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生于20世紀(jì)80年代,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人。已出版作品25部。代表作《我們正在消失的鄉(xiāng)村生活》《遺忘在鄉(xiāng)下的植物》《鄉(xiāng)野閑人》《遷徙記》。曾獲首屆華語青年作家獎、冰心散文獎、冰心兒童圖書獎等多種獎項,作品《走親戚》入選2015年度全國散文排行榜,入圍第17屆百花文學(xué)獎,同時有繁體版圖書在臺灣等地發(fā)行。在《人民文學(xué)》《十月》《作家》等發(fā)表作品400余萬字,作品入選各類年選選本?,F(xiàn)為內(nèi)蒙古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副教授,內(nèi)蒙古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
你要去哪兒?他一邊撥打電話,一邊飛快地問她。
我要去給女兒買一雙運(yùn)動鞋,明天一早她要跟爺爺奶奶飛老家。你呢?她盯著馬上要跟人開啟通話的他,有些不安地回道。
他們不約而同地,都沒有選擇電梯,而是避開文藝晚會審核后混亂的人群,從四樓昏暗老舊的樓梯上,一級一級下去。
自從辭職離開這家演藝團(tuán)體后,她已兩年沒有到過這里。盡管一切看起來沒有什么區(qū)別。每個排練廳里依然亂糟糟的,四周到處是散亂堆砌的舞臺道具。一個石膏制作的裸體女人雕塑,倒立在墻角,將飽滿但卻陳舊的小腹,不知所措地呈現(xiàn)在眾人面前。就在他們審核節(jié)目的過程中,不斷有鋼琴聲,從天花板上雨水一樣滲透下來。那琴聲時斷時續(xù),每一次停下,她都以為會永久地不再響起,但隔上十幾秒鐘,琴聲又猶豫試探著,繼續(xù)滴滴答答地從四面八方流淌下來。以至于她總是走神,而恍惚的視線,又無一例外地落在他的右手上。那是兩年前,她曾經(jīng)親吻過的手。
喂?喂?聽到我聲音了嗎?可能我這里信號不好,在樓梯拐角走著,你稍等一下。
他的臉上,有些焦慮。她瞥見他看了她一眼,轉(zhuǎn)而又朝窗戶看去。窗戶是洞開著的,其中一扇裂了長長的一道,那縫隙凜著一張臉,直通向銹跡斑斑的把手,又像一道閃電,面目模糊地指向外面虛空的天地。
他終究沒有在那扇窗戶旁邊停下,又繼續(xù)旋轉(zhuǎn)著下樓。他的腳步依然是飛快的,像他說話的語速。又似乎兩年未見,它們更快了一些,以至于這速度讓她心慌,不由得也加快了步伐,緊跟著它們,有些暈眩地旋轉(zhuǎn)而下。
下午幾點見面?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表。一樓的大廳里陽光炫目,她看著門外耀眼的盛夏的陽光,忽然間有些緊張。
呃,現(xiàn)在是12點鐘,我一會兒就回家給女兒做飯,她媽媽出差了,然后三點我要送她去學(xué)舞蹈,那么四點?好,就這樣。
他們在大廳的門口,一起停了下來。
我送你吧?他臉上寫滿了不知歉疚還是期待的表情,她一時間有些判斷不清。
不用,你去忙吧,我自己在門口打車就行。她慌亂地回他。
一個舊日的女同事,甩著鑰匙鏈,顛著渾身的肥肉,快樂地朝他們走來。
嗨,走吧,跟我一起,我送你回去,正好順道。女同事笑著向她邀請。
她忙忙地擺手,不用不用,我不回家,還有別的事要做,你先走吧,謝謝啊。
于是她和他站在門口,微笑著目送女同事離開。有那么一刻,她覺得他們好像一對送別客人的夫婦。她為這樣一個突然閃現(xiàn)的比喻,忍不住想要笑起來。
他似乎敏感地捕捉到了她的笑。是這抹并沒有流淌出來的笑意,讓他恢復(fù)了昔日的霸氣,于是他的語氣里,就有了一絲不容分說的命令。
走吧,我送你。
她無法拒絕,也不想拒絕。
一腳踏出門,陽光便夾著讓人頭暈?zāi)垦5幕鹦?,重重地砸下來。她的腦子轟隆隆響著,頭發(fā)也似乎嗞嗞拉拉地燃燒起來。不,是她整個的人,都被一團(tuán)突然降落的火焰燃燒起來。這火焰讓她想要快步地逃掉。
天氣預(yù)報顯示,今天最高溫度37度。但她懷疑預(yù)報天氣的人為了安慰,撒了善意的謊言。從門口到停車場,不過短短的二百米,她覺得自己快要蒸發(fā)掉了。
這翻滾而至的熱浪,讓他們彼此沒有話說。當(dāng)然,她也找不到說話的機(jī)會。他在不停地低頭看著手機(jī),聽著因為一上午關(guān)機(jī)沒有聯(lián)系,而爆滿的一條又一條語音。那些語音,也是迫不及待的。
你在哪兒?怎么一上午都關(guān)機(jī)?有事找你!
那個項目千萬別黃了,資金鏈快要斷了!
老大被查了,我們的電影怕是開拍不了了!
她忽然替他著急,想著不如掉頭離開算了,明明是十分鐘的車程,她攔一輛出租就可以到的,為何還要麻煩他送?而且他們已經(jīng)結(jié)束,兩年不曾聯(lián)系,這次偶然相逢,又能怎樣?既然不能怎樣,那么,這十分鐘的陪伴,又有什么意義?
如果不是同事急需評委,卻到處找不到人,她原本是不想來參加這次節(jié)目評審的。她當(dāng)初從這家單位辭職后,就沒有打算再回去過。她對舊事舊物或者舊地,向來不喜歡重提或者重游。舊愛也是。她并不覺得這是自己無情,相反,她無比珍愛所有人生經(jīng)歷,所以她將它們?nèi)糠獯嬖谛牡祝俨淮驍_,并用這樣的方式,表達(dá)對過往的尊重。
如果那天拒絕了同事,那她肯定見不到他。見不到他,也就不會這樣頭頂著一團(tuán)火,急匆匆地走向停車場,只為了這一場相見,能夠再延長短暫的十分鐘。
他是被她的另外一個舊日同事,邀請來當(dāng)評委的。他當(dāng)然也不知道會有她出現(xiàn)。所以當(dāng)她跟前同事們逐一熱情地打著招呼,忽然間在人群里,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他們彼此都驚訝得不知道要說些什么才好。
你也來了?她腦子里一團(tuán)混亂,停了足足有一分鐘,才說出一句話來。
是啊,真沒想到你也會來。隔著一個總想插話進(jìn)來的女人,他笑望著她。他們誰都沒有伸出手去握住對方,好像心照不宣,知道這樣會打破美好的距離,讓人生中的這一場意外相見,變得疏離。
為了評審公平,評委需要抽簽選定座位順序。重回舊地,又相逢舊人,她一時間有些緊張,胡亂抽了一個,打開,看到上面寫著1號。她聽見他在旁邊柔聲問她,我是2號,你呢?她竟然有些羞澀,好像初次與他親吻,她閉著眼睛,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迎接他的深情。于是她一低頭,什么也沒有說,而是徑直走向自己的座位。他當(dāng)然緊跟著走過來。坐定后,她聽見他笑著說,今天是上天故意安排的吧?她也笑,或許是吧。
如果沒有一上午的時間,坐在一起,用眼神或者低語交流對節(jié)目的看法,讓這樣的相見,變得更溫情一些,她會在結(jié)束后,假裝看手機(jī),等他與人告別后一起下樓嗎?而他又會不會如此忙碌中,還要堅持送她?她被一浪高過一浪的熱氣沖蕩著,思緒有些凝滯,直到他的車門打開,她坐進(jìn)烤箱一樣的前排座椅上時,想起他的那句話:今天是上天故意安排的吧?或許是吧,她在心里,再一次這樣對自己說。
你說的商場怎么走?他一邊將空調(diào)溫度打到最低,一邊問她。
她嘆口氣:你在這個城市待了十多年,還不知道路嗎?
你知道,我很少逛商場的。
好吧。她打開手機(jī)導(dǎo)航。導(dǎo)航上顯示只有十分鐘的路途,如果不堵車的話。
她當(dāng)然希望堵車。她覺得每一分每一秒似乎都變得無比珍貴,她幾乎可以聽得到秒針啪嗒啪嗒快速向前的聲音。
這想象中的聲音,像一雙馬不停蹄趕路的腳,將她吵得有些焦慮,她于是輕微抱怨他道:其實你真的不用送我的,這么近,我走著都可以過去。
我只是想和你說會話。他將再一次響起的手機(jī),輕輕劃掉。
可是你那么忙。她的聲音里,有一絲的悲傷,她一時間不知道這悲傷是源自自己,還是他。或許,跟他和她都沒有關(guān)系。
堵車。車流像一條被烤焦的蛇,僵死在滾燙的馬路上。
車?yán)锏臏囟龋盗讼聛?。她的心,也在這細(xì)細(xì)流淌的清涼里,如一片水中的茶葉,開始慢慢舒展。
這幾天真熱。她說。
是??!我?guī)缀醪幌氤鲩T。說完,他又有些不放心地,看了一眼空調(diào)是否已經(jīng)最低。讓人舒適的涼風(fēng),將車窗外炙烤著的一切,映襯得猶如一個虛幻的夢,明亮,耀眼,飄渺。
我母親每年夏天,都要抱怨,生我的時候,她快要熱死了;還好我那時沒有記憶,我估計自己也是半死不活的狀態(tài)。她說完忍不住笑起來。
他也笑,但很快止住了:你生日,剛剛過去四天,對吧?
她吃驚,忽然想起來:你的生日,是不是也剛剛過去?
不,恰好今天,我們兩個人的生日,相差四天。他的語氣,依然是平靜的。好像這是一個如此平凡的日子。
他們幾乎不約而同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對方。
我們一起吃午飯吧,我請你。她帶著過去他們相愛時的撒嬌的口吻,對他說。
可是,女兒一個人在家,這會兒,她怕是餓了……
他的女兒才剛剛9歲,她知道這樣有些自私,她也知道他很為難。但她還是試探著說道:要不,我們快一些吃,給她捎一份回去?或者,直接叫一份外賣?
他沒有回應(yīng)她的提議。她也馬上否定了這樣的想法。但她還是覺得遺憾,不知究竟是對自己還是對他憂傷說道:可今天是如此特別的一個日子。
或者下午,你有時間嗎?他猶豫著問她。
這次為難的成了她:下午我要陪女兒,她明天就要走了。說完這句,她不知為何,心里疼得厲害。那疼是從心口慢慢擴(kuò)散開的,好像被什么給刺中了,有鮮紅的血汩汩流淌而出。她覺得周身發(fā)冷,身體似乎在沉入一個無邊的深潭中去,她很想抓住一些什么,可是四周全是無盡的空。
她在這冷嗖嗖席卷而來的空茫中,聽見他說:我們找一個安靜的地方,說會話吧。
如果不是再次相遇,她快要將那些與他相愛的細(xì)節(jié),給忘記了。世俗的生活總是那樣強(qiáng)大,以至于她永遠(yuǎn)無法與其對抗,或者背道而馳。她想起來,他們約好分手的那天,也是七月,就像他們的第一次相識。
讓我們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以后不要聯(lián)系。她擁抱著他,安靜說道。
他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深深地吻她,似乎想要將整個的她,都吸進(jìn)他的身體里去。
她之后忙于生活,忘了許多的事情,卻惟獨記得這最后的吻。似乎,這個吻從未消失,一直在她的身體里,完好地珍藏。
她是怎么與他相遇的呢?她覺得這一點都不重要。甚至包括她為什么愛他,也無關(guān)緊要。她只是在行走的路上,恰好遇到了他。他們志趣相投,對舞臺有著同樣的癡迷,只不過她用劇本呈現(xiàn),他用演出呈現(xiàn)。他們都有家庭,并各自為了家人承擔(dān)著重負(fù),但這也沒有什么。那么什么才是她最為關(guān)心的?她想了許久這個問題。后來有一天,她在廚房里,忙著為上幼兒園的女兒做飯,她將雞蛋打碎,放入蔥花,火腿丁,胡蘿卜絲,然后用力攪拌均勻,倒入平底鍋。她看著雞蛋在加熱的油中慢慢蓬松,完美地打開,伸展,輕微地顫動,像一個女人性愛中輕柔的身體,直至最后,那些水一樣稀薄的液體,變成柔軟鮮嫩的金黃。然后她將雞蛋盛入盤中,又取出面包片,夾一些進(jìn)去,遞給小鳥一樣早已張開嘴巴的女兒。
她看著女兒幸福地咬下一口,而后立刻蹙眉,沖她嚷:媽媽,你又忘了放鹽!
就是那個瞬間,她忽然明白了他在她心里的位置。是的,她愛他,他也愛她,那愛是生命中的鹽?,F(xiàn)在,鹽沒有了,可他們還是要繼續(xù)行走下去。只是,不能同路。
此刻,她又遇到了這一粒晶瑩剔透的鹽,他在盛烈的陽光下,熠熠閃光。而她,則像一個孩子,忍不住想要靠近了,再重新品味一下那一粒鹽的滋味。
他要帶她去哪兒呢?她沒有問,他也沒有說?;蛟S他們都不知道,只是任由車在車流中緩慢地向前移動。
手機(jī)導(dǎo)航還在導(dǎo)向她原本要去的商場。那機(jī)械化的直指終點的聲音,似乎時刻都在提醒著她,這一場相遇,不過還有十幾分鐘,就要終結(jié)。她的身體因此有些緊繃,有那么一刻,她看著汽車向前滑動了一米,幾乎想要跟他說一聲再見,而后轉(zhuǎn)身下車,一個人穿過太陽下的車流和人群,去往前方那片喧嘩的屬于她的日常生活。那里蒸騰著一種野蠻的力,她在那股強(qiáng)大的力中,獨自行走了兩年,沒有歡欣,也無悲傷。她從不曾上岸,也不想上岸。
可是最終,她只是打開手機(jī),將導(dǎo)航關(guān)閉,而后笑著問他:你這兩年在忙些什么?
他凝神想了片刻,才緩慢說道:拍了一兩個片子,都不如意,人一失落就容易迷信,于是找人卜了一卦,說我事業(yè)正在低谷,不宜開工,于是干脆休整半年,這段時間正集中看一些經(jīng)典電影,算是給自己充電。嗯,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