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勇
摘?要:芋頭是夏威夷土著居民的主食之一,其傳統(tǒng)種植及食用實踐最能集中體現(xiàn)夏威夷土著本土知識及信仰體系,從而使得芋頭以“物”的方式承載與傳遞了夏威夷土著居民的民族認同,并拉開了與美國聯(lián)邦政府同化訴求的差距。面對夏威夷“王國”傾覆的慘痛歷史以及被美國占領統(tǒng)治的現(xiàn)實背景,夏威夷土著居民始終堅持芋頭的傳統(tǒng)種植和利用方式并以類似行動表達民族自決的強烈意愿。通過對夏威夷當代芋頭種植和利用的深入探討,可以從一個側面透視夏威夷土著居民對美國聯(lián)邦制國家認同的背離。
關鍵詞:芋頭種植;民族認同;夏威夷
中圖分類號:C95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19)06-0001-08
引言:民族認同的共有依據(jù)
學界將民族認同普遍定義為自我認同、歸屬感、積極的態(tài)度和民族卷入[1],亦或是僅作為一種包括對本民族的信念、態(tài)度和身份承認的認知[2]。同時,根據(jù)曼威·柯司特的觀點,建構認同的材料來自歷史、地理、生物、生產與再生產的制度、集體記憶及個人的幻想以及權力機器及宗教啟示等,但這些材料的意義卻由集體認同的建構主體及其目的來決定[3]。美國人類學家斯圖爾德認為文化是特定人群為了適應特定環(huán)境的手段,并據(jù)此提出“文化生態(tài)共同體”的概念[4]。以上述定義為依據(jù),在分析夏威夷土著居民,與美國聯(lián)邦政府的關系時,就會很自然地發(fā)現(xiàn)夏威夷土著居民的民族認同比對美國聯(lián)邦政府的認同更為凸顯和強烈。
筆者在夏威夷大學留學期間,有幸結識很多出生于夏威夷土著民族的教授、同學和朋友,在與他們交往過程中,總能明顯感覺到強烈的民族自決意愿,并時常把這樣的意愿與傳統(tǒng)文化的實踐結合起來。具體體現(xiàn)為將民族認同與以芋頭為代表的農作物的傳統(tǒng)種植和利用緊密結合起來。他們一致認定“芋頭”并不是簡單的植物或食物,而是與他們的祖先和他們自身有著密不可分血緣關系的神圣之物。他們將“芋頭”稱為“kalo”(卡洛),并以此為依據(jù)界定他們與那些主食為面包的美國本土居民的關系。從他們的表述和情感流露中,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是將民族意識與“芋頭”這種作物聯(lián)系在一起,通過這種物化的方式,去確認民族認同的共有依據(jù)。
一、學者如何看待“芋頭”與民族認同
筆者通過進一步的調查還發(fā)現(xiàn),芋頭并不是夏威夷群島的本土作物。而是在公元9世紀至10世紀之交,由波利尼西亞各民族從遙遠的南太平洋諸島傳播到夏威夷的,和芋頭一并傳播的外來物種還有香蕉、面包果、椰子、蓮霧、甘蔗以及山藥等等。因此,芋頭對夏威夷土著居民而言,理當稱為外來物種。夏威夷土著居民似乎是將外來物種確立為民族認同的依據(jù)。就筆者所知,類似的情況在此前的民族學研究中還很少碰到過。此前學界對夏威夷各民族的民族認同,乃至對芋頭的種植和利用的研究也可以提供一些旁證。大體而言,此前已有的研究要么僅關注夏威夷芋頭種植業(yè)的盛衰,要么重點關注夏威夷的歷史。當然,也不乏學者高度關注夏威夷土著居民與美國聯(lián)邦政府之間格格格不入的關系,特別是他們對建立在夏威夷的美國海軍基地存在著極端仇視的怨憤。
學者對全球芋頭種植業(yè)的盛衰,早已做過了綜合性的探討。其代表作品包括:向華等的《世界芋頭生產布局與貿易格局分析》側重闡述了芋頭在生產、貿易及發(fā)展方面的現(xiàn)狀及趨勢[5]。常蕾、汪翔的《世界芋頭產業(yè)發(fā)展現(xiàn)狀綜述》從5個方面全面地對芋頭產業(yè)進行概述,包括芋頭的起源、品種、生產情況、生產國情況、消費和進出口情況及發(fā)展總體趨勢[6]。對夏威夷芋頭種植業(yè)展開系統(tǒng)研究的代表,首推約翰等人合著的《夏威夷的芋頭,過去與未來》一文,他們對夏威夷芋頭做出了系統(tǒng)的研究,資料價值和參考價值極高。特別是該文還涉及芋頭與夏威夷文化關系的討論[7]。此外,漢迪與伊麗莎白的《古代夏威夷的本土種植者:他們的生活、知識與環(huán)境》從夏威夷作物種植出發(fā),結合當?shù)貍鹘y(tǒng)信仰與文化的關系入手,提出了夏威夷的民族認同的新觀點,則是在前人的研究基礎之上,推進了一大步[8]。夏威夷的歷史具有自身的獨特性,在從一個獨立的“王國”到被美國兼并,在成為美國聯(lián)邦的一個州的歷史過程中,夏威夷民族文化與民族意識也歷經了痛苦和失落。夏威夷土著居民對這樣的歷史記憶始終未能忘懷。從1778-1779年間庫克船長造訪夏威夷以來,大量移民涌入夏威夷,其后,美西戰(zhàn)爭爆發(fā),美國趁機兼并夏威夷,并在夏威夷展開了軍事部署。緊接著美國和日本又在夏威夷展開了海戰(zhàn),最終美國取得了勝利并鞏固了其在夏威夷的存在。之后,全球化的浪潮又席卷了夏威夷。與之相應,夏威夷土著居民對于保護傳統(tǒng)的生產生活方式,爭取民族獨立,爭取政治權利的呼聲,隨之日益高漲。以至于學者對夏威夷的歷史研究報以極大熱情。中國學者王華的《國內外學界的夏威夷歷史研究評述》一文,總結了從19世紀至今的夏威夷歷史研究成果[9]。王華同時對夏威夷的宗教變遷、檀木貿易以及社會構建等也進行了系統(tǒng)的研究。馬騰嶽的《當代夏威夷民族主義及其政治運動探析》從現(xiàn)代性的角度出發(fā),論述了夏威夷民族主義政治運動及其與不同時期美國聯(lián)邦之間法律的關系[10]。國外的相關著作較多:美國學者馬歇爾·薩林斯的《歷史之島》影響最為深遠,該書呈現(xiàn)了歐洲的外來者,進入夏威夷諸島后發(fā)生的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11]。薩默尼的《從第一條獨木船到州的建立:夏威夷八百年的經濟與政治變化》一文則闡述了波利尼西亞人從最初來到夏威夷,并逐步發(fā)展進入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所遭遇的經濟與政治沖擊[12]??傮w而言,學界對夏威夷土著居民如何應對歷史變遷的相關討論則有待深入。
事實告訴我們,隨著資本的介入及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夏威夷的芋頭種植不斷受到瀕臨破產的威脅。也正因為如此,芋頭在夏威夷土著居民的內心世界的地位中,得到了激活和提升。在一定的意義上,夏威夷土著居民的芋頭種植成為他們與外來入侵勢力的抗爭,以及對恢復土地主權及傳統(tǒng)生活的向往和追求的標志。夏威夷傳統(tǒng)的生產生活方式具體受到了哪些方面的沖擊?土著居民為什么如此看重傳統(tǒng)的芋頭種植?夏威夷土著居民要爭取怎樣的文化及政治權利?這些問題自然成了亟待加以深入探討的課題。在筆者看來,夏威夷傳統(tǒng)農業(yè)的歷史盛衰乃至當代的民族自決與類似芋頭這樣的普通作物產生了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因此,從芋頭在夏威夷土著居民心目中地位入手,去透視夏威夷土著民族要求民族自決的文化邏輯,不失為一種行之有效的研究途徑。
二、夏威夷芋頭種植的歷史、信仰與傳說
根據(jù)以格爾茲為代表的民族認同“原生論”者的觀點,民族的情感紐帶是人類本身自然屬性的一個組成部分。“由于民族是以親屬關系、鄰里、共同的語言和關于超自然的信仰以及某些該群體起源的敘事和神話,以及神圣的歸屬感,這些原生要素為基礎的,所以民族歸屬感的持續(xù)是個人認同的基礎。對民族成員來說,原生性的紐帶和感情是根深蒂固的和非理性的、下意識的”[13]。具體到夏威夷土著居民而言,他們民族認同的原生性,其實與他們模糊的歷史記憶直接關聯(lián)。第一批波利尼西亞人,大約于公元4世紀,乘獨木船從社會群島和馬克薩斯群島,最后來到夏威夷群島,并成為這里最早的世居居民。夏威夷民族歷史就此拉開了序幕。然而,在夏威夷土著居民的民間傳說中,芋頭卻是先于夏威夷土著居民之前,就以祖先與神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在夏威夷,并對夏威夷土著居民的民族認同,起到了血緣與歸屬認同的奠基作用。
夏威夷群島地處溫暖濕潤的赤道熱帶雨林氣候帶,這樣的氣候環(huán)境為芋頭種植提供了良好的氣候條件。群島氣溫常年處于26攝氏度左右,陽光充足,很適合芋頭球莖的發(fā)育和膨大。同時,夏威夷的泥土有機質及礦物質含量豐富,充足的雨水及地下淡水資源,為芋頭在當?shù)氐纳L提供良好土地資源。盡管如此,根據(jù)細胞學與考古學研究的發(fā)現(xiàn),芋頭并不是發(fā)源于夏威夷群島,而更可能起源于現(xiàn)代所稱的中印半島和南洋群島。直至公元前1600至1200年間,才有考古證據(jù)表明人類開始在不同的地方馴化種植芋頭[7]。而芋頭在夏威夷得到馴化種植,僅是近一千多年的事情。據(jù)夏威夷大學熱帶農業(yè)與人類資源學院(UH-CTAHR)統(tǒng)計,1928-1935年夏威夷群島的芋頭品種有200種之多,歷史上在島上的芋頭田最多時達到20000英畝。隨著芋頭種植規(guī)模逐漸萎縮,如今的種植面積還不到400英畝。最大的芋頭種植農場為毛伊島的Lehua農場。
當代夏威夷居民的主糧已經不是芋頭,而是小麥與水稻了。但芋頭仍被夏威夷土著居民視為主食。因此除了食物功能之外,芋頭在夏威夷土著居民當中有著重要的社會意義。這從不同品種的芋頭產品,在不同等級居民享用權的差異,就可以得到印證。在眾多的芋頭品種當中,有的主要是用來舉行儀式和敬神的,還有的品種,比如紅色品種Lehua;以及Pi‘iali‘i僅供酋長(ali‘i)享用。另外的一些品種的芋頭,比如Lauloa和Haokea等,由于辛辣味較淡,而作為藥物去使用。由此看來,芋頭的品種在夏威夷土著居民心目中,呈現(xiàn)為不平等的存在,而對它們賦予了等級有別的社會屬性認定。這至少表明芋頭馴化培育成功,已經嵌入進了他們的社會結構之中,從而獲得了倫理道德層面上的不同定位。如果他們對芋頭的依賴時間不長,對芋頭的認知不深,顯然不會發(fā)生這樣的文化反饋機制。
更值得注意的是,家庭在夏威夷土著居民社會結構中,是一個具有核心地位的社會單元。而在當?shù)氐南耐恼Z言中“家庭”這個詞語也與芋頭直接關聯(lián)。“ohana”指代家庭,在這個語詞中詞根“oha”則是指芋頭主球莖的頂芽,相應的主球莖被稱為“makua”,家庭ohana中的na一詞則是該詞語的修飾語,含義是指祖先。原來當?shù)赝林用裨诜N植芋頭時,都用有腋芽的球莖切塊作為種子去播種。所有從球莖中長出的腋芽被他們稱之為“Huli”。雖說只要有Huli球莖切塊都可以用于播種,但是無論連續(xù)種植了多少代,土著居民始終記得其中的哪一株是從ohana的頂芽結出來的芋頭。而且要世世代代將帶有oha的芋頭植株栽到田里,使其生命代代相傳,永不中斷,并以此象征自己家族的子孫繁衍,永不終結。以至于筆者在田野調查時,不管是哪個人家種植的芋頭地,主人都會做到準確無誤地告訴你,其中的那一株是從makua長出的oha繁衍出的植株。因為這個植株是他們家血脈相傳的物證。不僅如此,還要將這個makua和它長出的oha傳給子孫,因為這就是他們家庭的“根”。對于他們之所以這樣認識和理解他們種植的芋頭,而且要將oha作為母種代代相傳,可從當?shù)鼐用竦膫髡f中尋找其文化邏輯依據(jù)。
根據(jù)夏威夷土著居民的宗教信仰體系,芋頭是他們的先祖變成的。芋頭的傳說來源于Papahānaumoku 和 Wākea,Papahānaumoku是夏威夷土著居民的天父,而Wākea是地母。天父和地母生有一個女兒,名叫Ho‘ohōkūkalani。當Ho‘ohōkūkalani長大之后,她懷上了天父的孩子,但是這個孩子因為早產而沒有存活下來。Ho‘ohōkūkalani將這個孩子取名為Hāloanakalaukapalili,并將孩子埋在了泥土里。后來,從埋葬Hāloanakalaukapalili的地方長出了第一顆芋頭,芋頭成為了夏威夷人的主要營養(yǎng)來源,養(yǎng)活了世世代代的夏威夷人民。后來,Ho‘ohōkūkalani生下了天父Wākea的另一個孩子,這次生下的是一個健康的兒子,為紀念他的姐姐,將他取名為Hāloa。Hāloa是夏威夷人的第一任酋長,是夏威夷土著共同的祖先。①①參見夏威夷大學官方網站:https://manoa.hawaii.edu/hshk/ka-papa-loi-o-kanewai/history/。
因此,在當?shù)貍鹘y(tǒng)的信仰當中,芋頭是夏威夷土著居民群體血緣認同的重要淵源。在夏威夷人的眼中,他們的先祖芋頭通過自身的營養(yǎng)滋養(yǎng)子孫,保持后代的健康。因此芋頭是神圣的,種植芋頭與保護芋頭,生長所需要的自然資源是嚴肅而意義深遠的事。夏威夷各民族通過芋頭種植不斷地實踐著對祖先認同,血緣認同感及民族認同。在家庭中或聚會上,他們食用芋頭的過程,無不體現(xiàn)對先祖的緬懷,并以此加強了民族的凝聚力。
直到今天,不僅是芋頭園的主人,而且每一位來訪者,一旦進入芋頭園參觀,主人和來訪者都要表示自己的虔誠,謙恭與友好。表達的方式通常是經過用心的穿著,嚴肅的儀表,并用夏威夷語唱傳統(tǒng)的神歌。歌唱的內容通常是對天地的敬畏,對自然的崇拜以及對家園和親友的熱愛。芋頭園的主人一旦聽到“神歌”聲音傳來,馬上就會明白有客人來訪。他們便會停下勞作,洗凈手腳,穿上傳統(tǒng)的夏威夷布做的服裝,用同樣的神歌回敬來訪者。這樣的對唱者可能是兩人,三四人或者更多。對歌結束后,來訪者才被邀請到芋頭園進行交流。
主賓之間會以相互擁抱的方式致意,如果主客雙方都是男性,那么主客間就可以行“碰鼻禮”。也就是雙方用鼻子相互摩擦,以便通過深呼吸去吸到對方體內的空氣。在夏威夷土著居民看來,鼻子里呼出的空氣比口腔里的空氣更純凈,交換體內的空氣,表示彼此的認同,并以此鑒定對方是否真誠。如果來訪者是首次到達,芋頭園的主人就會熱情地介紹他的芋頭園,介紹芋頭種植及生長情況,其中肯定告訴你,那一株是從makua中的oha長出來的。如果來訪者是熟悉的當?shù)厝?,主人與客人就會一起交流關于芋頭與神的話題等。經過一系列的儀式之后,來訪者便可以與主人一起下到芋頭地里,夏威夷土著民族會手拉手圍成一圈,開始用夏威夷語對天神、地母進行禱告,感謝上天給予的土地、陽光、水等一切恩賜,求眾神保佑。接下來大家還會用黑色的泥漿,抹滿自己的腿部和胳膊。并一道從事除草,種植,收割等田間勞動。勞動的場面熱鬧非凡而富有情趣。芋頭地通常都是在泥水當中,灰黑色的泥巴會沒及膝蓋,富含火山灰的泥土對于人體來說是健康的,其多種礦物對人的身體有利。不僅如此,于天地間種植芋頭,是一件令夏威夷人引以為神圣和自豪的事情。
值得補充說明的是,夏威夷土著居民種植芋頭并不像我們種植水稻那樣,在一年當中按照節(jié)律的持續(xù)循序進行春耕、夏耘、秋收、冬藏。而是在一年中,天天可以種,天天可以收,天天需要鋤草。只要需要食用,隨時都可以收割芋頭。收割的同時,只需要將帶有huli的切塊就地種下,收和種都一并完成。因而在他們家地里和村莊里都找不到倉庫。因為他們的傳統(tǒng)種植辦法就是“藏糧于地”,他們的食物必須是活著健康的芋頭,而不是休眠或死去的芋頭。
三、芋頭的食用也在實踐血緣認同
夏威夷土著居民食用芋頭的主要方法是將芋頭做成芋頭泥。芋頭泥在當?shù)卣Z言中被稱為“poi”。夏威夷土著居民將芋頭的球莖洗凈煮熟,剝去外皮,趁熱搗碎成柔滑的泥狀。芋泥其性質很像中國人吃的糍粑,不過他們不是馬上就吃,而是將芋頭裝入陶器里發(fā)酵,使其出現(xiàn)酸味后再去食用。夏威夷土著居民會在芋頭泥中加入菌種,導致芋頭泥持續(xù)發(fā)酵并發(fā)脹,味道逐漸發(fā)酸。夏威夷人根據(jù)自己的飲食喜好決定發(fā)酵的時間長短,通常3-5天后,即可食用。而發(fā)酵的時間越長,酸味就越重。poi在夏威夷土著居民中普遍食用,是一種備受青睞的主食,同時也隨之產生一系列的包括制作工具、工藝等裝備體系,并因此而構成了芋頭泥文化的一系列標志性特征。
時下,有的媒體正是根據(jù)這一標志性特征,將夏威夷傳統(tǒng)芋頭飲食習慣,理解為一種對抗經濟全球化的文化自覺的“表達”。評論者說:“在全球飲食口味和體驗漸趨一致、人們只能被動消費批量產出的食品之際,自己釀造或腌制食物,制作出展現(xiàn)自我和居住地特色的獨特食品,的確就是對這種經濟模式最有力的對抗、就是向這樣的經濟模式宣布自己獨立!”①①參見中國新聞網:http://www.chinanews.com/hb/2014/06-25/6319868.shtml。
芋頭除了能提供維生素礦物質或其他營養(yǎng)物質,能夠為夏威夷土著居民提供食物外,還有其藥用價值。誠如《夏威夷群島草藥》一文所言:將供藥用的非食用芋頭品種洗凈,把葉柄切斷,從切口流出的液汁外敷于傷口處,據(jù)稱刀傷口就很快愈合。這是因為這種液汁有止血作用[15]。將某些藥用芋頭的品種的塊莖與其他藥配伍,可以治療便秘。此外有人證明,芋頭泥可以作為過敏兒童的輔食。還有的研究表明芋頭泥,可能同時具有抗腫瘤和激活免疫力的作用。②②參見夏威夷大學官方網站:https://manoa.hawaii.edu/hshk/ka-papa-loi-o-kanewai/history/。 夏威夷土著居民之所以認定某些芋頭有藥用價值也不是空穴來風,而是他們傳統(tǒng)文化邏輯推演的必然結果。其間紐帶就在于人的生命和芋頭生命是同根所出,因而芋頭自我療傷時流出的汁液,對人治療刀傷也就具有同樣的功效。芋頭生長中可以抵御各種干擾,那么對外界抵抗力強的芋頭品種,當然可以治療小孩的過敏病癥。芋頭不會長腫瘤,那么和同根所屬人類吃了芋頭泥,也就不懼怕了腫瘤病患了。更值得注意的是,這樣的認識和理解,還會不脛而走,被出生于夏威夷的大學師生帶到現(xiàn)代化的校園中去。
夏威夷大學馬諾阿主校區(qū)校園內的學生中心,設立著一幅巨大的壁畫,上面畫著一位大叔(Uncle Harre)與孩子們一起種植芋頭的情景。夏威夷大學對于夏威夷文化保護和傳承相當重視,在校園內的檀香山多爾街(Dole Street)的馬諾阿(Manoa)小溪旁開辟有一座芋頭種植園,面積為3英畝左右。種植園名叫Kapapa Loi,詞語中Loi就是“河流邊的泥潭”的意思。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土著夏威夷人或者認同夏威夷文化及傳說故事的人,都可以通過預約來到這片學生種植園,觀摩甚至參與芋頭田間勞作。芋頭種植園每年接待的來訪者多達到3000人。這里是芋頭種植實地體驗、可持續(xù)的科學研究、傳統(tǒng)文化活動的平臺。為了保護芋頭品種的多樣性,芋頭種植園輪種多種芋頭。芋頭種植園里有一個傳統(tǒng)的人字形草棚,木質框架結構,干椰葉覆蓋,是供人們舉行相關儀式及聚會的地方。這樣的學生活動平臺在高校之所以得以傳承。其原因全在于土著夏威夷師生一直相信只有和芋頭種植和食用相生相伴,自己才能求得心理和身體的健康。這正是雖然他們進了現(xiàn)代化大學,但卻始終不忘記自己血緣由來的實踐表達,也是他們傳統(tǒng)文化的邏輯推演的生動寫照。
四、夏威夷民族認同的當代表達
總體而言,夏威夷芋頭產量由于各種歷史原因而總體呈下降趨勢。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有如下幾個主要方面:首先,夏威夷土著居民人口的減少。1778-1779年,庫克船長帶領他的船隊來到夏威夷群島。他們的到來也帶來了疾病,純凈環(huán)境下的夏威夷土著居民,對瘧疾等疾病缺乏免疫能力。由于染上這類疾病導致人口的大量死亡,因而人口數(shù)量急劇減少,從1778年的約30萬人減少到了1900年僅存的 3萬人。這些疾病不僅讓普通的島民深受其害,甚至連王室成員也不能幸免。人口的減少,直接導致了芋頭種植規(guī)模的萎縮。其次,市場干預下經濟作物種植面積的擴張,擠占了種植芋頭的土地資源。大米、甘蔗等作物引入夏威夷后,對芋頭形成了巨大的沖擊,人力和資本的投入,紛紛向經濟作物偏移,導致芋頭失去社會力量的支持。1900年,夏威夷芋頭種植面積約為1280英畝,①①參閱Hawai‘i Agricultural Statistics Service. Spreadsheet of historical data on taro production. Hawai‘i Department of Agriculture, Honolulu。 到了1941年僅存920英畝[16]。相比之下,1907年的大米種植面積卻達10000英畝[17]。再次,由于全球市場及工業(yè)化的發(fā)展,導致夏威夷群島生態(tài)環(huán)境受到嚴重損害。其中的一個問題就是一些會傳染給芋頭的農作物病害,通過外來作物的引進和人口流動而被帶到夏威夷,從而使得這里芋頭難以抑制該類病害。盡管植物學家做了大量研究,最終還是沒有根治此類病害,因此影響到芋頭的種植規(guī)模。最后,外來資本的介入與經濟模式的轉變,加上政治統(tǒng)治的強化,特別是美國軍事設施的興建,最終都使得夏威夷外來人口的劇增,食物結構發(fā)生了逆轉,芋頭等傳統(tǒng)作物被排擠到邊緣化地步,夏威夷的芋頭種植業(yè)至此步入了日趨衰敗的困境[12]。
芋頭在夏威夷的生存危機引起了夏威夷土著居民的極大恐慌,強烈反感和高度重視。他們將芋頭的命運其與自身民族的命運聯(lián)系起來,并向他們心目中的外來者發(fā)起反抗。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隨著全球各地殖民地的紛紛獨立,夏威夷土著居民的文化認同與民族認同也隨之被激活。對神的信仰等陸續(xù)在夏威夷土著居民的語言、音樂、舞蹈之中次第復蘇。文化與民族認同的復蘇,最終都發(fā)展為對美國聯(lián)邦政府的疏離。
夏威夷土著居民最現(xiàn)實的訴求,突出表現(xiàn)為對爭取夏威夷土地資源回歸的抗爭。1970年,美國為了建立度假村而驅逐了夏威夷島上Kalama峽谷的土著居民。夏威夷的土地抗爭運動,自此拉開了新的序幕?;厥胀恋氐睦顺?,后來逐步擴大到希望收回美國在夏威夷所建軍事基地的土地產權。當?shù)鼐用窕厥胀恋氐睦碛墒智宄?,那就是美軍軍事基地的演習破壞了生態(tài)系統(tǒng),而且美軍的存在和軍事基地的運行污染海洋環(huán)境及島上環(huán)境。2015年6月,上百位夏威夷土著居民聚集在夏威夷希羅島的Mauna Kea,抗議并阻止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光學天文望遠鏡的建設施工。夏威夷土著居民認為天文臺的選址正好位于他們心目中幾位神靈的居住地,因此望遠鏡工程侵犯了當?shù)氐纳耢`。為此,他們穿著傳統(tǒng)的夏威夷土布服裝,唱著當?shù)氐纳窀?,舉行祈禱儀式,戴著鮮花做成的花環(huán),阻止施工車輛正常運行,甚至連夜晚,都搭上帳篷守夜。
夏威夷土著居民由芋頭引發(fā)的民族認同,以及由此而衍生出來的政治行動。從表面上看,不免讓世人發(fā)出這樣的誤判:夏威夷既然是美國的一個州,這些土著居民地所做所為,顯然違背了美國聯(lián)邦法律,其遭到來自聯(lián)邦政府抵制,外人也就無話可說。但問題在于,這其間關系到一系列跨文化背景下的法律適用問題,還涉及到極為敏感的文化意識問題,既然如此,美國聯(lián)邦政府法令是否適用于這些居民就值得做出學理性剖析了。
在一個多世紀的歷史進程中,夏威夷群島先是西班牙的殖民地。美國在美西戰(zhàn)爭中打敗了西班牙,接管了西班牙在太平洋沿岸所有的殖民地。如果按照當時的主流與政治意識,美國聯(lián)邦政府的身份就是不折不扣的新殖民地“宗主國”。然而,當時聯(lián)邦參眾兩院,最終否定了自己是新殖民地宗主國的這一法理定位。明確宣稱美國聯(lián)邦法不適用于這些殖民地,美國聯(lián)邦政府只是“托管”這些地區(qū)而已。同時,在美西戰(zhàn)爭之前,美國總統(tǒng)門羅公開推行“門羅主義”,宣稱“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不是歐洲人的美洲”。值得鄭重指出的是,所謂的“門羅主義”是針對美洲國家政治層面而提出的政治主張。因而當夏威夷沒有成為獨立國家之前,“門羅主義”同樣不適用于夏威夷,更何況夏威夷本身并不位于美洲,而是與亞洲國家關系更為密切,其國王甚至派人朝貢過中國,因此“門羅主義”更無法適用于夏威夷群島。于是諸如此類對夏威夷群島而言的法理爭辯,進行了幾十年。其后,世界范圍內爆發(fā)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并于戰(zhàn)后正式建立了聯(lián)合國。聯(lián)合國本身就是超越國家跨越民族的協(xié)調機構,因而聯(lián)合國的相關決議從法理意義而言,也就適用于美國如何處理夏威夷的關系了。
1946年,聯(lián)合國將夏威夷列入了非自治領地范圍。根據(jù)這一條款美國負有責任負責引導夏威夷逐漸實現(xiàn)其獨立。值得注意的是,聯(lián)合國授權美國引導夏威夷獨立,而不是批準美國聯(lián)邦政府兼并,而使其成為自己的一個州。然而1959年,美國在夏威夷舉行全民公決之后,宣布夏威夷作為美國第50個州加入美國聯(lián)邦。這樣的結果明顯違背聯(lián)合國授權。因而美國這一做法純屬赤裸裸的占領與被占領的關系。而夏威夷的土著居民也是從這樣的法理出發(fā),認定美國聯(lián)邦政府是一種非法軍事占領,他們致力于恢復獨立的民族分離運動也就不難理解了。
長期以來,夏威夷土著居民與美國的土地抗爭從未消減,相反愈演愈烈。夏威夷土著居民強烈要求保留土地,用于他們傳統(tǒng)的芋頭種植農業(yè),這些意愿表達以及運動是符合落實聯(lián)合國的決議的,它們逐步演變成了民族自決的獨立運動。1993年,超過10000名夏威夷土著居民在檀香山聚集,大規(guī)??棺h夏威夷王國被兼并的慘痛歷史事件,并正式要求實現(xiàn)真正的獨立。恰好就在此前1年,美國主宰的北大西洋公約集團,動用了各式各樣的非法手段,顛覆前蘇聯(lián)和南斯拉夫,肢解捷克斯洛伐克,引發(fā)世界范圍內的非議。迫于國際輿論的壓力,1993年,經美國參眾兩院投票通過授權克林頓總統(tǒng)簽署“道歉法案”。該法案宣布由美國總統(tǒng)代表美國人民,為1893年美國政府非法軍事侵略夏威夷王國正式道歉。據(jù)此,各種相關的民族認同行動的性質就發(fā)生了根本性的改變:不是夏威夷土著居民鬧分離而是要美國政府為歷史上的非法侵略行為承擔責任,落實聯(lián)合國決議,引導夏威夷實現(xiàn)真正獨立。
五、小結
誠如斯圖爾德所言,夏威夷土著居民有著獨特的歷史并曾經擁有過自己的獨立王國,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他們已高度適應于所處的自然與生態(tài)系統(tǒng)并建構出其完備知識和技術體系。芋頭種植則是其標志性的文化事項而已。與此同時,夏威夷也與包括中國在內的周邊民族一樣,建構了嚴密而有效的族際社會網絡,這維護了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與傳播,實現(xiàn)了文化有序有節(jié)的共享。因此,要真正認識和理解夏威夷土著居民的民族認同及其衍生出來的政治行動,也應按照斯圖爾德的主張,將夏威夷的文化生態(tài)共同體作為一個基本單元去展開學術分析,方能做出符合學理的正確評價。就此意義而言,夏威夷土著居民對芋頭種植和利用的成就,正是其文化變遷的必然結果。由此而引發(fā)的政治紛爭,也就成為了可預料的事情。此前的研究,由于是按不同學科分別展開而形成的結論,其適用的時間和空間范圍因學理體系不同而互有區(qū)別。在這一問題上,生態(tài)民族學與其他學科相比,它的長處在于其學科的定位和形成的結論是在長時段、大尺度范圍內都可以生效,因而可以從芋頭種植出發(fā),清晰透視夏威夷的歷史,透視當代國際關系的問題。生態(tài)民族學具有更遠的視角,更有助于澄清歷史積淀下來的是非曲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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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羅康智]
Taro Planting and Hawaiian Ethnic Identity
ZHANG Yong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Jishou University, Jishou, Hunan, 416000, China)
Abstract: Taro is the staple food of indigenous Hawaiian. Practice of its traditional planting and consumption best reflect native Hawaiian knowledge and belief. Thus taro as a material object carries and delivers indigenous Hawaiian ethnic identity, which is discrepant with assimilation by federal government of the United States. Confrontingthe overthrow of Hawaiian Kingdom and occupation by the United States, indigenous Hawaiian insist in strong self-determination by practicing traditions like taro planting and consumption. Therefore, research on taro in contemporary Hawaii providesperspective of how indigenous Hawaiian deviating from state identity of the United States.
Key words: taro planting; ethnic identity; Hawai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