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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時期《晨報》副刊與梁啟超關系初探

2019-12-21 12:57廖華力
關鍵詞:晨報晨鐘副刊

廖華力

(南寧師范大學 新聞與傳播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1)

《晨報》副刊①是五四時期的四大副刊之一,它對五四新文學的襄助之功被文史學家贊譽為 “新文學運動在北方的堡壘”[1]。作為研究系機關刊物的 《晨報》及其副刊為何率先襄贊五四新文學運動非常值得深究。學者多著眼于作為副刊主編的李大釗、孫伏園的個人編輯才能,如樊亞平的 《一個新式副刊的誕生—— 〈晨報〉副刊研究之一》、張濤甫的 《孫伏園時期的 “晨報副刊”》等,這是不容否定的。但是,如果不是 《晨報》所有者、主持者理性寬容的辦報方針,李大釗和孫伏園的發(fā)揮空間可能會受限很多。《晨報》加大對 “學術版”、《晨報副鐫》的重視,在內部除受到 《晨報》高層管理者如總編輯蒲伯英的積極影響外,梁啟超對它的深刻影響亦不容忽視。作為研究系實至名歸的行動與精神的領袖,梁啟超的文化追求特別是文學觀念與政治主張或顯或隱地成為 《晨報》的重要精神旗幟,引領 《晨報》的發(fā)展基調與前進方向。這種引領作用不僅體現在 《晨報》上,亦體現在《晨報》 “學術版”、 《晨報副鐫》、 《晨報副刊》中?!冻繄蟆犯笨髞淼陌l(fā)展實踐與歷史成績證明,它與梁啟超開啟民智的報刊思想與新民救國的文學觀念深度契合。

一、作為歷史淵源的報刊思想與文學觀念

梁啟超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與報刊宣傳如影隨形。從早年協辦 《萬國公報》 《時務報》,到中年創(chuàng)刊 《清議報》 《新民叢報》,再到晚年主持 《庸言》、支持 《晨報》,他參與和主創(chuàng)、主編的報紙雜志有十多種,在國內外新聞輿論界與思想文化界有著廣泛的影響,成為言論界獨一無二的驕子。梁啟超一生非常注重開啟民智,形成了 “辦報→設會→合群→開風氣→立憲政治”的救國思路。他的最終目的是富國強兵,同時實現人生抱負。正是從這種認識出發(fā),梁啟超特別重視報刊輿論宣傳的重要作用,并把它當作政治實踐最為有力的輔佐與手段。他認為報刊是社會與個人相互聯系的重要媒介,報刊輿論不僅起到 “睿牖民智、熏陶民德、發(fā)揚民力”的重要作用,而且還能集結優(yōu)秀知識分子,成為組織政黨政治的重要助力。從源頭上梳理梁啟超 “開民智、辦報刊、實現立憲政治”三位一體的救國策略,對于人們理解 《晨報》副刊倡導五四新文學的深層原因與獨特目的會有更清晰的認識,即 《晨報》副刊對于新文學的襄助之功始終不能脫離以梁啟超為核心的研究系知識分子的文化主張與政治構想。

與此同時,梁啟超的文學觀念特別是他的小說觀念,亦是 《晨報》副刊提倡五四新文學動因的深刻思想淵源。清末民初,梁啟超認為小說不應該僅是文人雅士逞才炫技的文字游戲、世俗人等消閑娛樂的平庸材料,它更應該是傳播新知、塑造新民、創(chuàng)造新國家的有力工具。他極力實現小說發(fā)展方向由 “消遣營利”到 “新民救國”的根本轉換。因此,“新民救國”的實用主義色彩成為梁啟超小說觀念及文學觀念的基本底色。在梁啟超的救國思路與政治框架內,小說因具有淺顯易懂及社會普遍性的特質而被適時納入合理利用的考量視野。梁啟超的小說觀念是 “道德為體,救國為用”的 “文學救國論”的典型體現,它繼承傳統(tǒng)小說的教化功能,開啟了日后如漢學家夏志清所說 “五四”時期作家開創(chuàng)的 “感時憂國”[2]的中國現代小說主流傳統(tǒng)的先聲。

無論是梁啟超開啟民智的報刊思想,還是新民救國的文學觀念,它們始終都是為梁啟超等人的政治追求所服務,實用主義成為它們共同的底色。包括梁啟超在內的研究系骨干分子始終或強或弱地抱有現實政治的意圖,這種想法促使他們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試圖與胡適、李大釗等新派知識分子進行暫時的 “合作”。 《晨報》副刊也在他們短暫的“攜手”中呈現出不同以往的嶄新面貌。理解了梁啟超的報刊思想和文學觀念,就為全面理解 《晨報》副刊提倡五四新文學的內部動因提供了一把精神的鑰匙。

二、《晨報》副刊與梁啟超關系的傳承延續(xù)

作為孫伏園主編時期 《晨報》副刊最重要的撰稿者與支持者之一,周作人對于梁啟超與文學革命運動的關系曾評論道: “當時他所主編的刊物,先后有 《時務報》, 《新民叢報》, 《清議報》和《新小說》等,在那時的影響都很大……他以改革政治、改革社會為目的,而影響所及,也給予文學革命運動以很大的助力?!盵3]五四時期梁啟超 “給予文學革命運動很大助力”的具體表現就真切地體現在 《晨報》副刊上。

1918年12月1日 《晨鐘報》改組后重新發(fā)刊,易名 《晨報》。 《晨報》 “學術版”與 《晨鐘報》“學術欄”開始并沒有太大差別,仍然刊載的是舊式文人的舊體詩詞、戲曲、筆記與一些格調不高的著譯小說。1919年2月李大釗擔任 “學術版”主編后,實行大刀闊斧的改革,為五四新文學的提倡與傳播開辟道路?!冻繄蟆?“學術版”、《晨報副鐫》后經孫伏園的努力建構,為新文學的發(fā)展與繁榮作出巨大貢獻。《晨報》副刊在李、孫的攜手中體現出思想學術性與文學藝術性、歷史責任與個人趣味取舍漸變的轉化過程。但是,無論是李大釗時期濃重的思想學術性特色,還是孫伏園時期文藝與學理的努力平衡,除了個人趣味的顯在影響外,我們都能夠或明或暗地看到 《晨報》副刊深受梁啟超報刊思想與文學觀念影響的痕跡。《晨報》及其副刊各個時期的發(fā)刊詞與主要啟事、聲明為尋覓這種影響與事實提供了清晰而強有力的脈絡與線索。

1916年8月15日,李大釗在為 《晨鐘報》撰寫的發(fā)刊詞 《〈晨鐘〉之使命——青春中華之創(chuàng)造》中就以慷慨激昂的筆調召喚:“吾儕振此 ‘晨鐘',期與我慷慨悲壯之青年……索我理想之中華,青春之中華。”[4]透過這種要求青年覺醒、振興中華的豪情壯志,可以看到梁啟超的熟悉身影與熱切期待。它與梁啟超1915年看到誨淫誨盜的現代通俗小說充斥書肆坊賈、浸淫舉國青年子弟,不由哀嘆中國即將陸沉如出一轍。李大釗的理論出發(fā)點即新國家、新文明的希望在于青年,青年的急務是自我的覺醒與抗爭,而新文藝即觸發(fā)青年覺醒的先聲與燈火。 《晨鐘報》要扮演 “哲人”、 “先聲”的角色,在民初文壇 “執(zhí)鞭吶喊”。

這里有三點值得注意:第一,李大釗出任《晨鐘報》編輯主任是應進步黨-研究系另一重要人物湯化龍的邀請,他與進步黨特別是湯化龍的個人關系相當深厚。而進步黨-研究系是推崇梁啟超為精神領袖,梁啟超及進步黨-研究系的政治抱負與現實要求,自然而然成為李大釗論述的參考框架。只有在兩者交集的最大范疇內,李大釗輿論引導的政治理想才能實現。啟蒙青年的自覺、創(chuàng)造新生的中華即他們當時的共同目標與夙愿。只不過具有濃厚政治色彩的 《晨鐘報》更希望通過引導輿論聚攏更多有識之士,能夠在政治舞臺的角逐中取得立竿見影的成效。而這又是李大釗所始料不及,它為日后李大釗因意見分歧而出走埋下伏筆。第二,文藝與報刊的結盟是實現啟蒙救國的重要利器,成為他們的深刻共識。早在日本時期李大釗就是 《甲寅》雜志的主要撰稿人之一,通過報刊傳播作為思想啟蒙先聲的文藝,達到開啟民智特別是喚起知識青年的覺醒,從根本改變中國貧窮落后的現實困境成為李大釗的必然選擇。同時,它也是梁啟超及進步黨-研究系在當時的社會歷史條件下,把文化權力與文化資源轉換成具體的文化實踐活動、實現政治理想的最有效途徑。第三,李大釗激越、深刻的文風在一定程度與梁啟超汪洋恣肆的文風具有某種相似性?!丁闯跨姟抵姑返任恼码m然也訴諸理性,但感情充沛,這與梁啟超 “筆鋒常帶感情”的文風特色可謂是前后呼應。

1918年底梁啟超撰寫的 《晨報》發(fā)刊詞首先表示自己的無奈:“居吾國今日政象模糊、權要縱橫之下,而立新聞事業(yè),實可謂至極無聊,而不堪之甚者矣?!盵5]《晨鐘報》因揭發(fā)段祺瑞政府與日本簽訂賣國條約而被查封,使梁啟超對 “于政界為替史,于民眾為木鐸”的新聞職責的堅持已經有所顧忌與動搖,要選擇 “力避權要之忌,置大事于不論不議,而專以娛樂詼諧之談,博眾歡而賣文字”的辦刊方向。梁啟超及 《晨報》對于報刊基本職責與功能作用有著明確認識,只是迫于時局艱危,不得不適當收斂 “高瞻之矚,危言讜論”的新聞本能,暫時把更多精力投放在 “博眾歡而賣文字”上。但他們對于社會政治、國家民族前途命運的關注卻是始終如一,“此義不普及于我國,吾黨弗措也”的黨派雄心與政治目的也一直未變。正是梁啟超及 《晨報》的無奈 “轉向”,才為李大釗將五四新文學的已有實績成功引入 《晨報》副刊,并將其逐漸經營為傳播與實驗新文學的重要園地制造了契機。

孫伏園于1920年7月擔任 《晨報》副刊的主編。他與李大釗的編輯風格與經營思路存在較大差異。李大釗更多強調報紙副刊的政治性、思想性、文化性與社會批判性,學理色彩非常濃厚。他試圖通過對新知識、新思想、新觀念的介紹與傳播達到啟蒙民眾的目的與效果,具有很強的精英化取向與濟世色彩,五四新文學的引入不過是初步的嘗試。初出茅廬、學養(yǎng)尚淺的孫伏園則希望淡化高深枯燥的學理討論,增加副刊的趣味成分,加大文學藝術的比重,尋求學理與趣味之間的平衡。

孫伏園主編 《晨報》副刊時,并沒有全面系統(tǒng)代表其文藝思想與編輯思想的文章發(fā)表,反倒是1924年12月5日 《京報副刊》創(chuàng)刊時發(fā)表的 《理想中的日報附張》,可以看作他編輯思想的理論概括與實踐總結。文章開篇批評今日中國日報附張普遍存在的弊端—— “無線電的兩極端”。其中主要原因有兩個:第一, “大半自然由于讀者缺少常識”; 第二, “與日常生活的關系甚少”。[6]這兩點的主要思想即中國現今的很多讀者缺乏必要的常識,民智未開,“最劣等的滑稽”和 “與日常生活關系甚少”的高深思想學問,并不是今日的日報附張急需,于是他急切呼喚 “理想中的日報附張”的出現。這種前提假設與梁啟超20多年前對于民智未開的判斷與報刊的社會期望相比,并沒有太大的突破。他們都是認定中國社會的多數民眾需要有“一二哲人”實行開蒙去蔽的思想解放運動,都是潛在地把自己設想成披荊斬棘的開路先鋒。

要想出現 “理想中的日報附張”,首先就得回答 “什么是今日中國對于日報附張的需要”。孫伏園的論述出發(fā)點是 “大戰(zhàn)終了以后……須得另尋新知識,作我們生活的指導”。重新尋求 “生活指導”的理論前提與梁啟超1920年歐游回國后 《歐游心影錄》等文章表達的核心思想毫無二致。當時梁啟超敏就銳地認識到為避免重蹈西方社會的發(fā)展覆轍,必須大力推進個人人格的覺醒與精神解放,實現中國國民性的徹底改造。只有這樣才能取得全民政治或階級政治的最終勝利,建設嶄新的社會與國家。這些發(fā)現同時也是以梁啟超為核心的研究系知識分子群體在五四前后最為著力的政治與輿論方向之一。同時期主持 《晨報》副刊、 《京報副刊》編務的孫伏園,其觀察世界的視角受梁啟超及研究系思想的影響在所難免。

孫伏園 “理想中的日報附張”即把日報附張“供給人以娛樂”的正當作用更加突出與彰顯,既是一定程度對于以往專以游戲消遣為主要目的的消閑小報的回歸,又對這種回歸在更高層次上進行審慎的揚棄與修正。他提供的基本都是經過新文化運動洗禮后的優(yōu)秀知識分子出產的嚴肅中正的精神食糧。他使用的具體手段是以自由寬容、兼收并蓄的思想為底色,在適當照顧 “以平易有趣之筆表達”艱深學術思想的前提下,把文學藝術與短評、雜感升格為日報附張的主要部分。他的思想基點即 “為人生”, “我們決不能夠在生人面前天天登載些否定人生的”[7]學術與文藝。孫伏園還盡量避免短評、雜感等與讀者引出的無謂爭端。這些編輯思想與編輯方針,只要我們回看梁啟超的 《晨報》發(fā)刊詞,就能夠在其中尋覓到他們傳承與延續(xù)的明顯蹤跡。只不過梁啟超的 “無奈選擇”是出于1918年的“惡歲”、 “惡政治”所迫,而孫伏園則是在相對“惡歲”更加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與社會輿論氛圍里,有意識、有目、有步驟的營構自己 “理想中的日報附張”。但是他們對于報刊的基本功能與社會作用、對于文藝效用的清醒認識,在根本層面卻取得某種程度的相通共識。

孫伏園在1923年10月4日的 《晨報副鐫》發(fā)表 《編余閑話》說:“投稿者不知本刊宗旨,任意撰述本刊不能收受之稿件,更是大不經濟?!哉摲矫?有幾位先生每譽本刊為公開的言論機關,這實在大謬不然?!边@可說是 “場內人”的自我表白?!冻繄蟆犯笨⑽从谐晌牡?“本刊宗旨”正式公布,1921年10月7日發(fā)布的 《〈晨報副鐫〉出刊啟事》除了可以看出加重 “有趣味可以導娛樂又可以饜智欲的材料”的趨勢與方向轉換外,并沒有宣布任何與 “本刊宗旨”有關的信息,它更像是一個商業(yè)性質的廣告,而不是發(fā)刊宣言。那么,他說的 “本刊宗旨”就更多地指向 《晨報》的宗旨。它的背后即以梁啟超為核心的研究系知識分子的文化追求與政治理想。這從反面證明,孫伏園的重大編輯成就完全是在梁啟超、研究系與 《晨報》、總編輯蒲伯英等人的強大規(guī)約滲透之下,盡他個人最大的融通捭闔才最終取得的。

正是把 《晨報》副刊重置于以梁啟超為核心的研究系知識分子的報刊思想與文學觀念的參照框架之內,我們才能夠理解李大釗在擔任20多天的《晨鐘報》編輯主任之后,因為辦刊理念、文化追求與政治抱負的截然不同,不得不以失望的心情離開 《晨鐘報》。2年多后當他再次進入 《晨報》改革 “學術版”,卻是因為梁啟超與研究系集體失勢受挫,不得不 “置大事于不論不議,而專以娛樂詼諧之談,博眾歡而賣文字”以求 “幸存不仆”,為他提供轉戰(zhàn)的歷史契機。而1924年10月孫伏園的憤然辭職,表面上看是因為魯迅的諷刺詩 《我的失戀》被代理總編輯劉勉己以 “說不出”的理由抽掉,而背后卻有著更加復雜的現實原因——研究系越來越失去其進步色彩而更加地與反動勢力同流合污。創(chuàng)刊之初就已經言不由衷、畏首畏尾的 《晨報》在嚴峻的時局背景擠壓之下,孫伏園 《晨報》副刊主編 “瓷飯碗”被打破,就顯示出它的必然性。《我的失戀》只是碰巧成為導火索。梁啟超的得意門生徐志摩主持 《晨報副刊》后, 《晨報副刊》近乎完全褪色, “蘇俄仇友”論戰(zhàn)、“閑話之爭”、《攻周專號》(攻擊魯迅、周作人兄弟)等做法與實踐使我們可以更加地確信,《晨報》副刊至始至終并未脫離以梁啟超為首的研究系與 《晨報》的實際控制,只是這種控制有時緊密有時相對松散罷了。

三、結 語

探討 《晨報》副刊與私淑精神領袖梁啟超的相互關系,并不是要否認李大釗與孫伏園的個人努力與重大貢獻,它只會有助于人們更加全面、客觀地認識 《晨報》副刊各個時期的編輯特色與歷史貢獻得以產生的重要根由,為那些可能因為過度強調 《晨報》副刊的相對獨立性而有意無意忽視客觀存在、不可分割的歷史整體性的分析框架提供另一種認識參照。事實上,正是在研究系及 《晨報》總體的限制規(guī)約框架下、在李大釗、孫伏園與研究系、《晨報》主事者最大公約數的交集范圍內,身為主編的李大釗與孫伏園才能夠充分發(fā)揮最大限度的自主獨立性,使得 《晨報》副刊兼容并包、名家云集、佳作迭出、新人涌現,迎來它的 “黃金時期”,才能把 《晨報》副刊最終建設成 “新文學運動在北方的堡壘”。

注釋:

①本文 “《晨報》副刊”,特指1918年12月1日至1928年6月的歷史時期。在李大釗、孫伏園、徐志摩各自主編時期,分別使用 《晨報》 “學術版”、 《晨報副鐫》、《晨報副刊》等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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