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川端康成
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文學(xué)界“泰斗級”人物,新感覺派作家,著名小說家。1968年以《雪國》《古都》《千只鶴》三部代表作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成為第三位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亞洲人。他一生創(chuàng)作小說100多篇,中短篇多于長篇。川端康成善于用意識流寫法展示人物內(nèi)心世界。作品富抒情性,追求人生升華的美,并深受佛教思想和虛無主義影響。
在溫泉客棧聽按摩女談藝妓的身世,那是太平常了。惟其平常,反而出乎意料。駒子為了未婚夫出來當(dāng)藝妓,本也是平凡無奇的事,但島村總覺得難以相信。那也許是與道德觀念互相抵觸的緣故吧。
他本想進(jìn)一步深入探聽這件事,可是按摩女卻不言語了。
駒子是她師傅兒子的未婚妻,葉子是他的新情人,而他又快要病故,于是島村的腦海里又泛出“徒勞”這兩個字來。駒子恪守婚約也罷,甚至賣身讓他療養(yǎng)也罷,這一切不是徒勞又是什么呢?
島村心想:要是見到駒子,就劈頭給她一句"徒勞"。然而,對島村來說,恰恰相反,他總覺得她的存在非常純真。
島村默默尋思:這種虛偽的麻木不仁是危險的,它是一種寡廉鮮恥的表現(xiàn)。在按摩女回去以后,他就隨便躺下了。他覺得一股涼意悄悄地爬上了心頭,這才發(fā)現(xiàn)窗戶仍舊打開著。
山溝天黑得早,黃昏已經(jīng)冷瑟瑟地降臨了。暮色蒼茫,從那還在夕暉晚照下覆蓋著皚皚白雪的遠(yuǎn)方群山那邊,悄悄地迅速迫近了。
轉(zhuǎn)眼間,由于各山遠(yuǎn)近高低不同,加深了山巒皺襞不同層次的影子。只有山巔還殘留著淡淡的余暉,在頂峰的積雪上抹上一片霞光。
點綴在村子的河邊、滑雪場、神社各處的杉林,黑壓壓地浮現(xiàn)出來了。
島村正陷在虛無縹緲之中,駒子走了進(jìn)來,就像帶來了熱和光。
據(jù)駒子說,迎接滑雪客人的籌備會將在這家客棧里舉行,她是應(yīng)召在會后舉行的宴會上陪客的。她把腳伸進(jìn)了被爐,冷不防地來回?fù)崦u村的臉頰。
“奇怪,今晚你的臉真白啊?!?/p>
然后,她一把抓住了他松軟的肌肉,仿佛要揉碎它似的,又說:
“你真傻啊!”
她已經(jīng)有點醉意。散席后,她一進(jìn)來就嚷道:
“不管了,再也不管了。頭痛,頭痛!啊,苦惱,苦惱!”
在梳妝臺前一倒下,她臉上立即露出一副令人覺得可笑的醉態(tài)。
“我想喝水,給我一杯水!”
駒子雙手捂住臉,也顧不得把發(fā)髻散開,仰臉就躺下了。不一會兒,又坐起來,用冷霜除去了,臉頰便露出兩片緋紅,連自己也高興得笑個不停。說也奇怪,這次酒醒得很快。她感到有點冷似地顫抖著肩膀。
然后,她輕聲地開始談起八月份因為神經(jīng)衰弱,已經(jīng)賦閑了整整一個月的事。
“我擔(dān)心會發(fā)瘋。不知為什么,我一味苦思冥想,然而還是想不通,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真可怕啊。一會兒也睡不著,只有出去赴宴時,身體才好受一點。我做過各種各樣的夢。連飯也不能好好吃。在大熱天里,把針截在鋪席上,戳了又拔,拔了又戳,沒完沒了的?!?/p>
“是哪個月份出來當(dāng)藝妓的?”
“六月。不然,說不定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浜松去了。”
“成親去?”
駒子點點頭。她說,浜松那個男人死皮賴臉地纏住要她同他結(jié)婚,可她怎么也不喜歡他,真為難啊。
“既然不喜歡,又有什么好為難的呢?”
“不能那么說啊?!?/p>
“結(jié)婚還有那樣的魅力嗎?”
“真討厭!不是這樣嘛。我這個人不把日常生活安排得妥妥貼貼,是安不下心來的。”
“唔。”
“你這個人太隨便了?!?/p>
“可是,你同那個浜松的男人是不是有什么關(guān)系?”
“要是有,就用不著為難了?!瘪x子斷然地說?!安贿^他說,只要我在這個地方,就不許我跟別人結(jié)婚,不然就不擇手段地加以破壞。”
“離浜松那么遠(yuǎn),你還擔(dān)心這個?”
駒子沉默了一會兒,身體暖和了,安詳?shù)靥闪讼聛?。突然無意中說出一句:
“那時我還以為懷孕了呢。嘻嘻,現(xiàn)在想起來多可笑啊。嘻嘻嘻嘻?!?/p>
她嫣然一笑,突然把身子蜷縮起來,像孩子似地用兩只手攥住島村的衣領(lǐng)。
她那合上的濃密睫毛,看起來好像是半睜著的黑眸子。
翌日凌晨,島村醒來,駒子已經(jīng)一只胳膊搭在火盆上,在一本舊雜志背后亂涂亂畫開了。
“哦,我回不去啦。女傭來添過火了,多難為情呀。嚇得我趕緊起來,太陽都已經(jīng)曬到紙拉門上了。大概是昨晚喝醉之后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幾點啦?”
“已經(jīng)八點了。”
“洗個溫泉澡吧?”島村站了起來。
“不,在走廊上會碰到別人的?!彼孟裢耆兂闪艘粋€嫻靜的淑女。待島村從浴池回來時,她已經(jīng)巧妙地在頭上裹上手巾,勤快地打掃起房間來。
她神經(jīng)質(zhì)地連桌腿、火盆邊都擦到了,扒爐灰的動作非常熟練。
島村把腿伸進(jìn)被爐里,就這樣無所事事地抽著煙。煙灰掉落下來,駒子就悄悄地用手絹揩凈,并給他拿來了一個煙灰缸。島村報以開心的笑。駒子也笑了起來。
“你要是成了家,你丈夫準(zhǔn)會老挨你罵?!?/p>
“有什么好罵的。人家常常取笑我,說我連要洗的衣服也疊得整整齊齊的,大概是天性吧。”
“有人說,只要看看衣柜里的東西,就曉得這個女子的性格了?!?/p>
屋里充滿陽光,暖融融的。兩人在吃著早餐。
“大好天?。≡琰c回去練練琴就好了。在這樣的日子里,音色也會不同的?!?/p>
駒子仰頭望了望晴朗的天空。
遠(yuǎn)處的重山疊巒迷迷蒙蒙地罩上了一層柔和的乳白色。
島村想起按摩女的話就說,在這里練也行。駒子聽后,站起來往家里掛電話,叫家里人把長歌(長歌是一種伴三弦、笛子演唱的歌曲,常與歌舞伎、舞蹈等配合演出。)的本子連同替換的衣裳一起拿來。
白天見過的那家也會有電話吧?島村一想到這個,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葉子的眼睛來了。
“那位姑娘會給你送來吧?”
“也許會吧?!?/p>
“聽說你同那家少爺訂了婚?”
“哎喲,什么時候聽到的?”
“昨天?!?/p>
“你這個人真奇怪,聽到就是聽到嘛,為什么昨天不說呢?”
但是,這回不像昨兒白天,駒子淡淡地笑了。
“除非是瞧不起你,不然就很難開口?!?/p>
“胡扯!東京人凈愛撒謊,討厭!”
“瞧你,我一說,你就把話兒岔開了?!?/p>
“誰把話兒岔開了?那么,你把它當(dāng)真的啦?”
“當(dāng)真的了。”
“又撒謊了。你明明不會把它當(dāng)真,卻……”
“當(dāng)然,我覺得有點不能理解??墒怯腥苏f,你是為未婚夫賺點療養(yǎng)費才去當(dāng)藝妓的?”
“真討厭,簡直就像新派劇了。什么我們訂了婚,那是瞎說!有好多人是這樣認(rèn)為的哩。我不是為誰才去當(dāng)藝妓,可是該幫忙的還是要幫忙嘛。”
“你說話盡繞彎子。”
“我明說吧,師傅也許想過要讓少爺同我成婚??梢彩切南攵?,嘴里從來也沒有提過。師傅這種心思,少爺和我也都有點意識到了。然而我們兩人并沒有別的什么。就是這個樣子。”
“真是青梅竹馬?。 ?/p>
“嗯。不過,我們是分開生活的呀。我被賣到東京時,只有他一個人來給我送行。我最早的一本日記開頭就記著這件事?!?/p>
“你們兩人要是在那個港市呆下去,也許現(xiàn)在就在一起生活了吧?!?/p>
“我想不會有這種事。”
“是嗎?”
“還是不要為別人的事操心好。他已經(jīng)是快死的人了?!?/p>
“但是,在外面過夜總不好吧?!?/p>
“瞧你,說這種話多不好啊。我愛怎樣就怎樣,快死的人啦,還能管得著嗎?”
島村無言以對。
然而,駒子還是一句也不提葉子的事。為什么呢?
另外,就說葉子吧,她就連在火車上也像年輕母親那樣忘我地照拂這個男人,把他護(hù)送回來;今早她又給同這個男人有著微妙關(guān)系的駒子送替換衣裳來,她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島村不愧是島村,他又陷入了遐思。
“駒姐,駒姐?!边@時,傳來了那位葉子低沉、清徹而優(yōu)美的喊聲。
“嗯,辛苦啦?!瘪x子站起來走到隔壁三鋪席大的房間里?!叭~子你來了。哎喲,全都拿來了,這有多重啊?!?/p>
葉子沒有言聲就走回去了。
駒子用手指撥斷了第三根弦,換上新弦后把音試調(diào)好了。此時,島村已聽出它的音色十分清越。但打開放在被爐上鼓鼓囊囊的包袱一看,里面除了普通的舊樂譜以外,還有二十來冊杵家彌七的《文化三弦譜》。島村感到意外,拿在手里說:
“就靠這些玩意兒練習(xí)?”
“可不是,這兒沒有師傅。沒法子啊。”
“家里不是有個師傅嗎?”
“中風(fēng)啦?!?/p>
“就是中風(fēng)了,還可以動嘴嘛?!?/p>
“說話也不清楚了。不過,舞蹈嘛,他還可以用尚能動的左手給你矯正,可三弦琴聽起來令人心煩?!?/p>
“你怎么知道的?”
“當(dāng)然知道啰?!?/p>
“良家女子倒不算什么,藝妓在這偏遠(yuǎn)的山溝里還能這樣認(rèn)真練習(xí),樂譜店的老板知道了也會高興的吧?!?/p>
“陪酒時主要是跳舞,后來讓我去東京學(xué)習(xí),也是學(xué)的舞蹈。三弦琴只模模糊糊記得一點兒,忘了也沒人給指點,就靠樂譜啦。”
“歌謠呢?”
“歌謠嘛,是在練舞時聽熟的,算是勉強湊合吧。可是新歌大多是從廣播里學(xué)來的,也不知行不行。其中還摻進(jìn)了自己的唱法,一定很可笑吧。而且在熟人面前唱不出口哩。要不是熟人,還能放開嗓門唱唱。”她說著有點羞羞答答,擺好架勢,好像在說“來吧”,就等著對方點歌,直勾勾地盯住島村的臉。
島村突然被她的氣勢壓倒了。
他在東京鬧市區(qū)長大,對歌舞伎和日本舞自幼耳濡目染,暗記了一些長歌的歌詞,自然就聽會了。他自己沒有學(xué)過。提起長歌,立即聯(lián)想到舞蹈的舞臺,而不是藝妓的筵席。
“真討厭,你這個客人,真叫人不自然?!瘪x子輕輕地咬著下嘴唇,把三弦琴放在膝上,一本正經(jīng)地打開練習(xí)譜,簡直判若兩人了。
“這個秋天就是看著譜子練習(xí)的?!?/p>
這是《勸進(jìn)帳》的曲子。
突然間,島村臉頰起了雞皮疙瘩,一股冷意直透肺腑。在他那空空如也的腦子里充滿了三弦琴的音響。與其說他是全然感到意外,不如說是完全被征服了。他被虔誠的心所打動,被悔恨的思緒所洗刷了。他感到自己已經(jīng)沒有力氣,只好愉快地投身到駒子那藝術(shù)魅力的激流之中,任憑它漂浮、沖激。
一個十九二十歲的鄉(xiāng)村藝妓,理應(yīng)是不會彈出一手好三弦琴的。她雖只是在宴席上彈彈,可彈得簡直跟在舞臺上的一樣!島村心想:這大概只不過是自己對山巒的一種感傷罷了。駒子時而故意只念念歌詞,時而說這兒太慢那兒又麻煩,就跳了過去??墒撬凉u漸地像著了迷了,聲音又高亢起來。這彈撥的弦音要飄蕩到什么地方去呢?島村有點驚呆了,給自己壯膽似地曲著雙臂,把頭枕在上面躺了下來。
《勸進(jìn)帳》曲終之后,島村這才松了一口氣,心想:唉,這個女人在迷戀著我呢。這又是多么可悲啊。
“這樣的日子里連音色都不一樣??!”駒子仰頭望了望雪后的晴空,只說了這么一句。的確,那是由于天氣不同。要是沒有劇場的墻壁,沒有聽眾,也沒有都市的塵埃,琴聲就會透過冬日澄澈的晨空,暢通無阻地響澈遠(yuǎn)方積雪的群山。
雖然她自己并不自覺,但她總是以大自然的峽谷作為自己的聽眾,孤獨地練習(xí)彈奏。久而久之,她的彈撥自然就有力量。這種孤獨驅(qū)散了哀愁,蘊含著一種豪放的意志。雖說多少有點基礎(chǔ),但獨自依靠譜子來練習(xí)復(fù)雜的曲子,甚至離開譜子還能彈撥自如,這無疑需要有堅強的意志和不懈的努力。
在島村看來,駒子這種生活可以說是徒勞無益的,也可以說是對未來憧憬的悲嘆。不過這種生活也許對她本身是有價值的,所以她才能彈出鏗鏘有力的琴聲。
島村靠耳朵分辨不出她那纖纖素手的靈巧功夫,所以僅從弦音里理解她的感情。但對駒子來說,他恐怕是最好的聽眾了。
開始彈奏第三曲《都鳥》的時候,多半是由于這首曲子優(yōu)美柔和,島村臉上起的雞皮疙瘩開始消失了,他變得溫情而平和,呆呆地凝視著駒子。這么一來,他深深感到有著一種親切的感情。
玲瓏而懸直的鼻梁,雖顯得有點單薄,但雙頰緋紅,很有朝氣,仿佛在竊竊私語:我在這里呢。那兩片美麗而又紅潤的嘴唇微微閉上時,上面好像閃爍著紅光,顯得格外潤澤。那櫻桃小口縱然隨著歌唱而張大,可是很快又合上,可愛極了,就如同她的身體所具有的魅力一樣。在微彎的眉毛下,那雙外眼梢既不翹起,也不垂下,簡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眼睛,如今滴溜溜的,帶著幾分稚氣。她沒有施妝,都市的藝妓生活卻給她留下慘白的膚色,而今天又滲入了山野的色彩,嬌嫩得好像新剝開的百合花或是洋蔥頭的球根;連脖頸也微微泛起了淡紅,顯得格外潔凈無暇。
她坐姿端正,與平常不同,看起來像個少女。
最后她說,現(xiàn)在再彈奏一曲,于是看著譜子,彈起了《新曲浦島》。彈完之后,她把撥子夾在琴弦上,姿勢也就隨便了。
她突然變得百媚千嬌,十分迷人。
島村簡直不知該說什么。駒子更沒有在意島村的批評,樂呵呵地露出一副天真的樣子。
“這里的藝妓彈三弦,你光聽琴聲,能分辨出是誰彈的嗎?”
“當(dāng)然能分辨出來,還不到二十人嘛。彈《都都逸》就更好分辨了,因為它最能表現(xiàn)出每個人的風(fēng)格來?!?/p>
于是她就地挪了挪跪坐著的右腿,又拿起三弦琴放在腿肚子上,把腰扭向左邊,向右傾斜著身子,望著三弦琴把說:“小時候就是這樣練習(xí)的?!?/p>
“黑……發(fā)……的……”
她一邊稚氣地唱著,一邊“叮鈴鈴叮鈴鈴”地彈奏起來。
“你最初就是學(xué)唱《黑發(fā)》的嗎?”
“哦哦?!瘪x子像小時候那樣搖了搖頭。
打這以后,即使過夜,駒子也不再堅持在天亮之前趕回去了。
“駒姐?!睆淖呃冗h(yuǎn)處響起了提高尾音的喊聲。駒子把客棧的小女孩抱進(jìn)被爐里,一心陪著小女孩玩,直到快晌午,才帶著這三歲的小女孩去洗澡。
洗完澡,她一邊給小女孩梳頭,一邊說:
“這孩子一看見藝妓,就提高尾音喊駒姐駒姐的。無論是看照片還是圖片,凡有梳日本發(fā)髻的,她就認(rèn)為是‘駒姐。我很喜歡孩子,因此很懂得孩子的心理,我說:‘小君,到駒子姐家里去玩好嗎?”
駒子說罷,站起身子,走到走廊,又悠閑地坐在藤椅上。
“東京人都是急性子,瞧,已經(jīng)開始滑雪啦?!?/p>
這個房間座落在高處的一角,可以望見山腳下的滑雪場。
島村也從被爐里回過頭來看了看,只見斜坡上的積雪花花搭搭的,五六個身穿黑色滑雪服的人在山麓那頭的旱地里滑著。那邊的梯田田埂還沒被雪覆蓋,而且坡度也不大,實在是沒意思。
“好像是學(xué)生哩。今天是星期天吧?這樣滑法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他們滑雪的姿勢多優(yōu)美??!”駒子自言自語地說,“據(jù)說藝妓要是在滑雪場上向客人打招呼,客人就會吃驚地說‘哦,是你呀!因為滑雪把皮膚曬黑了,都認(rèn)不出來了。而晚上又總是經(jīng)過化妝的?!?/p>
“也是穿滑雪服嗎?”
“是穿雪褲。啊,真討厭,真討厭!在宴席上才見面,他們就說:‘那么明年在滑雪場上見吧。今年不滑算了,再見。喂,小君,走吧!今晚要下雪哩。下雪前的頭晚特別冷?!?/p>
駒子起身走了以后,島村坐在她坐過的藤椅上,望著駒子牽著小君的手,從滑雪場盡頭的坡道走回去。
云霧繚繞,背陰的山巒和朝陽的山巒重疊在一起,向陽和背陽不斷地變換著,現(xiàn)出一派蒼涼的景象。過不多久,滑雪場也忽然昏沉下來了。把視線投向窗下,只見枯萎了的菊花籬笆上,掛著凍結(jié)了的霜柱。屋頂?shù)娜谘瑥穆渌艿温湎聛?,聲音不絕于耳。
這天晚上沒有下雪,落了一陣冰雹后,又下起雨來了。
回去的前一晚,明月皎潔,天氣冷颼颼的。島村再次把駒子喚來,雖然已快到十一點了,駒子還說要去散步,怎么勸說也不聽。她帶著幾分粗暴,將他從被爐里拖起來,硬要把他拽出去。
馬路已經(jīng)結(jié)冰。村子在寒冷的天空底下靜靜地沉睡著。駒子撩起衣服下擺塞在腰帶里。月兒皎潔得如同一把放在晶瑩的冰塊上的刀。
“一直走到車站吧?!?/p>
“你瘋了,來回足有一里地呀?!?/p>
“你快要回東京了,我要去看看車站。”
島村從肩頭一直到大腿都凍僵了。
回到房間,駒子無精打采,把兩只胳膊深深地伸進(jìn)被爐里,跟往常不同,連澡也不洗了。
蓋在被爐上的被子原封不動。也就是說,將另一床被子搭在它的上面。褥子一直鋪到被爐邊。只鋪了一個睡鋪。駒子在被爐邊烤火,低下頭來,一聲不響。
“怎么啦?”
“我要回去了?!?/p>
“盡說傻話?!?/p>
“行了,你睡吧。我就這樣?!?/p>
“為什么要回去呢?”
“不回去了,就在這里等到天亮。”
“沒意思。不要鬧別扭了?!?/p>
“誰鬧別扭了?我才不鬧別扭呢。”
“那么……”
“哎,人家難受著呢?!?/p>
“哦,原來是這么回事。沒什么關(guān)系嘛?!睄u村笑了,“又不把你怎么樣?!?/p>
“討厭!”
“你也真傻,還那么亂跑一氣。”
“我要回去啦?!?/p>
“何必回去呢?!?/p>
“心里難過。哦,你還是回東京去吧。我心里真難過啊。”駒子悄悄地把臉伏在被爐上。
所謂“難過”,可能是擔(dān)心跟旅客的關(guān)系陷得更深吧?或是在這種時候她極力控制自己郁郁不樂的心情而說的?她對自己的感情竟發(fā)展到這個地步了嗎?島村沉思了好一陣子。
“你回東京去吧。”
“我本來準(zhǔn)備明兒就回去?!?/p>
“喲,為什么要回去呢?”駒子若有所悟似地?fù)P起臉來說。
“就是呆下去,我也幫不上你什么忙呀?!?/p>
她羞答答地望著島村,忽然帶著激昂的語調(diào)說:“你就是這點不好,你就是這點不好!”
駒子焦急地站起來,冷不防地?fù)ёu村的脖子,她簡直方寸已亂,順嘴說了一句:“你不該說這種話呀。起來,叫你起來嘛。”說著她自己卻躺了下來,狂熱得不能自已了。
過了片刻,她睜開了溫柔而濕潤的眼睛:“真的,你明天就回去吧?!彼届o地說過之后,撿起了脫落的發(fā)絲。
島村決定第二天下午三點動身。正在換裝的時候,客棧掌柜悄悄地把駒子叫到走廊上。島村聽到駒子回答說:“是啊,你就算十一個鐘頭好了。”大概是掌柜認(rèn)為算十六七個小時太長了。
一看帳單,才曉得一切均按時間計算:早晨五點以前走的,算到五點;第二天十二點以前走的,就算到十二點。
駒子在大衣外面圍上一條白圍巾,把島村一直送到車站。
島村為了打發(fā)時間,去買了些木天蓼醬菜和香蘑罐頭一類土特產(chǎn),還富余二十分鐘,便走到站前稍高的廣場上散步,一邊眺望著周圍的景色,一邊想道:“這是布滿雪山的狹窄地帶?。 ?/p>
駒子濃密的黑發(fā)在陰暗山谷的寂靜中,反而顯得更加凄愴了。
在這條河流下游的山腰,不知怎地,有個地方投下了一束淡淡的陽光。
“我來了之后,雪不是融化得差不多了嗎?”
“可是,只要一連下兩天雪,馬上就積上六尺厚。倘使連著下,那邊電線桿的燈也要埋在雪里啰。若是我一邊走一邊想你什么的,沒準(zhǔn)會把頭碰在電線桿上受傷呢?!?/p>
“能積那么厚嗎?”
“聽說前面那條街的中學(xué),學(xué)生們在下大雪的時候,一大早就裸著身子從宿舍二樓的窗口跳到雪地里。身體一下子完全沒進(jìn)雪中,看不見了。他們像游泳似地在雪中劃著走。喏,那邊也停著一輛掃雪車呢?!?/p>
“我倒是想來賞雪的,可正月里客棧會很擠吧?火車會不會被雪崩埋掉呢?”
“你這個人多悠閑自在,凈是這樣打發(fā)日子嗎?”駒子望著島村的臉說,“為什么你不留胡子呢?”
“唔,想留來著?!睄u村一邊撫摸剛剃過胡須的青色胡茬,一邊思忖著:在自己的嘴角上掠過一道漂亮的皺紋,使平和的臉顯得更加雋秀英俊,說不定駒子正是看中了這一點?
“你真是,一除去脂粉,你的臉看上去就像用剃刀刮過一樣?!?/p>
“烏鴉叫得討厭,也不知是在哪兒叫的。真冷??!”
駒子望了望天空,把兩只手交叉在胸前,抱住了雙臂。
“去候車室烤烤火吧?!?/p>
這時候,穿著雪褲的葉子打由小街拐到火車站的大路上,急匆匆地跑了過來。
“啊,駒姐,行男哥他……駒姐!”葉子喘著粗氣,好像小孩子要躲避可怕的東西而摟住母親一般,抓住了駒子的雙肩:“快回去!情況不好了??欤 ?/p>
駒子忍受著肩頭的疼痛,閉上了眼睛,臉色刷地變白了。但是想不到她斷然搖頭說:
“我在送客人,我不能回去。”
島村吃驚地說:
“還送什么呢,這就行啦。”
“不行!我不知道你還來不來?!?/p>
“會來的,會來的?!?/p>
葉子什么也沒聽見似的,焦急地拉住駒子說:
“剛才給客棧掛電話,說你到了車站,我就趕來了。行男哥在找你吶。”
駒子一動不動地忍耐著,突然把她甩開,說:
“不!”
這時候,駒子踉踉蹌蹌地走了兩三步,就哇哇地想要嘔吐,但什么也沒吐出來,眼睛濕潤,臉上起了雞皮疙瘩。
葉子緊張起來,木呆呆地望著駒子。但是,由于那副表情過分認(rèn)真,不知是怒是驚,還是悲傷!像假面具一樣,顯得非常單純。
她掉過臉來,冷不防抓住島村的手,一味提高嗓門連求帶逼地說:
“哦,對不起,請你讓她回去吧,讓她回去吧!”
“好,我叫她回去!”島村大聲說,“快回去吧!傻瓜?!?/p>
“有你說的嗎!”駒子一邊對島村說,一邊把葉子從島村身邊推開。
島村正想舉手指指站前那輛汽車,可是被葉子用力抓過的手指,有點麻木了。
“我馬上讓她乘那輛車子回去,你先走一步好嗎?在這里,這樣不好,人家會瞧見的呀!”
葉子連連點頭:“快點呀,快點呀!”她說著轉(zhuǎn)身就跑,快得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目送著葉子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島村的心頭掠過了這種場合不應(yīng)有的疑團(tuán):那位姑娘的表情為什么總是那么認(rèn)真呢?
葉子近乎悲戚的優(yōu)美的聲音,仿佛是某座雪山的回音,至今仍然在島村的耳邊縈繞。
“上哪兒去?”駒子看見島村要去找汽車司機,就一把將他拽回來,“不,我不回去??!”
島村突然對駒子感到一種生理上的厭惡。
“我不曉得你們?nèi)酥g有什么關(guān)系,但少爺眼下不是快死了嗎!所以他想見見你,才讓人叫你的嘛。乖乖回去吧。不然會后悔一輩子的。說不定在我們說話之間,他就斷氣了。那怎么辦呢?別固執(zhí)了,干脆讓一切都付諸東流吧?!?/p>
“不,你誤解了?!?/p>
“你給賣到東京去的時候,不是只有他一個人給你送行嗎?你最早的日記本開頭不就是記他的嗎?難道有什么理由不去給他送終?去把你記在他那生命的最后一頁上吧?!?/p>
“不,我不愿看一個人的死,我怕?!?/p>
聽起來這好似冷酷無情,又好似過分多情,島村有點迷惑不解了。
“什么日記,我已經(jīng)不記了。我要把它全燒掉?!瘪x子喃喃自語,無緣無故地臉紅起來了。“啊,你是個老實人。要真是老實人的話,我可以把日記全都給你。你不會笑話我吧。我認(rèn)為你是個老實人?!?/p>
島村不由得深受感動,覺得確實是這樣,再沒有人像自己這樣老實的了。于是,他不再勉強駒子回去。駒子也緘口不言了。
掌柜從客棧派駐車站的接客處走出來,通知開始剪票了。
只有四五個身穿灰色冬裝的本地人在默默地上下車。
“我不進(jìn)站臺了。再見?!瘪x子站在候車室的窗邊。玻璃窗緊閉著。從火車上望去,她好像一個在荒村的水果店里的奇怪的水果,獨自被遺棄在煤煙熏黑了的玻璃箱內(nèi)似的。
火車開動之后,候車室里的玻璃窗豁然明亮了,駒子的臉在亮光中閃閃浮現(xiàn),眼看著又消失了。這張臉同早晨雪天映在鏡中的那張臉一樣,紅撲撲的。在島村看來,這又是介于夢幻同現(xiàn)實之間的另一種顏色。
火車從北面爬上縣界的山,穿過長長的隧道,只見冬日下午淡淡的陽光像被地底下的黑暗所吞噬,又像那陳舊的火車把明亮的外殼脫落在隧道里,在重重疊疊的山巒之間,向暮色蒼茫的峽谷駛?cè)ァI降倪@一側(cè)還沒有下雪。
沿著河流行駛不多久,來到了遼闊的原野,山巔好像精工的雕刻,從那里浮現(xiàn)出一道柔和的斜線,一直延伸到山腳下。山頭上罩滿了月色。這是原野盡頭唯一的景色。淡淡的晚霞把整個山容映成深寶藍(lán)色,輪廓分明地浮現(xiàn)出來。月色雖已漸漸淡去,但余韻無窮,并不使人產(chǎn)生冬夜寒峭的感覺。天空沒有一只飛鳥。山麓的原野,一望無垠,遠(yuǎn)遠(yuǎn)地向左右伸展,快到河邊的地方,聳立著一座好像是水電站的白色建筑物。那是透過車窗望見的,在一片冬日蕭瑟的暮色中僅留下來的景物。
由于放了暖氣,車窗開始蒙上一層水蒸汽,窗外流動的原野漸漸暗淡下來,在窗玻璃上又半透明地映現(xiàn)出乘客的影像。這就是在夕陽映照的鏡面上變幻無窮的景色。舊得褪了色的老式客車,只掛上三四節(jié)車廂,好像不是東海道線上,而是別的地方的火車。燈光也很暗淡。
島村仿佛坐上了某種非現(xiàn)實的東西,失去了時間和距離的概念,陷入了迷離恍惚之中,徒然地讓它載著自己的身軀奔馳。單調(diào)的車輪聲,開始聽的時候像是女子的絮絮話語。
這話語斷斷續(xù)續(xù),而且相當(dāng)簡短,但它卻是女子竭力爭取生存的象征。他聽了十分難過,以至難以忘懷。然而,對漸漸遠(yuǎn)去的島村來說,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徒增幾許旅愁的遙遠(yuǎn)的聲音了。
(摘自譯林出版社《雪國 古都 千只鶴》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