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梅花
那個(gè)村莊,在沙漠里。向日葵呢,都種在沙灘上。我們村的人,都叫它葵花,還不知道它有個(gè)名字叫向日葵。
葵花長到和我一樣高的時(shí)候,就快要開花了。爹說,澆一遍水吧,不然花開不肥。澆水就要追肥,這是一定的。爹拎著鐵鍬,在每株葵花根底下剜一個(gè)小坑,我跟在后頭,往小坑里填一把化肥。弟弟掃尾,一腳踢進(jìn)去土,把土踩實(shí),埋好化肥。明亮的、青灰的、散發(fā)著刺鼻氣味的化肥,在地里撒了一層,像落了霜。讓水隨便沖好啦,怎么沖,肥水還都在自家的田里。
水渠里的大水已經(jīng)嘩嘩地奔涌來了,像沒套上籠頭的野馬,橫沖直撞。水沖進(jìn)葵花田里,我聽見十萬葵花“咕咚咕咚”地喝水,喝得直打嗝兒。
澆過水之后,那些化肥就暗暗催著葵花生長,狗攆著一樣。才兩三天,葵花就全部開了。十萬葵花開,那花兒像火苗一樣撲躍,灼灼地燃燒起來。村莊被花攻陷了,沙漠也被花占領(lǐng)了。上學(xué)的路上,路兩旁都是葵花擁擠的笑臉。
太陽在哪兒,花朵就朝著哪兒。多么神奇的花呀!
我爹坐在田埂上抽煙,一口一口,吐出淡藍(lán)色的煙霧。他看著一地碎金子一樣的花,滿眼的舒暢,回頭說:“丫頭,這葵花開得美咧!”
我汗流滿面地打枝杈。葉腋下偷偷伸出來好多細(xì)枝,頂著拳頭大的花盤,也企圖開個(gè)花。這些都要摘掉,不能要。
打下來的葉子、花盤,都是灰毛驢鮮嫩的口糧。它幸福地嚼著,嘴角淌著綠色的汁液,渾身閃著油亮的光芒,“咴咴”地叫兩聲,身上的皮毛抖動(dòng)著,顫顫的。
清晨,陽光傾灑在沙漠里,傾灑在葵花上,那種金黃,簡直讓人束手無策。十萬朵花,面朝東方,似乎可以聽見轟轟烈烈燃燒的聲音,如火如荼,連沙漠都快要被花兒點(diǎn)燃了。
一場(chǎng)盛大的花事席卷而過?;ㄊ㈤_后,就收獲了??ㄗ娱_始變得飽滿,一天天鼓脹起來。
葵花子飽滿之后,花盤都要被割下。家家戶戶都割走花盤,把枝稈留下。留在地里的葵花枝稈,像一地拐杖挺立著。拐杖不綠了,慢慢變得枯黃、黑瘦。
前半生榮華,后半生寒磣——你以為這是真的嗎?
不是,那沒有花盤的光稈稈,脖子朝前伸著,還是向著東方,一絲不亂。十萬拐杖,脖勾都朝前伸著,向著太陽,暗含著一股強(qiáng)大的氣勢(shì),仍有一種驚心動(dòng)魄的美。
一個(gè)初冬的清晨,我上學(xué)遲了。出了村子,突然被一種浩大的氣勢(shì)震撼了:大漠里浩浩蕩蕩的十萬葵花稈,仿佛從天空射下來的密密麻麻的箭鏃,令人驚詫。枝稈上落了明亮的霜,在陽光下閃著光。葵花脖子勾著,都朝著東方,黑炯炯的,像人的眼神。一根都不曾亂,肅穆,莊嚴(yán),蒼茫。
我倏然淚下,因?yàn)楦袆?dòng)。天哪!這些光稈稈的心里是怎樣的情分啊!蒼茫大地,草木才是主人!這其中藏著多少我們不知道的生命秘密,就算枯萎,失去花盤,內(nèi)心的堅(jiān)持還是一樣的,還是紋絲不亂。
萬物生,萬物榮;萬物肅穆,萬物蕭瑟,都有它自己的生命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