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好好
大橘者,小男貓。
是三次回頭,結了的緣。
說賈雨村當日落魄時,嬌杏丫頭三次回頭。脂批言:無兒女情長,方有夫人之份。
這話令人肅然。
大橘幼小時候便悟性極好,知道三回頭這個理,于是不費吹灰之力得了我這個忠心耿耿奴。
其實它是三不低頭和三不回頭。
將將滿月了的一只小黃貓。它的母親不知所蹤。它一人流竄到解放公園路邊小商店好心的老奶奶這里,尋個夜里能睡覺的小縫隙。這小商店不過十平米大,里面收容了十數只東西南北中到來的混不吝流浪貓兒。白天商店門口貓兒進進出出好不熱鬧,夜里全都收攏進商店,大門緊鎖,它們在里面安度波濤洶涌的黑夜。要知道,有多少流浪貓活在洶涌波濤命懸一線中呢。
我那時日日去給它們送飯。在正午時候,單位里剩下的魚骨湯渣,熱水沖洗干凈,認真捧去。新貓總是有,這一日,幼小如巴掌那么大的大橘出現了——是端然或者恍然——亮在了我的眼眶里——框住了它的小樣子啊。
眾貓洶涌,擠擠挨挨在飯盆前,雞飛馬嘶。唯有它在他處端坐如舊鐘表。我輕輕拍它肩膀,喚它也混跡到眾人中搶飯。它鄙視看我一眼,并鄙夷看眾人一飛眼,繼續(xù)用后背對著我們一干欲望盛大的家伙。
我肅然離去。一回頭多看了它一眼。自此記住它。
如此畫面重復了三次。每次我到來它都是小肩膀端著,眼望大街,巋然不動。要知道,這可是一只小奶貓啊,手掌心那么大,氣場卻大如海豹。
商店老奶奶給我說,不用管它,它每日這樣不混跡貓群的。
我們聊著它的時候,它冷不丁又給了我一個回頭,但馬上轉頭,不肯多給我一個眼角的余光。
我心事重重過紅綠燈回單位。每當我面臨攫取的時候,心就提前沉重下來。心一沉重,我就知道我的攫取念動了殺機。過了路口,又過一個路口,我立定住,五秒鐘后返身。過一個路口,再過一個路口,我箭步到商店門口的草坪里一把抱住它,它那么小的肩膀和身子,那么小的爪子,那么小的嘴巴,那么清亮而小的雙眼看著我,唇邊卻有大智慧者的微笑。
老奶奶目送我。她很是開心,又一只貓兒脫離了苦海。我抱著小黃貓過一個路口又一個路口,從此我愿它和我相依為命,永生為伴。
大橘初來時候我給它取名是小吉。小吉,小豆丁,小小的,總是睡在我的枕上,小臉埋在我的烏云頭發(fā)里。我的手揚起在它的柔軟身上,就這樣我們一起睡著了。三個月后叫它大橘,因為此時的它已經大如黃老虎。橘貓的威力我和家中諸成員三寶五寶金寶怦然見證了,大橘的腹部和臀部比腦袋和肩膀滾圓兩三倍,抱在懷里就是一個大石頭,臥在地上,是橘貓?zhí)赜械呐糠鼧幼印獌芍缓笸绕查_成為八字,屁股和尾巴扁扁地在正中,巨大如一只圓盤奶酪。奶牛貓三寶和五寶從來是微微側臥的,比大橘清雅好多。
窗子朝東,整個院子都是三層的小樓,金燦燦的太陽很容易在上午一滑身貼在我家的玻璃窗上。
我拉開窗簾,玻璃窗上密密一層小水珠。我拉開玻璃窗,合上紗窗,三個大貓兒和我一起趴在窗戶上向外看。金色的陽光真好看啊,尤其是在隆冬,這是我度過青年時代以后最溫暖的一個冬天吧。三個大貓兒則心想,剛才飛過去的那只小鳥兒若捉住該有多好。貓兒們的眼睛圓睜著,亮亮的,院子里的樹,翻飛的葉片,樓下彎腰做事的女人,累累摞摞的雜物,花壇上曬太陽的小豹和大貍貓,都出現在它們的眼睛里了。
這個院子里的房子都是三層樓帶露天走廊的那種樣子。多少年了呢。對面的老奶奶告訴我,是五十年代初的房子。我就去看那些閑閑仿佛隨便落地長出來的大梧桐樹,那么它們也有七十年近百年了?梧桐樹長到天空上就成了密密的大傘,整個院子被梧桐的枝葉覆蓋住了。我吃早飯的時候看見窗子外面的粗壯樹身和樹在天上織的大網,也是歡歡喜喜的。
窗玻璃上的金光,穿射溫暖進來,簡直可以令我的面龐熱燙。我們在很溫暖繾綣的黑夜退潮的時候,起身,迎接新一個光亮的日子,灑掃,吃細碎的食物,喝金色的茶水,思索。小狗金寶一個撲身,就去到了古老梧桐樹的大院子里。大橘貓腰穿過長長的水泥走道,下樓梯,那里有個黑黑的小空間,它必得在里面潛藏一會兒,大丈夫相機而動?我穿過長長的水泥走道,下水泥樓梯,到黑洞洞前喚它,它就滾躺蹭到我手邊,身上沾上了灰土。
它伏在我的肩頭上,瞇起眼睛看這個明亮亮的大世界:我的朋友在哪里呢。
貓兒們是能夠喊出麻麻這個發(fā)音的。大橘看夜色已深行人罕,決定貓腰夜探梧桐大院和院角小雜屋里的小黃美眉,遂請我給它開門,在門邊說一串話:麻麻……麻麻……麻麻……
大橘總想扒開紗窗跳出窗子或者擠出門,出去找朋友?我請它慢慢來,我把它抱在懷里教育:出門是可以的,那么怎么回來呢?出門是為了回來啊。
說出這樣深刻的話,令我自己嚇一跳,反復想其中的邏輯,醍醐灌頂。
我怕它出門迷路受凍,決定不理它,但風幡心俱動,令我不得心魂回到書本的要義里。五寶也焦躁起來,四蹄躑躅,但并不阻攔達令另外的風花雪月。
大橘閃電穿過長長的走廊,奔下黑色水泥臺階,撲入老梧桐風中。我們剩下的同志決定聊以宵夜顯得生活是多么的充實而愉快。
我在三寶的授意下取的是雞肉和三文魚混合口味的罐頭。三寶怎樣授意呢?它長長的白身子跳上整理箱,略一思索,面對各種大小的罐頭,用白爪子拍拍其中一種,有時是妙鮮包,有時是罐頭,有時是狗罐頭,是的,貓兒也吃狗兒的大顆肉粒罐頭。
我的聲音果真這么大么?還是墻不隔音,它們三個等待著我一勺一勺地將肉汁罐頭分到一排小碗里的時候,有人捶打門。
是方才揚長而去的大橘先生——它猛地聽見金色燈光屋子里傳來罐頭二字,于是迅速打道回府來。
這天晚上大橘沒有出門。它吃了罐頭后突然感到困乏,斜倚著熱水袋在毛毯起伏的地勢里睡下。五寶來到它的身體的起伏里,也臥下。五寶仔細地為大橘先生清理干凈面容和耳朵,于是家里的大橘看著真是體面,耳朵白凈粉紅,五官無半點渣滓,俊朗逼人,逼得我看一會兒書就要俯身去摸一下它們的圓腦袋。
咪?。窟浒?!咪???!
五寶發(fā)出的這一連串追問的意思就是:大橘哥,你要去哪里?你又要去院子里浪么?
大橘頭也不回就走了。其實五秒鐘之前它還和五寶擁抱在一起酣睡著。大橘到了大門前就飛跳起來抓門把手,用力向下一壓,門就可以被它打開。無奈我已反鎖之。于是它便用飛躍一百下弄出來的動靜威逼里屋的我。
我在深夜三點半打開門,它去了老梧桐大院子。
大橘一直不回來。五寶去大門口繞了一圈又一圈。大橘不回來,我和五寶都睡不著。金寶和三寶已經蒙頭大睡多時了。五寶對我說,麻麻,大橘怎么還不回來呢?我拉開臺燈,側耳傾聽是否有大橘呼喚開門的叫聲。五寶去了大門口側耳傾聽。它再次去到窗戶上,立著身子手扶窗沿瞭望。
梧桐大院里有各種貓兒,不屬于任何一個人家,但是它們有好心的八十九歲老奶奶在小雜屋里給它們每天放下的貓飯和清水,還有軟墊子鋪的一個一個小窩。有深夜不睡覺的大貓兒,去屋檐上浪。這一天正好是大月亮,雖然冷雨已經下了兩天兩夜了,但是貓兒吃飽了,心情又愉快,便是不怕冷的,爬上一個黑瓦的屋頂,在月光下拉開唱嗓。
我伏在枕上,聽它唱。這一定是一只女貓,大可不必中規(guī)中矩蹲坐著唱。那就手托著香腮,拉長身子蹺起腿來,唱啊唱,月光總是會完全地籠罩住一只貓兒,新龍門客棧里的張曼玉——女貓兒一唱,天下的男貓就都聽到了。于是大橘從溫柔富貴鄉(xiāng)中起身,堅決要去月光下,與女貓兒對視。梧桐大院里的人們同我一樣在將睡未睡中聽見了貓的歌唱,但是沒有一個人推開窗子大喝或者扔出去一個石頭樣的粗魯的東西。
五寶真是遵循著詩經里的準則:溫柔敦厚,怨而不怒。它不多時就平靜如常了,躺在我的彎臂里,就像這個世界上從未發(fā)生過一起又一起的“棄婦事件”。
叫大橘的書生貓腰前行,繞過一棵又一棵濕淋淋的老梧桐,它要確保不會遇見一只體格碩大神情粗暴的武夫貓。如果遇見了呢?某天大橘回來額頭上有血痕。我撫著它說,這可真就活成了一只男子漢貓了,從前我們小時候家里的貓兒,可不都是清早回家一頭一臉一身的傷口。
貓架大約不會為了一口飯,只是為了一只女貓吧;狗架似乎都只是為了一只光溜溜的骨頭。所以狗是直男,而貓總是婉約派,納蘭性德之姿。
四點三十五分,天光是淡淡白淡淡青淡淡灰的混合,像寂寞了一億萬年的宇宙深處浮出的一艘小白船的顏色。窗外梧桐樹上第一只鳥在此時抖擻極了地叫了起來,啾啾啾,啾啾,啾,嘰嘰,佳佳,咳咳,咔咔,咕咕,啾咔啾咔……許多鳥都立刻醒來了,都在叫,遠遠近近,除了叫還是叫,就像是對一夜平安的酣睡的感激,也像是被設計出來的時候就攜帶著的責任基因所驅使——必須叫,讓世界看起來不是荒涼的,尚且有希望,愛和平安依然在人間。
然而到了五點十分,它們突然一齊地不叫了,又是暗夜里那種靜悄悄,一絲兒聲音都沒有啊,它們又睡著了?
五點五十分,清潔工用大竹掃把掃地,落葉堆聚的聲音劃破寧靜,鳥兒的聲音又在大樹頂上迸射了出來,小金光那樣,又亮又干脆,火花四濺,濺到每一個認真傾聽者的心靈上。
朝陽的光芒也是金色的,突然就刺穿了整個人世。
大橘會在清晨五點半之前準時叩門。大橘的小手手有多淡定呢。它身披著星光的冷,穿過古老大梧桐的大花壇,鉆進黑魆魆的單元門,跳上水泥臺階,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了家門前。它不過是閑閑伸出手把門輕拍了兩下,里面一個貓奴和一個小美貓就已經撲到大門口,給它打開了大門。
再過會兒趕早出門吃熱干面的人也出現了,貓兒們掐準了時間躲過他們的身影。
大橘一回來就直奔飯盆,發(fā)出咔咔的咀嚼動靜,又來我枕邊非要喝我的玻璃杯里的白開水。然后它輕身一躍,就到了睡在床邊的金寶身邊,挨著金寶溫熱的身子睡去了。它大約暫時不太好意思回到乖巧堪忍的好女子五寶身邊。
我們在清晨都徹底醒來的時候,大橘依然在睡,而且是酣睡的模樣,身子伸得長長的,眼睛瞇得緊緊的,呼吸深深的勻勻的。和它一比,我們一屋子的家伙都顯得人生略有些蒼白無趣了。
這天夜半三點,大橘吱溜回來。
那五寶每次跳下床去門邊迎候。三寶只欠一欠身子,半睜開眼睛,知道是大橘回來,悠悠然覺得了放心。金寶在毛毯底下香甜熟睡不問貓事。
方才大橘在院子里的鬼叫真令我們害羞。那是怎樣的聲音啊,端坐在高高的黑瓦片上,使勁地喊,連音律都不要的,就是扯著嗓子喊,喊一百次一千次。到底在喊什么呢?我靜默看書并思考——它們的喊春無非就是一句話:啊,啊,啊,蒼天啊,大地啊,活著和去愛,是多么好。
雖然大橘的小女友、那只寸步不離開小雜屋的小黃貓,就在小雜屋里,日日夜夜閑閑等它。然而大橘依然要在深更半夜大發(fā)老夫興,到高高的梧桐枝葉披撒的黑瓦屋檐上喊春。
之后院子就安靜了下來。一輪大雪覆蓋萬物,也解除萬靈的雄心。說“巧”這個字其實是帶著兇險的、雄心這個字眼也是帶著兇和險的。
現在,大橘在我的似夢非夢似花非花似霧非霧夜醒中,端坐床頭柜,而不臥榻。我問它有甚么事情需要夜半思考。它委委屈屈看著我,并不挪動腳步到我的枕上、它的地盤來。于是我聞見它身上的異味。五寶終于決定不按捺住厭煩之心,它一個箭步到床頭柜來,左右一嗅,揮手便打。
睡前我和金寶去院中瞭望樓頂小圓腦袋,它當然在,幾乎是一顆我夠不著的星星。小平房頂蹲著一只仰望大橘的貓兒。是小黃。大橘的女朋友。對面89歲老奶奶養(yǎng)的貓兒。
夜里大幻想。比如在小黃的鼓勵下,大橘躍下六米;比如大橘腦洞大開,回到古樹伸到樓頂的枝椏,原路返回,拍打家門,終于回家來。
然,天亮,金寶鬧著要出去,而家門口并沒有大橘蹲坐的身影。金寶去到院子,大橘睡了個胡亂覺,聽見金寶叫聲,復又嚎叫起來。
淡定的我開始打電話。119。那邊說如果是搬走馬蜂窩這樣的活兒,才可以接,貓是活物,即使去了樓頂也不一定能捉住。家政公司。我們不接這樣的活兒。尋覓搶險公司。114接線員小姐說,呃,沒有這樣的公司來登記。
也就是說,大橘如果不自救,它的未來就是在樓頂變成一具干尸。
我出馬了,拿出田野調查的本事,詢問了院中遇見的五個居民。他們或者在修理自行車,或者在曬衣服,或者在倒垃圾。去樓頂?不知道怎么去!這是四個一樣的回答。干尸。我的心里多沉重。第五個人告訴我,進到三樓過道正中,有個天窗。
我用一把現成的木頭梯子攀上了天窗,那里遮擋著一塊秘密的鐵板。我用一根棍子大力拖開它,探出半個身子,喊出大橘的名字。我的大橘奔跑過來,若驕陽似神獸,被我拎起,與我一同下木梯,并在下到一半的時候瀟灑扔到地上去,以示全勝。
點點后來問我,那小黃第二天清晨依然守在平房屋頂等大橘下來么?我說是的,小黃一直在屋頂靜靜地等待,我在清晨一出門就看見它了。
大橘回到家,和三寶五寶金寶打過招呼,吃喝一通,就去了院子,把平安落地的消息知會女友小黃。很快它又回來了,與三寶擁抱在一起,補昨晚的覺。昨晚凄惶的它。昨晚憂愁的我。
如果大橘和我同時在清早出家門,我朝梧桐大院的大門走去,它一定會跟上來,拿出狗的架勢,快步的,認真的,對世界無所畏懼的,跟上我,那認真的勁頭簡直可以一直跟我走到單位,進到我的辦公室,然后一整天陪伴我。
但是這樣不行。于是我在大院門口停下腳步,轉身告訴它,你得回去。
它就鉆進了汽車下面,探半個身子看我,躺倒,仰起肚皮,讓我摸摸它。
我去到它身邊,蹲下來,摸摸它,它的眼睛一直凝視我。
然后我就出了院門,向左邊一拐彎,大橘看不見我了。
半個白天它就在院子里晃蕩,和另外一些貓打招呼,比如大貍貓,小黃,小豹。院子里的貓并不多,它們是命運和歲月固定下來的流浪貓,而幾乎沒有新來的流浪貓。
大橘在院子花壇的花盆里曬著太陽,蜷成一團,睡著了。梧桐葉子一直在落,夏天幾乎就要到來了,而去年的枯葉還在落,刮風,下雨,落得更多。我的大橘在落葉美好的身姿里,睡著了,這是我們共同擁有的古老的梧桐大院送給我們的靜謐之美。
我午休時間回家里看它們,大橘從某個汽車底下、某個花盆里起身,朝我走來,那懶洋洋的步子,身子拉得好長,幾乎不美麗,它跟隨我進到單元門,上磕痕斑駁的水泥臺階,走過長長的水泥樓道,在我的腿邊走著輕快的八字舞步,回家了。
它有時也喜歡蹲坐在家門口的花墻上看院子,而不下到院子里。它很安靜、很長久地蹲坐在固定的位置。我敞開著家門,金寶進進出出,三寶進進出出,大橘望著院子,終日在小平房里活動的小黃看見了大橘、小心翼翼爬樓梯上到二樓找大橘。
那么,小黃終有一天也會做媽媽吧,而且孩子的父親正是我家大橘。我要不要負起責任照顧大橘的親生孩子們呢?這個問題真是令人快樂令人憂愁。
大橘在院子里某個廢棄的花盆里睡了一個很長的下午覺,就搖搖擺擺回家來了。它有時敲門進來,有時在臥室的小窗外敲玻璃。它一敲玻璃,三寶和五寶就湊過去,恨不能給它拉開紗窗。
大橘的腹部和尾巴沾著枯葉、帶回家來。床上落下,地上也有。我清掃床單,擦拭地板,這些小小的枯枝敗葉我觸著,就仿佛大橘是一個小小的孩童。
我回來了。大橘說。它的肚腹上沾著枯草葉,尾巴上也有。
樓下安全么,那里究竟都有些什么?三寶問。
我敞著門,花墻的風和客廳小窗的風對吹,窗簾飄飄,初夏清涼。五寶永遠藏在臥室里,窗簾后或者薄毯子里。蒙頭大睡,遺忘世事。
我擦地起身,發(fā)現花墻下的三寶不見了。大橘在花墻上假裝不知情,呆呆看梧桐樹。那么三寶呢?我去三樓找,未果,又去一樓,也無。對著院子叫了十數聲,哪里有那個大胖白貓的身影呢。天已湛藍,半月金黃,空氣中炊飯的香味、底色卻是植物葉脈的芳香。
我早已被它們鍛煉得淡定,兀自做飯洗衣沏茶,夜深沉路燈大放溫柔光的時候心里凜然一動,下樓去,月亮清影流動的花壇邊,一個白胖子和一個橘胖子坐得端正,似在閑聊,又順便觀察院子里是否有別的小生靈突然現身。
它們認真端坐,冷不防被我一手一個抱起來。那么,回家睡吧。
下一次我還要去院子里玩兒。三寶發(fā)出心語電波對我。我用心語電波回答它:可以。
下一次門依然敞開著,三寶如滑溜的魚,下樓一轉不見了。
我哪里就能放心呢,尾隨而去,上下翻找,樓后也去了,那里喜歡大叫的小個子白狗立刻仰臉叫起來,幾乎把天空戳出一串窟窿。
三寶會去哪里呢?這樣一個老練的大壞貓,定能順著原路回家來,況且我們這老梧桐大院幽靜、民風淳厚,院子里的大貍貓小豹小黃每日都是大搖大擺來去,并無兇險事情發(fā)生。
三寶在一個小時之后輕輕抓門,閃身進來。
三寶熱愛的花墻,蹲坐在上面,和自由的空氣融合在一起。
貓君認為我搬著一只三米高的木頭梯子,去把天窗用一根鐵棍子推開,鉆出天窗,去到三層樓的屋頂上,抱起大橘……一定是自己想生活更忙更驚險,于是覺得充實,而心滿意足。
我被這謬論支配得腦筋順從,哈哈大笑,雖然知道自己并不是這樣一個作女。我的人生指路明燈:凡事發(fā)心乃真誠明確,平樸順應盡心,便是心安。
那個初春日的深夜幾乎凌晨,大雨黑亮瓢潑,我和三寶五寶金寶守著電暖氣對又一個漸走的冬天悠然說再見,卻不小心聽見大橘的嚎叫——它只有去到屋頂才發(fā)出這樣的撕扯狀嚎叫。我的心里一驚,眾寶也豎起耳朵面面相覷,這樣濕冷的夜晚,難道要我去搬梯子?去爬天窗?去把頭發(fā)和身體放在冰冷的大雨里?
大橘不放過我。它順著古老大梧桐、皮毛被暴雨打擊,一路高歌上三樓屋頂,然后嚎叫,等待我去接它。它知道我定會從天窗爬出救它,于是干脆坐到天窗的位置大叫。
像大橘一樣活著。那天貓君看見大橘在春光流金的院子里閑閑亂走,假裝誰也不認識、也不愿任何人來認識它,于是貓君嘆曰:像大橘一樣活著。
這樣的活法就是去到暴雨的屋頂,命令人來救它,并假裝不知道爬木梯的事情既危險又辛苦。
三米的老木頭梯子,曾刷著棕紅色油漆,那漆早已剝落得只剩下油亮木頭的光,我將它支在天窗下的墻上,顫顫巍巍向上爬,若梯子成心向左或者向右或者向后滑去,我滾下樓梯或者趴伏在地的巨大重力,會有多大呢?
雨瓢潑而下把天窗的鐵皮板拍打得噼啪作響,鐵棍子推開天窗,雨水就湯湯而下令我的眼睛無法睜開,大橘發(fā)出表示吃驚和喜悅的叫聲,短促清亮,還有一點小小的疑問——呀,你怎么來了!或者,呀,你這么快就來了!
這個渾身濕漉漉的橘色大貓兒,被一個憤怒的英雄一把拽住皮毛,揪扯到自己的懷里,然后我們一起下陡峭滑溜的木梯,下到一半,我將它扔到地上。
金寶等待我們多時了,它們倆并肩小跑,回二樓的家里。而我還需用鐵棍子把天窗板推回到原處。許是那夜的雨太黑太冷太大,我再沒有任何力氣將天窗合上。雨水順著天窗涌灌入三樓的樓梯口,抵達二樓的樓梯口。憤怒的英雄漸漸變成悲傷的英雄。她在半夜的電暖氣邊無法入睡,漸漸聽到樓道里有男人低語和走動,天窗被推上的聲音,關門的聲音。
大橘小小圓圓的腦袋,如果沒有出現在三樓的樓頂,便是我們的太平盛世。四月的梧桐大院,梧桐枝葉蓊郁,整個屋頂都被新來的綠色覆蓋。在一個好春光的正午,我去救大橘,鉆出天窗,屋頂陽光的金色和新葉的繁茂,令我心里發(fā)出大大的一個驚訝的泡泡。
大橘仰身假寐,我去到它的身邊,撫摸它炙熱的皮毛,也仰躺下來——天這樣藍??!靜謐無人!暖風芳香!像大橘一樣活著吧。
一樓有屋檐,二樓三樓有灰色的水泥露天長廊,樓頂是千條萬條梧桐枝椏的覆滿,無論陰晴天,綠葉都如寶石閃耀,無論清晨還是白日,鳥兒閑閑的幾聲叫就會蕩來,沒有車輪滾滾,只有潔凈的被單和衣物展開在梧桐樹下晾曬,這是我和大橘,三寶五寶金寶居住的地方。
屋檐下敝舊但依然結實的大椅子,屋檐下的夜燈亮著,我的大橘在深夜睡在這把大椅子上,安然極了。若一樓人家里的人開門出來看見它,會驅逐它么。顯然從未驅逐過,所以大橘會如此坦然悠然地睡著。它睡著了,一個柔軟的團。
那天我在凌晨從機場回來。進到院子里,滿院好空氣,清涼溫軟,紋絲不動,花草馥郁,我對著花壇輕輕喊一聲,大橘。這個時間里大橘總是在外面的。然后我就看見一只大黃貓兒正在一樓屋檐下的大椅子上酣睡。它睡得實在太香了,既沒有聽見我喊它,也沒有感覺到有人正在靠近它。
屋檐下黃黃的燈光籠罩著它,就像世界溫情的眼睛。我在大梧桐樹下恍然覺得這應該是三十年前的中國。
我一手拉著行李箱,一手抱起大橘,它軟軟的,熱騰騰的,一絲兒也不驚慌地半睜開眼睛,看清是我,立刻又睡去,就在我的臂彎里,保持著蜷成一團的睡姿。
那之后,我常常在深夜里下樓去接它回家,而它正在屋檐下敝舊結實的大椅子上昏然睡著。一樓人家進進出出,沒有人去驚擾它。
回到家的大橘吃喝好,又被我勒令著梳毛,梳下亂毛和草葉,這才躍上床去,繼續(xù)睡。它睡在哪里呢?我的枕頭上,它長長地伸展開兩個胳膊,一個枕頭被它覆蓋滿,豁出兩顆小白牙,睡著啦。
我的長長的黑頭發(fā)在夜里就在它的全部的身體旁散開著。它的呼吸,它的清涼的唇,它的熱騰騰的身子。
三寶很是羨慕枕頭這地盤,于是也占領過好幾次,用身子覆蓋之。至此,我的頭發(fā)邊每夜每夜都是和貓兒們在一起了。
谷雨到立夏這段梧桐樹葉瘋長的時光里,三寶在某夜和大橘并肩鬧開大門,出去。我半夜里開門去望,門前空空。清晨五點多,鳥兒們歡叫時候,它們兩個捶開大門,并肩回來啦。這是開端,之后的三寶就來去從容,終于從家貓成長為了一只散養(yǎng)的貓,且心中有數家門是幾樓哪一個,嚴格要求自己不能跑到院子外面去,清晨一定要回家。
這夜,它們倆又并肩出門去,消失在了梧桐大樹的夜色里,看客心里很是安全。人們都睡了,沒有慌亂和喧囂,沒有車水馬龍,沒有兇惡的人用腳或者棍棒或者石頭投向小生靈。我簡直舍不得睡去,就和金寶去花壇那里走走。驀然聽見大橘在叫,我仰起頭,樓頂雖夜色枝葉濃重,但它的小小圓圓腦袋正對著我大叫,一定是它。也就是說,它和三寶和我不過就是前后腳下樓到院子,而它立刻飛竄上大樹直奔樓頂,并立刻呼救。
如果你愛一個人,那怎么會有什么原則呢,不過是柔軟的一大片、蔓延蔓延,容納容納。于是我溫情滿滿上三樓,扛三米高的木梯,推天窗,接住大橘。這可是凌晨一點的時間啊。
清晨六點,大橘表示它已經睡了一夜了,時不我待,它得趕緊出去浪,方對得起生而為貓的正確舉止。我和金寶曬被子,五寶去窗沿吹風,三寶在花墻上觀察大貍貓的出沒。
我正將被子搭在院子的晾衣桿上,樓頂驀然傳來求救聲。大橘正在天窗的位置看著我。我能不救它么?當然不能。
我當然這次又是扛起梯子又上了天窗。而貓兒不肯從天窗躍下。我決定爬上樓頂看個究竟。
我這被大橘訓練得靈巧的身子,很麻溜地就上了樓頂。那里草蟲飛舞,枝繁葉茂,遮天蔽日,野草青青,大橘就地仰躺。在地上你不會感覺到二十幾棵百年梧桐樹交織合攏構成的整體氣勢。而在三樓頂,當我鉆出天窗,站立在小腿那么高開紫花的野草叢中,瞬間就被鳥巢般圍攏我的樹梢和樹梢的牽手,這陣容,所憾然。
更高的藍天,金色橘紅的太陽,綠色的大的葉片,粗壯的枝干,葉子在精干的來風中簌簌閃亮,老樓在濃蔭的遮蔽中,露出黑檐頂和紅磚墻身。全然的安寧。所有的喧囂浮華荒誕,梧桐枝葉是銅墻鐵壁,我不由的在大橘身邊坐下來,撫著它溫熱的皮毛。
如果我沒有和大橘偶然相遇,如果大橘沒有隨我入住梧桐大院,如果大橘沒有以攀爬梧桐樹去樓頂玩為貓生樂事,如果我不曾開動腦筋從天窗那里去接不敢下樓的大橘,我不會在這一天,在梧桐四合、野花叢生的樓頂坐下來,靜靜地感覺大橘每個白天的陶然,它與陽光和綠色的全然融合。
為什么人人愛大橘?
大橘既不狀若寶石熠熠閃光,也不正大仙容,更不嬌氣滴滴。它幾乎就是一個混混,一個痞子,一個低調的浪子。
浪子其實是有環(huán)保心靈的,他們不扎堆名利場,不羨慕主流,不愛慕虛榮和金錢,不沉湎一天四頓酒局(據說有的男人真的是一天四頓的,加上宵夜,美其名曰為了事業(yè)而奮斗)。浪子只要有自由的理想,一口飯,有一個遮住半個天空星星的小屋檐,有稍微溫軟的被褥,有一個乖巧的小女朋友,就很美滿啦。
問題是,為什么大橘都長成這樣了,人人還都甚愛它。
它的眼睛幾乎二十個小時是閉著的,因為要睡覺。三個半小時懶洋洋到落拓懈怠的份兒上。大約只有半個小時突然來了精神,圓溜溜起來。比如罐頭的發(fā)音從我口中出,比如點點夜里突然推開門進來啦,比如它推開窗戶回家啦,那一個瞬時里,它難得地虎氣側漏。
我每天進家來,把小朋友一個一個點數一下,若大橘在,那真是驚喜,因為它常常不在。盡量掩蓋住激動,看著三寶和金寶的臉色,還是忍不住抱起了大橘。它的皮毛柔軟,身體溫柔,發(fā)出四聲的喵兒的聲音也輕柔,它雖然也不大喜歡人抱,但不會奮力掙扎,它就用呆萌的表情,詫異地看著你,那意思是:你什么意思呢?你這么抱著我準備抱到何時呢?
若是抱抱金寶,它就幾乎抽搐,仿佛被寵溺到癲狂。若是抱抱三寶,它會四個爪爪一起推開你,厭棄啊厭棄,轉身就溜開了。若是抱抱五寶,它那受過傷的小脊梁骨把緊張傳達到四個爪子上,于是你的衣服就被勾絲了,甚至胳膊和臉上也劃出血痕。
只有大橘哦,溫柔甚至是憐憫地看著我們。它幾乎就懂得我們多么不安全,多么孤單,多么冷漠,被世界的冷漠包圍,自己的心里也去除不干凈那冷漠;它幾乎就知道我們多么奮力地想要相信愛,付出愛,而不是無休無止的猜疑和彷徨,虛度年華。
所以我說,大橘你來。它就來了,向著我,帶著真理和愛,伏臥在我的枕頭上,那就是在呵哄我受驚的小心臟。
我問點點,你為什么愛大橘呢?點點回答,它好溫柔。我問點點媽媽,你為什么會愛大橘?點點媽媽說,它愛自由,勇敢,情感含蓄,特立獨行但不失溫存細膩。
天啊,原來要想得著別人的最愛,首要的質地,就是要溫柔。這無異于一個不好的消息——我何嘗溫柔過呢?也就是說,我何嘗會被一個人深深地愛著呢?
于是,特別羨慕大橘。卻學不會它擁有的所有品質。
大橘,突然走了,滿院子和滿屋頂都不見它的身影,那么就是在院角小雜屋里和小黃午覺呢。大橘,突然回來了,我醒來,在黎明的淡藍色光里看見床腳睡著一個舒展開長長身子的大黃貓。大橘,久久地蹲在貓抓板上看我,因為它在等罐頭,吃了罐頭它才會出去浪。
張國榮臺詞:別留戀歲月中我無意的柔情萬種,別問我是否言不由衷。
若大橘把這句話扔給我們一干愛它的人,那真是令人心碎。愛上浪子,究竟是危險的。危險中才有的美麗。
責任編輯? 丁東亞
《南風 No.4》刁雅琳中國畫46×70cm2015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