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景文
(湖南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2)
“非得”是現(xiàn)代漢語中的一個常用的情態(tài)副詞①,尤其是在口語中?!胺堑谩痹凇冬F(xiàn)代漢語八百詞》中是放入“非……不……”格式中討論的,沒有對其意義作單獨的分析[1]206?!稘h語大詞典》對其的釋義是“必須,定要”[2]4394。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對“非得”的解釋與“非”字下第七個義項相同:“用來跟‘不可、不成、不行’相呼應(yīng),表示必須?!盵3]273但“非得”用于具體語境中時,僅僅像上述字典辭書中把它簡單釋為“必須,定要”不能如實反映出該詞的實際語義功能。那么,“非得”究竟能表示哪幾種情態(tài)意義?它又是如何成詞的呢?結(jié)合前人的研究,我們將繼續(xù)對與這一情態(tài)副詞相關(guān)的問題進行探討。
王天佑把“非得+VP”格式從語義表達的角度分為“意愿之必欲”“情勢之必須”和“推斷之必然”三種類型[4];亓金鳳在描述“非得”的語義時,雖然說法與王文不同,但實質(zhì)上與之一致[5]10-16。我們對“非得”的語義分析也采取這種分類,在隨后的討論中也逐漸會證明這種語義分類是十分合理且十分必要的。
1.意愿之必欲,主要是強調(diào)說話人或當事人強烈的主觀意愿。相當于“偏要”,如:
(1)“你不去我去,我非得問問他!”(《金牛奇?zhèn)鳌罚?/p>
2.情勢之必須,對某一事件必要性進行強調(diào)和推論。這種必要性可能是事理上的,也可能是情理上的。相當于“一定,必須”,如:
(2)開鎖時非得用手將鎖頭往下拽一下。(《戈壁灘》)
3.推斷之必然,主要是強調(diào)推斷的結(jié)果是不可避免的、必然發(fā)生的。相當于“將要,一定會”,如:
(3)以降低訓練標準來降低事故率,哄的是自己,實戰(zhàn)情況下非得吃大虧。(CCL 1994年報刊精選)
“非得”之后有時還有“不K(可/行/成等)”與之呼應(yīng),在語義功能上也同樣是以上三種類型,例如:
(4)王政委狠狠地說:“等著瞧吧,我非得讓你變成一頭黑猩猩不行!”(《星星營》)
(5)要沖破這一道看不見的墻壁,非得用更大的力量不可。(《比聲音快的噴氣推進飛機》)
(6)我有些愧疚,想想也是,司機每天掙點辛苦錢也不易,如果凈趕上我這種活兒,非得喝西北風不可。(CCL 1998年人民日報)
例(4)表示“意愿之必欲”,例(5)表示“情勢之必須”,例(6)表示“推斷之必然”。
“非得”之后除了可以搭配謂詞性成分,還能搭配體詞性成分。但此時,該名詞性成分之后必須要有后續(xù)成分,或由“才……”“不K”等與“非得”呼應(yīng)。在語義上,均是表“情勢之必須”。例如:
(7)更令人生氣的是,建筑公司經(jīng)理非但不抓緊動工,反又將每平方米的造價提高了 20元,“非得 580元才下得來!”(CCL,1994年報刊)
(8)“可不!十個有八個弄破點皮,一出血就止不住,非得云南白藥不行!”(CCL,讀者)
我們注意到,這種對“非得”的語義的分類與張誼生(1992)對“非X不Y”格式的語義分類是一致的[6];完權(quán)(2006)同樣也支持將“非 X不K”的語義分成“意愿之必欲”“情勢之必須”和“推斷之必然”三種類型的觀點[7]。洪波、董正存(2004)對現(xiàn)代漢語中“非X不可”格式的語義也歸結(jié)為三類,也基本與“非得”的三種語義分類是一致的[8]。看來,“非得”與“非X不Y”格式從語義類型上看基本是相同的。從形式上看,二者都包含共同的語素“非”。因此不免產(chǎn)生疑問,二者所表達的語義類型基本相同是由于二者有著深厚的聯(lián)系,還是純屬巧合呢?“非得”是如何成詞的?這恐怕要在歷時研究中才能找到答案。我們討論的“非得”是由“非”與“得”兩個語素連綴而成的雙音情態(tài)副詞。下面我們就來分別看看“非”與“得”及“非得”在漢語史上的發(fā)展情況。
《說文·彳部》曰:“得,行有所得也?!倍巫⒃唬骸靶卸兴?,是曰得也。”可見“得”的本義是表示“得到,獲得”?!暗谩痹诂F(xiàn)代漢語中有三個讀音:“d锓děi”和“de”?,F(xiàn)代漢語中表示情態(tài)義的“得”均讀“děi”?!暗谩痹谏瞎艑佟奥殹辈?,為入聲字?!稄V韻》中,屬“端”母“德”韻,與“德”同音。在元代《中原音韻》中屬“端”母“齊微”韻,《中州音韻》中聲調(diào)為“入作上聲”,為“當忒切”,也即發(fā)生了明顯的音變,讀作“děi”了。《漢語大字典》“得(děi)”字條下注明“舊讀 dé”[9]889,且僅列一個義項,即“必須,應(yīng)該”,所引最早文獻用例為:
(9)是女子不好,煩大巫嫗為人報河伯,得更求好女,后日送之。(《史記·滑稽列傳》)
對該句的理解我們可再作討論,先從此義項和其下所列例句中看,此處“得”所屬的義項與我們對“非得”的意義分類中的第二項是一致的。即“情勢之必須”,也即“表示意志上或事實上的必要”。但《漢語大字典》此處分析過簡,未囊括“得”的所有義項?!稘h語大詞典》下列三條義項:其一,需要;其二,必須;其三,將要。《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下列四條義項:其一,需要;其二,表示意志上或事實上的必要;其三,表示揣測的必然;其四,形容詞:舒服,滿意②[3]273。兩部詞典中的第三條義項都可以與“推斷之必然”相對應(yīng)。兩部詞典中的前兩條義項可以合二為一與“情勢之必須”相對應(yīng)。因為“需要”也是客觀上的必要。只不過表此意義的“得”后一般接的是名詞。如“這個工程得三個月才完工”“這得多少錢”。由此看來,與我們討論的表情態(tài)意義有關(guān)的“得”在整個漢語史中的意義以“情勢之必欲”與“推斷之必然”便可概括,與“非得”、“非X不Y”格式的意義十分相近,唯獨少了“意愿之必欲”。
關(guān)于“得”字表示“情勢之必須”(一定,必須)義的產(chǎn)生時代,《漢字源流字典》、葉建軍都認可西漢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并都舉了例(9)為證[10]1278,[11]。太田辰夫認為其初現(xiàn)于唐代[12]186。但《王力古漢語字典》認為此義出現(xiàn)較晚,所舉例子出于《紅樓夢》[13]297。為保險起見,我們認為,“得”表“情勢之必須”的情態(tài)意義的用法至遲于唐五代便出現(xiàn)了?!短莆宕Z言詞典》“得”字條下第三條義項釋為“須”[14]89。所引的一個例句為:
(10)些些小事,何得紛紜?。ā抖鼗妥兾募ぞ砣罚?/p>
稍后時代的用例如:
(11)……曰:“如今日議論,某亦得溫起一遍?!保ā吨熳诱Z類·卷一百十三》,轉(zhuǎn)引自葉建軍文[11])
(12)周經(jīng)歷又說道:“還得幾個同去才好,若周雄一個去時,也不濟事?!保ā冻蹩膛陌阁@奇》)
(13)馬上與成名戲道:“我治好了你家一個八百兩銀子的人,也得減半,四百兩謝我才是?!保ā缎咽酪鼍墏鳌罚?/p>
例(12)(13)“得”后有“才”與之呼應(yīng)?!暗谩北怼扒閯葜仨殹保瑥娬{(diào)必要條件,以“才”來提示或指明所要達到的結(jié)果。有時“才”可以換作“方”,也可以是“方才”。例如:
(14)便如適來說孔子告陳恒之事,須是得自家屋里人從我,方能去理會外頭人。(《朱子語類·卷七十》)
(15)那生道:“既是小姐的東西,還得小姐來討,方才還他。(《警世通言》)
唐五代時期,開始出現(xiàn)“須得”“必得”的用例。從語料上來看,“須得”“必得”與單用“得”一樣,都是表示“情勢之必須”,其后也能有“方、才、方才”等與之呼應(yīng)。例如:
(16)其僧便舉云:“和尚示眾曰:‘欲行鳥道,須得足下無絲;欲得玄學,展手而學?!保ā蹲嫣眉罚?/p>
(17)須得四位同去才好,切勿推調(diào),倘一時一位拿他不住,卻不又費事了?(《西游記》)
(18)我們有好幾個東家,須得問了眾人,方才奉復(fù)。(《文明小史》)
(19)選著明日是個吉期,便要動手,必得你親手制造,那樣沒用副手,一個也成不得的。(《醒世恒言》)
(20)必得聞舍人自來說明,方好處分。(《二刻拍案驚奇》)
“得”表示“必須,一定”的情態(tài)意義的確立,在其與“除非”“必須”的連用中可體現(xiàn)得更加明顯。例如:
(21)這事難以啟齒,除非得他梅香碧云出來,才可通信。(《喻世明言》)
(22)華州城郭廣闊,濠溝深遠,急切難打。只除非得里應(yīng)外合,方可取得。(《水滸傳》)
(23)馮道奏曰:“三關(guān)重地,夷人出入之所,必須得人把守,方保無虞。(《五代秘史》)
據(jù)席嘉考察,“除非”在晚唐五代已開始凝固成詞[15]。據(jù)《漢語大詞典》所引例句來看,“必須”成詞的時代可能更早。因此以上的“除非得”“必須得”在韻律上都是“2+1”的模式,“得”字只能分析為表示“情勢之必須”的“一定,必須”義了。
“得”這一用法在清代的用例依舊很繁盛,例如:
(24)先得讓我抽個頭兒,咱們一聲兒不言語,不然大家就奮起來。(《紅樓夢》)
(25)但是要計議大事,先得定了心神,才得周到細密。(《兒女英雄傳》)
那么,“得”字表示“一定、必須”的情態(tài)義的用法是如何產(chǎn)生的呢?太田辰夫認為因“得”可以表示“可能”,其否定形式“不得”表示禁止,它的肯定形式就成為“必要”(命令)了[12]186。李明不從其說,但也沒有給出明確的來源[16]125。“得”最初是表獲得義的動詞。后面能帶名詞性賓語,例如:
(26)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詩經(jīng)·周南·關(guān)雎》)
(27)緣木求魚,雖不得魚,無后災(zāi)。(《孟子·梁惠王上》)
“得”字所接的賓語由具體的事物變成抽象的事件,也就逐漸由名詞性賓語變成謂詞性賓語。這一變化使“得”字的意義由“得到、獲得”引申為“能夠”,在句法上位于核心動詞之前,這就為“得”表情態(tài)意義奠定了語義和句法上的基礎(chǔ)。例如:
(28)大夫已散其財,萬人得受其流。(《管子·揆度》)
(29)若得從君而歸,則固臣之愿也,敢有異心?(《左傳·昭公三十一年》)
以上兩例“得”字之后搭配的都是小句的核心動詞“受”“從”,表示“能夠”義。若細致考察,二者略有區(qū)別,前者用于已然事件,可譯為“得以”,后者用于未然事件,表示可能[16]24。類似“得”這種由核心動詞向非核心動詞演變的現(xiàn)象在漢語史中十分常見,劉堅等稱之為“一個動詞原則”,即一句話中只有一個動詞充當句法語義核心,其他動詞處于從屬地位[17]。而通常又是動作性強的動詞據(jù)守核心地位,動作性弱的動詞則容易發(fā)生演變,劉文正稱之為“行為核心原則”[18]24。由于“能夠”與“一定,必須”都是表“可能”義連續(xù)統(tǒng)上的兩個階段,只是肯定的程度不同。因此,前者在一定語境條件下很容易產(chǎn)生向后者滑動、引申的傾向。
(30)莽知民怨,乃下書曰:“諸名食王田,皆得賣之,勿拘以法。(《漢書·王莽傳》)
(31)令從官給事宮司馬中者,得為大父母、父母、兄弟通籍。(《漢書·元帝紀》)
以上兩例發(fā)生了可重新分析的情況。例(30)中,若離了后面“勿拘以法”一句,我們很難判斷究竟是“能夠賣之”還是“必須賣之”。例(31)中,“得”字究竟表示“能夠”還是“必須,一定”,還需要結(jié)合更大的語境才能了解。“得”字的情態(tài)義正是在這樣的語境中孕育的。
關(guān)于“得”表示“推斷之必然”(相當于“將要”)用法產(chǎn)生的時代,《漢語大字典》并未單列義項[9],《漢語大詞典》所給的例句是現(xiàn)代漢語中的[2]4394。關(guān)于“得”字表示這一用法的用例,我們在先秦文獻中找到一條疑似用例:
(32)今法令不明,其名不定,天下之人得議之。(《商君書·定分》)
高亨對此句的翻譯是:“如果法令不明白,條文的含義不確定,天下人都要議論?!盵19]若以此來看,似乎可以將其認為是表推測的“將要”義,但也很可能是隨文釋義。我們考察兩漢至南北朝的文獻,均未找到相同用法的用例。據(jù)考察,我們認為“得”表“推斷之必然”的用例,最早產(chǎn)生在唐五代時期。但在清末以前文獻中,這一用法的例子比較少,例如:
(33)饒君鐵石為心,亦得亡魂膽戰(zhàn)。(《敦煌變文集·卷六》)
(34)他此時心里早想到等消停了,必得找個好鐫工,把這四句銘詞鐫在杯上,再鐫上他那個“伴瓣主人”的雅號。(《兒女英雄傳》)
(35)一去一來又得耽誤工夫,你明日其身又可多走半站。(《兒女英雄傳》,轉(zhuǎn)引自李明文[16]151)
例(33)至(35)的“得”都只能理解為表推斷之必然的“將要”義。盡管我們檢索到的用例較少,但我們認為這種用法確實在近代漢語時期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因為已經(jīng)具備了產(chǎn)生此用法的句法和語義條件。首先,在句法上,無論是表“能夠”義還是表“一定、必須”義的“得”都位于核心動詞之前,具備了作為情態(tài)副詞的句法條件。其次,在語義上,“將要”也就是“將來必須,將來一定”,這在“得”字用在尚未發(fā)生的結(jié)果句中時顯得更加明顯,如例(34),“得”用于結(jié)果句中,而前面有一個前提“等消停了”?!暗谩痹谶@里就表示一種“推斷之必然”。這種意義的演變也存在著可作重新分析的語境:
(36)隨其音聲。入其室內(nèi)。與作證明。如是七日。定得滅罪。所以知者。(《大通方廣懺悔滅罪莊嚴成佛經(jīng)》)
(37)及念地藏菩薩名。此人定得往生西方極樂世界。從一佛國至一佛國。(《地藏菩薩經(jīng)》)
以上兩例中“得”都是表“能夠”,但不難看出,存在著分析為“將要”的傾向。因為“將來能夠”也很容易程度加深而表示“將來一定”。
從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得”至遲在唐五代時期就產(chǎn)生了表示“一定,必須”的情態(tài)義的用法,即“情勢之必須”。與此同時,出現(xiàn)了許多含有“得”且與之相近的“必得”“須得”等詞語的語例?!暗谩北硎尽巴茢嘀厝弧钡挠美m在晚清之前較少,但這一用法在近代漢語時期也已經(jīng)產(chǎn)生。兩種情態(tài)義都是在“得”表示“能夠”的基礎(chǔ)上用于核心動詞之前經(jīng)過重新分析產(chǎn)生的?!暗谩弊肿钸t在元代已經(jīng)有了“děi”的讀音。語音變化的原因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們認為,這種語音變化似乎在唐五代“得”的情態(tài)義出現(xiàn)時就已經(jīng)孕育,直至宋元時期被明確下來,這種新的讀音分化了“得”表情態(tài)的意義,之后“得”字表“情勢之必須”和“推斷之必然”的意義就全部歸結(jié)到了新的讀音上。
“非”最初為普通動詞③,后來主要用來表示否定。洪波、董正存在討論“非X不可”結(jié)構(gòu)式的語法化時,詳細論及了“非”字情態(tài)義的產(chǎn)生過程[8]。王燦龍也是就“非X不可”格式討論了“非”的虛化問題[20]??梢?,“非”的情態(tài)義的產(chǎn)生與“非X不Y(可/成/行)”格式是分不開的?!胺荴不Y”格式起初是以雙重否定表肯定的形式對事理必要性進行推論和強調(diào),即表示“情勢之必須”,“X”以體詞性成分為主,例如:
(38)夫鹓鶵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莊子·惠子相梁》)
(39)君且欲霸王,非管夷吾不可。(《史記·齊太公世家》)
后來,X位置的體詞性成分逐漸由謂詞性成分所替代,在語義上,都是表“情勢之必須”,一直到清中期,這一語義一直是“非X不Y”格式的主要用法,例如:
(40)夫國非忠不立,非信不固。(《國語·晉語二》)
(41)非天降命不可得反,其所操持悖謬失其統(tǒng)也。(《漢書·董仲舒?zhèn)鳌罚?/p>
(42)禪者靜也,法者度也。靜中之度,非悟不成。(《西游記》)
據(jù)我們的考察,“非X不Y”格式表示“情勢之必須”“意愿之必欲”“推斷之必然”的用法至遲在19世紀50年代前后的文獻中均已齊備,分別如:
(43)非這番找足前文,不成文章片段。(《兒女英雄傳》)
(44)后羿喜道:“原來此籃有這許多好處?等回見到吳剛老人,非求他割愛贈送不可?!保ā栋讼傻玫馈罚?/p>
(45)倒是現(xiàn)在你們要去找回他時,卻非先把自己性命丟在洞中不可,這就大可不必了。(《八仙得道》)
正如洪波、董正存(2004)討論的“非X不可”一樣,以上“非X不Y”的三種情態(tài)意義也是先后依次產(chǎn)生的?!胺荴不Y”格式表示“情勢之必須”的用法都是基于一定的事理前提的,當這種事理前提喪失,就產(chǎn)生了表示純粹主觀意愿的用法。而“推斷之必然”的用法與“非X不可/成/行”后不再接后續(xù)成分有關(guān)。如例(43)是典型的“非X不Y”格式,以“非”和“不”開頭的兩個小句各自有自身的語義核心,是個雙命題的格式,兩個小句是條件與結(jié)果的關(guān)系。而當“非X不Y”變成“非X不可/成/行……”且其后不再接后續(xù)成分而變成“非X不K”后,語義重心逐漸落到“X”這一謂詞性成分上,“不K”逐漸虛化,“非X不K”整體就有了作為后一小句或結(jié)果句的可能。當這種結(jié)果是基于某種條件而作出的一種猜測,“非X不K”格式也就具有了表示“推斷之必然”的功能。如例(45)“非先把自己性命丟在洞中不可”我們?nèi)魡为毮贸鰜黼S便給他添加些什么后續(xù)成分,如變成“非先把自己性命丟在洞中不可成功”,那么這個“非X不Y”格式便表示“情勢之必須”了。正是因為“不可”之后沒有再接后續(xù)成分,它有了成為結(jié)果句的可能。再聯(lián)系上下文可知它所表示的是基于某種條件而對結(jié)果的一種猜測,于是這里的“非X不Y”就表示了一種“推斷之必然”。
隨著“非X不Y”格式使用頻率的進一步提高,“X”不斷謂詞化,“非”取得了成為副詞的句法位置。再加上句法結(jié)構(gòu)的重新分析、語義上的重新解讀、邏輯重音的變化,言者為了突出被強調(diào)的成分而忽視了“不Y”,“不 Y(可 /成 /行)”虛化成羨余成分進而脫落,“非”字逐漸成為高位謂語,具有了情態(tài)意義,成為情態(tài)副詞。詳細過程在洪波、董正存[8]和王燦龍[20]中已有詳細論述,故于此不再贅述。單用“非”字表情態(tài)意義的用例我們在《紅樓夢》中就發(fā)現(xiàn)1例:
(46)還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訴嬸娘,別人未必中用。(《紅樓夢》)
此例表示“情勢之必須”。在清末文獻中,單獨用“非”字表情態(tài)義的現(xiàn)象更多了。例如:
(47)歐陽德說:“我先要去找這個刺客,混賬東西!他給我惹下這樣大禍,我找著他,非把他掰岔了,這個人怎么這樣子?”(《彭公案》,轉(zhuǎn)引自葉建軍文[11])
(48)濟公說:“我可能治,就是藥引子難找,非有五十二歲男子。還得是五月初五日生人。十九歲女子,八月初五日生人。二人的眼淚合藥,才可治好?!保ā稘珎鳌罚?/p>
例(47)表示“意愿之必欲”,例(48)表示“情勢之必須”?,F(xiàn)代漢語中,單用“非”字表示情態(tài)意義的用法十分普遍,例如:
(49)總之,藝術(shù)品的價值觀的變化趨勢已經(jīng)不可逆轉(zhuǎn),并不一定非用“西化”冠之。(《繪畫新潮》,情勢之必須)
(50)干啥非朝難處想,不朝好處想呢?(《男婚女嫁》,意愿之必欲)
(51)你說這話已經(jīng)不孝了,你爹媽聽見非寒心死。(《我是你爸爸》,轉(zhuǎn)引自亓金鳳文[5]7,推斷之必然)
洪波、董正存[8]、亓金鳳[5]6均指出,單用“非”字表示情態(tài)意義脫胎于“非X不Y”格式表示“意愿之必欲”的用法,這也是《漢語大字典》收錄的“非”表情態(tài)義的唯一用法。但作為一個新興的情態(tài)副詞,“非”又反過來吸收“非X不Y”格式的其他用法。以至于到20世紀八九十年代,“非”具有了與“非X不Y”格式相同的三種用法④。
“非得”二字連綴出現(xiàn)的用例在先秦文獻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例如:
(52)非利不動,非得不用,非危不戰(zhàn)。(《孫子·火攻篇》)
(53)今雖干將、莫邪,非得人力,則不能割劌矣。(《戰(zhàn)國策·卷十二》)
(54)今有千里之馬于此,非得良工,猶若弗取。(《呂氏春秋·季秋紀第九》)
此三例之“非得”都是“若非獲得,若非得到”的意思,還不是我們所討論的情態(tài)副詞“非得”。但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得”在先秦文獻中就開始用于“非 X 不 Y”格式中,如例(53)和(54)。
關(guān)于“非得”的成詞過程,葉建軍認為:最早可能在清中葉,先由雙重否定句式“非X不Y”與隱含結(jié)果“才Y”的肯定句式“得X”通過糅合機制形成“非得X不Y”,而后再由“非得X不Y”省縮為“非得X”[11]。我們認為,首先,按照葉文的說法,表情態(tài)義的副詞“得”在《史記》中已經(jīng)有了用例,宋代以后更多見,“非X不Y”格式在先秦文獻中也已經(jīng)有了用例。那么,隨之而來的一個問題是,“非X不Y”與“得X”出現(xiàn)時代那么早,用例也不少,為什么到了清中后期才發(fā)生了融合?其次,葉文給出的第一例可靠的“非得X不Y”格式和由之省縮而來的“非得X”的用例都來自于同一部清末文獻《八仙得道》。其中,“非得X不Y”格式的用例是“這非得我的葫蘆來盛他一甌子不可?!鼻也徽摯颂幍摹暗谩鄙心軌蚍治鰹椤矮@得,得到”之義,就算此時“非得”已經(jīng)成詞,最主要的問題是,一個通過兩個格式“融合”而成的新格式會在剛剛產(chǎn)生之時就馬上發(fā)生“省縮”嗎⑤?再次,葉文也并沒有細致區(qū)分各個格式的不同語義功能,例如認為“非得X不Y”大致相當于“非X不Y”,都只是強調(diào)X是Y實現(xiàn)的必要條件,但就“非X不Y”格式來說就不止這一種用法。
關(guān)于情態(tài)副詞“非得”的最早用例,我們也認同是見于《八仙得道》:
(55)請?zhí)鞄熈⒖陶冽R群鬼,非得逐個賜一鞭。將來鬼風囂張,鬼勢蓬勃,還能治得了么?(《八仙得道》)
在比其時代稍晚的文獻中,“非得”的用例更為多見,例如:
(56)過路人非得打這邊過了,沒處可繞,日子長了,他就靠擺渡訛人,就有人瞧出便宜來。(《濟公全傳》)
(57)“好一個八卦教匪,你往哪里走!我今天非得結(jié)果你的性命!無緣無故的你要殺張廣太,明明你是賊黨?。ā犊滴鮽b義傳》)
(58)曾天壽、隆得海兩個人跳下來說:“好小輩,今天我非得跟你分個強存弱死,真在假亡!”(《彭公案》)
例(55)(56)是“非得”表示“情勢之必須”的用法,例(57)(58)是“非得”表示“意愿之必欲”的用法。
基于以上對語料的考察和對葉文的存疑,我們對“非得”的成詞過程做如下推斷:
其一,《八仙得道》是19世紀中期前后的文獻,第一例情態(tài)副詞“非得”的用例出現(xiàn)于其中。由前述可知,在情態(tài)副詞“非得”成詞之前,“得”已經(jīng)具備了單獨表示“情勢之必須”和“推斷之必然”的能力;又由于清末“非”單獨表示情態(tài)義用法的產(chǎn)生,至遲自唐五代以來就能表示情態(tài)義的“得”字就有了能夠與“非”字相結(jié)合而成為雙音副詞的可能。最初,單用來表示情態(tài)意義的“非”字,吸收了“非X不Y”格式中表示“意愿之必欲”和“情勢之必須”的用法,如例(46)至例(48)。雖然“非X不Y”格式“推斷之必然”的用法已經(jīng)產(chǎn)生,但用例不多,以至于洪波、董正存認為20世紀以前的文獻并不見該用法[8]。因此,起初單用“非”字并不能表示“推斷之必然”的情態(tài)義。另外,前文我們也說到,“得”字表示“推斷之必然”的情態(tài)義的用法十分少見,但業(yè)已出現(xiàn)。因此,在“非得”成詞之前,單用“非”字可以表示“情勢之必須”和“意愿之必欲”,而“得”字主要表示“情勢之必須”,同時也有零星表示“推斷之必然”的用例。二者有共同的語義基礎(chǔ),這也為二者的溶合成詞提供了必要條件。
其二,劉丹青指出,語法化有強化作用,并把強化的類型分為四類,“非得”的成詞正是由于強化中的第二類“同義強化”。所舉的例子如:并列幾個假設(shè)連詞構(gòu)成的“倘若、籍弟令”,由兩個補語標記并列而成的“得來”,等等[21]。“非”與“得”在語法化過程中,本來二者就常常在線性序列上共現(xiàn),又受到了這種強化影響,于是兩個表示情態(tài)意義的單音情態(tài)副詞在共同的語義基礎(chǔ)的推動下,溶合成為了雙音節(jié)的情態(tài)副詞。席嘉在討論“除非”的成詞原因時也提到:“‘除’‘非’二字作用相近,因而能夠組合在一起;兩者的語用功能又有所不同,合在一起之后可以互補。這或許就是借詞性成分‘除非’得以產(chǎn)生的原因”[15]。
其三,與語法化的強化作用并行的一個原因則是雙音化更符合漢語史發(fā)展的潮流。兩個音節(jié)自然組合成一個音步,符合韻律要求,而且雙音節(jié)的‘非得’比起單音節(jié)‘非’更能勝任獨立表達整個格式語義的任務(wù)[5]。并列強化既符合虛詞強化的普遍趨勢,又符合漢語詞匯雙音化的趨勢,兩流相匯其勢益盛,因而在漢語史上特別多見,尤其突出地表現(xiàn)在副詞、連詞等詞類上[21]。
其四,其他相似結(jié)構(gòu)的情態(tài)副詞的類推影響。在“非得”成詞之前,不僅有“須得”“必得”等“X得”等結(jié)構(gòu)的詞的影響,如例(16)至例(20)。還有“非要”等“非X”格式的詞的影響。例如:
(59)至于成功的歲月,休說千年以上,就如張師兄那般經(jīng)過二萬多年,弟子也是不厭倦,不灰心,百折不回,非要完全成就,決不罷休。(《八仙得道》)
(60)……非要研究一個徹底明白,甚至還要編成書籍,公之于世。(《八仙得道》)
在以上四點因素的推動下,情態(tài)副詞“非得”在十九世紀末就得以產(chǎn)生,其表示情態(tài)義的用法不斷鞏固。這在與“要”構(gòu)成“非得要”的連用中更加明顯,這與前面“必須得”的道理是一樣的。例如:
(61)然而要辦這件事,非得要把這幾個當權(quán)的去了不行。(《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
(62)我非得要找他去,跟他誓不兩立。(《濟公全傳》)
“非得”成為雙音詞以后,還用于“非得X不Y”或“非得X才Y”格式中。葉建軍認為“非得X不 Y”先省縮為“非得 X”,再擴展為“非得 X才Y”。[11]我們已闡明,“非得”的形成是由于語法化的強化作用,而出現(xiàn)“非得X不Y”或“非得X才Y”的原因是“不”歷來有與“非”照應(yīng)的傳統(tǒng),而“才/方”歷來有與“得”相照應(yīng)的傳統(tǒng),兩種情況上文均有說明。當“非得”后出現(xiàn)“不”或“才/方”是為了使表達更加精確,語義更加明確:當“非得”之后出現(xiàn)“才/方……”時,更加側(cè)重和突顯“得X才Y”和“得”的情態(tài)義,表示“情勢之必須”,同時突出結(jié)果事件。當“非得”之后出現(xiàn)“不……”時,更加側(cè)重和突顯“非X不Y”和“非”的情態(tài)義,表示“情勢之必須”或“意愿之必欲”,同時突出結(jié)果事件。例如:
(63)非得先把濟公殺了,然后你我再大反常州府,不把他除了是不行。(《濟公全傳》)
(64)今天非得白刀子過去,紅刀子出來,才算完事!(《康熙俠義傳》)
(65)天奈此事關(guān)系重大,非得親身見巡撫不成。(《康熙俠義傳》)
例(63)中若只看“非得先把濟公殺了”,究竟是表示“意愿之必欲”還是“情勢之必須”不甚明朗,需要結(jié)合后面的語境才能確定。例(64)單看“今天非得白刀子過去,紅刀子出來”很容易理解成“意愿之必欲”,但有了后面的“才算完事”,則突出了“得X才Y”和“得”的情態(tài)義并表明了結(jié)果事件,使得該句的表意更加明確,是在表達“情勢之必須”。同樣,例(65)單說“非得親身見巡撫”也很容易被理解成是表示“意愿之必欲”,當后面有了“不成”呼應(yīng),就更加側(cè)重和突顯了“非X不Y”和“非”的情態(tài)義,由于“非X不Y”可以表示兩種情態(tài),結(jié)合上下文可知,該句所表示的是“情勢之必須”。
“非得”成詞之初只有“情勢之必須”和“意愿之必欲”兩個情態(tài)義。表示“推斷之必然”的用法見于民國時期。例如:
(66)王倫一看這封信道:“把信交給我吧。有這封信闞子良就出不來了,非得殺他的頭,給本地的老百姓平一平民憤。(《雍正劍俠圖》)
(67)燕普心說:像何道源、寶鏡這樣的人物,再上來幾位,我燕普非得累趴下不可??雌饋斫裉斓拇笫码y成啊?。ā队赫齽b圖》)
例(66)是單獨用“非得”表示“推斷之必然”,例(67)是以“非得X不Y”表示“推斷之必然”。這一用法出現(xiàn)的時代較晚,可能的原因是:第一,“非得”這一雙音詞形成之初,語素“得”雖然有表示“推斷之必然”的用法,但是單用“得”表示這一用法的例子較少,所以這一用法最初也就未被吸收進“非得”這一雙音副詞之中,但單用“得”確實已有了表示這一情態(tài)義的能力,這一用法也在逐漸成熟并被人們接受。第二,“非X不Y”表示“推斷之必然”的用法早已有之,隨著“非X不Y”格式和單用“非”表情態(tài)義用法的發(fā)展,“非”逐漸吸收了這一意義。于是,“非得”這一雙音情態(tài)副詞就在稍晚的時候才隨著內(nèi)部“非”和“得”兩個語素單用時意義上的變化而產(chǎn)生了“推斷之必然”的用法。
在情態(tài)副詞“非得”成詞之前,其內(nèi)部兩個語素“非”與“得”就已經(jīng)具有了表示情態(tài)義的用法。第一,“得”至遲在唐五代時期已經(jīng)具備了表示“情勢之必須”的情態(tài)義的用法,且其后常常與“才……”“方……”呼應(yīng)。第二,“非”的情態(tài)義則產(chǎn)生于對“非X不Y”格式表義功能的吸收?!胺荴不Y”格式在先秦時期已經(jīng)存在,隨著“X”謂詞化的程度不斷加深以及該格式表示“意愿之必欲”用法的產(chǎn)生,后面的“不Y(可/成/行等)”成為羨余成分并逐漸脫落,“非”字吸收了原來“非X不Y”格式中表示“情勢之必須”和“意愿之必欲”的用法,能夠單獨表示情態(tài)義了。這兩點就為“非”“得”結(jié)合成為雙音情態(tài)副詞提供了語義基礎(chǔ)?!胺恰迸c“得”又自先秦時期就有在線性序列上共現(xiàn)的用例。于是,在清末時期,“非”與“得”由于語法化的強化作用,結(jié)合成為了一個雙音情態(tài)副詞。“非得”的形成過程還受到了雙音化趨勢的推動以及其他相同格式的詞語的類推影響。
“非得”形成之初只表示“情勢之必須”與“意愿之必欲”,當“非得”之后出現(xiàn)“才/方……”時,更加側(cè)重和突顯“得X才Y”和“得”的情態(tài)義或進一步表明結(jié)果事件,表示“情勢之必須”。當“非得”之后出現(xiàn)“不……”時,更加側(cè)重和突顯“非X不Y”和“非”的情態(tài)義或進一步表明結(jié)果事件,表示“情勢之必須”或“意愿之必欲”。單用“非得”表示“推斷之必然”的用法則是后來才產(chǎn)生的。
在我們的討論中,我們特別注意區(qū)分“非”“得”“非得”單用與它們后面有“不”“才”“方”等詞相呼應(yīng)的情況。因為單用的情況和有詞語相呼應(yīng)的情況是屬于不同的構(gòu)式或句法模板,我們不能把構(gòu)式的意義同構(gòu)式內(nèi)部某個詞語的意義相混淆。事實證明,這樣的區(qū)分是有客觀必要的,對于問題的解決也是有益處的。
注 釋:
①“情態(tài)”是個比較復(fù)雜的概念,常與“語氣”相混。本文不嚴格區(qū)分二者,認為下文我們將要提到的“意愿之必欲”“情勢之必須”“推斷之必然”三種意義都是情態(tài)義。文中所提到的“情態(tài)義”也主要是指這三種。能夠表達這種情態(tài)意義的副詞我們即視為情態(tài)副詞。
②“得”表“舒服,滿意”的用法用于方言中,且與我們的討論無關(guān),故不贅述。
③《戰(zhàn)國古文字典》謂“非”為“飛”之省形,本義為飛翔?!墩f文·非部》曰:“非,違也。從飛下翄,取其相背?!?/p>
④需指出,“非X不 Y(可/成/行)”與“非X”之間的同義轉(zhuǎn)換并不是完全自由的,尤其當“X”為體詞性成分時。如“辦成這件事非他不可”不能省略“不可”變成 *“辦成這件事非他”。
⑤另外,據(jù)吳悅統(tǒng)計,語料中“非得……不可”形式的句子大部分都出現(xiàn)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作品里。參見2010年河南大學碩士論文《“非X不Y”格式的多角度研究》第3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