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江磊
(山東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本文所界定的擬托文,是指托名于真實歷史人物而編造相關事跡的戰(zhàn)國書體散文。它的基本特點包括:其一,擬托文的敘事圍繞歷史真實人物展開;其二,擬托文的情節(jié)與內(nèi)容存在虛構成分;其三,擬托文屬書體文本作品。本文擬以《晏子春秋》為考察對象,通過研究相關擬托文的性質(zhì)及其與文學小說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揭示擬托文作為戰(zhàn)國盛行的一種獨特文體的存在意義。
《晏子春秋》一書,《漢書·藝文志》載其卷數(shù)乃是八篇,并未涉及創(chuàng)作者[1]1724;《隋書·經(jīng)籍志》則著錄此書為七卷,撰作者題名是齊大夫晏嬰[2]997。作者容后再論,先考《晏子》一書的成書時間?;蛴袑W者提出是書乃是戰(zhàn)國之時所成;還有學者認為此書應作于秦末漢初之時,如吳則虞《〈晏子春秋集釋〉序言》認為是“淳于越之類的齊人”[3]23,寫于秦統(tǒng)一六國之后;甚至有人以為此書乃六朝人偽造,如管同《因寄軒文初集·讀晏子春秋》曾道:“漢人所言《晏子春秋》不傳久矣,世所有者,后人偽為者耳……然則孰為之?曰:其文淺薄過甚,其諸六朝后人為之者歟?”[4]419。然而1972年,在山東省臨沂銀雀山的漢墓之中發(fā)現(xiàn)了《晏子》竹簡,此墓年代為西漢初年,使六朝偽作之說不攻自破。董治安先生于《說〈晏子春秋〉》一文中,著重借助漢人作品中多見的《晏子春秋》材料及詞匯、《左傳》記述內(nèi)容同《晏子春秋》的區(qū)別、《晏子春秋》書中的文辭可借助參訂秦漢時期作品內(nèi)容等因素,判定出《晏子春秋》應當是戰(zhàn)國時期的著作注董治安先生所論《晏子春秋》成書于戰(zhàn)國說已漸獲學界認可,本文遵從此說,“現(xiàn)在通行的《晏子春秋》,應該就是劉向所校錄過的本子”[5]。對戰(zhàn)國成書之說,高亨先生亦持肯定意見,并進一步提出《晏子春秋》當是“齊人或久居齊地的人所作”[6]292-309。而《晏子》成書于戰(zhàn)國時一說亦能從出土文獻方面得以證實,簡本《晏子》的內(nèi)容與傳世今本庶幾相同,在文章規(guī)模、篇目特征及語句詞匯上都十分相近,故而今傳《晏子春秋》必不可能是后人偽造拼湊之作,而應“與劉向整理前、漢代前期流傳本是一個本子”[7]88。
對此書流傳情況,司馬遷于《史記·管晏列傳》曰:“吾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詳哉其言之也。既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其傳。至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論其軼事。”[8]2136司馬遷直言“曾讀《晏子春秋》”,并提及“其書世多有之”,則此書應是以文本形式傳播的。且《史記》所錄晏嬰兩軼事皆見于《晏子春秋·內(nèi)篇雜上》,所錄御者妻勸御者事與《晏子春秋》之記敘幾無一字更替,劉向《晏子敘錄》曰:“所校中書《晏子》十一篇,臣向謹與長社尉臣參校讎,太史書五篇,臣向書一篇,參書十三篇,凡中外書三十篇,為八百三十八章,除復重二十二篇,六百三十八章,定著八篇二百一十五章,外書無有三十六章,中書無有七十一章,中外皆有以相定?!盵9]1司馬遷所謂“軼事”,應是其見版本中未含此文,而劉向參校眾書時見此兩篇,可知此書當時應有不同抄本流傳。所見抄本各異,再加上前所提銀雀山簡本《晏子》與今本在篇章上存在些許差別,如簡本《晏子》第十篇與今本內(nèi)容相同,但今本分作兩章,這些現(xiàn)象都說明,《晏子》其書世多傳本,確有其事。此書流傳之廣泛,從其他文獻對其援引中亦可證明。如《韓詩外傳·卷九·第八章》齊景公縱酒,醉而樂,使人迎晏子,晏子朝服而至,景公愿晏子去禮,晏子言“君言過矣”,懇詞以諫,引《詩》“人而無禮,胡不遄死”,景公悟而改其行[10]313,其文近于《晏子春秋·外篇·景公飲酒命晏子去禮晏子諫》,僅更少數(shù)詞句。相似之例不勝枚舉,就《史記》《韓詩外傳》等書記事與《晏子春秋》文字大略相同、極少更替之情況來看,此書自戰(zhàn)國成書后便應是付諸文字、著成書體而流傳的,所以引述晏子故事時基本與《晏子春秋》所載一致。
《漢書·藝文志》《隋書·經(jīng)籍志》皆將此書歸儒家之類。至唐,柳宗元提出《晏子春秋》一書當是墨家學者之作品。因為書中于記述晏子其人其事過程中,體現(xiàn)出了許多墨家學派的思想,且文中又多有“墨子聞其道而稱之”等類似之言。因此,柳宗元提出《晏子春秋》應為墨家學派為增高己術而作,“為是書者,墨子之道”[11]113。此說后世亦不乏擁躉者,譬若宋代晁公武即是。而至《崇文總目》中,《晏子春秋》復而歸入儒家類,并著錄存有十二卷,“原釋晏子八篇今亡,此書后人采嬰行事為之,以為嬰撰則非也”[12]127。這一觀點在元朝馬端臨所著的《文獻通考》中得到了因襲。是以可知,入唐后,《晏子春秋》具有托名創(chuàng)作的可能已經(jīng)逐漸被學者發(fā)現(xiàn)。直接提出此書存在托名性質(zhì)的是清代《四庫全書總目》?!端膸炜偰俊放卸ù藭耸穷}名晏子的依托之作,后世之人“摭其軼事為之,雖無傳記之名實傳記之祖也”[13]514。惜諸書未詳釋托名晏子之情況,既知此書為戰(zhàn)國書體作品,便須回歸此書具體篇章中進行考察。
何以說此書非晏子自撰?因書中記有晏子死后之事,《內(nèi)篇諫上》有《景公游公阜一日有三過言晏子諫》章,直言“及晏子卒”,景公為失晏子之諫而泣,此文顯乃晏子卒后追慕之作?!锻馄芬嘤小蛾套铀谰肮谕薨М叾ァ贰蛾套铀谰肮拗Q莫復陳告吾過》,皆記景公聞晏子死,往而吊唁,念晏子對其忠諫之語,哀泣痛哭。更有《晏子沒左右諛弦章諫景公賜之魚》,乃“晏子沒十有七年”,景公感慨“不復聞不善之事”,弦章答“君好之則臣服之;君嗜之則臣食之”,景公以魚五十乘賜弦章,弦章辭而不受[9]219。上文涉晏子身后諸事,絕非晏嬰自撰。
《晏子春秋》一書的215篇中,其內(nèi)容見于《左傳》記載者僅15篇,與先秦子書記載相合或類似之文有9篇,而余者多不見于史書及他書記載,且其文時有乖悖時間、歷史、社會環(huán)境之處。
首先,書中多有時間錯亂之事。《內(nèi)篇諫上》第十一章《景公欲廢適子陽生而立荼晏子諫》,景公愛孺子荼,“欲廢公子陽生而立荼”,晏子以為不可,止景公曰“夫以賤匹貴,國之害也;置大立少,亂之本也”,勸君勿廢陽生,并預言后世將以此作亂“恐后人之有因君之過以資其邪,廢少而立長以成其利者”,但景公不聽其言,則終成禍亂,“景公沒,田氏殺君荼,立陽生;殺陽生,立簡公;殺簡公而取齊國”[9]15。但據(jù)《史記·齊太公世家》,齊景公欲立公子荼之事在景公五十八年,而晏嬰于景公四十八年卒[8]1505,已去世十年,何來以上勸諫及預警諸言。
例如,《內(nèi)篇雜下》第八章《晏子使吳吳王命儐者稱天子晏子詳惑》,吳王夫差見晏子時,故意命儐者通報“天子請見”之言。當儐者三呼“天子”之名時,晏子便表示疑惑,自己為齊侯遣,出使吳國,但卻不慎入天子之朝,不知吳王何在?吳王愧然悔改,道:“夫差請見?!比匀粓?zhí)行諸侯禮儀召見晏子[9]157。但晏子與吳王夫差并非同時之人,《史記·齊太公世家》載齊景公四十八年,“晏子卒”;《十二諸侯年表》又載齊景公五十三年才為吳王夫差初年[8]671,可見文中兩人相見之事不實。
《內(nèi)篇問下》第二十八章《曾子問不諫上不顧民以成行義者晏子對以何以成也》,曾子與晏子關于隱士是否稱行義者的問答,《內(nèi)篇雜上》第二十三章《曾子將行晏子送之而贈以善言》,晏子臨別時贈言曾子,望其擇善而從[9]120、142。這些都記有晏子與曾子會面。但孔子乃生于魯襄公二十二年,參考《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所言曾子少于孔子“四十六歲”[8]2205,可知曾子大抵出生于齊景公四十三年(即魯定公五年),曾子五歲之時,晏嬰已經(jīng)去世,而曾子尚且年幼,又如何能有此二人對答、贈言諸事?可見其文不真。
《外篇》中有《仲尼之齊見景公而不見晏子子貢致問》一篇。弟子問孔子,為何在齊國拜見齊景公卻不見齊相晏子??鬃哟鸬溃骸拔崧勱套邮氯樠?,吾疑其為人?!盵9]208此言為晏子所知后,晏子對孔子困于陳、蔡之事大加嘲諷,“孔子拔樹削跡,不自以為辱;身窮陳蔡,不自以為約”[9]209,晏子指責孔子尚未與他見面就對他的順君之行有所非議。然而,晏子所言“孔子困陳、蔡”一事悖于年時。“孔子之齊,晏子譏其窮于宋、陳是也。魯昭公二十九年,孔子之齊,至哀公三年孔子過宋,桓艙欲殺之,明年厄于陳、蔡斷糧,皆在定公十年晏子卒之后,今晏子乃于之齊時遞以譏孔子,豈理也哉?”[14]134可見此文確有非實之處。
其次,書中存在乖悖史書之處?!蹲髠鳌ふ压辍份d“齊侯疥,遂痁,期而不瘳”[15]2092,梁丘據(jù)與裔款進言,君此病為祝史之罪,欲誅祝固、史囂,公以此告晏子,晏子舉范會之德治勸說齊景公,因范會族內(nèi)事務井然,所以祝史向鬼神陳言無愧;又因其家無猜疑之事,所以祝史亦無祈言,繼而晏子進一步向景公闡釋鬼神是否饗其國,與君主德行相關,勸諫齊景公修德,于是“公說,使有司寬政,毀關去禁,薄斂已責”[15]2093。此事亦見于《晏子春秋·外篇》第七章《景公有疾梁丘據(jù)裔款請誅祝史晏子諫》,此段與《左傳》記載完全相同,僅于最后多“公疾愈”[9]185一句;而《內(nèi)篇諫上》第十二章《景公病久不愈欲誅祝史以謝晏子諫》雖本景公欲殺祝史以悅于上帝之事,但下文內(nèi)容與上述兩則材料有一定差距。齊景公召會譴、梁丘據(jù)、晏子問誅祝史“以說于上帝”之事,會譴、梁丘據(jù)贊同,晏子先沉默不對,經(jīng)景公再三追問,答曰“夫祝直言情,則謗吾君也;隱匿過,則欺上帝也”,以為誅祝史無益,不愿齊景公刑無罪,但其闡釋中未引“屈建問范會之德”為據(jù)。景公大悅,加封晏子:
公曰:“善解余惑,加冠!”命會譴毋治齊國之政,梁丘據(jù)毋治賓客之事,兼屬之乎晏子。晏子辭,不得命,受相退,把政,改月而君病悛。公曰:“昔吾先君桓公,以管子為有力,邑孤與谷,以共宗廟之鮮,賜其忠臣則是多忠臣者。子今忠臣也,寡人請賜子州款?!鞭o曰:“管子有一美,嬰不如也;有一惡,嬰不忍為也,其宗廟之養(yǎng)鮮也?!苯K辭而不受。[9]16
景公罷會譴、梁丘據(jù),將齊國之政、賓客之治皆屬晏子,后又賜重賞,晏子辭拒,這些描述均不見于《左傳》中。對于同一事件的記載,《晏子春秋》外篇敘事同于史載,內(nèi)篇此章卻多有增創(chuàng)情節(jié)。史書的記載,往往多遵于歷史實事的本來面貌,應當鮮有隨意地增刪、改創(chuàng)。就此推斷,該文與《左傳》相異之處應非實錄。
《左傳·昭公二十年》載,齊侯飲酒樂,羨慕上古之人能長生不死,以“古而無死,其樂若何?”晏子緊接對答,當初爽鳩氏居此地,死后季荝承其遺志,其后逢伯陵繼之,再后蒲姑氏襲之,再至大公承襲,因承續(xù)、復奠其業(yè)而其志不朽,此所謂之古者不死,但爽鳩氏諸人所求之樂并不同于景公所言之樂,“爽鳩氏之樂,非君所愿也”[15]2094。《晏子春秋·外篇》有《景公問古而無死其樂若何晏子諫》一文,同于《左傳》記載;而《內(nèi)篇諫上》第十八《景公游公阜一日有三過言晏子諫》,亦以景公悲嘆“使古而無死”開篇,晏子進諫之言卻變?yōu)椋喝艄哦鵁o死,則先君賢臣將長有齊國,君將不得此位,“君將戴笠、衣褐、執(zhí)銚耨,以蹲行畎畝之中,孰暇患死”[9]25。下文更視角一轉(zhuǎn),再敘晏子勸諫二事:梁丘據(jù)暑日疾馳景公贊賞,晏子卻反對,此乃行事“同于君”而不為“和于君”,于君無益;日幕后景公睹彗星之象,召人禳去之,晏子曰此乃天教[9]26。且“齊有彗星,齊侯使禳之”一事見載于《左傳·昭公二十六年》,與齊侯羨“古而無死”并非同年之事,此文與史載多有不合,并非完全實錄。
再次,《晏子》一書中還有不少重復敘事之作,這些作品常常體現(xiàn)出利用相近或雷同的故事情節(jié)與內(nèi)容。譬若,《內(nèi)篇諫上》有兩篇作品皆提及晏子故意出走勸誡齊侯。譬如書中《景公飲酒不恤天災致能歌者晏子諫》和《景公信用讒佞賞罰失中晏子諫》兩篇。前文中,晏子因齊景公沉迷飲酒,不準自己的發(fā)糧救民之請,憤然出走,“再拜稽首,請身而去,遂走而出”。景公悔悟而追回晏子,自言有罪,“愿夫子之幸存寡人”。晏子于是返回齊國[9]7。后文中,晏子勸說齊景公不要信讒近佞無果,只得出走,“鞭馬而出”。齊景公便派遣韓子休追回晏子,令韓子休代言其悔過之意:“夫子休國焉而往,寡人將從而后?!笔且躁套訌头禋w國[9]12。兩文中皆襲用了“晏子出走”的情節(jié),但晏子再三憑借出走之法激將景公,未免不合情理,難信其實。而且后文更加入了晏子與其仆的問對之事,仆役問晏子為何再度歸齊,晏子答道:“公之言至矣?!盵9]12然而,兩人于馬上的隱秘對話如何傳出?此處更像是創(chuàng)作者著意增創(chuàng)的細節(jié)描寫。兩文中“晏子出走”的情節(jié)如此類似,不似皆實事。
聊舉數(shù)例,以資反三?!毒肮嬀坪ㄔ钢T大夫無為禮晏子諫》與《景公飲酒命晏子去禮》兩則,都套用了晏子極力勸止齊景公廢禮的情節(jié),頗為類同。又有,《景公以晏子食不足致千金而晏子固不受》《景公以晏子衣食弊薄使田無宇致封邑晏子辭》與《田桓子疑晏子何以辭邑晏子答以君子之事也》三則,都記敘了晏子辭拒齊景公封賞的情節(jié)。但三者并非單純內(nèi)容重復,前兩文是借助晏子與景公的對話架構篇章,第三則是利用晏子與田桓子的問對展開敘事。此三者顯然有據(jù)相似情節(jié)而另立新意的創(chuàng)作主題。這樣存在敘事相近、情節(jié)類似的篇章,在《晏子春秋》中不勝枚舉,其文多重復,并非以實錄為目的記載晏子事跡。
除異文相似之外,還有一篇之內(nèi)言辭重復之文,《內(nèi)篇問下》第十二《景公夜從晏子飲晏子稱不敢與》敘景公飲酒,邀晏子、司馬穰苴及梁丘據(jù)三人,其應對為:
景公飲酒,夜移于晏子,前驅(qū)款門曰:“君至!”晏子被玄端,立于門曰:“諸侯得微有故乎?國家得微有事乎?君何為非時而夜辱?”公曰:“酒醴之味,金石之聲,愿與夫子樂之?!标套訉υ唬骸胺虿妓]席,陳盅簋者有人,臣不敢與焉?!?/p>
公曰:“移于司馬穰苴之家?!鼻膀?qū)款門曰:“君至!”穰苴介胄操戈,立于門曰:“諸侯得微有兵乎?大臣得微有叛乎?君何為非時而夜辱?”公曰:“酒醴之味,金石之聲,愿與夫子樂之。”穰苴對曰:“夫布薦席,陳盅簋者,有人,臣不敢與焉?!?/p>
公曰:“移于梁丘據(jù)之家?!鼻膀?qū)款門,曰:“君至!”梁丘據(jù)左操瑟,右挈竽,行歌而出。公曰:“樂哉!今夕吾飲也。微此二子者,何以治吾國;微此一臣者,何以樂吾身?!盵9]132-133
晏子與司馬穰苴的對答之辭竟如出一轍,何能默契至此;且景公夜至晏子、司馬穰苴、梁丘據(jù)之家,應無史官隨行,即便晏子有門人賓客記下此事,又如何能往來于司馬穰苴與梁丘據(jù)之家記其二人言行。于事理難通,應非為遵史實錄。
可知《晏子春秋》雖多記晏子言辭,但卻不同于《論語》《孟子》等語錄體子書,并非實錄晏子言行,其書約有近八成的篇章是圍繞晏子創(chuàng)造的非實錄之文。
正因為《晏子春秋》一書存在非實錄的篇章,后世多有人疑其為偽作,但從傳世文本及出土文獻中皆可證明,此書成書于戰(zhàn)國時。我們認為這些記錄晏子言行的特殊篇章,正是有意虛擬而造的擬托之文,是假借晏子之名而虛構創(chuàng)作的一類作品。
擬托文是托于歷史人物的作品。晏子“名嬰,平謚,仲字”,為齊相,歷三朝“事齊靈公、莊公、景公”[8]2134。此書托晏子之名,以其為中心創(chuàng)作,基本符合晏子的活動年代。晏子輔佐靈公、莊公與景公三代,達五十余年,此書皆記敘晏子于靈公、莊公及景公治下的相關事跡,涉靈公與晏子的相關故事有1篇、莊公6篇、景公有157篇。而與晏子同朝為臣的齊國崔杼、司馬穰苴、梁丘據(jù),曾與晏子相交的叔向、陳桓子,于齊“嚴事”晏平仲的孔子[8]2186、及其親友門客等人,都見著于此書之中。關于叔向與晏子的問對之辭便有11篇,與陳桓子相關之事2篇,書中還有多篇孔子贊賞晏子行事之文,《景公出田顧問晏子若人之眾有孔子乎》《仲尼相魯景公患之晏子對以勿憂》等,都是晏子與孔子的相關故事??梢姶藭形拇_實是遵循了晏子所處時代及其交往關系,按晏子齊相之身份創(chuàng)作。
而擬托文又是存在虛構成分的作品。前舉書中諸多不合時間、地點或歷史記載的非實錄之處,正是戰(zhàn)國時著意創(chuàng)作的結果。這些擬托文或托晏子之名架構對話,或基晏子身份而虛造行事。此書擬托文中,有不少以虛構人物對話、諫言為主之作,譬如前舉無從發(fā)生的晏子贈言曾子一文,假托晏子諄諄叮囑“習俗移性,不可不慎也”[9]144,以論君子擇處之道。再如《晏子使楚楚為小門晏子稱使狗國者入狗門》《楚王欲辱晏子指盜者為齊人晏子對以桔》等文,敘述晏子使楚之事,于史無征,且僅取入楚軼事,非為實錄,應是托名晏子而擬造相關言辭。前者中楚人欺晏子身小而令其入小門,晏子對以“使狗國者,從狗門入”;后者記晏子面對楚王挑釁,答曰“嬰最不肖,故宜使楚矣”[9]158,又以“桔生淮南為桔,生淮北為枳”應對“齊人坐盜”之事[9]159,彰顯其外交辭令機敏。而且,擬托文還擅于用多種修辭手段與進言方式虛構晏子諫言、辭說,《內(nèi)篇諫上》有《景公欲誅駭鳥野人晏子諫》和《景公所愛馬死欲誅圉人晏子諫》,一篇為野人駭景公所射之鳥,“公怒,令吏誅之”,晏子以“今君不明先王之制,而無仁義之心,是以從欲而輕誅”進諫[9]34,景公釋之;另一篇為景公之愛馬死,“公怒,令人操刀,解養(yǎng)馬者”[9]34,晏子先止景公肢解人之刑,后以“三數(shù)圉人之罪”巧言令景公感慨“勿傷吾仁”[9]36,釋放圉人。兩篇中,唯有景公所愛之鳥與馬兩物的不同,而情節(jié)結局基本雷同,不應皆為實事,正是托晏子而著意創(chuàng)造進諫之詞。第二篇中晏子先反問景公“古時堯舜支解人,從何驅(qū)使”[9]35,令景公懼然;后正話反說,舉圉人當死之三罪,“公使汝養(yǎng)馬而殺之,當死罪一也;又殺公之所最善馬,當死罪二也;使公以一馬之故而殺人……使公怨積于百姓、兵弱于鄰國,當死罪三也”[9]36,以使景公悔悟。這些虛構對話的擬托文,托晏子之口展現(xiàn)辭說,或婉言、或諷諫或至于直斥,深入刻畫了的晏子賢良與忠正。
還有虛構事件或情節(jié)的擬托文,如《內(nèi)篇雜上·莊公不說晏子晏子坐地訟公而歸》,莊公不喜晏子,令樂人奏歌示其意,晏子北面坐地而訟,直言“好勇而惡賢者,禍必及其身,若公者之謂矣”,歸而東耕于海濱,數(shù)年后果有崔杼之難[9]123。但崔杼弒君后,晏子哭尸,并未東耕,且莊公之難緣于其好色,此文不合史實,是假托晏子虛構此訟公之事,作品已具情節(jié)起伏與前后因果。另外,《晏子春秋》中重復敘事之文,亦存在對情節(jié)的虛構,《內(nèi)篇諫上》有《景公飲酒酲三日而後晏子諫》《景公飲酒七日不納弦章之言晏子諫》,皆以景公飲酒多日后晏子進諫為題,同事異詞,應為托名擬造之文?!恫患{弦章之言晏子諫》中弦章痛心景公飲酒數(shù)日之逸,以死勸君廢酒,公告晏子弦章之言,晏子曰:“幸矣章遇君也!令章遇桀紂者,章死久矣。”景公自然不忍比于桀紂,于是廢酒[9]6。此類擬托文假托晏子而虛構情節(jié),有些作品敘事首尾完整,已具稚拙、簡略故事規(guī)模。
而擬托文這種虛構并不同于史傳文學的想象,史書想象往往遵循歷史事實展開,是對事件的一種補充描述和添加擴展,如《左傳·隱公三年》“鄭伯克段于鄢”,詳述鄭伯“寤生”驚其母姜氏、姜氏寵愛其弟公叔段、鄭伯對其弟不義之事“放任”、后攻克其弟以及鄭伯與姜氏“大隧相見”和好等情節(jié),是“史書借用了說體故事才使得記載生動”[16],是為了增加敘事的完整性。但擬托文虛構對話與情節(jié),本無從發(fā)生亦無可考證,是借用歷史人物名氣、身份而進行的著意創(chuàng)作;并且這種虛構創(chuàng)作也不受事實背景、情理邏輯或情節(jié)完整的局限,常常選取片段展開敘事。
由上,《晏子春秋》中確有一批托名晏子而編造對話或情節(jié)的擬托文,創(chuàng)作者的著意為之使其具有相當?shù)姆钦鎸嵟c不合理性。而正是這種虛構的特性,使擬托文成為文學走向自覺創(chuàng)作之前的重要一環(huán)。
應該肯定,擬托文的確與文學體裁的小說有著十分密切的聯(lián)系。
中國古代“小說”有兩種含義,一是于《莊子·外物》中最早提出的小說一詞,“飾小說以干縣令,其于大達已遠矣”[17]177,指的是瑣屑言談,后來所謂小說家一類,其所搜小說就是傳聞雜說故事等,桓譚《新論》“若其小說家,合叢殘小語”[18]69,班固《漢書·藝文志》云:“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盵1]1745此以瑣屑叢雜為特征的小說概念,在古代目錄學中一直沿用;“小說”另一含義,是指唐以來對平話、演繹、擬話本的稱謂,如宋代羅燁《醉翁談錄》用“小說”作為說話藝術的總稱,分為“靈怪、煙粉、傳奇、公案,兼樸刀、捍棒、妖術、神仙”[19]3。可見“小說”一詞,“有文學性文體的部分,也有非文學性文體的部分”[20]3。但無論是“道聽途說之所造”殘叢小語,亦或大盛于宋代的平話、話本,其所暗合的都是作品中存在無中生有、虛構想象的特性,這一點與近現(xiàn)代文學性小說的概念是有共通之處的。小說正是以虛構反映人生,“一部小說表現(xiàn)的現(xiàn)實,是它對現(xiàn)實的幻覺,使讀者產(chǎn)生一種仿佛在閱讀生活本身的效果”[21]207,虛構化創(chuàng)作使文學小說區(qū)別于實錄作品,著重于展現(xiàn)文中的人物命運、生活變遷,《中國大百科全書》對小說基本特征定義為“以散體文的形式表現(xiàn)敘事性的內(nèi)容,通過一定的故事情節(jié)對人物的關系、命運、性格、行為、思想、情感、心理狀態(tài)以及人物活動的環(huán)境進行具體的藝術描寫”[22]1085?!蛾套哟呵铩分械臄M托文是一種帶有文學性的創(chuàng)作,其虛構對話、事件,都有近于小說的虛構因素之處。
二者在虛構因素上的相合,也使擬托文的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出相當大的自由,行文敘事會出現(xiàn)夸張離奇,甚至不近情理之處。比如《內(nèi)篇諫下》第二十四《景公養(yǎng)勇士三人無君臣之義晏子諫》,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勇而無禮,晏子勸景公殺此三人,景公以三人剛猛,明殺暗刺都難成事,晏子獻策“請公使人少饋之二桃”,令三人計功而食桃,公孫接以己曾搏猏復搏乳虎,“援桃而起”,田開疆道曾接連擊退敵軍,亦“援桃而起”,而古冶子自言嘗從君渡河,遇大黿銜車左邊之馬以入水流,于是他潛入水中,逆流百步,順流九里殺黿,左手握馬尾,右手提黿頭,鶴躍而出,人皆謂其曰:“河伯也!”并責讓前二人拿出桃子。公孫接、田開疆以功不及古冶子,卻貪桃而食,皆返桃自盡,古冶子亦愧而自殺[9]63。古冶子所言搏黿救馬、鶴躍出河奇異怪誕,應為虛造情節(jié)。再如《外篇》第十三《景公謂晏子東海之中有水而赤晏子詳對》,景公以“東海之中,有水而赤,其中有棗,華而不實”詢問晏子,晏子對答曰從前秦繆公乘龍舟巡視天下,用黃布裹蒸棗。至東海時棄黃布,故而海水呈赤色,又因是蒸棗,所以開花而不結果。景公曰:“吾詳問子,何為對?”曰:“嬰聞之,詳問者亦詳對之也?!睂O星衍云:“詳問,《文選》注作佯問?!盵9]215晏子知景公虛設其事,故意編造另一傳說來回答,其言荒誕不經(jīng)。上述擬托文在虛構中存在明顯離奇、神異色彩,如同小說般文辭生動。
但《晏子春秋》中的擬托文與文學性小說仍不能相提并論,二者在許多方面仍然異大于同。
首先,就二者創(chuàng)作目的而言,文學具有審美特質(zhì),須取悅受眾,作為文學文體中的小說一類,是走向自覺后的純粹文學性活動,是為了供人閱讀、欣賞而存在的,不論是仍與歷史人物有關的《三國演義》《水滸傳》等英雄傳奇小說,還是《金瓶梅》《紅樓夢》等長篇世情小說,亦或是“三言”“二拍”之類的話本小說,其作品之創(chuàng)作都以愉眾審美為目的。
晏嬰乃齊國賢相,德行昭彰,后人思慕敬仰而作其相關事跡;而同為齊國之相的管仲,亦有人作《管子》一書刻畫其行事及言辭,這種看似的巧合實際都指向齊國稷下學宮的興盛繁榮,與稷下學士的創(chuàng)作應有密切關系。學者曾提出《晏子》或為稷下學宮學者而作[23]。稷下學宮設于齊桓公田午時:“昔齊桓公立稷下之官,設大夫之號,招致賢人而尊寵之?!盵24]341稷下先生以講學和著述培養(yǎng)弟子,據(jù)《史記·田敬仲完世家》所載:“宣王喜文學游說之士,自如騶衍、淳于髡、田駢、接予、慎到、環(huán)淵之徒七十六人,皆賜列第,為上大夫,不治而議論。是以齊稷下學士復盛,且數(shù)百千人?!盵8]1895故而,稷下學士的職責僅是議論與品評時事政局,“不治而議論”。《史記·孟子荀卿列傳》有記載稱:“自騶衍與齊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環(huán)淵、接子、田駢、騶奭之徒,各著書言治亂之事,以干世主,豈可勝道哉!”[8]2346稷下之士們,在議政勸君的同時,常常憑借他們對政事看法而著書立論、立說,“著書言治亂”。所以我們看到《晏子春秋》之中,許多擬托故事都是在著重刻畫君臣之間的奏對與進諫事跡。這些作品用相當?shù)奶摌嬌剩宫F(xiàn)治國之道抑或諫君之策?!蛾套哟呵铩返臄M托文很可能是稷下學士在演練、模擬議政的過程中,借晏子之名創(chuàng)作的。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什么《晏子春秋》中有很多情節(jié)、對話類似之文,因為稷下學士常有“據(jù)同題”“據(jù)同事”而另立新意的模擬議政創(chuàng)作。譬如,《內(nèi)篇諫上·景公飲酒酣愿諸大夫無為禮晏子諫》與《外篇·景公飲酒命晏子去禮晏子諫》皆為景公飲酒不顧禮,晏子進諫后悔悟改行。這般基于同題而作晏子行事與言論之文,或為人借晏子發(fā)論,與稷下學士之議論政事風氣有關。可見,《晏子春秋》中的擬托文并非產(chǎn)生于單純的審美與欣賞需要,或興德政、或吁民生、或倡廉吏,每篇擬托文都有具體議政主旨,借晏子之名欲以闡明其議政內(nèi)容或道德理念,不是僅為供人觀賞。
其次,從人物塑造而言,人物是小說的核心,老舍先生說“創(chuàng)造人物是小說家的第一項任務”(《怎樣寫小說》),所謂創(chuàng)造,便要造其外貌、情感及心理等諸多要素。《晏子春秋》擬托文托于真實人物晏子,并未于創(chuàng)作中憑空虛構人物;且其文中少有具體描摹人物心理活動、刻畫情感起伏之筆,多直接遵于史書中對此人的形象記載,展開相關創(chuàng)作,并未達到虛構人物的境界。
最后,就其具體內(nèi)容及情節(jié)而言,《晏子春秋》中的擬托故事較之于后世小說更顯得稚嫩樸素。小說敘事必要有起因經(jīng)過,又要具備高潮結尾,多關注內(nèi)容細節(jié),將人物置于完整背景下描述其行為活動。若《搜神記》中《三王墓》從干將、莫邪鑄劍被殺講起,及其子長,遇客為其復仇,客持其頭獻楚王,一步步推向高潮,煮頭三日,王臨鑊視頭,客斬王頭與己頭并落鍋中,三首俱爛,不可識別,前后敘事完整,亦有細節(jié)之筆,如莫邪子自刎奉頭及劍予客,“立僵”,至客曰:“不負子也?!薄坝谑鞘藫洹盵25]128,人物形象躍然紙上,呼之欲出。但《晏子春秋》中擬托文多僅靠語言推進情節(jié)、塑造晏子形象,不少篇章說辭便占一半以上,雖有初具故事情節(jié)之文,但更多還是截取片段以成篇章。如前舉《外篇》中《景公謂晏子東海之中有水而赤晏子詳對》《景公問天下有極大極細晏子對》,僅以問對之言便成一篇,并無前因后果之交待。
足見,《晏子春秋》中擬托文雖有編造對話、情節(jié)的虛構成分,但仍不具備完整的小說要素,僅是含有虛擬創(chuàng)作因素的戰(zhàn)國散文作品,不能將《晏子春秋》等同于后世小說文體。
要而言之,《晏子春秋》中存在為數(shù)不少的帶有議政、說教、訓理及追慕晏子之目的創(chuàng)作而成的擬托文。擬托文既與歷史史實和虛構創(chuàng)作相聯(lián)系,又是區(qū)別于史書及后世小說文體之外的一種創(chuàng)作,它體現(xiàn)著文學在走向自覺過程中的嘗試與過渡。舉一反三,戰(zhàn)國時其他著作如《莊子》《戰(zhàn)國策》等書中,亦有頗多托名歷史人物而擬作其事之文。這種擬“虛”而托“實”的創(chuàng)作現(xiàn)象,“于戰(zhàn)國散文作品中已成風氣”[26]。可見戰(zhàn)國虛擬創(chuàng)作蔚然成風,的確值得我們深入關注、探究與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