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 海
(蘇州市委黨史工作辦公室,江蘇蘇州215004)
提 要:江南,是和中國、中原相對應的一個地理兼文化坐標。在詩歌地理中,文人士大夫筆端“營造”的江南,和民間歌謠中“構建”的江南,呈現(xiàn)出兩種迥然不同的精神氣質。蘇州作為代表性的江南城市,唐詩宋詞成為蘇州最好的代言人,詩人們對蘇州、對江南經(jīng)典形象的營造與傳播,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詩人們把江南視作歸隱意義上的桃花源和精神故鄉(xiāng)?!霸娨饨稀?,是由文學藝術創(chuàng)造出來的理想境界。隨著長三角一體化發(fā)展上升為國家戰(zhàn)略,詩意江南將以嶄新的面貌為高質量發(fā)展增添新的光彩。
2019年首屆中國蘇州江南文化藝術·國際旅游節(jié)持續(xù)一個多月,蘇州集中為市民和游客獻上豐盛的文旅融合大餐,呈現(xiàn)江南地區(qū)最新、最優(yōu)的藝術成果和旅游產(chǎn)品,并藉此向新中國成立70周年獻禮!節(jié)日期間,有一場“詩意江南”經(jīng)典詩詞朗誦會。筆者受邀為這臺朗誦會挑選了以頌詠江南和蘇州為主題的古典詩詞篇什。重溫唐詩宋詞中的這些經(jīng)典篇目,讓筆者再一次感受到江南的山水之秀美、人文之璀璨、詩意之豐澹。古往今來的詩人們,用他們不朽的創(chuàng)造,賦予了江南、蘇州以詞的意境和詩的靈魂,給夢里水鄉(xiāng)、詩意江南鋪陳了濃墨重彩的底色。
江南,是和中國、中原相對應的一個地理兼文化坐標,是依據(jù)中國、中原概念的定義而定義的。
1963 年,在陜西寶雞出土了國寶青銅器“何尊”?!昂巫稹鄙系你懳闹校状纬霈F(xiàn)了“宅茲中國”一語。《何尊銘》記載了西周初年,周成王營建洛邑王城的重要歷史事件。以洛邑為天下之中,故稱其“中國”。這里的“中國”,指涉的是以洛陽為中心的河洛地區(qū)。
隨著不同歷史時代更替,和“中國”這一概念的發(fā)展與變化一樣,“中原”和“江南”的定義也在不斷調整和變化之中。
根據(jù)著名歷史學家許倬云的觀點,在空間上,“中原”是移動的,可由秦漢的黃河中游及關中,擴大為中古時代的華北,再轉移到近古時代的東南,遲到近代的沿海。而且,“中原”作為討論中國文化史的觀念,也與討論政治史的內(nèi)涵不同。①
自然,江南這一概念的產(chǎn)生、演進及變化,是依據(jù)中國、中原這些地理坐標概念而發(fā)展、位移的。江南,既是一個地理概念,更是一個有著泛文化意義上的坐標式概念。
而在詩歌地理中,文人士大夫筆端“營造”的江南,和民間歌謠中“構建”的江南,常常呈現(xiàn)出的,是兩種迥然不同的精神氣質。
戰(zhàn)國時期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屈原,寫有《楚辭·招魂》,其結尾有以下千古絕唱:“皋蘭被徑兮,斯路漸。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曩鈿w來,哀江南。”
詩里的“江南”,毫無疑問,指涉的是楚國,當然也包括吳、越故地。
公元前306 年,楚國乘越國內(nèi)亂的時候,聯(lián)合齊國進攻越國,占領越國位于原吳國故地的國都,殺死越王無疆,把原先吳國一直延伸至浙江的土地全部收為己有,并設江東為郡。
公元前299年,秦國攻占了楚國八座城池,秦昭襄王約楚懷王在武關會面。懷王不聽昭睢、屈原等近臣勸阻,決意前往武關,被秦國扣留。秦王威逼他割地保命,被楚懷王嚴詞拒絕。秦無奈下只能一直囚禁楚懷王。楚懷王在被拘期間,逃跑不成,于公元前296 年,怨憤成疾,命殞咸陽。后秦欲與楚修好,歸懷王喪,“楚人皆憐之,如悲親戚”。屈原在《楚辭·招魂》中,以楚國的民間風俗,反復召喚楚懷王的靈魂,返回故國。
從先秦至兩漢,文藝作品中出現(xiàn)的江南概念,常常也被稱作“江東”或是“江左”,講的多為包括吳、越等戰(zhàn)國時期諸侯國在內(nèi)的原楚國屬地,也泛指長江中下游以南廣大地區(qū)。
南北朝時的庾信,寫過一篇著名的《哀江南賦》,題名應源于《楚辭·招魂》的“哀江南”句。南北朝時,侯景叛亂,庾信時為建康令,親自率兵御敵。兵敗后惜別江南,從此輾轉流寓北朝?!吧皆辣李j,既履危亡之運;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愴傷心者矣!況復舟楫路窮,星漢非乘槎可上;風飆道阻,蓬萊無可到之期?!?/p>
《哀江南賦》,是庾信的“黍離之思”,抒寫了“亡國大夫之血淚”。
與屈原、庾信等士大夫筆下哀怨凄婉的江南形象,形成了鮮明對照的,卻是從先秦民間歌謠到漢樂府《江南》等詩,它們留下的,是生動、熱烈的一幅幅民間江南意象。
古老的吳中大地,曾經(jīng)口口相傳過一首歌謠。今天,你走進張家港河陽山歌館,依然可以聽到這首古老的山歌——《斫竹歌》“斫竹,削竹,彈石,飛土,逐肉?!?/p>
這幾句詩行,節(jié)奏感分明而強烈,又是可以循環(huán)和重復的,充滿了原始語言藝術中那種感性而稚拙的無窮意味。
在漢趙曄所撰的《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中,記載了一首無名氏所作江南民歌《彈歌》:“斷竹,續(xù)竹,飛土,逐肉?!边@和張家港河陽山歌非常接近。反映了當時江南大地上先民砍伐、制削竹子,做成弓箭后,追逐狩獵的民間風俗。短促有力的詩行,跳躍、閃回,如電影畫面般浮現(xiàn)在人們眼前,呈現(xiàn)力與美的生動交響,充滿力量感和場景感。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
魚戲蓮葉間。
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
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漢樂府民歌《江南》
樂府詩,都是配曲入樂的。讀這首詩,可以想象一幅生動的江南采蓮圖。這是明著寫魚戲,實則寫的是江南采蓮時節(jié)的少男少女們。這里面,有此起彼伏、回旋循環(huán)的和聲,有載歌載舞的歡娛和甜蜜,有民歌獨特的清新、恣肆、放逸。魚戲,也是對生殖與繁衍力的一種隱喻,這種靈動、活潑、歡快的場面,完全是民間的、接地氣的,充滿了江南魚米之鄉(xiāng)生活氣息。漢樂府民歌《江南》,無疑也是對“江南”這一概念中所蘊含的活潑、旺盛生命力的一種象征與禮贊。
士大夫與民間詩歌中的江南意象,反差是如此強烈。兩種抒寫范式,不一樣的視域;兩種敘述角度,不一般的情懷。士大夫們濃郁的家國情結、人文理想和民間生生不息的蓬勃生命力,它們在共同拓展江南這一全新概念的內(nèi)涵與外延的同時,彰顯了詩歌藝術的極大張力。也使我們對江南這一地理文化概念的認知,更加全面、立體和多元。
說到江南,人們自然會想起蘇州。只因為蘇州,是古往今來有代表性的一座江南城市。
蘇州籍著名歷史學家顧頡剛認為,蘇州是唐宋故城,水鄉(xiāng)典范。他在《顧頡剛自傳》中講:我小時候說,看見了蘇州城市街道,幾乎全是唐、宋朝代的樣子。蘇州是一座周圍三十六里的長方形的水城,水道同街道并列著,家家戶戶的前門都臨街,后門都傍水——小河則不停地哼出清新快活的調子,叫蘇州城浮動起來。②
為什么留在顧頡剛先生眼底里的蘇州,會是唐宋舊時的模樣?這是基于他對蘇州歷史的了然于心,更直觀的,來自于宋《平江圖》上,可以一一對應的河街舊時模樣。
唐、北宋時期,中國的政治中心雖然還留在北方中原,但經(jīng)濟重心,已經(jīng)逐漸南移到長江下游。當年宏大規(guī)模的帝都中,集聚著龐大的人口,包括駐扎鎮(zhèn)守于周邊的軍隊,不得不仰仗江南的物資供應。隋煬帝開鑿的運河,從黃河通到淮水長江以至錢塘江,于是變成了名副其實的一條帝國生命線。③
在唐代,經(jīng)歷了安史之亂,中原元氣大傷,對江南基本生活保障物資的依賴,幾乎到了一日不可或缺的地步。貞元二年(786),唐德宗好不容易從運河盼來了江淮的三萬石米,欣喜萬分,興顛顛跑去東宮對太子說:“米已至陜,吾父子得生矣!”
唐朝前期,全國的六個雄州都集中在北方黃河流域。安史之亂后,蘇州一躍而為雄州。人口規(guī)模達到了十多萬戶。蘇州成為重要的稅源地和兵源地。白居易在他的《登閶門閑望》一詩中寫道:“閶門四望郁蒼蒼,始覺州雄土俗強。十萬夫家供課稅,五千子弟守封疆?!?/p>
從苦寒的邊塞,戰(zhàn)亂的中原,到杏花春雨的江南和如詩如畫的蘇州,簡直如另一番天上人間。詩人們對蘇州、對江南經(jīng)典形象的營造與傳播,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
古宮閑地少,水港小橋多。
夜市賣菱藕,春船載綺羅。
遙知未眠月,鄉(xiāng)思在漁歌。
——杜荀鶴《送人游吳》
詩歌一開頭,這位詩人導游就直接點出了姑蘇這座水上城市的風物特征。從此,枕河人家,幾乎成了蘇州的專屬用詞。接著,詩人又用古宮閑地、水港小橋,來勾勒水鄉(xiāng)悠久的歷史和現(xiàn)實的美景。夜市菱藕,春船綺羅,則描畫了這座城市的富足和繁華。最后,詩人深情款款地說,我知道遠方的你在不眠的月明之夜中,把對我的思念就寄托在這江南漁歌聲中吧。其實,這話不只是送給友人的,更是講給對蘇州、對江南抱持美好情感和想象的所有后人們聽的。也因了這首詩,“人家盡枕河”的江南,成了多少人的夢中福地。正如清代的詩人龔自珍所言:“三生花草夢蘇州”(《己亥雜詩》)。后世,有許多被迫離開了蘇州,開枝散葉的家族,世代相傳,還都把做夢稱作“去蘇州” “回蘇州”。殊不知,這粒經(jīng)由唐詩埋下的鄉(xiāng)愁的種子,相遇適宜的環(huán)境或情境,就會發(fā)芽開花結果。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張繼《楓橋夜泊》
唐詩也是蘇州最好的代言人。詩人張繼的一首《楓橋夜泊》,讓大運河畔的煙雨楓橋,成為江南鄉(xiāng)愁千年的寄寓之地。楓橋因了張繼而更加出名,所以明代高啟有“詩里楓橋獨有名”。楓橋、寒山寺,作為大運河上的重要節(jié)點,早已成為蘇州文化的一張名片。更多的異鄉(xiāng)人,乃至海外游子,來到蘇州,來到江南。蘇州既是抵達地、駐足地,也是立足點和新的出發(fā)地。
“蘇州刺史例能詩”。在唐代,有三位杰出的詩人韋應物、白居易、劉禹錫,曾先后出任過蘇州刺史。他們在主政蘇州時,保境安民,整頓吏治,興修水利,修筑山塘河街,更重要的是,他們留下的光輝詩章,已經(jīng)成為蘇州乃至江南的文化符號。
三位刺史詩人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白居易。825 年他從杭州轉到蘇州任刺史,隔年就離任了??墒?,他的詩歌,卻永遠留在了人們關于蘇州的記憶里。
黃鸝巷口鶯欲語,烏鵲河頭冰欲銷。
綠浪東西南北水,紅欄三百九十橋。
鴛鴦蕩漾雙雙翅,楊柳交加萬萬條。
借問春風來早晚,只從前日到今朝。
——白居易《正月三日閑行》
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無心水自閑。
何必奔沖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間。
——白居易《白云泉》
在告別蘇州時,他寫下過依依不舍的“悵望武丘路,沉吟滸水亭”(《別蘇州》)。而五年后,接任蘇州刺史的劉禹錫,則記錄下了白居易當年離任蘇州時的動人場面:
聞有白太守,拋官歸舊谿。
蘇州十萬戶,盡作嬰兒啼。
太守駐行舟,閶門草萋萋。
揮袂謝啼者,依然兩眉低。
朱戶非不崇,我心如重狴。
華池非不清,意在寥廓棲。
——劉禹錫《白太守行》
三位蘇州刺史詩人中,白居易任職時間最短??伤麉s留下了不少懷念蘇州的佳句?!敖蠎?,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憶江南》)“江南舊游凡幾處,就中最憶吳江隈。長洲苑綠柳萬樹,齊云樓春酒一杯。閶門曉嚴旗鼓出,皋橋夕鬧船舫回。六七年前狂爛漫,三千里外思徘徊?!保ā稇浥f游》)“揚州驛里夢蘇州,夢到花橋水閣頭。覺后不知馮侍御,此中昨夜共誰游?”(《夢蘇州水閣寄馮侍御》)
如果說唐朝是中國歷史上最鼎盛、最強盛的朝代之一,那么,宋代在著名歷史學家陳寅恪先生看來則是:“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彼翁孚w匡胤在太廟“誓碑”中,指示子孫“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否則“天必殛之”。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成為君臣共識。人才是文化創(chuàng)造的主體。重視人才,造就人才,善待人才,才能人盡其才。人才是成就盛世的根本要素。難怪明代徐有貞說:“宋有天下三百載,視漢唐疆域之廣不及,而人才之盛過之?!?/p>
根據(jù)唯物辯證法的觀點,物質決定精神,精神反作用于物質,物質決定論與精神能動論是統(tǒng)一的,構成相輔相成、彼此成就的關系。唐宋時期,以蘇州為代表的江南,天地蘊秀,物阜民豐,但如果僅僅是物質的極大豐盛,生活的奢靡,而不能完成由物質生產(chǎn)向文化藝術等精神生產(chǎn)的轉化,留下千古傳頌的優(yōu)秀文化藝術遺產(chǎn),是不足以被稱頌為偉大朝代的。必須是社會經(jīng)濟繁榮的同時,政治清明,思想活躍,文化昌盛,在國家、民族文化史,甚至人類文明史上,開創(chuàng)過一個文化高峰的時代,并藉此成為全體人民文化自信的壓艙石。
顧頡剛先生認為蘇州是一座浮在水上的城市。事實上,讓蘇州浮動起來,支撐起這座古城的,還有詩歌等偉大的文化藝術。這是在以蘇州為代表的江南這片神奇的山水之中,所完成的物質向精神的飛躍。這是一種神奇的能量轉換。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能不憶江南?
——白居易《憶江南》
從屈原、庾信的“哀江南”到唐朝詩人們筆下的“憶江南”,國力的盛衰強弱,詩風的趨時轉變,無不折射出文人士大夫們,因所處時代不同,而呈現(xiàn)出如此迥異的心路歷程。
在重溫歌詠蘇州、歌詠江南的這些經(jīng)典詩篇的過程中,筆者忽有所悟。江南,既是一個地理概念,也是一個文化概念,更可能是一個心理概念。
從為 “詩意江南”經(jīng)典詩詞朗誦會所選的唐詩宋詞中,發(fā)現(xiàn)了開啟這種“江南抒寫”的一個心理密鑰。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
——韋莊《菩薩蠻·人人盡說江南好》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
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
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
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王觀《卜算子·送鮑浩然之浙東》
蘇州地處北緯31度左右,可以說是四季分明的,不可能四季如春。但是,在詩人們筆下,她已從泰伯奔吳時的蠻荒之地,變成了農(nóng)耕文明的典范甚至人間天堂,變成了一處士子們優(yōu)游于斯的溫柔富貴之鄉(xiāng)。吳地人格從斷發(fā)文身、重義輕死的剛硬尚武之氣,轉化得如此之快。春秋戰(zhàn)國時期四大俠士(專諸、要離、聶政、荊軻)兩個出在蘇州。班固《漢書·地理志》曾如此感慨古代吳越民風“吳、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劍,輕死易發(fā)?!?/p>
這種轉變是令人驚嘆的,其中包蘊了強大的文化滲透力。
聞一多先生在《宮體詩的自贖》一文中講到梁簡文帝到唐太宗這百年的艷情詩時說:誰知北人骨子里和南人一樣,也是脆弱的,禁不起南方那美麗的毒素的引誘,他們馬上屈服了。④
《世說新語》中則記載了另外一個故事:支道林入東(會稽),見王子猷兄弟。還,人問:“見諸王何如?”答曰:“見一群白頸烏,但聞喚啞啞聲?!?/p>
晉室南渡,作為洛陽人的名士支遁,還在嘲笑門閥士族豪門的王氏家族人,學吳語像烏鴉叫。可曾幾何時,江南已成為時尚文人爭相詠嘆的對象。唐詩開始向吳歌學習了?!蹲右箙歉琛烦蔀樘圃娭兄男问椒独?。
“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焙翢o疑義,江南寓意春天,這是詩人們通過文學想象力構建起的江南和春天的關系。江南幻化為了永遠的春天,永恒的天堂。“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蓖瑯釉?,江南也成了最佳的歸隱地和心靈的棲居所。
我們知道,所謂永恒的春天,在人間并不存在。無論是西方基督教《圣經(jīng)·舊約·創(chuàng)世紀》中的伊甸園,還是東方佛教《阿彌陀經(jīng)》中的西方極樂世界,只有想象中的天堂,才能做到和風細雨,四季如春,香花常開,鳥鳴婉轉,鮮果滿枝,河湖中流淌著酒和蜜。
恰好是在南宋,一位致仕后隱居蘇州石湖的詩人范成大,在其所著《吳郡志》中收錄“諺曰:天上天堂,地下蘇杭”。這是對人間世俗生活由衷的贊嘆,也是至高的美譽。
詩人本人隱居石湖,度過了長達十年較為閑適而優(yōu)裕的晚年生活。在其名作《四時田園雜興》中,收錄了大量傳誦后世的田園牧歌。
柳暗閶門逗曉開,半塘塘下越溪回。
炊煙擁柁船船過,芳草緣堤步步來。
——范成大《半塘》
曉霧朝暾紺碧烘,橫塘西岸越城東。
行人半出稻花上,宿鷺孤明菱葉中。
信腳自能知舊路,驚心時復認鄰翁。
當時手種斜橋柳,無數(shù)鳴蜩翠掃空。
——范成大《初歸石湖》
蘇州園林,堪稱縮微版的江南,也是世人心目中的天堂。中國人的詩意天堂,不同于中外宗教中彼岸性的所在,它是結合此岸世俗生活最高生活理想范式的,是詩情畫意,詩意棲居的所在。詩人們也把江南視作了歸隱意義上的桃花源和精神故鄉(xiāng)。
同樣是在《顧頡剛自傳》中,他講到了蘇州園林:蘇州士紳對于花園藝術的造詣,全因受了宋徽宗的感染?;兆谡媸且晃淮笏囆g家,他賞識太湖石的玲瓏剔透,便在汴梁的皇宮里堆一座“艮岳”來,掠盡了太湖里的佳石。可是石頭尚未搬盡,汴梁已給金兵打下來了,余下的石頭就給一位蘇州的和尚造了一座獅子林。這就鼓勵起蘇州士紳造花園的狂熱。當你走進這類園子,經(jīng)歷曲折的荷池、幽邃的山徑,滿眼迎來蔥翠的林木、珍異的花草,竟會忘記自己還在江南的綺羅紅塵中,會皈依池邊的旱船、山中的石室,或流水上的小橋,做終生的歸宿哩。是的,這里的景色,還要比那艮岳勝過十分,宋徽宗得到了跨灶子孫了。蘇州的詩人畫家,都殫盡心力在詩畫中去追求表現(xiàn)這種花園的藝術,無疑的,這種藝術是中國第一,甚而可以說世界第一。
“詩意江南”,已成為一處烏托邦式的存在,成為許多人心靈的故鄉(xiāng)?!霸娨饨稀?,是由文學藝術創(chuàng)造出來的理想境界,是一種文明的實現(xiàn)形式,是追求最高生活形態(tài)的一種理想規(guī)范形式。
今天,隨著長三角一體化發(fā)展上升為國家戰(zhàn)略,無論是蘇州,還是江南,都迎來了創(chuàng)新發(fā)展、高質量發(fā)展的新機遇。歷久彌新的江南,將再一次浴火重生,也必將為中華文化增添新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