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澤西
夜里十一點
失眠使我的聽覺更加靈敏
我能聽到遙遠的街道上酒瓶摔碎的聲音
男人女人哭泣的聲音
流浪歌手歌唱的聲音
一陣拔尖的剎車聲撕咬公路的聲音
更遠的地方,我能聽到
工地里磚頭墜落到地面上碎裂的聲音
火車駛過鐵軌尖叫的聲音
甚至再遙遠一點
我能聽到故鄉(xiāng)的雞鳴和狗吠
這所有的聲音現(xiàn)在都匯集在了一滴滴水里
通過我床頭旁沒擰緊的水龍頭
慢慢滴落下來
我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
像個病人
那細微的聲音
一滴一滴得流進我的血管里
直到午夜我才成為一瓶藥水
把那自己重新輸進夜的體內(nèi)
王菊梅家的墻縫里又出現(xiàn)了一條蛻掉的蛇皮
村民們說附在她身上的鬼魂順著墻縫跑走了
這蛇皮就是那鬼魂穿在身上的衣服
前兩天王菊梅沿著墻壁哭喊著
“老天爺,還我苦命的兒子!”
她口中的兒子是她剛死去的丈夫
一條高壓線瞬間抽走了他的魂魄
有人說是王菊梅死去的婆婆附在了她身上
所以王菊梅才變得不像王菊梅
王菊梅丈夫的命太苦了,現(xiàn)在他的魂跑了
卻把這苦命丟給了活著的另一個人
兩天后王菊梅變成了王菊梅
她端著丈夫的骨灰盒
看著兩個十來歲的兒子
淚水像雨水一樣從眼眶里滾落下來
頭頂?shù)母邏壕€上又多出來了一只麻雀
打著盹兒,繼續(xù)望著這似是而非的人間
過完年,我們再沒見過面
父親仍舊在唐山工地和鋼筋水泥打交道
每一塊堆起的磚都是他這一天吐露的話語
墻砌得越高,越是能隱蔽父親佝僂的身軀
父親就越覺得有安全感,而父親就越是危險
父親不和冰涼的磚頭說話的時候就會沉默
沉默是父親和這個城市最慣用的交流方式
偶爾在一支煙的停頓里想到她的妻子
——我的母親,整個冬天
都在漯河一家小飯店里用紅腫的雙手洗碗
試圖緩解因房價而引起的兒子婚娶的壓力
她指關(guān)節(jié)和頸椎的疼痛卻一再加重
而我,則困于加班和房租
困于北京街頭的十字路口
于午夜里用一截詩句一再熬煮靈魂的湯藥
我們無不盼望著過年團聚的時刻
在此期間,我們唯一重聚的方式便是通話:
我和母親通過話后,再把談話內(nèi)容傳給父親
父親又把我們的對話講給母親
在那一刻,我們?nèi)齻€仿佛坐在了一起
除濕器還在嗡嗡地響著
我枕頭里的河流早已被疲倦的白日烘干
為了應對晚上地下室潮濕的地面
不得已把失眠和夢想混在一起
再重新煮沸一遍
但時間長了,腦袋的四壁
免不了全都是夢的殘渣
室內(nèi)肯定還有各種菌類在陰暗處悄悄瘋長
當然,也會有一些微生物
因承受不住這種環(huán)境和壓力而率先死去
所幸,白天我們又重新活成了一個人
我們搭坐地鐵和公交幾個小時,來到公司
習慣性地刷卡、微笑
打開電腦,開始一天的工作
不得不承認,這是我們最光鮮的一天
晚上,我們又重新變成一只潮氣蟲
在蟲洞一般的出租屋里穿梭、洗漱
我們時常在人和昆蟲之間進行角色互換
并且游刃有余,準確無誤
沒有人能夠識別我們的身份
我們只是微不足道的生活的一小部分而已
每天,城市都會高速運轉(zhuǎn)
仿佛,一摻及鄉(xiāng)愁和孤獨
這個微小的零件就會卡殼、損壞
迅速被城市換上新的一個
就是這樣,我們住在北京城的地下室里
日復一日為生存而奮斗著
我們活過,像從未活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