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不殼
在橄欖球比賽里,我們常能看到一個抱著球的人像抱蘿卜的兔子一樣沒命兒奔跑,一群如狼似虎的人在追趕他。追捕和攔截往往發(fā)生在帶球者身后,在他看不見也不能自保的地方,有他的對手,也有他的隊友;他需要有勇氣,也需要去信賴,那個地方叫作盲區(qū)(Blind Side)。
電影《The Blind Side》以此為題,卻不只是在記述賽事。我猜它是想說,有些追捕正在發(fā)生,有些人正拼命地奔逃,生活中有一種盲區(qū)更可怕:在那里有匱乏,有沖撞,有危險,卻沒有人看到它。
電影的主人公邁克爾·奧赫爾在現(xiàn)實中確有其人。他是美國人喜聞樂見的體育明星,2009年美國國家橄欖球聯(lián)盟選秀狀元??稍谶@之前,他籍籍無名,被人喚作Big Mike,用中國話來說就是“傻大個兒”。他身高1.93米,皮膚黝黑,智商只有80,身形像熊,眼神卻像?!阋苍S只能在大型食草動物的身上看到這樣憂愁又溫順的眼神。
比邁克爾膚色更黑的是他的未來。他出身于黑人貧民區(qū),出生后他就沒見過父親,母親是沒有監(jiān)護權(quán)的癮君子。他從小就在不同的學(xué)校和寄養(yǎng)家庭中換來換去,總是默默出現(xiàn),默默逃跑,因此又有外號叫Runner。對他而言,長得高大只意味著兩點:能吃和不容易吃飽。
邁克爾必定得與什么人相遇,才能打破這黑暗的命運。盡管政府負責(zé)監(jiān)管,學(xué)校負責(zé)教導(dǎo),寄養(yǎng)家庭負責(zé)照顧,慈善機構(gòu)也頻頻為他們募捐,但他們依然是孤兒。沒有人真正在乎他們,管理者要做的只是將資料分類,捐錢的人從來不涉足他們那一區(qū),也沒有人費心去記住邁克爾的真名。貧民區(qū)就是一個大的盲區(qū),這里也許有慈善,卻沒有愛。
當(dāng)陶西一家開車經(jīng)過邁克爾身邊時,莉安·陶西透過雨水打濕的車窗看到了這個在夜色中踽踽獨行的少年。他已經(jīng)多日睡在洗衣房里,到球場撿人吃剩的爆米花充饑。莉安動了惻隱之心,一念之差使得她停車走向他,并帶他回家。
或許,這位太太做出這個決定,起初是出于她的信仰,她一貫的慈善活動,她對自己的要求,她家人的支持,她的財富。但這個陌生的“有色男孩”,體型大得叫人不安,讓先前容他寄住的人無不退縮,一是因為他吃得多,二是因為他和他們不是真正的一家人。
邁克爾和莉安一家人也必然不是真正的一家人。莉安太太不是個圣人,不是人們想象中那種潔白無瑕、溫文爾雅的慈善人士。她可能會給人留下張牙舞爪、有控制傾向的最初印象,但她是這個家的動力,就像個火車頭。她慷慨,她給予,而家人們接納,隨后他們也接納了邁克爾,仿佛是為她的決定買單。電影里時常出現(xiàn)一種鏡頭,那就是她的丈夫肖恩或小兒子SJ在她身后默默地、贊賞地注視她。這個女人,總是有勇氣做一些平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譬如,把這個陌生高大、不知來路的黑人少年帶回家——她的女兒柯林斯從沙發(fā)上回過身來望見他時,都忍不住臉上一抖。
另一方面,邁克爾也在認(rèn)識他們、熟悉他們,甚至試著接納他們。導(dǎo)演以平等的鏡頭拍施者與受者,再度讓我吃驚。被施舍的人也有資格去談接納嗎?有吃有喝有住,他們甚至幫助他參加橄欖球訓(xùn)練,為他聘請家庭教師,給他買車,他還有什么好挑剔的呢?
也許這樣想的人很多,于是邁克爾成了Runner。先前他逃離了每一個寄宿家庭。那些家庭一面幫助他,一面不相信他,不信他盡管一無所有卻依然有希望。這是種隱蔽而又可怕的剝奪。邁克爾不斷逃跑,卻不清楚自己在躲避什么。他在考卷上畫下一艘小船,上面裝著個小孩;他在另一張紙上寫:不,這不是邁克爾·奧赫爾。
莉安太太是擅長做慈善項目的,比如給一個貧民區(qū)募捐,改善他們的生活環(huán)境,對她來說,那些捐助對象還只是“項目”,有代號,沒姓名,更沒有故事。現(xiàn)在,一個活生生的孩子站在她面前了,她常因為意外而愣在那里,譬如當(dāng)邁克爾說“我從未擁有過自己的床”。有幾次她悄悄地轉(zhuǎn)過臉,躲開。難處不在于你能給多少,愿意給多少,難在你敢望著他的雙眼,承擔(dān)他的痛苦,甚至承受他的“不感恩”。慈善不擅長處理活生生的人,它時常把施者與受者同時都變成了符號,慈善也有它的盲區(qū)。
在相互的適應(yīng)和接納中,陶西一家逐漸用愛填補了盲區(qū)。莉安的小兒子SJ和邁克爾的相處是影片里最動人的部分之一。在初次相遇時,SJ對邁克爾說:“你要對他們微笑,使他們知道你是朋友。”于是邁克爾學(xué)會了微笑。邁克爾剛參加校橄欖球隊時什么也不懂,SJ為他制訂練習(xí)計劃,用DVD機拍下他的每個動作以備糾正,在聽到流言蜚語的時候站出來叫他大個子哥哥。對邁克爾這種受慣了施舍的人來說,再也沒有比平等的友誼更能使他得到安慰的了。
邁克爾進入球隊后遲遲不能進入狀態(tài)。他沒法理解這運動,更沒法理解他的位置——左內(nèi)邊鋒。教練一次次告訴他,你要攔截對手,不讓他們撞倒帶球的四分衛(wèi)!結(jié)果他像只熊一樣把對方整個兒抱起來,丟到場外。有時他正與對手推搡著,忽然就魂游天外:“你看,天上有一束氣球在飛……”
莉安太太觀看他們的訓(xùn)練,看出邁克爾對撞來撞去不感興趣,對以力服人不感興趣,甚至對得分也不太敏感。于是,莉安太太對他說,你先不用考慮攔截對手,只要想著保護好隊友,不讓他被人撞倒。如果我或者SJ有危險你會保護我們嗎?你的隊友就是你的家人。邁克爾在面罩后頭眨著那雙可愛的小牛眼睛,無聲地笑了。
于是,“To protect his blind side(守其不備)”成了邁克爾的座右銘,也成了這個故事的“題眼”。保護你的家人、你的隊友,恰好是保護他們的盲點和弱點,他們自己看不到也無能為力的地方——保護他,而不是刺痛他或者聽任他,任由對手把他撞倒。
也許不是每個左內(nèi)邊鋒都從這個角度來理解自己的職責(zé)。不過,若單單把焦點放在盯防對手身上,就不能使一個人真正成為你的隊友,不能使陌生人成為“兒子”“弟兄”“媽媽”“妹妹”。如果說盲區(qū)意味著弱點、缺陷、不足、空白,那么讓人感到希望的是它同時帶來的愛的機會。
邁克爾成名了,他從一個僅僅是接受援助的人,變成一名讓隊友和教練非常放心的“護衛(wèi)者”。各大學(xué)橄欖球隊像聞到香餑餑一樣青睞他,等著他選。這是邁克爾有生以來第一次有權(quán)力去選擇。陶西一家都希望他選密西西比大學(xué),因為他們都是密西西比大學(xué)的校友。邁克爾選了密西西比大學(xué),卻招來了NCAA(全國大學(xué)生體育協(xié)會)的調(diào)查令,家長和教練們都被指控為了牟利而強迫邁克爾選擇密西西比大學(xué)。于是邁克爾再一次從陶西家逃跑,跑回貧民區(qū)。
最后莉安太太找到了邁克爾,對他說:“邁克爾,你應(yīng)該選擇自己喜歡的大學(xué),我希望你能做你愿意做的事,因為這是你的選擇,你的人生。”
邁克爾默默看著她,問:“如果我選擇做低賤的事呢?”
她遲疑了一會,說:“這是你的選擇,你的人生?!?/p>
真是了不起的信心!有些人說這話是因為無奈和憤懣,而她,卻是因為深信自己所愛的必被保全。愛意味著冒險,因為你總得放手讓他跑向得分區(qū)。
《The Blind Side》在美國得到了許多推崇,女主獲得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也受到普通民眾的喜愛。本片的制片人安德魯說:“它非常及時,特別是在21世紀(jì),我們生活在由無數(shù)家庭構(gòu)建的社會中,然而人們心中互愛與互相扶持的想法卻慢慢淡化?!?/p>
《The Blind Side》講述的,是愛能使施者與受者同時蒙福的故事——他們是平等的,他們一同仰賴另一個源頭,于是愛可以不怕冒險,不怕盲區(qū)。電影用很少的篇幅來描述邁克爾·奧赫爾的成功,不是因為它不重要,而是因為它若不作為一個注腳存在,意義就不大。如果它是主題本身,那么我們永遠只能講述許多關(guān)于“攻其不備”的故事,我們熟悉撞倒,卻不懂得保護。到最后,盲區(qū)里永遠只有匱乏者和對手,有批判現(xiàn)實主義,卻再也沒有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