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泓 志
(山東大學 文學院,濟南 250100)
《史記》的實錄精神是一個老而又老的話題。張大可《司馬遷評傳》稱:“司馬遷能夠超越其他封建家史的成就,核心之點正是他堅持了‘實錄’。堅持‘實錄’是司馬遷的理想。因為他研究歷史,要‘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拿出自己獨到的見解來回答歷史是怎樣發(fā)展變化的。所以他突破了官方哲學的框架,不與圣人同是非?!盵1]37由此可見,《史記》的“實錄”精神是使其在史學史、文學史上具有永恒魅力的重要原因。然而,“實錄”在歷史上是一個流動的、發(fā)展的概念,其含義在不同歷史時期也不盡相同。有鑒于此,本文將揭示班固“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的“實錄”概念所具有的兩種傾向,并在此基礎上分析《史記》在兩種“實錄”精神間的矛盾及在兩者間所做的雙重平衡,從而進一步說明《史記》具有永恒魅力的原因。
太史公從未直言所作《太史公書》為“實錄”,“實錄”一詞的首次出現(xiàn),是在揚雄《法言》對“太史遷”的評價中?!斗ㄑ浴ぶ乩琛贩Q:“或問《周官》。曰:‘立事?!蹲笫稀贰?。曰:‘品藻?!愤w’。曰:‘實錄?!盵2]413可見,“實錄”已經(jīng)在與《周官》之“立事”、《左氏》之“品藻”的比較中成為《史記》的突出特點。對于《法言·重黎》篇的這一比較,宋咸解釋稱:“遷采《春秋》《尚書》《國語》《戰(zhàn)國策》而作《史記》,其議事甚多疏略,未盡品藻之善,故揚雄稱實錄而已。蓋言但能實錄傳記之事也?!彼抉R光則認為《史記》僅僅是“記事而已”[3]262-263,可見,將事實記錄下來的“實錄”屬性恰恰是《史記》給后人留下的較為深刻的印象。
逮及后漢,班固《漢書·司馬遷傳》贊語在劉向、揚雄等前人對史公評價的基礎上,明確對“實錄”概念給予了一個界定:“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zhì)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盵4]2738盡管此處的“實錄”仍然是繼承了如實記錄的傳統(tǒng)含義(應劭注“言其錄事實”[4]2738),但班固的界定卻已體現(xiàn)出“實錄”概念所蘊含的兩種潛在的發(fā)展路向:一是偏于客觀的“其文直,其事核”,強調(diào)記錄方式;二是偏于主觀的“不虛美,不隱惡”,強調(diào)價值取向。盡管“其文直,其事核”(客觀路向)與“不虛美,不隱惡”(主觀路向)存在邏輯上分途之可能,但兩者卻在班固用以形容《史記》的“實錄”概念中得到了統(tǒng)一。因此,這里對兩種路向的邏輯和傳統(tǒng)加以分析。
所謂“實錄”概念的客觀傾向,是指班固“實錄”界定中對“其文直,其事核”這一記錄方式的強調(diào)。劉知幾《史通·鑒識》認為:“夫史之敘事也,當辯而不華,質(zhì)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若斯而已可也。必令同文舉之含異,等公干之有逸,如子云之含章,類長卿之飛藻,此乃綺揚繡合,雕章縟彩,欲稱實錄,其可得乎?”[5]191所謂“辯而不華,質(zhì)而不俚”,便是強調(diào)要盡量如其本然地記錄歷史事實和歷史細節(jié)。
“實錄”概念中的客觀傾向可謂其來有自?!稘h書·藝文志》春秋類小序曰:“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盵4]1715《禮記·玉藻》曰:“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6]1022《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載:“太史書曰:‘崔杼弒其君。’崔子殺之。其弟嗣書,而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舍之。南史氏聞大史盡死,執(zhí)簡以往?!盵7]1212從中不難看出史官如實記錄歷史事實的深厚傳統(tǒng)。
所謂“實錄”概念的主觀傾向,是指班固“實錄”界定中對“不虛美,不隱惡”這一價值取向的強調(diào)。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二十四《史記志疑序》就曾據(jù)此否定王允的“《史記》謗書說”:“太史公修《史記》以繼《春秋》,成一家言,其述作依乎經(jīng),其議論兼乎子……史家以不虛美,不隱惡為良,美惡不揜,各從其實,何名為謗?且使遷而誠謗,則光武賢主,賈、鄭名儒,何不聞議廢其書?故知王允褊心,元非通論?!盵8]396-397錢大昕認為,史公述作議論乃是依經(jīng)兼子,并非無中生有、全無根底的無據(jù)之論,這與毀謗相距甚遠。
“實錄”概念中的主觀傾向亦是于史有據(jù)?!蹲髠鳌ば辍酚兄摹笆窌w盾弒其君”的故事:晉靈公被趙穿所殺,而“亡不越竟”的正卿趙盾卻被董狐書寫成了弒君的罪人,孔子不但未指責董孤記錄失實,反而對其記史之書法予以褒揚,并謂。[7]724然而,孔子盡管肯定了董狐“書法不隱”這一“實錄”概念中所具有的“不虛美,不隱惡”的主觀傾向,但當他自己在作《春秋》時,卻又出現(xiàn)了明顯的搖擺,這種搖擺集中體現(xiàn)于春秋筆法之上。一方面,春秋筆法強調(diào)通過歷史書寫乃至一字褒貶來揭示歷史本相、表達美惡傾向?!段男牡颀垺な穫鳌吩唬骸芭e得失以表黜陟,征存亡以標勸戒;褒見一字,貴踰軒冕;貶在片言,誅深斧鉞?!盵9]566-567《孟子·滕文公下》曰:“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盵10]155但另一方面,春秋筆法又強調(diào)為尊者諱,從而造成了“隱惡”失實甚至云遮霧罩的書寫效果,以至于劉知幾在《史通·疑古》中不得不指責:“魯史之有《春秋》也,外為賢者,內(nèi)為本國,事靡洪纖,動皆隱晦?!^夫子之定禮也,隱、閔非命,惡、視不終,而奮筆昌言,云‘魯無篡弒’?!盵5]354而此種歷史書寫會徑直導致后來學者“有如聾瞽”。
可見,在“實錄”概念所包含的主觀與客觀的矛盾中,乍一看,似乎是如實記錄的方式更具強大的制約力,因為歷史中一切價值取向的落實都必須以對歷史的如實記錄為基礎,“美惡不揜,各從其實”;然先秦歷史書寫的經(jīng)驗卻顛撲不破地證明,客觀記錄的主體畢竟是有血有肉的人,故人的價值取向無時無刻不影響著所謂的“客觀記錄”,誠如余嘉錫所言:“實錄之為言,凡序事不失其實者皆可稱之。不問其為何人之事也。是故曹植《與楊修書》曰:‘將采庶官之實錄,辨實俗之得失,定仁義之忠,成一家之言?!俣芍^之實錄,何嘗定為帝制乎?”[11]1287-1288于是,這樣的“實錄”便會逸出向客觀記錄方式滑動的軌道,而具有向主觀價值取向偏移的可能。
實錄中偏主觀的價值取向與“彰善貶惡”[5]261掛鉤。首先需要說明的是,就字面義而言,“不虛美,不隱惡”與“彰善貶惡”并非同等程度的概念,因而“不虛美,不隱惡”完全可以被理解為一種近乎客觀的、如實敘述歷史事實的記錄方式,就此層面而言,它與“其文直,其事核”差距不大。但更重要的是,就文化傳統(tǒng)而言,一方面,客觀記錄的主體畢竟是有血有肉的人,因而不可能如其本然地記錄并還原歷史;另一方面,先秦史官傳統(tǒng)使客觀歷史記錄成為具有自覺意識的主觀歷史書寫,這就使“不虛美,不隱惡”具有了濃厚的“彰善貶惡”功能。
要之,班固對“實錄”的描述中包含“其文直,其事核”和“不虛美,不隱惡”兩種潛在的對立傾向,“其文直,其事核”偏重于記錄方式,“不虛美,不隱惡”偏重于價值取向。由于此兩種傾向既于先秦史官傳統(tǒng)可謂其來有自,故而也會在《史記》中有所體現(xiàn)。
那么,《史記》是如何處理“其文直,其事核”與“不虛美,不隱惡”兩種對立的傾向?史公又是采取了何種方法,從而在“文直事核”與彰善貶惡間取得了一種微妙的平衡,進而體現(xiàn)出屬于《史記》自身的“實錄”精神?
《史記》作為“文直事核”的實錄,首先要做到的便是客觀真實地記錄歷史,因而需要對歷史細節(jié)加以考察,而后去偽存真。趙生群《〈史記〉編纂學導論》歸納了《史記》編纂的五條真實性原則:其一,考信于六藝;其二,擇其言尤雅者;其三,闕文傳疑;其四,擯棄怪誕內(nèi)容;其五,紀異而說不書。[12]212-216所言甚詳,故此處不再贅述。
然而,“罔羅天下放失舊聞”[13]3999使得“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13]3998,面對浩如煙海的史料,史公又如何進行揀擇以結(jié)撰出屬于他的“其文直,其事核”的歷史巨著?司馬遷采取的方式,與他結(jié)撰《史記》的目的緊密相關。這個目的,即是要在繼承父志的基礎上“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4]2735。因此史公首先要從蕪雜的歷史細節(jié)中認識歸納出“天人之際”“古今之變”中的理性規(guī)律(“成敗興壞之理”),然后再圍繞這一理性規(guī)律來剪裁史料、組織細節(jié)、塑造人物,使理性規(guī)律通過各色人物的性格特征、言行舉止得以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這種對孔子“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名也”[13]3975的纂史精神的繼承,這種堅信歷史規(guī)律能夠從歷史細節(jié)中予以理性把握并在歷史書寫中得以體現(xiàn)的信念,共同造成了《史記》中歷史細節(jié)與理性規(guī)律的平衡:一方面,歷史細節(jié)需要圍繞理性規(guī)律進行組織;另一方面,理性規(guī)律往往會體現(xiàn)在許多瑣碎的歷史細節(jié)中。
一方面,歷史細節(jié)必須圍繞著理性規(guī)律進行組織?!读H藺相如列傳》中的廉頗作為趙之良將,戰(zhàn)功卓著,然而史公卻將全傳重心放在廉頗如何跟藺相如慪氣、和好上。[14]19直到書寫廉頗“肉袒負荊”、與藺相如為“刎頸之交”后,才開始刻意列舉廉頗豐碩的戰(zhàn)績:“是歲,廉頗東攻齊,破其一軍。居二年,廉頗復伐齊幾,拔之。后三年,廉頗攻魏之防陵、安陽,拔之?!睆闹胁浑y看出,史公所強調(diào)的正是將相之間“先國家之急而后私讎”[13]2948的大體意識對于定國興邦的重要意義,故所有的歷史細節(jié)都圍繞這一理性規(guī)律進行組織和呈現(xiàn)。《魏公子列傳》中的信陵君魏無忌是史公最為欣賞的戰(zhàn)國公子,但是傳文中的魏無忌只在兩件事上頗有主見,一是見讒毀廢后“長夜飲,飲醇酒,多近婦女”[13]2882;二是秦軍破長平圍邯鄲后“自度終不能得之于王,計不獨生而令趙亡,乃請賓客,約車騎百余乘,欲以客往赴秦軍,與趙俱死”[13]2878,而“赴秦軍”一事還因侯生之諫作罷。[14]20然而,一位敢于竊符救趙的公子絕不可能這般唯唯諾諾,而這些歷史細節(jié)的舍棄,很大程度在于突出真誠待士對于保境安民的重要意義。眾所周知,戰(zhàn)國四公子皆好養(yǎng)士,然每個人養(yǎng)士的動機和方式卻不盡相同,孟嘗君是養(yǎng)士自重,因而甚至會在自己利益受損時“中立于諸侯”[13]2853;平原君則養(yǎng)士圖名、待客虛偽,“平原君之游,徒豪舉耳,不求士也”[13]2881,故手下多是庸庸碌碌的因人成事者;春申君給予士人的待遇雖優(yōu)于平原君,然并未見所養(yǎng)之士于其人其國有何重大意義。相較而言,信陵君乃是真正的“能以富貴下貧賤,賢能詘于不肖”[13]3993的目光長遠者,他所真心求來的門客也真正參與到了竊符救趙的歷史活動中,正因其待士賢名遠播,故“當是時,諸侯以公子賢,多客,不敢加兵謀魏十余年”[13]2875,“公子使使遍告諸侯。諸侯聞公子將,各遣將將兵救魏”[13]2882。故史公對信陵君待士之外歷史細節(jié)的舍棄,不但成功凸顯了信陵君待士真誠、目光遠大的人物形象,更強調(diào)了善待士人對保境安民的重要意義這一理性規(guī)律。
另一方面,理性規(guī)律往往會體現(xiàn)在許多瑣碎的歷史細節(jié)中。這些歷史細節(jié)或許無關歷史的宏觀走向,但其中確實透露出某些足以令時人深省的理性規(guī)律?!渡叹袀鳌穼ι眺币蛐⒐珜櫝嫉靡娦⒐倪^程進行詳細書寫,又在傳贊中稱:“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亦足發(fā)明商君之少恩矣。”[13]2704因秦孝公寵臣景監(jiān)而得見秦孝公,與商鞅的天資刻薄間似無必然聯(lián)系,然而這其中卻有令古人驚警的歷史規(guī)律,這可以從《周易·系辭上》“方以類聚,人以群分”[15]378的告誡中得以知曉,所謂“方有類,物有群,則有同有異,有群有分也”[17]379(韓康伯注),而每個方類、人群的形成需要“紹介中間之人”進行聯(lián)系,故選擇何種的“介”往往會反映出屬于何種的“類”或“群”?!秲x禮·士相見禮》:“士相見禮?!唬骸骋苍敢?,無由達。某子以命命某見?!辟Z公彥疏:“謂新升為士,欲見舊為士者,謂久無紹介中間之人達彼此之意,雖愿見,無由得與主人通達相見也?!盵16]127可見“介”的重要意義。商鞅變法使“宗室貴戚多怨望”,這就使他因景監(jiān)(“介”)得見孝公的行為,正成為他與嬖臣具有相同社會屬性的證據(jù),故史公通過對商鞅面君過程的詳細書寫和傳贊的提示來反映這一歷史規(guī)律。再如,《孫子吳起列傳》與《李將軍列傳》均提到吳起、李廣能與士卒“分勞苦”,但《孫子吳起列傳》記錄吳起為士卒吮疽,而《李將軍列傳》則只泛泛地說李廣“得賞賜輒分其麾下,飲食與士共之”,“廣之將兵,乏絕之處,見水,士卒不盡飲,廣不近水,士卒不盡食,廣不嘗食。寬緩不苛,士以此愛樂為用”[13]3452,貌似李廣并沒有像吳起那樣關愛士卒。然而,史公在《孫子吳起列傳》中卻通過“吳起于是欲就名,遂殺其妻以明不與齊也”[13]2621,“鄉(xiāng)黨笑之,吳起殺其謗己者三十余人”[13]2622,“其母死,起終不歸。曾子薄之,而與起絕”[13]2622等一系列歷史細節(jié)塑造了吳起“刻暴少恩”的性格,從而形成了吳起性格與善待士卒行為間的巨大斷裂,再加上史公在“母哭吮疽”的歷史細節(jié)中讓母親道出“往年吳公吮其父,其父戰(zhàn)不旋踵,遂死于敵。吳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13]2622-2623一番意味深長的話,這就不得不令人懷疑吳起善待士卒的原因;而《李將軍列傳》中,史公在寫李廣引刀自剄后,又特意記錄下“廣軍士大夫一軍皆哭。百姓聞之,知與不知,無老壯皆為垂涕”[13]3456的歷史細節(jié),并在傳贊中引用《論語·子路》篇“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的古訓和“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古諺[14]3458,這就使李廣善待士卒的行為能從他的性格上找到原因。其實,《孫子兵法·地形》篇曾總結(jié)過善待士卒的意義:“視卒如嬰兒,故可與之赴深溪;視卒如愛子,故可與之俱死?!盵17]284史公在對吳起、李廣相關歷史細節(jié)的書寫中,不但深刻體現(xiàn)出這一理性規(guī)律,而且還對其進行了深化,從而使之更加發(fā)人深省。
其實,盡管史公在歷史細節(jié)的真實性方面做出過許多努力,然而《史記》中諸多歷史細節(jié)仍存在偏差,最典型者當屬蘇秦一例。然而,正因為史公具有在歷史書寫中把握理性規(guī)律、揭示本質(zhì)真實的自覺意識,并通過剪裁在歷史細節(jié)和理性規(guī)律間達到平衡,這就使不少在今天看來存在細節(jié)偏差的歷史書寫又具有了另一方面的價值和意義。
如前所述,《史記》作為“文直事核”的實錄,需要在考訂和剪裁歷史細節(jié)的基礎上認識并把握理性規(guī)律。這些理性規(guī)律往往集中體現(xiàn)于“太史公曰”。然而,“太史公曰”中所總結(jié)的理性規(guī)律,往往不能起到“彰善貶惡”的作用?!侗怡o倉公列傳》傳贊云:“女無美惡,居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疑。故扁鵲以其伎見殃,倉公乃匿跡自隱而當刑。緹縈通尺牘,父得以后寧。故《老子》曰‘美好者不祥之器’,豈謂扁鵲等邪?若倉公者,可謂近之矣?!盵13]3386傳贊說明的理性規(guī)律是:人只要存在一絲一毫發(fā)跡變泰的可能,就會立時遭他人嫉妒戒備,乃至有性命之憂。再如《汲鄭列傳》:“夫以汲、鄭之賢,有勢則賓客十倍,無勢則否,況眾人乎!下邽翟公有言,始翟公為廷尉,賓客闐門;及廢,門外可設雀羅。翟公復為廷尉,賓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門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tài)。一貴一賤,交情乃見?!?、鄭亦云,悲夫!”[13]3756傳贊說明的理性規(guī)律是:世態(tài)炎涼,人情淡薄,人生世上,勢位富貴蓋可忽乎哉?上述種種理性規(guī)律的確是從歷史細節(jié)中總結(jié)而來的,因而的確是“其文直,其事核”意義上的“實錄”;但如是的客觀規(guī)律又何以裨補人心、勸世教化、彰善貶惡?因此,史公不得不另尋他途,以對這些不利于彰善貶惡的理性規(guī)律進行制約。這就造成了《史記》理性規(guī)律與非理性精神的平衡。
首先,通過強調(diào)歷史細節(jié)的偶然性來沖淡理性規(guī)律。如上所述,歷史中的理性規(guī)律是從若干歷史細節(jié)中概括提煉而來的,因此,理性規(guī)律往往因體現(xiàn)于若干歷史細節(jié)而具有普遍性。然而,歷史細節(jié)的發(fā)生還依賴于若干感性的、具體的、偶然的質(zhì)料的支撐,這些質(zhì)料就提供了解說歷史的另外可能,因此,對于它們的強調(diào)往往會淡化理性規(guī)律的普遍性,從而滑向片面強調(diào)偶然的非理性精神。為勸世教化、彰善貶惡,史公往往會夸大某些歷史細節(jié)的作用,并以之來沖淡理性規(guī)律。《穰侯列傳》傳贊云:“穰侯,昭王親舅也。而秦所以東益地,弱諸侯,嘗稱帝于天下,天下皆西鄉(xiāng)稽首者,穰侯之功也。及其貴極富溢,一夫開說,身折勢奪而以憂死,況于羈旅之臣乎?”[13]2814史公將“貴極富溢”“昭王親舅”的穰侯魏冉失勢歸因于“一夫開說”這一微小的歷史細節(jié),實際上,秦昭襄王怎會僅因“一夫開說”便對穰侯下手?其實,史公在《穰侯列傳》中已經(jīng)挑明了穰侯被黜的兩個原因,一是“欲伐齊取剛、壽,以廣其陶邑”[13]2813,二是“宣太后專制,穰侯擅權于諸侯”[13]2814。范雎之說無非是戳中秦昭襄王君權被挾制的痛處,故而能有成效。換言之,臣權壓倒君權才是穰侯受黜的真正原因。然而,史公偏偏在傳贊中強調(diào)“及其貴極富溢,一夫開說,身折勢奪而以憂死”,其目的無非在于說明,富貴如穰侯者尚因某些無法把控的因素而不得善終,因此又何必去貪戀富貴權勢呢? 再如對晁錯之死的認識。史公在《袁盎晁錯列傳》傳贊中解釋晁錯的死因稱:“晁錯為家令時,數(shù)言事不用;后擅權,多所變更。諸侯發(fā)難,不急匡救,欲報私讎,反以亡軀。語曰‘變古亂常,不死則亡’,豈錯等謂邪?!盵13]3309完全把晁錯形容為一個出于一己私利而擅權亂國的角色,其中還特別強調(diào)“欲報私讎”一事與晁錯之死的直接因果關系。所謂“欲報私讎”,是說吳楚七國之亂暴發(fā)后,晁錯首先關心的不是如何平叛,而是如何處理袁盎,不想袁盎提出的殺晁錯以止叛軍的建議得到景帝采納,故晁錯被斬東市。其實,史公在《吳王濞列傳》傳贊中已經(jīng)指出“晁錯為國遠慮,禍反近身”[13]3411,又在晁錯本傳之末借鄧公之口說:“夫晁錯患諸侯強大不可制,故請削地以尊京師,萬世之利也。計畫始行,卒受大戮,內(nèi)杜忠臣之口,外為諸侯報仇。”[13]3308即晁錯之死是因為削地而觸動了諸侯的利益,而袁盎獻策不過是一個偶然事件罷了。晁錯本傳稱其死是由于貪圖私利而非出于公心,這種解釋顯然是夸大了晁錯“欲報私讎”這一偶然事件的意義。故史公之用心,當是借晁錯之死來批判國家危難之時只重一己私利的行為,這便避重就輕地用非理性規(guī)律沖淡了理性規(guī)律,從而達到彰善貶惡的目的。上述強調(diào)歷史細節(jié)偶然性的做法,盡管有勸世教化的良苦用心,但實則是以非理性精神對抗理性規(guī)律的一種途徑。
其次,借助非理性信念的作用來架空理性規(guī)律?!睹商窳袀鳌分杏浭龊ゴ畚缓笥麣⒚商瘢骸懊商襦叭惶⒃唬骸液巫镉谔?,無過而死乎?’良久,徐曰:‘恬罪固當死矣。起臨洮屬之遼東,城塹萬余里,此其中不能無絕地脈哉?此乃恬之罪也。’乃吞藥自殺?!盵13]3100其實,蒙恬之死怎會是因為修建長城而截斷地脈?所以,史公便在傳贊中,將蒙恬的死因由截斷地脈轉(zhuǎn)化為濫用民力:“吾適北邊,自直道歸,行觀蒙恬所為秦筑長城亭障,塹山堙谷,通直道,固輕百姓力矣。夫秦之初滅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傷者未瘳,而恬為名將,不以此時強諫,振百姓之急,養(yǎng)老存孤,務修眾庶之和,而阿意興功,此其兄弟遇誅,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脈哉?”[13]3100-3101史公將蒙恬死因歸于他的“阿意興功”“輕百姓力”,是不是因為他意識不到人臣權力斗爭而致死的理性規(guī)律呢?此問題可以從白起被秦昭王賜死杜郵的相關書寫中得到回答:“武安君引劍將自剄,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良久,曰:‘我固當死。長平之戰(zhàn),趙卒降者數(shù)十萬人,我詐而盡阬之,是足以死?!熳詺??!盵13]2824整個過程與蒙恬之死何其相似乃爾,然而史公在傳贊中卻給出了另外一番解釋:“白起料敵合變,出奇無窮,聲震天下,然不能救患于應侯?!盵13]2829可見,史公完全能夠意識到白起被殺與權力斗爭之間的關系。史公之所以在《蒙恬列傳》傳贊中架空蒙恬因卷入權力斗爭而致死的理性規(guī)律,其目的乃是假托“天”這一非理性信念來強調(diào)善待百姓養(yǎng)老存孤的仁政。再如《白起王翦列傳》借客之口言及王翦之孫王離何以戰(zhàn)敗的原因:“夫為將三世者必敗。必敗者何也?必其所殺伐者多矣,其后受其不祥。”又在傳贊中表明自己的認識:“王翦……不能輔秦建德,固其根本,偷合取容,以至圽身。及孫王離為項羽所虜,不亦宜乎!”[13]2829這是不是也因為史公認識不到戰(zhàn)敗的原因所在?如果對照《項羽本紀》即可看出,“項氏世世為楚將”[13]375,且項羽在臨死時還自稱“天亡我”,然而史公卻并未在贊語中套用所謂“為將三世者必敗”或“天亡”的說法,而是直截了當?shù)刂赋鲰椨稹白择婀Ψ?,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yè),欲以力征經(jīng)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13]424??梢姡饭⒎遣恢獞?zhàn)爭成敗的原因,他之所以稱王翦為將殺戮又不建德以致禍及子孫,完全是出于推重于“德”的緣故,而“德”乃是一種無關歷史理性的道德信念。史公使用“天”“德”等非理性信念來解釋歷史,這就通過架空理性規(guī)律,達到勸世教化、彰善貶惡的目的。
最后,通過非理性的史家書寫來批判理性規(guī)律。所謂“非理性的史家書寫”,是指史公基于史官彰善貶惡的史家精神,直接對不利于彰善貶惡的歷史理性規(guī)律進行否定的歷史書寫和批評。當史公能依托歷史細節(jié)或非理性信念時,就完全能使用類似于“寓論斷于敘事”的手法來彰善貶惡,然而,歷史書寫中總會遇到一些無法用歷史細節(jié)沖淡或用非理性信念架空的理性規(guī)律,這時,史公就不得不用非理性的史家書寫來對理性規(guī)律進行批判和控訴。最典型者當屬《伯夷列傳》?!恫牧袀鳌分惺饭蟀l(fā)一番感慨:“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舨?、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絜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穅不厭,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shù)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或擇地而蹈之,時然后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fā)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shù)也。余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13]2571道德高尚的伯夷、叔齊餓死首陽山,安貧樂道的顏淵早早夭折;而肝人之肉的盜跖到頭來卻能壽終正寢,近世以來操行不軌者卻能逸樂富厚,這最終被史公概括成“非公正不發(fā)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shù)”的理性規(guī)律。面對這樣冷峻的理性規(guī)律,歷史細節(jié)與“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的非理性信念均顯得蒼白無力,因此,史公不得不采用非理性的史家書寫來批判理性規(guī)律:“舉世混濁,清士乃見。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13]2573正因為伯夷、叔齊重視廉潔的名聲而輕一己之身,這才使他們有了青史留名垂范后世的可能性;然而,可能性并不徑直等同于現(xiàn)實性,“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13]2574,“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1)王叔珉《史記斠證》:“‘少概’復語,少亦概也,‘不少概見,’猶言‘不略見’耳?!?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993頁)見”[13]2567,不正是因為缺乏史家的歷史書寫?因此,一方面,史公的歷史書寫使高士彰名從可能性轉(zhuǎn)化為現(xiàn)實性;另一方面,高士彰名也使史公的歷史書寫真正做到彰善貶惡。然而,此種書寫的初衷盡管是裨補人心、彰善貶惡,但畢竟是對歷史理性規(guī)律的對抗、批判、控訴,它的基礎是史公抱打不平的情感,因而仍是一種抗議歷史理性的非理性書寫。
其實,這種非理性書寫往往也體現(xiàn)在對某些無關歷史走向的細節(jié)虛擬中。一方面,史公對歷史細節(jié)的虛擬,往往出于遙體人情而沒有史料的充分支撐,故屬非理性書寫;另一方面,史公對歷史細節(jié)的虛擬,往往通過揭示歷史的本質(zhì)真實來彰善貶惡,因而同樣體現(xiàn)出彰善貶惡意義上的“實錄”精神。《伯夷列傳》中的采薇之歌,按史公說法乃是“軼詩”,然在書寫該歌創(chuàng)作背景之時,史公卻稱伯夷、叔齊隱居“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遂餓死于首陽山”[13]2569。伯夷、叔齊既是隱居首陽山,故臨終前不當有人照料,他們的臨終之歌有誰聞之?史公又是據(jù)何推定此“軼詩”為伯夷、叔齊臨終之時所作?史公如此書寫盡管未必“文直事核”,然而卻通過“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表明伯夷、叔齊“義人”的終身追求,這種對伯夷、叔齊高尚品格的本質(zhì)真實的揭示,更有力地批判和控訴了歷史理性規(guī)律。《呂太后本紀》記載,身為母親的呂后在惠帝發(fā)喪時,表現(xiàn)竟是“太后哭,泣不下”,直到丞相聽從留侯之子張辟強的建議提出“拜呂臺、呂產(chǎn)、呂祿為將,將兵居南北軍,及諸呂皆入宮,居中用事”后,“太后說,其哭乃哀”[13]501-502,試問史公是如何得知呂后之“說”(悅)?可見,史公“說”(悅)的一字褒貶,是既要顯示出呂后的政治經(jīng)驗,更要對皇權宰制下母子情感扭曲的理性規(guī)律進行揭示和辛辣諷刺。其實,這種對歷史細節(jié)的虛擬也并非史公所創(chuàng),《左傳·僖公二十四年》介之推與母逃前問答,《左傳·宣公二年》“鉏麑槐下之語”等就均有對歷史細節(jié)的想象虛擬。這里要強調(diào)的是,盡管此種非理性書寫與“文直事核”意義上的實錄精神有一定偏離,但并沒有脫離對歷史本質(zhì)真實的揭示,同時也是“不虛美,不隱惡”意義上的、彰善貶惡的實錄精神的體現(xiàn)。
其實,調(diào)動非理性精神來平衡歷史理性規(guī)律的做法,也是其來有自,如孔子強調(diào)“天”,墨子要“明鬼”,莊子會說“命”,韓非子《安?!贩Q“禍福隨善惡”[18]212,《周易·文言》云“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15]48。故而史公出于彰善貶惡的需要,也完全可以借重非理性精神以平衡歷史理性的規(guī)律,這就是《周易·彖傳·觀》所謂的“圣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15]150。然而,理性規(guī)律源于對歷史細節(jié)的概括和提煉,具有客觀性、必然性;而非理性精神則源于對主體情感的投射和強化,具有主觀性、偶然性。這就造成《史記》的“實錄”書寫在客觀冷峻的世相風光和主觀溫情的仁義道德間不時搖擺。
綜上所述,《史記》包含了“其文直,其事核”的客觀傾向與“不虛美,不隱惡”的主觀傾向的平衡。在偏于客觀的“文直事核”方面,《史記》通過理性規(guī)律平衡歷史細節(jié),并透露出如下原則:(1)歷史細節(jié)可以通過考察而得到還原,理性規(guī)律可以從歷史細節(jié)中予以認知、把握、總結(jié);(2)具體的歷史細節(jié)和抽象的理性規(guī)律具有統(tǒng)一性,歷史細節(jié)必然反映出理性規(guī)律,理性規(guī)律亦需從歷史細節(jié)中得以體現(xiàn);(3)理性規(guī)律可以見于六經(jīng)或諸子之書,但更為深刻的理性規(guī)律,則要在相似歷史細節(jié)的比較中得以呈現(xiàn)。在偏于主觀的“彰善貶惡”方面,《史記》通過非理性精神平衡理性規(guī)律,并透露出如下原則:(1)歷史中有能夠通過理性規(guī)律進行解釋的部分,然亦有通過非理性精神進行解釋的部分;(2)非理性精神與理性規(guī)律具有某些相似性,它同樣現(xiàn)實地作用于歷史尤其是歷史人物,并且可以被人們認知、領悟、理解;(3)通過非理性精神得以解釋的歷史現(xiàn)象,往往有著深刻的歷史理性規(guī)律的實際支撐?!捌湮闹?,其事核”的客觀路向與“不虛美,不隱惡”的主觀路向的平衡,以及“文直事核”方面理性規(guī)律對歷史細節(jié)的制約、“彰善貶惡”方面非理性精神對理性規(guī)律的制約,共同構(gòu)成了《史記》實錄精神的雙重平衡,同時也是留給后世的雙重遺產(chǎn)。
如果比照孔子作《春秋》,就不難發(fā)現(xiàn)史公作《史記》的突破所在?!稘h書·藝文志》著錄了六部以“春秋”為名的文獻,其中《李氏春秋》《虞氏春秋》《呂氏春秋》皆屬諸子略,這說明“春秋”完全可以是借歷史以申說己意的“一家之言”[19]42-48;而《史記》在《漢志》著錄中稱《太史公》,且在揚雄《法言·君子》篇中與《淮南》并論,桓寬《鹽鐵論·毀學》謂史公為“司馬子”,故《史記》在時人理解中亦可謂申說己意的“一家之言”[20]。就此而言,二者并無二致。然而,孔子作《春秋》的目的,僅僅是通過對歷史細節(jié)的書寫以表達自己彰善貶惡的立場和態(tài)度,故并不強調(diào)從歷史細節(jié)中提煉理性規(guī)律。《公羊傳·哀公十四年》:“君子曷為《春秋》?撥亂世,反諸正,莫近諸《春秋》?!盵21]719《孔子世家》:“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于后世哉?’乃因史記作《春秋》……以繩當世。貶損之義,后有王者舉而開之?!洞呵铩分x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盵13]2340這就使得《春秋》書寫中只有一重平衡。而史公作《史記》則不然,他一方面繼承了先秦史官“君舉必書”的客觀性原則,強調(diào)從歷史細節(jié)中揭示符合歷史本相的理性規(guī)律;另一方面又繼承了孔子作《春秋》以褒貶的主觀性傳統(tǒng),強調(diào)歷史書寫所應承擔的勸世教化、裨補人心的作用,這就必然會導致彰善貶惡與理性規(guī)律之間矛盾和沖突的大量顯現(xiàn),因而史公也不得不求助于非理性精神來對抗和平衡冷峻的理性規(guī)律。這種“實錄”精神的雙重平衡,既是《史記》對《春秋》的繼承,又是《史記》對《春秋》的超越,更是《史記》具有永恒魅力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