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鄒漢明
一九八九年是我在鄉(xiāng)村中學教書的第二年。這一年的春天,我一個在桐鄉(xiāng)晏城教書的寫作朋友來看我,我們坐在中學東邊臨河的石階上談天。嫩怯的春草正稀稀落落地從石頭縫隙里掙扎出小手來。附近田野里的麥苗隨風伏倒,油亮光光的,墨綠中帶著深沉的顏色。油菜花在不遠處開得黃燦燦,一副沒心沒肺、開開心心的富貴相。一九八九年,春天的風還是有點冷的,不過太陽一出來,就吹面不覺冷寒了。兩個文學青年一邊談文學,一邊觀察河里烏墨墨的一大捧小蝌蚪和一大群小白鰈,那細如針尖、俶爾遠逝、似與我們閑話同樂的小魚兒,特別引起了我的興趣。自然界的這些蜉蝣之物,其生命力之頑強,遠超人類。這真不可思議。
那時,鄉(xiāng)村的一切都還平和,安靜,也很干凈。
我們談到了海子沒有?記不得了。查我那年春天寫的幾首詩,主題有愛情的失意,也有對現(xiàn)實與歷史的感懷。語言受所謂第三代詩人口語化的影響,沒有海子那種刀砍斧削、直見性命的速度感和力量。
那一年,身處江南僻地的我,好讀書,不求甚解;熱愛詩歌,但未有一行詩發(fā)表。我與詩壇的交往尚未開始。我與文學期刊唯一的聯(lián)系只是安徽合肥宿州路九號辦的那張半月一期的對開大報《詩歌報》。我是它的訂戶,每年都訂閱。它寄到學校的那天,必定是我一個人的節(jié)日。上面的每一首詩,我都會認真讀完。特別好的,還會抄下來。那時我的記性相當不錯,好的句子一眼,就記住了。有一次,讀到某首詩眼前突然一亮:“詩歌,我的地獄/我的貧困、我的遠方的風聲/我從來沒有走近你/我的城堡/我的從山上滾下來的巨石。”作者王家新。這是一首紀念海子的詩。我這才知道,北京有個叫海子的青年詩人自殺了。
這首詩以鼓點般密集的短句一下子擊中了我,直敲得我胸口噗噗亂跳。放下報紙,我呆呆地直視遠方,為一個年輕生命的凋零悲哀??墒?,我又不免納悶:誰是海子?
很快,鋪天蓋地的獻詩和林林總總的紀念文章告訴了我誰是海子。海子隨之以組詩的形式,令人矚目地開始出現(xiàn)在各種刊物上。其中,駱一禾編輯的《十月》雜志第一時間刊發(fā)了很大的一組。我手抄了這一期海子的詩。事后我知道,不獨我在抄讀,整個中國詩壇都在抄讀。我記得那年去嘉興北郊看望一個寫詩的朋友,發(fā)覺他已經(jīng)抄錄了厚厚一大本。說實話,此前,我很少讀到海子的詩,更不用說手抄,更不用說此后我也整整抄錄了一本。
第二年,我在一個朋友家讀到西川的悼念文章《懷念》,刊登在一本叫做《傾向》的民刊上。西川開門見山,直言“詩人海子的死將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神話之一”。西川的話得到了應驗。三十年后的今天,恐怕已經(jīng)沒有人否認海子之死是一個神話。此外,西川的文章還給了我一個不小的震動——他透露“海子身后留有近二百萬字的文學作品”。這是一個令人吃驚的數(shù)字。海子寫作不到六年,而且基本上只寫詩歌,二百萬字,即使以當年通用的十行詩一千字計算,他留下的詩歌遺產(chǎn)總數(shù)就有兩萬行之巨。盡管西川后來稍稍修正了這個說法,但即便如此,海子天才的創(chuàng)作仍是一份巨大的文學遺產(chǎn)。對比自己,我感嘆自己對于文學的無知。那時,我的所讀和所寫,也實在是太少了。
海子是極少數(shù)以文本、以行動之詩確立了形象鮮明的一位當代詩人。而海子的死,也幫助他將詩人形象確立并固定下來。
可以說,海子之死成了詩壇的一個聚焦之點,并由此激活了躺在抽屜里的自己的詩歌,激活了一個民族年輕的現(xiàn)代漢語。他以頭腦和身體這兩種極端的方式,使得一個關(guān)于詩人的當代傳奇得以確立。我以為在今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海子仍會不斷給我們的現(xiàn)代漢語注入詩性的光芒,年輕一代仍會在他那里分得語言的紅利。
今天我們已經(jīng)知道,海子的語言遺產(chǎn)里有兩個特別明亮的詞:麥地和村莊。這兩個意象,共有一個“痛苦質(zhì)問的中心”。海子的麥子帶有更多的麥芒——這是會帶來尖銳的灼傷的;海子的村莊呢,他雖然出生在懷寧縣高河鎮(zhèn)一個真實的村莊查灣,但是,由于生命在二十六歲上的突然中斷,很遺憾,他來不及書寫他真實的鄉(xiāng)村經(jīng)驗。換句話說,他還來不及及物。我們讀他的村莊詩——以及此后受海子影響的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國詩壇大面積收獲的村莊詩,可以這么說,它們都是不及物的產(chǎn)物。它們漂浮在強大的抒情氛圍里。
但一九八九年春天,海子與駱一禾,兩位詩歌兄長的死成為中國詩壇再三談及的一個話題。特別是海子的向死而生,令人欷歔、哀傷。至今,我仍傾向于認為,那不止是一次詩人的死亡,也不止是一次詩歌的死亡,那是通往漢詩現(xiàn)代性之路上的一個鳳凰涅槃的隱喻。好吧,讀者應該相信,一個天才詩人的死亡會轉(zhuǎn)過身來,給出一個活生生的、一個海子始終活著的微笑來的。
相對于海子的些許寒冷的詩歌,他留給世人的其實是一個微笑的小個子形象。此外,他除了留下一份語言的遺產(chǎn),除了把形容詞性質(zhì)的詩轉(zhuǎn)化成動詞性質(zhì)的詩,其實還給我們留下了另一份遺產(chǎn)。借由海子這種不可復制的壯烈的行為,他的死亡的附屬物也得以傳遍九十年代的中國文學界——這其中,尤以他遺物里的一本《瓦爾登湖》最是耀眼。
梭羅的《瓦爾登湖》早在一九四九年初夏就由詩人徐遲翻譯成中文出版,但,這本偉大的書,讀者一向不多。在海子之前,中國的知識界根本沒有意識到早在一百年前它對于未來世界的先見之明,正是海子閃電一般的熄滅,意外地照亮了這部自然文學經(jīng)典。人們在海子的遺物里發(fā)現(xiàn)了它。于是,很多人開始追隨海子的閱讀而研讀此書。從此,知識界更多人意識到了《瓦爾登湖》不可一世的品質(zhì),那就是:人類應該思考一下更高的原則。這種品質(zhì)超越了文學也超越了語言。一百五十多年來,正是這種赤子般的品質(zhì)“激勵了無數(shù)自然主義者和倡導返歸大地的人們”。這大約是海子沒有想到的吧。
在海子去世二十周年的二〇〇九年春天,我在安慶一位詩友的陪同下,曾去海子的故鄉(xiāng)查灣村。那是一個很少有的、干干凈凈的晴天。在海子家,我見到了海子的雙親。大概陪同的詩友已經(jīng)告知二老,今天有海子的同行來看他。終于,當我在留言簿上寫完一句致敬海子的話之后,海子媽媽操采菊老人走過來拉住我的手,目不轉(zhuǎn)睛地端詳著我,仿佛要在我的臉上尋找著海子活著的蛛絲馬跡似的。接著他問我的年齡。她一只手拉著我,另一只手輕輕地拍著我的手背。她沒有說話。那一刻,我看到老人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無可否認,海子給了這個世界“一派精神氛圍”,一份由他的聲音、詠唱變成的“樂譜”,可他卻給自己的親人留下了無限的悲傷,以至于這么多年過去了,查家這一道過于耀眼的傷口仍無法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