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成年,作家,詩人,甘肅民樂人。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詩林》《詩潮》《飛天》《青春》《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報刊,一些作品被《中外書摘》《青年文摘》轉(zhuǎn)載,部分作品收入《飛天·六十年典藏》《新時期甘肅文學(xué)作品》等卷本。獲黃河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著有《世紀(jì)末憂患》《關(guān)于西部》《在高原》《據(jù)守》等八部?,F(xiàn)居蘭州。
A.雅布賴看管鹽池者說葉駱駝片斷
巴丹吉林南緣的雅布賴鹽池又陷入初冬的包圍,風(fēng)硬扎扎地吹著,早沒了綠色的芨芨草在風(fēng)中蕭瑟地?fù)u擺,時不時發(fā)出尖厲的嘯叫。一個一個塔吊在鹵水池的周邊立著,工人們都離開了鹽池,平日里熱鬧的雅布賴鹽池立時空蕩蕩的。這種情形,要待到第二年春天,休工的人陸續(xù)回來才能改變??垂茺}池的老漢來到一個鹵水池邊,鹵水池周邊已結(jié)滿了白色的晶體,說不上是冰,也說不上是結(jié)晶出來的鹽??垂茺}池的老漢心里突然動了一下,他想起了葉駱駝。那種想細(xì)碎綿長、密密匝匝,像把鹽池的鹵水弄到皴裂的皮膚上,說不出是疼,還是別的什么。通常情況下,這種情緒很快就會過去,看管雅布賴鹽池的老漢早已習(xí)慣了這種日子,三十多個冬天,幾乎都是他一個人在這兒度過。
五六個月了吧。五六個月前最后一次看到葉駱駝,葉駱駝黝黑的臉上透出些寡白色。他關(guān)切地問,沒事吧?葉駱駝還說,沒事,沒事。既然沒事,咋能好幾個月不來?這葉駱駝!
那晚,平日里話不多的葉駱駝,陳芝麻爛谷子地說了很多事。有些事有趣,有些事淡如白水;有些事新鮮,有些事聽過好幾遍了??贷}池的老漢迷迷糊糊的,有一搭沒一搭地應(yīng)著。天快亮了,看鹽池的老漢起身,捅開爐子,看看嘮叨了一夜的葉駱駝嘴角流著涎水,鼾聲悠長而均勻,像從捻坨上抽出的駝線,笑笑,就忙自己的事了。
葉駱駝,葉駱駝。喊幾聲沒人應(yīng)。看管鹽池的老漢罵罵咧咧道,這葉駱駝!
屋內(nèi)沒了人。平日里煙熏火燎、亂七八糟的屋子整齊了許多,平時從不疊的被子也被精心地疊過了,綁了一條腿的破椅子上放了一堆黃絨絨的駝茸。
這葉駱駝!看管雅布賴鹽池的老漢罵著,內(nèi)心涌起了絲絲暖意,像是被駝茸包裹著,黃黃的,軟軟的。
三十多年前,剛剛找上看管鹽池差事的老漢,還是個壯小伙。給他交待工作的人指著鹽山說,你的任務(wù)就是看那些曬好的鹽,看住鹽山,不要讓賊把鹽偷了。又說,雅布賴有兩種偷鹽賊,一種當(dāng)然是人,另一種是駱駝!
他笑了。他不信。人偷鹽聽說過,但駱駝偷鹽可未聽說過。看管鹽池的第一天,他就遇到了這樣的尷尬。
東方泛白的時候,他迷迷瞪瞪地對著雅布賴戈壁灘撒了一泡尿。就在他提起褲子返身要去睡二覺時,一個景象把他所有的瞌睡都驚沒了。約摸百余個盜賊,悄無聲息,兩人一組,撒在鹽田的鹽池中,躲在已挖好的鹽山后面……
呔,沒皮臉的賊,皮脹得慌了!他顧不上去拿家伙,大聲喝嚇道。但那幫賊似乎是見過世面的,并不怕他,倒是自己弄得心虛了。他踅回房去,拿了手電筒,順手抄了一把鐵锨。他要先聲奪人,一鐵锨砍斷一個賊的腿,另一鐵锨砸斷一個賊的骨拐,看他們誰還敢上!
手電光柱中,他發(fā)現(xiàn)那并不是賊,而是一群駱駝,一群偷吃鹽的駱駝。他有些納悶,駱駝不是吃草嗎,鹽田里寸草不生,它們吃什么?管它呢,先把駱駝趕回到院子里再說。
此后的一段日子,他的院子里便多了一群駱駝。駱駝們安詳?shù)嘏P著,倒嚼反芻,不急不躁。倒是他先急起來,這是誰的駱駝,是野駱駝嗎?顯然不是,這些駱駝的鼻子上掛著紅柳條彎成的圈,像牽牛的那種。這樣不吃不喝的,要死了,人家找上門來,可是賠不起呀。這種擔(dān)心一直到葉駱駝來時才了結(jié)。
那個早晨,一個高個子男人擠進(jìn)看管鹽池的那座小房子的門框,一下子把僅有的光線全給擋住了。雖沒看清來者的臉,但還是感覺到了他臉上淌著的笑意。人沒站穩(wěn),先遞過來一根皺巴巴的紙煙。
大哥。嘿嘿。
什么事?一看他的裝束,就知道是為那些駱駝而來??垂茺}池的老漢并不接煙。
大哥。嘿嘿。高個子男人用眼睛指指院中的駝群,又討好地笑著,依舊是遞煙。
你說,咋辦吧?
你說咋辦,就咋辦。
留下一峰駱駝,其余的你趕走。
依舊是討好地笑,依舊是遞煙,樣子滑稽得近乎可笑??垂茺}池的老漢忍不住笑了,接下了他遞過來的那根皺巴巴的紙煙,蹦著臉說,小心些,下次再犯,我就不客氣,就要砸碎駱駝的骨拐!
再不咧,再不敢咧。葉駱駝點頭稱是。
駱駝這東西真怪,過上一段時間就要吃些青鹽。牧駝人常常到鹽池量上些青鹽去喂,但一些駱駝還是常常在半夜里來鹽池暴食一頓。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吃就吃上些,也吃不了多少。管看鹽池老漢的領(lǐng)導(dǎo)說。每年往內(nèi)蒙一些地方的鹽,還靠那些駱駝馱呢。
就是,就是,那些放駱駝的也不容易呢??贷}池的老漢附和著。從此,駱駝就在閉著的那只眼睛中悠然自得地去偷吃青鹽。葉駱駝和看鹽池的老漢,也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
葉駱駝,原來你是最后一次看我咧。你這個雜碎,這么大的事,你咋就不給我說一聲?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扇你兩嘴巴!看管鹽池的老漢一邊流淚一邊罵著,他知道心慌慌地想葉駱駝的那天,正是葉駱駝辭世的一天。后來,葉駱駝的七女兒專門來看望看管鹽池的老漢時說,葉駱駝在最后的日子里,還常常念叨著他的名字,看管鹽池的老漢流著淚,用一瓶大曲撂翻了自己。
B.成為葉駱駝女婿須過的三關(guān)
坐在對面的葉駱駝臉上的皺紋,像吹在沙丘上的紋理一樣清晰。他的皮膚看起來很干燥,估摸著用手去搓,會像牛皮紙一樣沙沙作響。
我有些拘謹(jǐn)。連續(xù)幾年沒考上大學(xué),年齡一晃大了,央媒人、找對象、相親成了那年夏天的頭等大事。那年夏天,我先后跟著七八個媒人游走在巴丹吉林沙漠南緣的村寨中,走馬燈似的一氣相了十幾個姑娘。每到一家,身后拖著兩條或者一條長辮子的姑娘,羞紅著臉將兩個荷包蛋端上炕桌。膽大的會看上我一眼,膽小的連頭也不抬就轉(zhuǎn)身跑開了。而那時的我也是滿臉通紅,不敢正視。按規(guī)矩,如果相親時互相看上了,小伙子和姑娘就要“遞換手”——通常情況下,姑娘會給小伙子一雙親手繡的鞋墊,小伙子也要把一件挑選好的東西送給姑娘作為定情之物。父母為我挑選的定情之物——一塊手表,卻一直揣在兜中遲遲沒有送出。咋還不動婚呢,這娃!老父嘆口氣,央求媒人說,煩你再給物色物色。在一次相親回來的路上,一個姑娘的身影蹦蹦跳跳地步入我的眼簾,鄉(xiāng)間長途班車已走遠(yuǎn)了,我的目光還盯著那個地方。媒人問我,是不是看上那家的姑娘了,我笑著低下了頭。媒人說,那女娃是葉駱駝家的,葉家生了九個女娃,這是老四,放出話來要招女婿,你去吧。我只是笑,沒有接話。
雖然介紹人一再鼓氣,不用怕,葉駱駝?wù)媸且粋€十分好的人。但說歸說,我還是莫名的緊張。身形巨大魁梧的葉駱駝,真像一峰臥著的駱駝,帶給我巨大的壓迫感。
“來,喝!”葉駱駝端起一個大號的酒杯——像南方人喝茶的那種陶瓷杯子,招呼我。
“伯,你先喝?!蔽译p手舉杯,謙讓道。
葉駱駝生了九個女兒。生了九個女兒的葉駱駝終于熄了生兒子的念想,但又滋生了招上門女婿的想法。老大、老二、老三已出嫁,招婿的事便落在四姑娘身上,也就是介紹人替我介紹的這門親事上。
葉駱駝每次喝之前要把杯子一舉,在空中略略停頓,意思是讓我喝。我實在是不能喝酒,只好小口小口抿著。葉駱駝看在眼里,便不再管我,竟自喝去了。每次喝干,也不說話,將杯底翻過來亮一下,以證明自己喝干了。
老四的母親,也即我后來的丈母娘,端上河西走廊經(jīng)常吃的一種面食拉條子,盛面的老碗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看就有些怯乎。我想把面挑掉一些,葉駱駝?wù)f話了:“小伙子,吃不上三碗拉條子,婚事免談!”我的臉頓時燒一陣涼一陣的,悶頭吃了兩碗,說什么也再吃不下去了。因為老四的婚事,已嫁出去的老大、老二和老三都趕來了。老大看出了我的窘態(tài),說:“不能吃就不吃了吧?!蔽蚁袷亲プ×司让静荩t著臉推開碗,悄聲細(xì)氣地說了聲:“吃飽了,吃飽了。”
“小伙子,沒有把子力氣是做不了我女婿的?!比~駱駝看我一眼,邊說邊轉(zhuǎn)過身子,趴下,手腳觸在炕上,腰身弓起?!皝?,你若能攔腰把我抱起來,手和腳只要離開炕一扎就算過關(guān)?!?/p>
這哪像相親,倒有點像摔跤。我不愿意去做,但葉駱駝固執(zhí)地等著,爬在窗口上的九個姑娘投過來九束目光齊齊地盯著我。我瞅瞅他,不會超過二百斤吧?;蛟S是酒的力量,我突然俯下身子,手臂箍在葉駱駝的腰間,使出平生的力氣,猛力向上一抱。葉駱駝的身體晃了晃,腰部隨著我向上的力量向上聳了一下,但手腳仍觸著地。再用力,竟然紋絲不動了。在一片哄笑聲中,我坐到了原位置。
“葉伯好身體?!蔽掖蛑?,受到了鼓勵的葉伯哈哈大笑,又出一招:“這樣吧,你爬在我身上,只要你掙下來,也算數(shù)?!薄安恍?,我不行?!蔽业念^搖成了撥浪鼓,老四的姐妹們笑彎下了腰。葉駱駝不由分說,左手抓著我的右手,右手抓著我的左手,一掄,便褡褳一樣將我搭在了他的肩上。
我拼命地掙脫。我每向后掙一下,他便抖一下肩膀,我始終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卮钤谒募珙^。如是幾次,我才被放下來。他不看我的表情如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年輕人,還差一大截呢!”我的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作家所描寫的片斷,關(guān)于駱駝和狼的:不知深淺的狼想吞吃駱駝,趁駱駝熟睡時一口咬定了駱駝的駝峰,被疼醒的駱駝馱著狼專揀沙梁狂奔,狼想松口都無法。經(jīng)過幾十分鐘的折騰,狼早已沒了聲息,身體卻還掛在駱駝上。因為牙齒已被駝峰的毛和膠一樣的脂肪粘著,牧駝人用鐵家伙生撬,才能將兩者分開。
那天之后,親事暫時擱淺,媒人從中再三撮合,葉駱駝卻一直搖頭。葉駱駝堅持說,姑娘要嫁,必須過這三關(guān)。老四的母親埋怨老頭子:“你這是啥規(guī)矩!”“你懂個屁,沒有好的飯量,說明沒有好的胃;沒有好的胃,就沒有好的身體;沒有好的身體,咋能到沙窩窩里放駱駝!”
我沒有去沙窩窩,沒有去放駱駝。鄉(xiāng)上招文化專干,我祖墳冒青煙,在眾多應(yīng)考者中被選中。此后多次央請媒人去求親,有機(jī)會我也常去他們家軟磨硬纏。全家人都勸,你看老四人家都愿意,你就松了口吧。葉駱駝先是態(tài)度堅決,硬得像塊石頭,繼而保持沉默,不說行,也不說不行。
我終究成了葉駱駝家的四女婿。做招女婿、進(jìn)沙窩放牧駱駝的重任,跟著交給了老五。
C.村支書說起葉駱駝
這狗日的沙漠,也只有駱駝才能生存,我平生最服的就是駱駝。葉駱駝老叨叨他的駱駝。他說這句話時,像是歸攏了一輩子的經(jīng)驗,也像是透露一條不為人知的秘密。
老葉說,駱駝可以不吃不喝地行走十幾天,甚至二十幾天。它背上的駝峰像一個皮袋子,裝滿了油呀脂的,少說也有八九十斤吧。天涼爽有吃有喝時,駝峰飽飽的,摸著也舒坦;大熱的天,狗呵哧呵哧直喘著到處找食時,駱駝不慌不忙,它的駝峰像兩個裝滿吃喝的口袋,油和脂會一點一點地倒出來,一直到駝峰像倒空了東西的袋子,向一邊倒下去。駱駝這家伙,能在一根煙的工夫喝下兩大桶水,撒的尿卻稠稠的,拉的糞也干干的,一天尿出的尿瞅著也就一瓶子。別以為駱駝身大頭小,笨頭笨腦,其實賊精著呢!這家伙有好幾個胃,平時把水存到那幾個胃里。吃的東西也盡挑些有刺的東西吃,比如駱駝刺、苦艾、沙蒿、沙蓬、假木賊、羽毛草、梭梭柴呀什么的,這些草都有鹽,死咸死咸的,別的吃奶長大的牲口聞都不聞。駱駝吃這些東西時,粗嚼一下就咽進(jìn)肚里,在趕路或者臥下休息時,又把胃里的那些東西倒騰出來細(xì)嚼,這樣才不至于挨餓。一般的天,駱駝不會汗流把水的,只有太陽把人烤得頭昏眼花時,駱駝才會流汗。流汗前身上摸起來燙得嚇人。那年一伙來沙漠考察的專家說,駱駝白天和晚上體溫相差6℃,晚上是34度,白日里是40度,身上的溫度超過40度才會出汗。冬季里,駱駝早長了一身濃密濃密的毛,再冷的冬也能熬過去;到了春天,沙漠上的草冒出綠芽芽時,駱駝身上的濃密的冬毛又開始像害了疤的一樣,一塊一塊地脫落掉,直到賊光溜滑。
放駱駝是一件苦差事,睡哪里都沒有個準(zhǔn),今天在這個沙丘后面,明天又在一堆沙米棵中間。有時一連幾天連個人影影也見不到,晚上看到的除了星星,就是沙漠深處燃燒的磷火。如果碰到人,那一定也是牧駝人或者牧羊人,土蒼蒼、灰楚楚的,像是自己面前立了一面鏡子。放駱駝開始時大家輪著做,但是輪來輪去總不是個事,尤其是駱駝走丟了常常得動員好多人去找。村里確定找個長期放駱駝的人,給的工分比做其他事情高三倍,就是正常勞力每天給記一個工,也就是十分,放駱駝給記三個工,也就是三十分。即使這樣,那年秋收結(jié)束,駱駝都該趕到沙洼洼里吃草了,仍找不到人。召集村上的人開會,干部一再給大伙說,放駱駝是累人,但總得有人去放,而且給記三個工呢。一片死寂中,葉駱駝悶聲悶氣地背起了放駱駝時用于盛水的皮囊,走進(jìn)沙漠,一放就是幾十年,就是到后來駱駝承包給每家每戶,他依然跟駱駝們在一起。
駱駝喜群,孤零零地也行。駱駝群放出去,起初是在一塊的,時間一長,駝群就三三兩兩的了,甚至是一峰駱駝孤零零地吃草。駱駝力氣大,一峰駱駝套上一只犁也不費力,還有耙地、拉肥、擺種等農(nóng)活,都要等著用駱駝。春天時,牧駝人要把駱駝吆回來。幾百峰駱駝撒在大沙漠里,就像是把幾粒石子扔到米缸里,輕易找不到。駱駝長時間沒人看管,膽子就變得越來越小,稍有響動就會火急火躁,伸長脖子,機(jī)敏地看著四周。一有人接近,駝群就驚恐萬狀,四散奔逃。葉駱駝有辦法,像平時喂食般地大聲吆喝起來,這熟悉的吆喝聲喚回了駱駝的記憶,散去的駱駝開始重新聚攏,一個個變得溫和順從。葉駱駝像往常一樣輕輕拍著駱駝的頭,給駱駝一一套上繩索。
那年春天,葉駱駝?wù)冶榱松惩萃?,就是沒找到最后的一峰駱駝。他想再找找,走進(jìn)沙漠深處,遇上了大風(fēng)。沙漠中的風(fēng)是常見的,但那樣的大風(fēng)卻不常見,風(fēng)卷起漫天黃沙,遮天蔽日。一直找到天黑了,也沒有找到。平日里,和駱駝在一起,睡覺時牽過幾峰駱駝,圍成一圈,他躺在中間,背靠著其中一峰駱駝的腹,暖哄哄的。不用擔(dān)心駱駝會壓著自己,駱駝會盡量保持一個姿勢,讓牧駝人安睡。即便是要動,也小心翼翼的。但那晚,沒有駱駝可依靠。葉駱駝把自己包裹在一塊帳篷布中,狂風(fēng)裹挾著沙粒還是鉆進(jìn)來了,臉和手放在篷布中,還是被打得生疼,眼睛里鉆進(jìn)了塵土,痛澀難忍。耳孔、鼻孔、嘴里都塞滿了沙塵,呼吸困難。艱難地捱過一個夜晚,天明了繼續(xù)找。費盡千辛萬苦找到那峰駱駝時,干糧沒了,水也沒了。他用盡最后的力氣掙扎著爬上駝背,走了不久就昏迷了掉下駱駝,腰也被摔壞,痛得不省人事。那只駱駝跪下身子,用唾液一下一下噴著他的臉。他醒了,卻再也沒力氣爬到駝背上。駱駝將脖子整個地貼在地上,呃呃地叫著,似乎是在召喚他。他抱住駱駝的脖子,吃力地爬上去,感覺牢靠了,駱駝才小心翼翼地直起身體。他像褡褳一樣,搭在駱駝的脖子上,隨即又昏過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水的氣味沖入葉駱駝的鼻子。駱駝把他馱到了一水洼處。水洼邊上葦花飄揚,白色的水鳥穿梭如織。喝足了水的葉駱駝,抱著那峰駱駝的脖子,流著眼淚,像抱著一位失散多年的親人。
D.老七對父親葉駱駝的記憶之一
那天,過道窗戶上閃過一個人影,那個人影,咋那么像我爸爸呀!這個想法馬上又被老七否定了,不可能的,我爸在遙遠(yuǎn)的巴丹吉林沙漠看管駱駝呢。七女兒僅僅是一閃念,思維又跟著老師的聲音轉(zhuǎn)了。那節(jié)課,老師用英語講述一個《找駱駝》的故事,老師的講述生動而有趣——
從前有個商人,走失了一峰駱駝。他找了好多地方都沒找到,心里很著急。這時候,他看見一位老人在前面走,就趕上去問:“老人家,您看見一峰駱駝嗎?”
老人說:“你問的那峰駱駝是不是左腳有點跛?”
“是的?!?/p>
“是不是左邊馱著蜜,右邊馱著米?”
“不錯。”
“是不是缺了一顆牙齒?”
“對極了,您看見它往哪兒去了?”
老人說:“那可不知道?!?/p>
商人忿忿地說:“別哄我了,一定是你把我的駱駝藏起來了。要不,你怎么會知道得這樣詳細(xì)?”
老人不緊不慢地說:“干嘛生氣呢,聽我說吧。剛才我看見路上有駱駝的腳印,右邊深,左邊淺,就知道駱駝的左腳有點跛。我又看見路的左邊有一些蜜,右邊有一些米,我想駱駝馱得一定是這兩樣?xùn)|西。我還看見駱駝啃過的樹葉,上面留下了牙齒印,所以知道它缺了一顆牙齒。至于駱駝究竟往哪兒去了,應(yīng)該順著它的腳印去找?!?/p>
商人聽了,照老人的指點一路找去,果然找到了走失的駱駝。
她想,這有什么,我爸不比他差。我爸在沙窩放駱駝,能根據(jù)駱駝的腳印來判斷,是母駱駝還是公駱駝,是向哪個方向走了,是不是受了傷。因此,其他放牧駱駝的人,有駱駝?wù)也坏?,就來央求我爸,我爸二話不說,走向沙窩,在沙窩里東走走,西瞧瞧,然后指導(dǎo)央求者向某個方向去找。牧者按他說的做,果然找到了。
葉駱駝不識一字,對學(xué)問卻像神一樣膜拜。平日里,看到院子里散落的有字的紙,一定拾起來,捋平整了,整整齊齊地置放在一個地方。那時生活條件太差,中學(xué)離家又遠(yuǎn),幾個大點的孩子讀完小學(xué)就回家了。輪到老七,葉駱駝?wù)f什么也要供出來,要讓老七成為女秀才。那年,當(dāng)老七拿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時,葉駱駝激動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舀了一瓢涼水一口氣灌下去……
老七對作家很崇拜,但讀了由陶泰忠、錢鋼、李延國、周濤、劉亞洲寫的一本叫做《東方老墻》的書后,便不再對作家崇拜了,起碼是不對這五位作家崇拜了。因為,在這本書中這樣描述駱駝:駱駝所展示給我們的突出印象,一是大而無當(dāng),二是怪異。它是由這樣一些互不相關(guān)的部件組合起來的:袋鼠的頭、恐龍的脖子、象腹、馬腿、驢尾,還有獨一無二的蹄子和峰背。它很像是某種不可知的力量的隨意創(chuàng)造,故它帶有某種神秘的意味。它是生命在嚴(yán)酷自然環(huán)境壓迫下的屈服和適應(yīng),但是人們誤以為它是專門生來與沙漠作對的。這顯然是一個嘲笑。
該嘲笑的應(yīng)該是這些作家,他們怎么可以那樣描述駱駝呢,是標(biāo)新立異,還是故作噱頭?作家們提到的任何一種比喻,都是不當(dāng)?shù)?,或者,根本就不?yīng)該比喻,駱駝就是駱駝,長什么樣都是駱駝自己的事,非要和馬呀驢啊的扯到一起,叫人不舒服。在她的眼中,幾乎再沒有任何一種動物能與駱駝相媲美。駱駝的雙眸略略凸起、有長長的睫毛、自動開閉的鼻孔、長滿密毛的耳朵,這些都能使它們免遭風(fēng)沙的襲擊;駱駝四肢細(xì)長,腳掌有寬厚的肉墊,走路腳趾叉開,在沙漠行走但不會陷到沙中。四只碩大而扁平的蹄子撐起幾百斤重的身軀,無論在軟軟的沙梁上,還是礫石滾燙的戈壁灘,都能孤傲而堅決地行走;沿脖頸垂下的弧形鬃毛,曲線優(yōu)美,與背上聳起的雙峰相映襯。駱駝還能為人做好多事情,比如駕轅拉車,它能拉起那種車身一人高的大轱轆木車,走溝過坎,平平穩(wěn)穩(wěn)的;又比如套鏵犁地,用二頭牛拉一張犁還顯吃力,還要使勁地吆喝,而一峰駱駝隨便拽起一張粗大的木犁,拉犁的速度、力量均勻、平穩(wěn)。
葉駱駝到七女兒就讀的那所高校來看她,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七女兒看到的那個身影,正是她爸。
七女兒是葉駱駝最有學(xué)問的孩子。因為有放牧駱駝的父親,最有學(xué)問的七女兒對有關(guān)駱駝的文章特別關(guān)注。有一次,她看到一名美國旅行者在非洲撒哈拉沙漠旅游后寫下的一篇文章——
無人區(qū)里有一峰母駱駝帶著幾峰小駱駝一路低著頭,不時地停下來聞著干燥的沙子。它們顯然渴壞了。在太陽的炙烤下,幾峰小駱駝無精打采地走著,眼睛血紅血紅的,看起來就要支撐不住了。小駱駝們緊緊地挨著駱駝媽媽,而駱駝媽媽總是根據(jù)方向驅(qū)趕孩子們走在她的陰影里。終于,它們來到一個半月形的泉邊停住了。幾峰小駱駝興奮異常,打著響鼻。可是,泉水離地面太遠(yuǎn)了,站在高處的幾峰小駱駝不論怎么努力也無法把嘴湊到泉水邊上去。驚人的一幕發(fā)生了:那峰駱駝媽媽圍著她的孩子們轉(zhuǎn)了幾圈,突然縱身躍入深潭……水終于漲高了,剛好能讓小駱駝們喝著。
讀文章的那天是周末,整個周末七女兒眼圈紅紅的。母駝、父親、幾峰小駱駝……
她想,她將來一定要好好寫寫駱駝,寫寫放了一輩子駱駝的父親。
E.老伴對葉駱駝的記憶
誰說不是命,葉駱駝就是那個命,就是一個放駱駝的命。他也可以不去放駱駝,可九個女兒九張嘴,咋養(yǎng)活?只有放駱駝,一個人才可以頂三個重勞力,才可以掙三個勞力的工分。
他能從駱駝跺腳、踢腿、吐痰和奔跑的架勢看出,駱駝是高興還是不高興。葉駱駝對九個娃娃的生日不是都記得住,今天記對了,明天又記錯了,但對哪峰駱駝是不是下羔,什么時候下,清楚得很。怨他,他卻說駱駝和人不一樣,二、三年才下一次,懷羔時間370天到440天,一次只能下一個,不容易呢!
一峰母駝難產(chǎn),疼得叫喚不止,每一聲叫都像刀子,割著葉駱駝的心。最后,母駝連叫的力氣也沒了,可憐巴巴地望著葉駱駝。葉駱駝狠下心,將手伸進(jìn)母駝的肚子生生將遲遲不出來的小駱駝拉了出來。
一峰母駝死活不認(rèn)剛下的駝羔,不讓吃奶,靠邊都不讓,連后娘都不如。駝羔吃不上奶,葉駱駝急得又搓手又撓頭,不知咋辦才好。他舉起手中的鞭子,又不忍抽下。他說,駱駝和人一樣,生氣了也會把奶氣干。他拿出從鹽池背回的青鹽,討好似的喂母駝吃。母駝吃了不少,吃罷了仍是不認(rèn)駝羔,氣死人。葉駱駝忽然心生一念,人生了孩子,做母親的喜歡哼唱一種曲子,吃奶的孩子會在歌聲中漸漸睡去。他想唱,但不知道唱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唱。他想起找駱駝時,碰到那些蒙古族牧人,邊拉著刻有馬頭的琴,邊唱著他聽不懂的蒙語歌曲。琴聲和歌聲悠悠的,像是從捻線坨上捻出的毛線,又細(xì)又長;又像是一縷從家里屋頂上升起的炊煙,一彎一彎,招著手呼喚他回家;又像兒時,母親從遠(yuǎn)處喊他乳名時,那聲音忽而清晰忽而遙遠(yuǎn)……想著,葉駱駝竟然唱出了聲,唱出聲時他自己都吃了一驚,紅著臉看了一下四周。周圍沒人,他笑了一下,又唱。他只會唱兩句,就反反復(fù)復(fù)地唱,唱著,唱著,竟流出了淚。那峰母駝的心被這簡單的歌聲唱軟了,不知什么時間開始喂那峰駝羔,眼里似乎還噙著淚水。
走進(jìn)沙窩,是放展眼的黃。雨水最多的季節(jié),沙洼洼和戈壁灘上,駱駝草和其它的東西長得綠茸茸的,但那東西根本經(jīng)不起細(xì)看。細(xì)看就發(fā)現(xiàn)那些東西的根和枝條硬扎扎的,身上的刺也尖尖的,經(jīng)不起日頭曬,三兩日便焦黃焦黃了。在沙洼洼放駱駝,口干舌燥的,有時連大便都拉不下來,不想吃東西,得經(jīng)常裝上些大黃一類的中藥,熬上喝,能通大便、清熱,也就不大容易頭疼腦熱。但平日不大頭疼腦熱的葉駱駝,卻得了一個大病。他真的成了野駱駝,藏到山尖尖后面,再也不回頭,再也找不回來了。
F.老七對父親葉駱駝的記憶之二
半夜,一棵樹訇然倒下,非常清晰地倒在我前半夜的夢中。曾聽別人說,后半夜的夢有時也不準(zhǔn),但前半夜的夢靈驗得很。樹倒倒親人,哪棵樹要倒呀?父親,母親,姐妹?不祥的預(yù)感撕扯著迷迷糊糊的后半夜。
再見到父親時,是在一家醫(yī)院。巴丹吉林沙漠把多年的風(fēng)塵寫在父親臉上。父親臉色黝黑,但仍掩不住從體內(nèi)透出的蠟黃。
還是早點回去吧,有好吃的就給吃上,有好喝的就給喝上。大夫勸我們。大夫說,已經(jīng)太晚了,做了也沒啥意義。所以,打開的腹腔只好縫上了。
不久,一個牧駝人離開了他念念不忘的巴丹吉林,離開了他絮絮叨叨的雅布賴,離開了他繪聲繪色描述的沙洼洼,也離開了他的妻子和九個女兒。
我決意要走進(jìn)牧放了父親一生的巴丹吉林沙漠,還有雅布賴、去看看駱駝、去看看那些讓父親牽掛了一生的駱駝,去看看那些和我父親一樣放牧駱駝的人,還有那個看管鹽池的老漢。家里的人,還有其他親戚朋友,都勸我別去了,但我知道,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止我。
沙丘一個連著一個,沙紋一波連著一波。沒有一只鳥,沒有一絲云。沙漠在烈日的烘烤下,像要燃燒起來。在一座沙丘上,一只蜥蜴探頭探腦,待我走近時倏然間隱遁得無影無蹤。
喏,那就是我們放吃頭的地方。循著引領(lǐng)我走進(jìn)沙漠的一位叔叔手指的方向望去,還是一樣的沙丘,一樣的枯黃,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父親和其他牧駝人一樣,進(jìn)沙窩前一次就得拿夠半年的食糧。除了磨好的面粉外,主要帶的干糧就是“燒殼子”。那是一種從炕洞灰中燒熟的吃食,絲毫不松軟,表皮硬得可以砸核桃。只有這種干糧,才能在沙洼洼里存上半年不壞。牧駝人把帶進(jìn)來的食糧埋在沙窩里,把鍋碗也埋在沙窩里。走哪里尋駱駝時除帶少量的干糧外,并不帶太多的食糧。他們會在另一個地方刨出其他牧駝人的食糧,還有鍋碗瓢盆,吃完之后,依舊埋好。埋到哪里,只有牧駝人他們自己知道。
如果找不到其他人埋糧食的地方,那不得餓死嗎?我不無擔(dān)憂地問。
哈,咋會呢。哪個地方埋著糧食,看看周圍的沙丘,看看沙丘上的植物,就知道了。
總得有個記號吧?
有,肯定有。記號在放駱駝的人心里。
太陽懸在頭頂久久不移一下,烤得我們渾身冒汗。但從頭上流下的汗珠,還沒來得及掉下又被蒸發(fā)了?!叭疹^日頭落落,我給張家放駱駝,張家給了一個捻線坨……”兒時的一首歌謠,驀然在耳邊響起。那首從沒深想過含意的歌謠呀,一定被像父親這樣的牧駝人,在戈壁灘、在沙洼洼孤寂難耐時無數(shù)次詠嘆過,那里面蘊(yùn)藏著多少無奈,多少愁悵呀!
在雅布賴鹽池,找到了看管鹽池的老漢。他聽到我父親的消息時,燃水煙鍋的火柴在他手里顫抖著,劃了好幾根火柴才將那鍋煙點著。屋子里很靜,靜得只能聽到他水煙鍋咝咝的響聲。離開看管鹽池居住的小屋時,從身后傳來一聲裂帛似的哭聲,我看到太陽猛地顫了一下。
火燒云把戈壁的天空染得絢麗多彩,天空先是金黃,后是赤紅。當(dāng)赤紅的云彩漸漸暗淡下去時,我終于來到父親和牧駝人經(jīng)常聚居的一個地方。白日里像燒紅了的烙鐵的沙漠,此刻熄滅了它的光焰,又冰冷冰冷地像冬夜里置放在院子里的一塊生鐵。牧駝人揀了些沙蒿、梭梭柴、沙米棵、駱駝刺……圍著那堆篝火,幾個人聽我講述父親最后的日子。
一個牧駝人用牙磕開了一瓶酒,高舉著,酒在沙灘上畫了一個半弧形。沒有酒杯,牧人們咕咚咕咚喝一大口,隨手一扔,那瓶酒就到了另一牧人的手中。不一會兒,我?guī)サ膸灼烤凭蜎]了。
葉駱駝、葉駱駝!一個牧人突然對著西天大聲喊。
葉駱駝,葉駱駝!其他牧人也跟著喊。
……
我聽不清他們喊的是葉駱駝,還是野駱駝。幾個牧駝人的喊聲一聲接著一聲,那喊聲在巴丹吉林沙漠飄蕩,在雅布賴戈壁飄蕩。土蒼蒼的沙梁,沒遮沒攔,擋不住牧駝人的聲音,雖然他們的聲音很大,甚至有些聲嘶力竭,但仍然顯得空洞無力,幾乎沒有響起就被沙窩窩吸走了。
責(zé)任編輯 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