹地想。
“真的沒有上床?你記不住吧,你說了假話吧?你做的事能逃過人民群眾雪亮的眼睛嗎?”
“沒有,我們沒有,絕對沒有?!?/p>
算了算了,打住打住,都八九十的人了,大半個身子入土了,還管他年輕時睡過沒睡過外國小妞,就是睡了,也是替咱們祖國爭光!這樣內(nèi)心幽默了一下,萬事大吉,睡覺。
一宿無話。第二天小汪來說今天幫她帶點什么菜?她就把門鎖反鎖上了,與小汪一起下去買菜,心情好了,腿就有勁兒。
路上她對小汪說,讓她幫忙找個鐘點工,做頓飯和打掃下衛(wèi)生,得花多少錢?小汪說鐘點工現(xiàn)在是五十元一個小時,一天兩個小時就行了。錢倒不貴。老伴不行了,她也做不動了。于是小汪就打了個電話,是一個家政公司,好像不遠,用方言打的,夏吟荷也沒聽懂。打完了,小汪說,幫你請了一個,是我老鄉(xiāng),我們學校有幾家鐘點工都是請的她,她姓張,您叫小張,每天就一頓晚餐,再打掃衛(wèi)生,反正不足一個小時也按一個小時計。
第二天下午,張姓的鐘點工就來了,是小汪帶來的,比小汪小,三十多歲的年紀,頭上染了黃頭發(fā),看起來倒也實在憨厚,尖削臉,還有一個高鼻梁,有點像新疆人,穿一件夾克,自帶有圍裙、鞋套、水杯。菜已買好了,先做飯,再保潔。這小張手腳麻利,看了菜,熟悉了廚房環(huán)境,油鹽醬醋的地方,夏吟荷老兩口的口味,就開始淘米煮飯了,對城市電器、煤氣非常熟悉,一看就是在城里做了多年家政的。筒子骨先煮,再放藕,再加作料。炒小白菜。大蔥炒雞蛋。多放蒜子,是施金教授的口味。這人一輩子一股大蒜味,夏吟荷不僅習慣了,也學會了吃大蒜,但施金教授也學會了喝藕湯,吃熱干面。
當飯菜端上桌,小張與夏吟荷老兩口一起坐下來用餐時,施金教授突然對桌子對面的小張愣愣地望著,看得小張不好意思,問夏吟荷,夏老師,施教授是怎么啦?夏吟荷說:“小張,我們施教授身體不好,你都知道,別在意啊。”可施金教授還是直勾勾地看著小張,夏吟荷就提醒老伴說:“喂,施大爺,吃飯吃飯。這個小張是二樓小汪介紹來幫咱們做飯做保潔的,你這樣看人家干什么?”
施金教授說話了,迷惘地指著小張說:“你是不是卡秋莎的妹妹葉蓮娜?”
“我……”小張睜大眼睛怔怔地對夏吟荷說:“施教授說的啥呀?”
夏吟荷忙擺動筷子,“小張別聽他瞎說,我也搞不懂。”對施金教授說,“先吃飯,施大爺,人家小張專門為你做的彎骨藕湯,還有大蔥炒雞蛋……”
“嗯嗯,卡秋莎,你的妹妹葉蓮娜是不是從普斯科夫州來的?”
“人家是從黃岡羅田縣來的,羅田縣歸前蘇聯(lián)管嗎?”她笑。
“卡秋莎的妹妹住在離普希金流放的米哈伊洛夫斯克才三十俄里地,也就三十多公里,一俄里等于一點零六六八公里……”
“施教授有八十八歲了,”她跟小張說,又問施金教授:“八十八歲是多少俄里呢?”
這兩個老人都有病,小張一定想。她做了兩個小時,收了一百塊錢就走了。
這是能忍受的,知識分子家庭,待人和藹,不挑剔,不吹毛求疵,也不防她。有的人家怕東西被偷了,對你腳跟腳、手跟手的,像看一個小偷一樣。
家里又恢復了平靜,沒有什么卡秋莎的妹妹葉蓮娜,就是兩個很老的老人,安靜的屋子,陳舊的物件,電燈亮著,但人影挪動的步子很慢、很輕,像是夢一樣的空氣,能把人飄浮起來。
“施大爺,你沒有想想你的老伴夏吟荷去哪兒了?你看見她了嗎?”她湊到他眼前、耳邊這么問。
施金教授只是笑。
第二天,第二次,施金教授竟拿起了小張的手:“你是卡秋莎的妹妹?!彼麍远ǖ卣f。
“我有這么個小妹妹嗎?”夏吟荷憤怒地反問。她平常跟他講武漢話,她今天講的是普通話,顯得義正詞嚴。她突然想到那個女兒,不死也比她大兩輪呀。那個女兒叫施小索,現(xiàn)在想來,施金教授就是想紀念高加索之行的卡秋莎,還美其名曰是求索的意思,永遠學習求索。
那是施金教授在二郎山調查蝴蝶的一九六四年,夏吟荷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一天夜里,風狂雨猛,四歲的施小索竟然高燒譫妄,連連喊著爸爸。她抱著小索去醫(yī)院,淋得像落湯雞,可是在去醫(yī)院的路上就沒了氣……這是她最大的痛,有時候夢見她,就會悄悄上落甲山,在那個大致的地方去燒點紙和紙衣,算是一種懷念和安慰吧。多年前還有個小土堆,現(xiàn)在被灌叢埋住了,也就不想管它了,漸漸地淡忘了。如果有個女兒,興許孝順些,至少會給你噓寒問暖,但是這都不可能了。
拉著小張的手不放的施金教授簡直太失態(tài)了,但他是個阿爾茨海默癥的失憶老人,他在那兒夾雜著俄語和普通話說普希金,并且能背誦普希金在米哈伊洛夫斯克流放時的詩句,什么“風暴肆虐,卷揚著雪花,迷迷茫茫遮蓋了天涯,有時它像野獸在嚎叫,有時又像嬰兒咿咿呀呀……”什么“你怎么啦,我的奶娘呀,為什么靠著窗戶不聲不響?我的老伙伴呀,或許是風暴的吼叫使你厭倦?或者是你手中的紡錘,營營不休地催你入眠?我們喝吧,我的好友,我可憐的少年時代的良伴,含著辛酸喝吧,酒杯哪兒去了?喝下去,心兒會感到甘甜……”還有他過去在青年時代最喜歡朗誦的詩:“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你,有如驚鴻一瞥的幻影,有如純美無瑕的精靈。在悲傷絕望的苦悶中,在嘈雜喧囂的憂郁中,我耳畔傳來了你溫柔的聲音,我夢中出現(xiàn)了你可愛的面容,歲月流逝,雨驟風狂,吹散了往日的舊夢,讓我忘記了你溫柔的聲音,和你那天仙一樣的倩影……我的心在狂喜中跳動,因此啊,一切都已重現(xiàn),又有了上蒼,又有了激情,又有了眼淚、生命,還有愛情……”
他的眼睛竟然濡濕了,他深情地、呆呆地望著小張,那個松弛的眼泡,就像一塊豬囊膪。難道還能一切重現(xiàn),有了眼淚、生命、激情和愛情?……
可憐的施金教授,可憐的老伴,他把他的浪漫一輩子壓在心底,可他從沒有跟我浪漫過,出差回來了,走了;走了,又回來了。就是這樣,就是這樣的生活。走了是大部分的時間,家只是兩三天的事情,一輩子在研究他的鱗翅目分類。他的學生給他們這些老知識分子總結的是叫“家國情懷”。也罷,就算是吧,可憐可敬的施大爺,激情與愛情早就不在了,一具衰老的皮囊,日薄西山。你再次開顱活過來,就是為擎起這不肯毀滅的、久久在心底的激情和愛情?。?/p>
后來小張明白了,就讓他拉著。小張上過高中,終于聽明白這個施金教授說的什么,她竟然在孔夫子舊書網(wǎng)上給他買了一本《普希金詩選》送給他。
但是小張勉勉強強堅持了一個月,因為施金教授要她每天給他讀普希金的詩,給他講普希金的故事,還要問她一些事,她答不出,讓她不勝其煩。施金教授要小張講米哈伊洛夫斯克的故事,小張就瞎編說,米哈伊洛夫斯克的凱恩,后來就嫁給了大別山羅田縣的一個軍長,是紅四方面軍的。凱恩跟著軍長參加了長征,是唯一一個參加長征的前蘇聯(lián)人,后來晉升為將軍……
“凱恩是一個商人的妻子,不是你這么說的,凱恩長得很漂亮,我曾經(jīng)看過她的照片,你哄我的……”然后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小張的離去也與夏吟荷有關系,夏吟荷要小張把染黃的頭發(fā)染回來,恢復黑色,并且要小張最好穿老式的衣服,小張在淘寶上弄了兩件扣襻布衣,夏吟荷又說太差、太難看。當然,她還有另外的原因離開。小張的老公是個不安分的人,覺得在武漢做物流搬運太累,看別人搞抖音搞快手直播賺錢,就商量與小張一起回村里搞直播。小張不同意,她老公就找上了他好吃懶做的表弟一起搞直播。小張老公家里有漁網(wǎng),會撒網(wǎng),就在網(wǎng)上搞起了撒網(wǎng)捕魚的直播,這東西城里人喜歡。三個月才搞了三萬多粉,設備花去了一萬多,包括電腦、專業(yè)攝像、各種輔助設備。有時沒魚的地方還要自己買魚放進坑里再撒網(wǎng),一天賺不到一百塊錢的打賞錢。在村子周圍十幾里地的野塘都直播了,有一天跑到別人家的精養(yǎng)魚塘撒網(wǎng)直播,被養(yǎng)魚的塘主抓住打了一頓,打得頭破血流,住進了醫(yī)院,小張只好請假回羅田去照顧老公。
每天,小張來夏吟荷家干活的兩個小時里,平時冷冷清清的屋子充滿了生機,年輕人陽氣足,全是正能量。晚餐前后是最美妙的時光,即使超過了兩個小時,小張也只收一百元,她對這個研究蝴蝶的老教授非常尊敬,而且家里都是蝴蝶標本和繪畫。老教授年輕時在前蘇聯(lián)留過學,會唱《卡秋莎》《一條小路》《莫斯科郊外的夜晚》。而她的祖父跟施金教授同齡,一輩子就待在鄉(xiāng)下種田,什么也不懂,牙齒都掉完了,穿力士鞋,差別好大。晚餐以后,如果有時間,她還把施金教授扶下樓,讓他坐在輪椅上,和夏吟荷一起,推著他在林子里散步。但是,小張說走就走了。
小張一走,家里又好像空出了一大塊,這種感覺幾十年前兒子出國留學時強烈地、長久地出現(xiàn)過。每次兒子回來,再離去,那種空蕩蕩的、惆悵得想哭的感覺又泛起來了。但后來,對兒子不在身邊,她和老伴都完全習慣了。最早,兒子、媳婦、孫子的鞋子是要留一雙放在門口的,哪怕落滿灰塵,后來就收起了。有一陣子,兒子想把孫子弄回國,接受一段時間的中文教育,但這個孫子對祖父母沒有一點感情,十分孤獨,而且老是咳嗽、感冒,要每天戴著口罩上學才會舒服點。他完全無法適應國內(nèi)的空氣,在霧霾嚴重的武漢,留給他的就是上呼吸道感染,又加上沒有朋友,只待了一個學期就回到了藍天、白云、陽光、海灘的墨爾本。
現(xiàn)在,晚餐后,或任何時候,夏吟荷沒辦法將老伴弄下去散步,只能讓他待在堆滿禮品盒子的陽臺上,遙望著山林中的薄暮和夕陽。
“你還能聽到白狐的叫聲嗎,施大爺?”她問。
他的耳朵也像不好了,奇怪的是他的右臉上的肌肉開始下陷,這是開顱后出現(xiàn)的問題,可能傷害到了什么神經(jīng)。每當他無法回答時,就會憨厚地笑著,他的腦子轉不過來了,它的思維很淺。夏吟荷只想故意這么問,看一個失憶的癡呆老人怎么回答。這是有罪的,阿彌陀佛!
重陽節(jié)時學校組織離退休老干部去九宮山登高看紅葉,來回兩天兩個晚上,夏吟荷想去,就想到給施金教授做好共三頓飯,每一頓飯菜用碗裝好,只需要在微波爐里轉動兩三分鐘熱一下就行了。
與小汪一起去買菜時,兩人在樓下的花壇邊聊了會兒天,也交代小汪,時常到樓上瞄瞄,幫照看施金教授。她說起萬一不行的話,現(xiàn)在有好的福利院,他們老兩口就去福利院。這想法也跟兒子商量了,去福利院要近一點的,有事可以回來做點菜帶去吃。住福利院的好處是施金教授就可以不用管了,不擔心走失,一日三餐也不愁。夏吟荷深深感到快干不動了,不僅身累,心也累。
哪知小汪一個勁打破說,千萬別去福利院,千萬別去!她說她過去在福利院搞過護工,如今的福利院只是賺錢,并不管老人死活,特別是老年癡呆的、大小便失禁的老人,就等于到了地獄。她說話是有點夸張,見她說得這么可怕,夏吟荷說:“你說的是過去鄉(xiāng)下的福利院吧,條件有限,會有這種事,現(xiàn)在你不知道,有很貴的養(yǎng)老院和老年公寓,一個月要上萬元呢?!?/p>
小汪說:“上萬元的護工就是這個素質,現(xiàn)在的人只顧賺錢,哪有愛心?。∠睦蠋?,武漢的一些老年公寓一個樣,還有以房養(yǎng)老騙老年人錢的。鄉(xiāng)下有的福利院真的好差,把老人送進去就是讓折磨去送死的……”
夏吟荷說,你看到的不應該是普遍情況吧。小汪說她在鄉(xiāng)下的福利院干過十多年,那些老人都是有兒有女的,可把老人送進福利院就不管了。她是憑良心干活,從來不虐待老人。有的護工偷老人的衣裳,偷錢,如果老人有老年癡呆,有的就綁在床上,有的大小便失禁就不給老人吃喝,連喝口水都沒有。她說她認識一個老油條護工,很壞,一個老人臥床不起,大小便失禁,她就不給他吃,有一次,三天不給水喝,說您不相信。我每次去看那個老人,杯子都是干的,毛巾從來都是干的。我給了他一點水喝,馬上就尿在床上了,那個護工還怨我多管閑事,你說這樣的護工是人嗎?生活也差,餐餐吃蘿卜青菜,說是鴨子燉蘿卜,每人打一塊鴨子,還是骨頭。我在一個鎮(zhèn)上的福利院,院長讓年老的院民去養(yǎng)豬,只是保證每周院民吃一頓肉,老人們養(yǎng)了那么多豬,殺了被院長賣的賣,送的送,又是縣民政局,又是鎮(zhèn)政府,不送不行啊……
小汪說得夏吟荷心情灰暗,心里十分難受。她越說越帶勁,全然沒看夏吟荷的臉色,還說起鄉(xiāng)鎮(zhèn)福利院的一些奇聞,說老人死前都是有征兆的,說福利院老人快死的時候,身上會冒出許多黑點點,鄉(xiāng)下叫土斑。土斑多起來的人就要入土了。一般你發(fā)現(xiàn)他身上土斑多了,不出一個星期可能就會死。她說還遇到一個老人,明明臉上一顆痣長有一根長白毛,有一天給他洗臉毛沒有了,可這老人能吃能喝,跟沒事一樣,她觀察痣上毛沒了,一般不出一周就會死,果然這老人一周后就死了。還有的快死前會浮腫,身上一按一個窩,出現(xiàn)浮腫,不出十天就會死。還有人身上長紅斑,紫紅色的,叫尸斑,出現(xiàn)尸斑,不出三天就死。小汪很迷信,說一些孤寡老人是前世做了惡人的,他們到死是會“掛標”,掛標就是眼前看到的全是穢物。她說她見過許多掛標的老人,有的掛蛇標,有的掛蜘蛛標,有的掛蜈蚣標。就是給他盛一碗飯,他看到碗里的全是蛇,全是蜘蛛,全是蜈蚣。他如果吃,還吃得脆崩崩響,吃得滿口是血,滿碗是血,后來就不敢吃了,活活餓死……好多老人最后死得好可憐。她說她當了這些年護工,在福利院送走了八十幾個老人……
小汪神神道道,畢竟是沒有文化的鄉(xiāng)下人,但她見過這么多老人的死,一定對生死有許多獨到的見識與感受,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按她說,施金教授掛的就是白狐標,白狐勾引他,把自己差點撞死了,不然,他平時根本不下樓的,咋那幾天鬼使神差三天兩頭往樓下跑?跑不動也跑,結果讓一輛神秘的電動車撞倒了,那個電動車就是白狐變的……
但關于恐怖的福利院的故事,人之將死的種種奇聞,還是讓夏吟荷分外驚嚇。平時沒有時間思考死亡,可是老頭子成這個樣子,不得不讓她面對什么黑痣、白毛、黑斑、紅斑、土斑……
回家給老伴換衣,仔細觀察了有毛的痣和斑,一切正常,什么都沒有。他還是拖著腳步,在屋里來回走動,他現(xiàn)在沒有痛苦了,因為失憶,什么痛苦都沒有了。但是生活的問題越來越多,身體的狀況越出越多。
他記住了小張,他后來叫她小張。小張走了,施金教授卻念念不忘,問夏吟荷:“今天小張咋沒來呢?”
夏吟荷就搪塞說:“小張不是剛給我們做了飯吃了嗎?”
“要給她錢了,小張有孩子和老人在鄉(xiāng)下要生活?!?/p>
“不是給了她三千塊錢嗎?你不是看我數(shù)的嗎?”她說,反正他沒有記性。
白天他會昏昏沉沉睡覺,晚上卻睡不著,起來,不停地走動,拿著拐杖戳這戳那,那雙棉拖鞋是小張幫做的,說要送給施金教授,是個硬邦邦的生膠底,加上腳很沉,走路拖拖拉拉,每天敲打著樓板,讓二樓癱瘓的郎教授睡不安生,小汪也睡不安生。小汪就幾次給夏吟荷說這事,呵欠連天,但沒有辦法阻止半夜爬起來到處走動的施金教授。而且,大半夜他還會摔東西,把衛(wèi)生間存水的塑料桶踢得爛滾,還有一次摔壞了他用鏡框裝裱好的蝴蝶圖,他說畫得太差了,要打碎重畫。
有時候,最恐怖的是,正在酣睡的夏吟荷突然發(fā)現(xiàn)有響動,睜開眼睛,一個黑影站在她的床前,像一座墓碑,因為施金教授的身板非常筆直,一動不動。夏吟荷摁亮燈,冷汗直冒,說:“施大爺,你、你這是怎么了?”
“我睡不著。你為什么睡到我家的床上?”
這是最糟糕的時候,這是要把人膽嚇破,魂嚇掉,如果身體不好,會嚇得你中風、偏癱、心梗。但這種極糟糕的時候不多,他身體好時,會像一個正常人那樣生活,記得一些事,更多的是遠事。他會講在四川雅安二郎山頭磕在石頭上的事,講在高加索昏死過去不能動彈的事,講在神農(nóng)架山里,看到過美蔣特務空投的宣傳品和降落傘,還看到過殘余土匪的帳篷和國民黨的軍服。他會翻來覆去地說,一連說三遍,跟他的學生一樣說,學生們尊重他,不敢打斷他的重復,忍受著這個老年癡呆癥老師的啰唆,只好恭敬地裝著是第一次聽講。
更多的時候他是沉默,坐在堆滿了禮品盒子,連腳都插不進的陽臺上,一坐就是一個上午或是下午。那個地方每到下午五六點鐘,會西射來一會兒陽光,陽光還被樹擋著,落到陽臺的時間很短,但他會很欣慰,瞇著眼睛享受陽光射到臉上的撫摸。其實,他是在打盹兒,而且不會想什么。一個老人,真的沒有什么好回憶的,何況心里那么安靜,是衰弱的心讓自己安靜,就像一座長滿雜草的老廟。
有一次,他靜靜地哭起來。問他他什么也沒說,誰也不知道他心底想起了什么悲傷,后來他的眼淚干了,沒事了。
“你剛才哭啥哩?”夏吟荷給他幾瓣丑柑問他。
他就吃,但他像沒聽見一樣。
“你究竟哭啥?想什么?是想兒子施杰還是孫子大衛(wèi)?還是卡秋莎?”
“……”
“又想在神農(nóng)架碰上了土匪?”
“可不是?!?/p>
“想神農(nóng)架的蝴蝶?”
“神農(nóng)架有三尾鳳蝶、中華虎鳳蝶,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都很漂亮。還有金裳鳳蝶,是中國最大的蝴蝶……我捕金裳鳳蝶在山里鉆了兩個月,渾身爬滿了旱螞蟥……標本都在學校的蝴蝶館里……”
“外面的風大了,小心著涼,你回屋里,施大爺?!?/p>
施金教授松弛的眼泡里,汪著眼淚。他是否有一輩子的遺憾而未跟夏吟荷說?是否他在家里的生活都是言不由衷、心不在焉?問題是幾十年,漫長的五六十年,他會對一個人虛與委蛇地敷衍過去,假惺惺地應付這種婚姻?那他不是太虧了嗎?
已經(jīng)老成這個樣子了,沒什么抱怨的了。死都快死了,暴露出點隱私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一笑了之就好。何況他已經(jīng)不是一個正常人,他是一個病人。對于一個失憶的阿爾茨海默癥患者,他的靈魂早就不在身上而先于他的肉身進了天堂。一個衰老的、沒有清醒意識的肉身,就是一架軀殼還晃蕩在這個世界上。他真的很痛苦,他自己感受不到了,永遠感受不到,只有他身邊的人,他的親人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何況,他是一個知名教授、學者、科學家。
晚上的秋風一陣一陣的勁厲,被隔絕在門窗之外。他像一個游魂,行走在各個房間。他孤苦伶仃,皮包骨頭,頸上的皮就像是一件被扔棄的舊衣裹在那里,風會把這些褶皺吹起來飄蕩。他穿上了棉睡衣、棉拖鞋,是夏吟荷強行給他穿上的。
“你又聽到白狐的叫聲沒有?”夏吟荷指著樓下的林子。
他完全答不出了。
自從他兩次開顱手術死里逃生,元氣大傷。按民間的說法,開腸破肚就是泄了從娘胎里帶來的元氣,開天靈蓋傷更大的元氣。但他的眼睛卻變得純凈了,就像孩子的眼睛,單純、天真,他真的返老還童了。
有一次,他摔倒在衛(wèi)生間爬不起來。夏吟荷外出買菜,等她回來,沒有看到施金教授的影子,她到處尋找,門口,沒有看到老伴脫下的拖鞋,莫非他是穿拖鞋外出的?她四處慌慌找尋,聽到衛(wèi)生間傳來了輕輕的哼叫聲,進去一看,施金教授側身躺在地上,褲子脫了一半,有一股濃郁的、令人作嘔的糞便味,一看,地上、褲子上都有大便。他是因為急于如廁,讓褪了一半的褲子給絆倒了。
拉起他來要一把勁兒,他畢竟是個男的,雖瘦了,但身體的架子依然在那里,她一個老太婆實在很難。就在地上脫了他的褲子,真的嘔吐,掃地,清洗,將他拖到淋浴間里沖洗。實話說,她沒有嫌棄過他,這一輩子。一個老人的糞便在坐便器中沖了,雖有氣味,還可以忍受。如果是拉在身上和瓷磚上,那種氣味就跟死尸的氣味沒有兩樣。
欲哭無淚的夏吟荷喘著嘔著流著汗,心想這個臭老頭,讓卡秋莎愛你去吧,讓你們天天朗誦普希金的詩句去吧,讓你天天喝羅宋湯吃黑面包……
“施大爺啊施大爺,你怎么成這個樣子了,你可不要害我呀……”
埋怨歸埋怨,看到他像個做了錯事的小學生,垂頭喪氣地任她擺布、擦洗,心又軟了,檢查他的腿腳,還好,這就是不幸中的萬幸。吼他、唬他,他都一聲不吭,他又不是故意的,人到老了就這樣了,何況,他沒有記憶,他回到了三歲之前。
這一次她累癱了,她感到她也要完蛋了,要先他而倒下。聽見他那美妙的鼾聲,看見月光溜進屋里。樹影投射到陽臺上,樹枝幾乎掃到窗欞。這荒涼的、無聲的、狠毒的、陰險的月光,慢慢變成了葛藤,變成荒草,變成蒼苔,要蔓延到他們的房里,纏裹著、啃嚙著,將這個屋子占領,填滿,覆蓋,吞噬??傆幸惶欤沂遣贿h的一天,這就是最后的結局。這些房子曾經(jīng)住過比施金教授更有名的科學家、大教授,那些民國的名人,他們也不存在了,被月光掃地出門,月光是永久的,它們最后將成為這兒的主人,一茬茬地看著那些人來來去去……
小張再次來他們家做鐘點工不到一個星期,夏吟荷的一對耳環(huán)怎么也找不到了。這是兒子從澳大利亞給她買的,“澳寶”鑲嵌的,七彩寶石,讓人愛不釋手。雖然不是很貴,但是兒子的孝敬禮物,放哪兒了呢?最后不想推斷懷疑的,就是小張拿走了。
小張是夏吟荷央求小汪勸來的,小汪多次打電話,夏吟荷還為小張快遞去了給她老公的藥品,小張被感動了,小張再次的到來讓夏吟荷感到一陣輕松,原來多個人分擔就省許多事,畢竟她年紀大了。做飯、保潔、讀詩,家里多個人,多了一份難得的生氣,但是她的一對耳環(huán)卻不見了。
小張也沒在這兒住,每天回家,是哪天不見的,哪天她拿走的,是上一次她走,還是這次來后,她好問嗎?這是不能說的,如果人家沒有拿,不是會冤枉別人么?她的記性也不好了,哪天不見的,她完全沒有印象。這事跟老伴說嗎?就跟石頭說一樣,他基本不存在了,他不是一個傾聽和說話的對象,活著跟死了一樣可憐。
又暗暗地找了兩天,不排除自己的記憶力衰退嚴重,但耳環(huán)放哪兒,她是有固定地方的,就是床頭柜的上屜格里,而且會放在顯眼的地方,在左下角。那里面不會亂放東西,有一個小手電、一副老花鏡、一些紙巾、空調遙控器,還有一把刀子。不是防賊,是壯膽。人老了,膽兒小,刀子是鐵,鐵在枕邊不遠可助睡眠防噩夢。她一生不愛首飾,但兒子買的她戴。后來也戴一天放一天,人老了,對這個興趣不大了。
幾次想開口,想了各種詞兒,想問下小張,開不了口。觀察小張,還是那么勤快做事,還是熱心讀詩,沒有做過賊的樣子,大大方方。她就想找小汪說說,讓小汪旁敲側擊去問問。這事兒她還是忍不住給小汪說了,她甚至這樣說,小張為照顧施金教授很費心費力,又有文化,不應該是那種小偷小摸的人。
小汪聽了,說,不會吧,小張是個很好很正派的人,從沒有聽說過雇主家里丟失東西的事,比較厚道老實,不然不會給夏吟荷介紹。小汪好像生氣了,意思是給夏吟荷做了好事沒討到好,好像她與小張都是壞人。就說她若真拿了,那我可不客氣了,取出手機就要給小張打。夏吟荷連忙攔她說,不要打電話問她,也許是我記錯了放的地方??尚⊥魣猿忠?,撥通了小張,劈頭就問,你是不是拿了夏老師的耳環(huán)?小張矢口否認并且在電話里大哭起來。兩個人用方言吵得不可開交。最后小汪白著臉對夏吟荷說:她說她沒拿,用全家賭毒咒,說拿了她全家死光。
第二天,小張就沒來了,五天的工錢也沒結,五天五百,這錢夏吟荷交給了小汪,讓小汪轉給小張,還是希望她再回來。小汪不接,說再也不理她了,等于把小汪也得罪了。
現(xiàn)在,買菜做飯,又得夏吟荷全部親為。夏吟荷本想找小汪幫忙再介紹一個,但是小汪有幾次都有意躲著她,讓她無法開口。
到哪兒能找一個“卡秋莎的妹妹”,而且能給老伴讀普希金的詩,以平靜他內(nèi)心的煩躁?這樣的鐘點工可真是稀罕?!鞍膶殹倍h(huán)三千多元,不就三千多嗎?就送給小張也沒大不了的,這該省去多少事?
做了晚飯端上桌,施金教授東張西望,還嚷嚷著差一個人,說那一個人呢?
“誰呀?不就我們倆嗎?”
“還有一個?!?/p>
“誰?阿紫?”
莫非這個小張也是一個狐貍精?
破碎的月光躥進屋子,深秋,入冬的寒厲和空寂開始侵入房間。林中落葉蕭蕭,好像所有的樹木都恐懼著,在夜里瑟瑟發(fā)抖。
夏吟荷又找了一家家政公司,她的條件就是要高中畢業(yè)的,至少四十歲以上的,不染黃發(fā)的。但她也希望小張能回心轉意回來,她給小張發(fā)了短信,小張回了三個字:知道了。但等了一天兩天三五天,再沒有消息。也是,人家怎么好回?偷了你東西,斷定不會回,以為是你設的套子要抓她;沒偷,人家窩著一口氣,也不會回。就這么,拖著沉重的雙腿去買菜。
寒潮和冷雨和北風都一起來到了落甲山,風刮進屋后山坡的林子,落葉像浪花一樣在山坡上翻滾,馬上被雨水制服了,好像調皮的孩子被一伙人用大棒打下去。夏吟荷打著傘,想抄近路去超市買菜。她想煨藕湯,再買點肉和幾棵大白菜。天冷,下雨,就大白菜燉肉,一鍋煮,施金教授也愛吃。還買一點干果榛子、核桃什么的,電視上說這些東西增加記憶力,不得老年癡呆癥。風太大,用力撐著傘在山道上走著,突然一陣響動,她往林子掃了一眼,就看見一個白色的影子一閃。她的心一陣突跳,再定眼找那個影子,沒有了,消失了,被灌叢遮掩了。還有雨霧,什么都看不清。她的心里一涼,猛然想到,這不是消失的白狐嗎?它還在這里!可是一陣風猛然將她的傘一扯,像一只無形的手,要把她的傘生生抽走。她本能地緊緊抓住傘柄,就連傘帶人一起帶下了路邊三四米深的巖坎。
夏吟荷雖說摔下去再不能動彈,右胳膊疼痛難忍,但她頭腦異常清楚,知道失了足。她用勉強能動的左手去找掛在胸前的手機,還好,還在,還是亮的,謝天謝地,沒有手機,她就會死在這里。她喊了幾聲,這荒僻的小路上本來就人少,風狂雨猛,她縱然喊破嗓子也不會有人聽到。她撥通了小汪,好久小汪才接電話,她告訴她,從路上摔下巖坎了……
當小汪看到夏吟荷時,她正掙扎在泥水里。那里是一個老防空洞的洞口,荒草已經(jīng)封了門,鐵門銹跡斑斑。
夏吟荷摔斷了胳膊和腿,最嚴重的是,下半身失去了知覺。
她在醫(yī)院里躺了半個月。她的遠在郊區(qū)的妹妹來照顧她。妹妹也過了八十,而且?guī)е鴥蓚€孫子。
學校派了人給施金教授做飯,他們的學生也來兩邊照顧他們。
現(xiàn)在,她雖然不能動彈,躺在病床上,但還惦記著施金教授。醫(yī)院沒有了家里的凌亂,簡陋的床頭柜、吊瓶、隨時叫喚護士的按鈴。就這么在病床上,大小便也全在床上,好像一生的奔波勞役結束了,生活變得簡單了,都清理了,帶著自己不能動彈的身子,來到醫(yī)院。可她仍舊頭腦清醒地活著,只是不經(jīng)摔。她的生命突然改變了。
她給兒子說她還好,沒有時間就不必回了,因為剛回來沒多久。她一動不能動,這不能給兒子說,也交代邵武別給兒子說,只是說胳膊摔斷了,不是很嚴重,是橈骨頭那兒有點破裂,讓他放心。她希望能夠恢復,醫(yī)生說,有了點知覺,但這康復得要時間。
她在病床上,想著在林子里看到的那個白色的影子,也是怪呀,看到這東西自己就摔下了,還一陣黑風。究竟是不是白狐?肯定應該是那個家伙,害人的家伙!讓她一腳踏空,成了如今的慘狀。是條白狗嗎?是個大白野貓嗎?是鬼嗎?她其實什么也沒有看到,老眼昏花,只看到了那么個稍縱即逝的虛幻的影子,就癱瘓在床了。心一陣陣冷,又不可說,現(xiàn)實這么殘酷。
半個月之后夏吟荷拉回了家。學校給她找了個護工,是學校后勤部的,不住她家里,每天做三頓飯,打掃衛(wèi)生,還要負責夏吟荷雙腿和各個穴位的按摩。這是個五十來歲的護工,叫她楊姐。楊姐老實,悶聲不響地干活,像一架機器,把家里的施金教授收拾得整整齊齊,一塵不染,還做了可口的飯菜,是一個熟練的護工,曾經(jīng)照顧過學校里中風癱瘓的院士,那院士癱瘓了五年,都沒生過一個褥瘡。她說,就是要心細,勤翻動,對夏吟荷也是這樣。
癱瘓病人的多功能護理床是學校提供的,大半新,一定是別人用過的,現(xiàn)在輪到夏吟荷了。這張冰冷的鐵床運到屋里,可以用電動控制左右翻身,調整睡姿,在容易長褥瘡的部位有軟墊、氣圈等。便盆放在床下,也用一些尿不濕。這樣,一個人就回到了嬰兒時代。
夏吟荷想到她的外祖母,臨終前一兩年都是在床上度過的。那時候,就是將棕床剪一個大口,外祖母光著身子躺在床上,大小便可通過剪開的口排泄到床底下,床底下有一個大破鐵鍋,里面放著燒煤的煤灰,每天,母親都會為外祖母擦洗身子,然后拖出大破鍋,更換里面的煤灰。那時候,夏吟荷還是個孩子,可一晃,就輪到她了,不同的是,她有專人伺候,有設備更先進的床。
夏吟荷那只左手只能稍有動彈,甚至拿不起勺子吃飯,楊姐要給夏吟荷喂過飯才走,她回家去吃,她老公在學校做保潔,她還要回家給家人做飯。她收拾停當,就將門反鎖,將這老兩口圈囿在屋里,就相當于飼養(yǎng)了兩個老人。明天早上等她開門,才開始了這一家的生活。
施金教授似乎明白了,老伴夏吟荷在外摔了一跤,導致骨折癱瘓。他會坐在她的護理床前,他甚至不再在半夜走動,有時還幫楊姐去給夏吟荷翻身、擦洗身子和處理大小便,有時還在廚房給楊姐擇菜。
等吃了飯楊姐走后,他拉門不開,就去拉冰箱的門。看到剩下的尚有熱氣的飯菜,端出來,想到老伴還沒吃吧,自己是吃了,就將飯菜端起來,對夏吟荷說:“你還沒吃,你得吃點?!?/p>
他用勺子喂給夏吟荷吃,夏吟荷緊閉著嘴巴,咬著牙齒說:“我吃過了,楊姐喂我吃了!你把它放回冰箱里去!”
“你可不能餓著,明明沒吃,沒吃會餓出胃病的?!彼蒙鬃忧碎_夏吟荷的嘴,硬是將一勺子飯菜塞進了夏吟荷的嘴里。
有了一勺就有兩勺。這是一場吃飯與拒吃的搏斗,畢竟施金教授是一個男人,加上他心疼夏吟荷,為了不讓她餓著,有堅定喂食的決心,鍥而不舍地撬她的嘴,強行喂。
“我不吃,我不是卡秋莎!”
“你吃一點,你要吃一點?!?/p>
固執(zhí)的施金教授使出全身的力氣來完成他的愛心,他自己張著嘴,希望夏吟荷也張開嘴,他說:“你不吃飯我難過,總得吃幾口我才安心呢?!?/p>
這場戰(zhàn)爭持續(xù)了兩個小時,吃幾口吧,這個沒了記性的死老頭,就是個魔鬼,就吃兩口,牙齒都撬出血來了,連嘴唇也磕破了,吞咽了幾口,再給她水喝。肚子脹得不行,以為他會喂幾口就罷手的,可他還是不停地喂。牛不喝水強按頭,他竟摁著她的頭,不讓她擺動,飯和菜弄得到處都是。
“我這是在替那個俄羅斯的白狐受罪?!边@樣想時恨意襲來。
他坐在床沿,只有一些稀疏的頭發(fā),他的頸子耷拉,他用吞咽和咂嘴的動作幫助他喂飯,就像給小孩喂飯一樣,可他動作粗笨決絕,她每吃進去一口都會磨出淚來,她只想哭泣。施金教授干癟枯瘦的手不停地伸過來,像填一只鴨子那樣,粗暴地將飯菜塞進她的喉嚨,她嗆得大吐。她把那些飯菜吐到他臉上,吐到被子上。他不驚不惱,手放在夏吟荷的下巴邊,等她掙扎得沒力氣了,再喂,并把那些吐出來的飯菜撿干凈,再用抹布擦干凈,等于是銷毀了罪證。
第二天,夏吟荷給楊姐說了,要她晚上收拾一下,將剩余的飯菜全部藏起來,或者干脆全部倒掉,不留一點,讓冰箱空了。
等楊姐一走,施金教授找過冰箱又去翻箱倒柜,他找出了餅干、薩其馬,找出了放在床頭為夏吟荷準備的奶嘴水瓶,可以躺著喝。
這個沒有刮胡茬的、曾經(jīng)風流倜儻的施金教授,就像個流浪漢、神經(jīng)病,像個瘋子,而且老得慘不忍睹。
“施大爺,你去用剃須刀剃剃胡子……”話沒說完,枯燥的餅干就像磨刀石往嘴里塞來。
“你又沒吃,你要吃一點……”
他總有辦法讓她張嘴,無論夏吟荷如何反抗,如何咬牙,施金教授都能將餅干弄進她的嘴里。他不依不饒,掰開薩其馬幾乎是捅進她的口腔,還要用奶瓶喂她喝水。
這是恐怖的夜晚,他老是心疼她,恐怖地惦記她,盯著她的嘴巴,怕她沒吃。
夏吟荷吐著擺頭,她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人老了,吞咽功能本來就差,喉嚨的協(xié)調性也差了,喝口水都會嗆個半死,這下,餅干的碎屑嗆進了氣管,嗆進了肺部。她感到快窒息了,猛烈地咳嗽,但怎么也咳不出來。她想讓施金教授將床搖起來,讓她坐著,但她已不能說話,只是咳嗽。施金教授看著老伴在咳,臉都咳黑了,額上青筋鼓起,眼珠子也凸了出來,像是母雞要下蛋。
夏吟荷淚水滾滾,她的頭朝向陽臺,她呼吸困難,出現(xiàn)了紫紺,她哀求的眼里看到陽臺上閃過一個銀白的影子,在夜晚的月光里像一堆雪,她看那影子跳下陽臺,悄沒聲息。她吃力地扭頭追循著那團白影,那個白色的影子煙一樣嗆過來,擴大著、漫漶著,覆蓋了整個屋子,最后像雪一樣蓋住了世界。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