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仁杰
一
辛棄疾出生在四風閘村,因為他的存在,使村子變得不普通了。如今,殘留下來的那棵千年古槐,成為辛家花園的唯一見證,傳說,是辛棄疾的仆人辛安在花園里栽下了此樹。辛家花園歷史悠久,充滿傳奇。正因如此,四風閘村村莊因而得名。
我驅(qū)車三十公里,來到歷城區(qū)遙墻鎮(zhèn),這里地處小清河畔,歷史上的臺侯國。一千年前,辛棄疾夜里挑燈看劍,夢醒時聽到蟬鳴聲響成一片。北方淪陷了,清晨的柴米油鹽能填飽肚子,卻填不滿報國雪恥的精神。他跟隨祖父辛贊站在小清河旁,看著河水向東流去,狹長的河道留下船影,祖父長嘆一口氣,希望辛棄疾能拿起手中的劍與金人一決高下,完成他的心愿。祖父曾在金國官至開封府,被封為隴西郡開國男。這個爵位不是普通官員所能獲得的,是古代公、侯、伯、子、男,貴族的封號,代表等級與地位。辛贊年事已高,雖告老還鄉(xiāng),但心中仍存家國憂患。他把平生的經(jīng)歷用文字寫下來,到如今,我們無從得知那些文字的下落。辛棄疾早年失去父親,祖父成為影響他一生的人物,舉止言談,誠懇堅定,都融入血液中,變成一種吶喊與力量。辛氏世系表中記載:“贊公,朝散大夫,隴西郡開國男,亳州譙縣令,知開封府,贈朝請大夫?!笔苄临澯绊?,小坦夫六歲便會吟詩。坦夫是辛棄疾的字,也是祖父為他起的乳名,意為孫兒一生平平坦坦。當小坦夫看到金人殺入中原,蹂躪百姓,村民多家破人亡,看到莊稼地變成金人的跑馬場,人們四處躲藏,辛家花園成了村民的收容地,便在心中立下了大志。
坦夫一身正氣,憤懣之情躍然紙上:“無邊荒草接碧天,卻無消息來歸雁。中州農(nóng)夫苦徭役,喋血胡馬嚙秋山。”辛棄疾六歲在辛家花園寫下如此氣勢的詩篇,這絕不是一個意外,是辛贊的教導無處不在。這首詩被大詩人劉瞻贊不絕口,并抄到扇子上。一日,辛贊與劉瞻相聚,發(fā)現(xiàn)此詩,并問這是出自何人之手,劉瞻捋著胡須笑道,是來自小坦夫,辛贊望著眼前的孫兒驚嘆不已。
這首詩是表現(xiàn)了一個時代的氣魄與胸懷。辛棄疾作為北方人,看到人們失去良田,居無定所,金人的馬蹄碾壓過的生命,他盼望著國家能強大起來。在這么小的年齡就寫出這樣的詩篇,恐怕歷史上是少有的。
就在那一年,辛棄疾行禮三叩首,拜劉瞻為師,師父深知小坦夫這樣的年齡有如此胸懷,將來定能成才,精忠報國。拜師后,劉瞻為小坦夫起了名字:幼安,從此,辛棄疾改坦夫為幼安,后世濟南府歷城縣有了二安之說。一安辛棄疾,另一安千古才女李清照,字易安。二安精神生長在濟南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獨立的人格是泉水滋養(yǎng)的豪情壯志,他們心系國家,與民族精神聯(lián)系在一起。
那天我穿越林蔭小道,并沒有直接去辛棄疾紀念館,而是去看傳說中的古槐。七月,陽光透過密匝的枝葉照在紅色木門上,不寬的街道兩旁長滿白楊,人們扎堆兒坐在路邊搖著蒲扇下棋、打牌。這種愜意讓他們既失落又欣慰。失落是因他們不同于城里人,不知道理想離他們有多遠,只知道一年的好收成,可以填飽肚子。而欣慰卻是離自然越來越近,少了城市的喧鬧?;蛟S他們還不明白,這種生活更是城里人追求的。
來到木門前,一把銅鎖阻隔我與古槐相見,透過縫隙,看到老槐樹開出的黃花,飄進空氣中散發(fā)出貴氣?;ǘ溟_了又謝了,人們來了又走了,仿佛是一場永無止境的輪回,我站在大院門前,尋找辛棄疾曾經(jīng)留下的蛛絲馬跡。據(jù)老人講,老槐樹中間都已鏤空,變成枯木,三個大人伸開雙臂都抱不過來。令人驚奇的是,多年枯木竟又成活,從樹干側(cè)面長出一株新樹,開出繁花。每年這個季節(jié),槐花飄落在門前,人們一天用大掃帚掃三四次,傳說是辛棄疾賦予樹強大的力量,才讓它得以重生。這是生命的本質(zhì),令人感到命運無常。木門上是春節(jié)貼上去的春聯(lián)“平安好運來,吉祥福門開”。透著喜慶的意韻。附近村民說,從有槐樹的大院一直到北面公路,曾經(jīng)是辛家花園,現(xiàn)在,只剩下這棵老樹。由此可見,當年辛家花園的大門,一定有一種別樣的風雅。一扇門容納了一千多年的風雨歲月,吉祥的寓意與古老的宅院在時空中共存。
我走到墻角,鏡頭對準老槐樹,仿佛看到昔日主人正在晃動手中折扇,與劉瞻吟詩作畫。
離開老槐樹,來到辛棄疾紀念館,門口登記人員是四風閘村村民,他熱情邀請,并講解村里的傳說。紀念館門前一片荷塘引起我的注意,這是村民自家的農(nóng)田,我忽然想到,淳熙八年(1181年),辛棄疾在鉛山舊居建起一座帶湖莊園,取名稼軒,莊園門前是一片荷塘。荷出淤泥而不染,純潔美麗、無私奉獻、積極向上、胸懷寬廣,用這些詞形容蓮花最恰當不過了。周敦頤的《愛蓮說》寫道:蓮,花之君子者也。出污泥,卻守住潔白,腐敗的官場沒有腐蝕辛棄疾的毅力和革命精神。中國的文人把它作為精神崇拜,也可以說,沒有一種花可以代替蓮在辛棄疾心中的地位。這種崇拜是一種文化,深入到辛棄疾的血液里。他愛蓮,所以他居住過的地方定會有荷塘。
二
我來到院子八角樓前,石碑上的辛棄疾四方大臉,頭戴幞頭,身穿圓領朝服,腰間束以革帶。胡須垂到圓領處,眉宇間露出老人的慈祥。依稀可見他年輕時的影子,一定是個英俊的男人。石碑下方刻有一行字:辛公稼軒名,棄疾字幼安,宋高宗紹興十年五月十一日卯時,出生于濟南府歷城縣四風閘村。
四風閘村有百十戶人家,距今有一千多年歷史,村莊地處趙王河,建有四個閘口而得名,原名四橫閘。時間如同春天的風,風一吹,小清河水就綠了。這里有許多美麗的人和事,河道上劃槳的小船,垂拂的青柳,蔓生的野花,湛藍的天空。人們無法改變閘口的存在,但每日欣賞著清澈的山林水澤,人和自然本來的顏色便會顯現(xiàn)出來。
后來,村子改名四風閘。名字的改變和沿襲,由此讓我思考文化是什么?是超越酒足飯飽后的精神欲念,清河文化離不開特定的地理環(huán)境?!稓v城縣志》記載:“濟水,自東平以下,唐人謂之清河。至宋,又有南、北清河之名?!彼纬瘯r,清河已分為南清河和北清河,而辛棄疾就生活在風景秀麗的北清河沿岸。清河的水是柔韌的,養(yǎng)育出一個能文能武的辛棄疾。他的詩詞雄渾豪放,又親切溫柔??梢哉f他是歷史上唯一一個集將軍和詩人于一身的奇人,這一切都得益于清河這片土地,把清河的水引進酒杯,趁著酒液流過肺腑,吟誦出胸中的詩句。
進入庭院,影壁墻擋住視線,圍合的院落隔開與外界的交流,正中央三間堂屋,兩側(cè)栽種松柏。從古至今,一個人無論官做到多大,最難割舍的就是老家的堂屋,那是家鄉(xiāng)的情懷。令人難過的是,辛公暮年已無力回鄉(xiāng),被葬在鉛山。又有誰知道,在他生命最后的時刻,他思念著故鄉(xiāng)——那個他生命開始的地方,那一刻他變得柔軟、沉默,并被無奈包圍著。
進入堂屋,中間一尊銅像站立在那里,墻上寫著“文韜武略”??吹降袼芩坪跎倭诵┊斈甑挠?,白發(fā)被一塊頭巾束起,這倒像一個告老還鄉(xiāng)的老者。風在屋內(nèi)穿過,一束光影照在銅像上,他的表情終于松弛下來,我站在他的面前,看著他的側(cè)臉,突然有些傷感。哲學家說,人最柔軟的時候,就是當你注視對方的眼睛時,他也在注視著你。我?guī)е脑娫~來拜見這位同鄉(xiāng),目光碰撞于888年后的今天。他是我家鄉(xiāng)的驕傲,就像一滴露珠滋養(yǎng)著歷城的人們。因為辛棄疾的存在,才使得村莊比文字的記載還要久遠。他的一縷鄉(xiāng)愁和一腔熱血都在瞬間化作永恒。
人在院落中是最真實的,八百多年前,辛棄疾在四風閘村的宅院里,觀觀花、散散步,或者躺在長椅上仰望天空,寫下很多詩詞。我看到堂屋內(nèi)擺設辛棄疾遺留下的唯一真跡《去國帖》,那是一張影印件。發(fā)黃的草紙上掩蓋不住俊美的行楷書,字跡渾厚沉婉,又不失方正挺拔之氣。辛棄疾不在了,消失在黑色的長夜里,可是他的作品還活著,活在八百多年后的今天,或許還有更多個八百年甚至更長,長到可以穿越漫長的歲月。他的真跡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此時,我想變成化身去一睹其廬山真面目,感受他無窮的人格魅力。辛棄疾在《去國帖》中意氣風發(fā)地寫道:
棄疾自秋初去國,倏忽見冬,詹詠之誠,朝夕不替。第緣驅(qū)馳到官,即專意督捕,日從事于兵車羽檄間,坐是倥傯,略無少暇。起居之問,缺然不講,非敢懈怠,當蒙情亮也。指吳會云間,未龜合并。心旌所向,坐以神馳。右謹具呈。宣教郎新除秘閣修撰,權(quán)江南西路提點刑獄公事,辛棄疾札子。
此帖寫于淳熙二年十月,那一年辛棄疾36歲。他不會想到,他的書法居然被諸多藏家所收藏,貫穿888年的漫長歲月。草紙上的紅色印章顯示出藏家對作品的熱愛,正因他們對書法如此迷戀,視若珍寶,才得以保存至今。應該說,這些藏家是探究歷史的有功之臣。這些藏家依次是:項元汴諸印、海印居士、原素齋、楊氏家藏、黃琳美之、松雪齋、琳印、休伯,以及清高宗弘歷皇帝十一子成哲親王詒晉齋圖書印。
愛新覺羅·永瑆,別號詒晉齋主人,是清朝著名書法家、收藏家,與翁方綱、劉墉、鐵保被稱為“乾隆四大家”,他收藏宋朝時期書畫居多,其中辛棄疾的《去國帖》就藏于成哲親王的詒晉齋。他收藏的原因不是因辛棄疾是南宋時期的著名書法家,而是為辛棄疾的人格和成就。這是一代武將中罕見的墨寶,筆意略顯蘇黃遺規(guī),豪縱中盡顯溫婉自如,他把對世界和生命的認識全部容納進筆墨中。黑與白變幻之間,勾畫出人生的風云變幻和聚散離合。
我站在堂屋里,看到辛棄疾留下的文字,感受到一種強大的力量穿墻而過,那些久遠的文字跨越近千年,以紀念碑的方式留存,我知道他曾來過,并且從未走遠。
三
光,穿越宅院,鉆過老舊的墻,歲月在光線中浮動,我置身于辛公故居,感受到大地上的事物被歲月所篡改??吹綁ι弦粡埨险掌厦鎸懼谲幣f基,灰色小瓦屋頂,土坯墻,木質(zhì)門前長滿荒草。不像人們傳說中的辛家花園,更像是普通民居。據(jù)文字記載:1196年,帶湖居處被燒。舊居遺存下來只有地基上的一排青石,看上去已被時間磨得圓滑。我問村里老人,還有舊時的照片嗎?他眼神里流露出憂傷,那個年代能吃上飯就不錯了,怎么還會有照片,窮苦都被印在腦子里了。我看著眼前的石頭,想象著辛氏族人建立老宅添磚加瓦的每一個動作,每一片青磚和小瓦都接受過主人的注視。我無法確認,這樣矮小的房屋,是否是辛家花園舊時的面貌。
儉樸是辛氏族人重要的家風,也是中華文明的美德?;蛟S辛家花園,并不是想象中氣派的老建筑,而他們本身內(nèi)心中就是樸實敦厚的鄉(xiāng)里人。于是,辛公的詞里有了: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
草屋又低又小,溪邊長滿小草,聽起來溫柔又美好。大兒子在溪東邊鋤草,二兒子編織雞籠,最喜愛的小兒子,淘氣狡詐,他趴在小溪旁邊的草叢里,剝著剛摘下的蓮蓬。這樣的生活畫面,超越時空,是生活中的藝術(shù),也表達出辛棄疾對農(nóng)村平和生活的向往。由此,他想起童年在四風閘村老院子采摘蓮蓬的日子。他只有面對田園、草屋時才是心理真正的安寧,老房子似一盞燈,照亮他在鉛山的日日夜夜。
從一張舊宅老照片到《清平樂·村居》,讓我產(chǎn)生奇特的想象,所謂辛家花園,是人們賦予它在歷史中的地位,而并非碧瓦朱甍、層樓疊榭的花園建筑。很多年中,我都想去鉛山看辛公,看稼軒莊園,看他如何蘸著瓢泉的水,書寫思念家鄉(xiāng)的詩句。辛公胸貯萬卷,據(jù)今現(xiàn)存六百多首,是存詞最多的詩家,有詞中之龍的稱號。他與蘇軾合稱為“蘇辛”,而蘇軾現(xiàn)存詩詞只有三百多首。無論從數(shù)量上,還是質(zhì)量上,辛棄疾似乎都勝過一籌,我們不難判斷出,如此創(chuàng)作量,這也是他遠離腐敗官場的真正原因。
我們喜歡辛棄疾的詞,其實更喜歡他的人,他的故事在村子里傳誦,為后來的人們?nèi)谌牒迫徽龤?,在中華文明的鏈條上留下時代的印跡。他是歷史上的文學巨匠,人們借助他的才華與影響,以他的名字建立起稼軒學校。從四風閘村一直往南至工業(yè)北路,被命名為稼軒路。稼軒中學是山東省名校,每年升學率都在全省名列前茅?;蛟S因為辛棄疾本身具有的才華,仿佛是天空中的花朵,散落在歷城大地上,呈現(xiàn)出時代氣象,似乎每一個稼軒的孩子,都到達過宋代,與辛公對話,他們一轉(zhuǎn)身,又回到現(xiàn)實,就進入了一個更大的空間。
宋高宗紹興三十一年(1161),辛棄疾聚眾三千人馬,參加耿京領導的抗金義軍,為掌書記。第二年,耿京被叛徒張安國殺害。此仇不可忘,不殺張安國不足以平心憤,于是,辛棄疾帶領五十騎兵,生擒張安國,這次小戰(zhàn)決定辛棄疾成敗的信心。他率領義軍渡淮南歸于大宋。沒想到的是,這成為他親征的開始。歸宋后,起初任江陰一帶官府選派的京官,掌諸案文移事務。這時是辛棄疾人生中最順利通達的時候,到宋孝宗時,官府命他任南京掌管糧運、家田、水利和訴訟的通判。運糧是軍隊重要差事,他時刻不會忘記報效國家,當時南歸已經(jīng)七年,小小通判不是他復國抗金的事業(yè),他為國家前途擔憂。建康曾為六朝古都,在辛棄疾看來卻徒有空名,他難過的是,朝廷為什么不利用建康城有利的地形抗擊金兵,而一味享樂。所以,他登上建康亭,寫下直抒胸臆的詩句:“我來吊古,上危樓,贏得閑愁千斛?;⒕猃報春翁幨??只有興亡滿目?!?/p>
辛棄疾心存遠大志向,一個異鄉(xiāng)人獨自闖江南,卻被人排擠。原因很簡單,北方人性格直率粗獷,在他鄉(xiāng)沒有親朋好友,也就是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朋友圈,僅憑一腔熱血,他又如何立足。建康城與濟南府大不相同,存在地域文化的差異,當辛棄疾豪放地邁進建康壯麗巍峨的宮殿,他在南京的生涯畫了一個句號。
辛棄疾是當世難得的文武全才,以恢復中原為志,站在宋朝那樣一個時代里,回鄉(xiāng)變得遙遠,我想起辛公的詩句:
敧枕婆娑兩鬢霜。起聽檐溜碎喧江。那邊云筋銷啼粉,這里車輪轉(zhuǎn)別腸。詩酒社,水云鄉(xiāng)??煽白砟珟琢芾恕.媹D恰似歸家夢,千里河山寸許長。
兩鬢白發(fā)蒼蒼,即便生活在水云之鄉(xiāng),內(nèi)心的凄苦又有誰知道。歸家像圖畫一樣變成遙遠的夢,他日夜思念的故鄉(xiāng)不知是否滄桑,他似乎很難再與村莊發(fā)生任何聯(lián)系了。
走出堂屋,我站在辛公舊居門口,老屋中,坐著一個清瘦的人影,那人就是辛棄疾。他的后半生一直都在回鄉(xiāng)的路上,路上沒有同行者,唯有酒和詩篇在安靜的夜里相伴,他是孤獨的,孤獨得只剩下朗朗上口的詩句。這種孤獨唯有大地和蒼穹知道。他想問問大地,人生是否有宿命,無奈他把自己的肉體留在鉛山,而靈魂藏在四風閘村的小巷里。辛棄疾的生命結(jié)束了,而他的傳奇故事并沒有結(jié)束。有一天,他看到銹跡斑斑的大門前,長出一抹青色,院子里松柏翠綠,鮮花簇擁,一代代后人在這里與他相遇。
原載《海燕》2020年第10期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