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廣豪
不少人一直在笑話,蘇州人小心翼翼,縮頭探腦。喜歡吃甜不說,脾氣還像溫吞水。有些稍微文雅的說好聽些,蘇州人的膽子有點(diǎn)像蘇州狀元陸潤癢的書法,精致工整,頓頭捺腳,搞不出什么大名堂。在一些外地人眼里,蘇州是“小蘇州”,膽子小,眼界小。小富小貴,蘇州人就食飽了,開一個小門小臉,做一行安穩(wěn)生意,但耕一畝三分薄地。
作為古吳人后裔,今天的蘇州人吳儂軟語,傳說中的蠻人精神真有點(diǎn)蹤跡難尋??墒窃?jīng)的蘇州人何曾是這樣,膽大能與天齊,雄武可以填海。輕死之刺客舉目皆是,項羽等梟雄層出不窮,蘇州小巷里多得是富可敵國的大戶,蘇州廟堂上多的是相天法地的奇才。單一座古城面積就達(dá)14.2平方公里,要建就建當(dāng)時古中國最大的城池。
蘇州人到底是膽小還是膽大?翻開《漢書》中記載:“吳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劍,輕發(fā)易死。”當(dāng)年吳人勇武剛烈,勇猛善戰(zhàn),生死等閑,視死如歸。 “南服越人,北威齊、晉”,諸侯盟主,春秋一霸。吳人的尚武風(fēng)氣,即使到了漢、晉時期,仍有“吳兵銳甚,難與爭鋒”、“江南精兵,北士所難”等說法。
但是,在晉室南渡之后,越來越多的北人來到了吳地。唐朝文學(xué)家梁肅在安史亂時自北地遷入蘇州,他說蘇州治所吳縣:“當(dāng)上元之際,中夏多難,衣冠南避,寓于茲土,三編戶之一,由是人俗桀雜,號為難治。”北方移民竟占到當(dāng)?shù)厝丝诘娜种?,中原文化與吳地氣質(zhì)交揉雜合,氣質(zhì)一變。及到宋、明之后,蘇州氣質(zhì)更是大轉(zhuǎn),一變而為中國風(fēng)雅之鄉(xiāng),精致源頭。但蘇州人血性依然在,明朝文人清流“東林黨”遇難之時,蘇州人星火傳燈,萬民暴動,兩肋插刀。即便是在駭人聽聞的江南三大冤案和清廷別有用心的算計之中,蘇州人也絲毫未曾膽小如鼠,軟癱如泥,從明代高啟的直性情到清代金圣嘆的犟頭頸,一一都是明證。一盤豆腐干花生米煮出了蘇州人的志氣清堅,道義不辭。期待皇恩寬大,害怕失言得禍歷來和蘇州人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
說蘇州人是膽小,還是未曾深入蘇州人的內(nèi)心。千年以降,這里的膽氣從未缺席,但卻由外入內(nèi),由文轉(zhuǎn)武,從兩軍對陣決機(jī)刀劍之間,變?yōu)閮?nèi)求于身決斷在已。蘇州人的前行步履里沒有等靠要,也沒有頂抗?fàn)帯?梢月犂デ?,聽評彈,但必須聽自己,可以默不語,心對月,生命的取向只在求已。若問其間的轉(zhuǎn)變之機(jī),就在于蘇州受歷史之青眼,成為了中華雅文化的保育之地,蘇州之文化已從吳地本土雄強(qiáng)之文化,轉(zhuǎn)變?yōu)橐匀遽尩罏閮?nèi)核的中華文化。儒釋道是內(nèi)求以提升心靈境界之教,真與什么“膽大膽小”一毛錢關(guān)系也沒有。這里的文化不是“膽”的文化,而是“強(qiáng)”的文化,確切說,是“自強(qiáng)”的文化。
膽量是外求,自強(qiáng)是求已,蘇州人信奉的是《易經(jīng)》:“天行健,君子以自強(qiáng)不息”;明白的是孔子:“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斌w悟的是孟子:“反求諸己”;欣賞的是朱熹:“去人欲,明天理”;愛好的是陽明先生:“去私欲,致良知”,一切都是內(nèi)求返已。蘇州人從不寄望于社會、環(huán)境、他人的幫助,而是“三省吾身”、“不怨天,不尤人”、 “自力更生”,這些才是蘇州人心里的文化。在蘇州,匠人,可以讓出虛名,不在乎做什么會長主席,但不讓的是手上的天工活計;文人,可以小巷蝸居,清粥白飯,但構(gòu)筑的是中華詩性的天然文理;商人,可以小富即安,退出江湖,但退而致力的是天人合一的園林之藝。城市,可以白墻黑瓦,低調(diào)靜默,但一轉(zhuǎn)身便要成當(dāng)代中國人再次南渡的鄉(xiāng)愁記憶。千百年來,傳統(tǒng)文化中的“求己”觀念涵養(yǎng)著蘇州一代代人,求已不求人,最終強(qiáng)勢再造了人間的天地。
蘇州人又何嘗膽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