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鼎年
陸少賢的祖上是清代道光年間的狀元。陸狀元曾官至巡查御史。陸狀元系著名金石學(xué)家,他在任上時,去過陜西、山西、河南等多個地方,收集了幾百塊銅雀臺等秦漢建筑的老磚古磚,運回了老家婁城,而后精選300塊品相好的,請制硯師傅琢刻為磚硯,自題書齋為“三百磚硯齋”,這成了他一生最大的財產(chǎn)。陸狀元駕鶴西去前有遺訓(xùn):“子孫毋忘讀書,后代務(wù)重勤廉!忘此違此,非我陸氏子孫也!”
一晃,兩百多年過去了,陸氏子孫成了婁城唯一沒有敗落的望姓大族。翻翻家譜,有為官的,有經(jīng)商的,有從事科研的,有從事教育的,人才濟(jì)濟(jì),名人輩出。
陸少賢是狀元的嫡系,1949年東吳大學(xué)歷史系畢業(yè)的,反右時,差點栽進(jìn)去,就此沉默為金。晚年練練書法,自得其樂。到了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初,他應(yīng)政協(xié)文史委的邀約,開始寫婁城的文史文章。發(fā)了若干篇后,有了點小名氣,有人告訴他:婁城有他祖上的漢磚硯。陸少賢就用自己的書法作品換了三塊,撫摸著祖上的遺物,他感慨萬千。興奮之余,用隸書體自題“三磚硯小筑”。
你想想,兩百多年過去了,又經(jīng)歷了十年浩劫,還能覓到三塊漢磚硯,再怎么說也是值得慶賀的,那晚,陸少賢很難得地喝了兩杯當(dāng)?shù)氐摹叭~復(fù)隆”黃酒。
新千年后,陸少賢的小兒子陸韶山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到婁城,進(jìn)了機(jī)關(guān),先是某局辦公室副主任,再副局長,再局長,仕途挺順的??赡苁芰怂习值挠绊懀部赡苁枪亲永锏倪z傳基因起了作用,他喜歡上了收藏,他發(fā)誓:收藏的漢磚硯要超過老爸。他對老爸說:哪天我集滿九塊,就請你題寫“九硯軒”,陸少賢一口答應(yīng)。
陸韶山從部隊到婁城十年了,婁城與婁城周邊的古玩商都知道陸局在收漢磚硯,有信息會第一時間告訴他。但即便許以重金收買,費盡心思,也只覓到七塊,還差兩塊,所以,他的“九硯軒”遲遲沒有題寫。
三年前,陸韶山被任命為婁城的組織部長。這職務(wù)很忙的,他也沒有心思再到古玩市場去淘貨,去撿漏了。
去年,陸少賢九十大壽,陸韶山的賀禮竟然是一方品相甚好的漢磚硯,裝在一個考究的錦緞面的盒子里。
陸少賢笑得像孩子似的,說:“知我者,韶山也!”
家宴后,陸韶山提出讓老爺子題寫書齋匾額。
陸少賢說:不嫌你老爸手抖,字丑,一定題寫。放心,“九硯軒”這三個字我已爛熟于心,早想題了。
陸韶山很驕傲地說:“爸,是三十磚硯軒!”
“啥?你覓到了三十方漢磚硯了?”陸少賢大吃一驚,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對,三十方。一塊不差,都是貨真價實的老貨,都是祖上的遺物。這點眼力我還是有的。”陸韶山很肯定。
“這書齋匾額我不能題,不能題。”陸少賢臉色凝重了起來。
“為什么?”陸韶山不解地問。
陸少賢把幾個子女都叫到跟前,語重心長地說:“我,老婁城,人脈關(guān)系不比你差吧,這么多年,只覓到祖上三塊漢磚硯。你轉(zhuǎn)業(yè)到婁城,超過十年了,當(dāng)副局長、局長也多年,算是鉆天打洞,也就覓到七塊?,F(xiàn)在你出任組織部長才兩年,一下子有了三十塊漢磚硯。你說說看,正常嗎?你還記得祖上的遺訓(xùn)嗎?”
被老爺子這么一說,陸韶山額頭上汗都滲了出來,意識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
大約十天后,市博物館收到了陸韶山的無償捐贈,整整三十塊漢磚硯,博物館館長激動地說:“寶貝??!我一定搞個隆重的捐贈儀式。”
陸韶山擺擺手說:“請無論如何不要說是我捐贈的,也不要搞任何儀式,更不要報道。切記切記!”
前不久,陸少賢感覺到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他把陸韶山叫到病床前,一字一句地說道:“長命百歲是一種美好的祝愿,我要哪里來哪里去了。我頗安慰的是你讓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去見列祖列宗了。為父一生平平淡淡,沒有房產(chǎn)沒有錢財留給你,這個‘三磚硯小筑’的匾額就傳給你了,這三方漢磚硯一并給你,也算名副其實?!?/p>
“爸,謝謝!”
“不,爸要謝謝你,要不我還真不知道咋去見列祖列宗呢!”
陸少賢仙逝的時候,嘴角是帶著微笑的。
自低調(diào)捐贈后,陸韶山的心里也輕松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