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方麗
陽光中的向日葵
芒 克
你看到了嗎
你看到陽光中的那棵向日葵了嗎
你看它,它沒有低下頭
而是把頭轉(zhuǎn)向身后
就好像是為了一口咬斷
那套在它脖子上的
那牽在太陽手中的繩索
你看到它了嗎
你看到那棵昂著頭
怒視著太陽的向日葵了嗎
它的頭幾乎已把太陽遮住
它的頭即使是在沒有太陽的時候
也依然在閃耀著光芒
你看到那棵向日葵了嗎
你應該走近它
你走近它便會發(fā)現(xiàn)
它腳下的那片泥土
每抓起一把
都一定會攥出血來
在芒克的詩中,太陽是一個重要且多義的意象,與1973年的《太陽落了》相反,寫于1983年的《陽光中的向日葵》將太陽視為枷鎖而非光明。僅從文學角度看,時代巨變和社會震蕩留給詩人的是一筆有關生活閱歷、生命體驗的財富,正是這筆“代價慘重的財富”讓芒克在詩寫道路上走得日益堅定。多多在《被埋葬的中國詩人(1972-1978)》中稱芒克為“自然詩人”,并評價其“生命力是最令人欣慰的”。《陽光中的向日葵》就是一首生命之歌,作品以充滿張力的語言和極具美感的形構,讓強大生命之力躍然紙上,詩人用詩歌贊美并傳播生命的原始之力和個體的思想之力。
作為兩種不同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詩與畫有某些共同的表現(xiàn)方式,王國維評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就是基于二者的相似相通之處。從繪畫的角度來看,《陽光中的向日葵》更像是一幅抽象的油畫。一棵向日葵被詩人以仰視角度加以呈現(xiàn),“那套在它脖子上的/那牽在太陽手中的繩索”,轉(zhuǎn)向身后、怒視太陽并幾乎已經(jīng)把太陽遮住的頭都讓陽光下的這棵向日葵異常偉岸。根據(jù)視覺常識,仰視視角能讓描繪的主體顯得渺小,而讓被描繪的客體顯得高大。詩人的目光聚焦于向日葵的“頭”,這讓向日葵的花盤與太陽光盤的大小在對比中不相上下,與其說這是向日葵與太陽爭輝,毋寧說是詩人自我意識的擴張。以仰視視角觀之,向日葵的莖部、花盤便有相同的軸心,即使“頭轉(zhuǎn)向身后”,頸部似乎有所扭曲,但整棵向日葵依然筆挺地位于畫面正中央,位于高遠處的太陽盤小而色弱,與燦爛如火的向日葵相比,少了平日里的熾熱與鋒芒。根據(jù)詩歌的描述,向日葵的莖部是太陽用以束縛向日葵的枷鎖。當這株奮力掙脫束縛的向日葵站立于暗紅色的血泥之上,豎構圖的選擇讓整個畫面具有縱深感,同時給人以堅實向上的力量感,仰視視角則令畫面充滿莊嚴感。詩中冷暖色調(diào)的對比則產(chǎn)生強烈的視覺沖擊,以繩索和血土的灰暗強調(diào)并突出了向日葵花盤的明麗輝煌。形構之美和色彩之美直指向日葵蓬勃的生命力,梵高讓畫和向日葵的結合成為美術史上的經(jīng)典,芒克則用詩歌與向日葵相碰撞,并讓這棵陽光中的向日葵在詩與畫的世界盡情張揚綻放。
我們可以簡單地認為向日葵及其所反抗的太陽有特定的所指,但如此便使詩歌的意味有所削弱,畢竟詩歌的魅力之一便在于語言和意義的陌生與多元,因此,向日葵和太陽無需有其固定所指,或者說應有更為深邃的所指。與寫出《太陽落了》的1973年不同,1983年時,朦朧詩經(jīng)歷了高潮,作為新生力量的“第三代”詩人也即將在對抗和反叛中登上詩壇。《陽光中的向日葵》之所以具有時代特征是因為它是詩壇兩股潮流相爭與過渡時的產(chǎn)物。從生命的力與美來看,作品具有朦朧詩的典型特色——描繪生命亦歌頌生命。只是隨著時間流逝,朦朧詩對生命的書寫日漸空泛,這也是朦朧詩得以產(chǎn)生廣泛影響而日后又遭受詬病的原因之一。不過芒克的這首生命之歌擺脫了當時大多數(shù)朦朧詩在書寫生命時的無力感,通過對向日葵的形態(tài)、色彩及血土細節(jié)的把控,詩人讓這棵向日葵的生命富有力量。從反叛者的姿態(tài)來看,這首詩顯然與“第三代”詩歌所秉持的某些理念相吻合。且不論向日葵以一己之力反抗太陽的事實,芒克對太陽的重寫就與同一年韓東寫下的《有關大雁塔》有些相似。韓東通過大雁塔消解歷史權威和英雄崇拜,芒克的這首詩歌則是對太陽的某種顛覆。作品首先顛覆的是長久以來賦予太陽有關光明與溫暖的種種象征意味和文化內(nèi)涵。太陽并非向日葵偉大的能量之源,而是“罪惡的命運主宰”,向日葵極力掙脫的正是太陽的束縛。這種“太陽觀”同“太陽落了。/黑夜爬了上來,/放肆地掠奪”(《太陽落了》)表現(xiàn)出的對太陽的態(tài)度有明顯不同,后者將太陽象征著正義和光明,此時太陽依舊處于光明與黑暗、正義與邪惡的二元對立中,而向日葵面對的太陽則成為被控訴和反抗的對象。從敬仰到反叛,芒克對待太陽的態(tài)度產(chǎn)生了質(zhì)變。究其原因便在于芒克作為獨立個體高揚的主體性,這是與“第三代”詩人們的精神主體共有的起點。
芒克在《陽光中的向日葵》中極力展現(xiàn)向日葵的力與美時,也將其對生命的熱愛和贊美熔鑄其中,因而他能看到昂頭與太陽對抗的向日葵,也能看到鮮血染紅土地。在詩歌中,向日葵掙脫命運的束縛是其原始生命力的展現(xiàn),而對詩人而言,重審太陽的存在,剝離其固定的象征意義,既是生命原始之力的體現(xiàn),也是詩人思想力的體現(xiàn)。所謂生命不正是順著時間的河流,在過去與未來之間讓個體所處的漩渦更加立體而豐滿嗎?的確,即使“它腳下的那片泥土/每抓起一把/都一定會攥出血來”,生命依然將跟隨時間向上、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