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功戰(zhàn)

這幾天，一條新聞在村里炸開了鍋———在城里大公司上班的李娜娜要回老家種地了。聽說這事兒的村里人一個個都張大了嘴：咋啦？這閨女犯啥錯了？多好的閨女啊，在村里時啥都好，咋一出去就學(xué)壞了……村里人惋惜地感嘆著。

關(guān)鍵時刻，駐村大學(xué)生干部邵輝伸出了援手。娜娜相中了靠近公路邊的一大塊地，通過邵輝牽線搭橋，娜娜流轉(zhuǎn)了十八畝土地，簽訂了二十年的合同。娜娜把近幾年上班攢的錢都拿了出來，加上邵輝幫忙從農(nóng)村信用社貸的款，總投資四十多萬，準備建一個葡萄種植園。

十八畝地不算少，可距離娜娜的目標卻足足少了兩畝，而且這兩畝地就在娜娜流轉(zhuǎn)土地的南邊。邵輝百般做工作，說盡了好話，那兩畝地的主人就是不同意流轉(zhuǎn)。而這兩畝地的主人，正是娜娜的姑媽，看著娜娜長大的李莎。村里誰不知道李莎最疼娜娜，見此情景難免議論紛紛。邵輝和村干部一次一次登門做李莎的工作，李莎就是不松口。娜娜也幾次上門去求姑姑，可李莎一聽是她的聲音，干脆關(guān)上門，來個小鬼推磨———不見面。娜娜無奈之下，搬來爸爸媽媽當救兵，二位老人跑了兩趟，反而被李莎搶白了兩通。

姑姑的工作做不通，娜娜干脆放棄了努力，開始著手葡萄園的起步工作。

娜娜先在地中間打了一眼深水井，然后租車開溝，雇人栽上了葡萄樹苗，立上水泥柱，拉上鐵絲。很快，葡萄園像模像樣地出現(xiàn)在人們的眼前。人們驚奇地看著這個走出農(nóng)門的閨女，每天忙著給葡萄掐尖、打蔓、除蟲……這些都是耗工夫的細致活兒，娜娜和爸爸媽媽在地里蹲著、爬著，從天明忙到天黑。

唉，學(xué)知識有啥用啊，上完大學(xué)還不是照樣回家來種地；再看看這老兩口，費那么大力氣供出來個大學(xué)生，這么大年紀了照樣在地里薅草……村里人看著娜娜一家人累得又黑又瘦，一個個搖頭嘆氣。這其中反應(yīng)最強烈的就是李莎，她那二畝地緊挨著葡萄園，和娜娜一家人見面的時候自然就多。每一次娜娜都親熱地打招呼，可是李莎只要看見娜娜，總是拉長了臉，不跟娜娜說話。

第一年，葡萄苗長得又粗又壯，翠綠喜人；第二年，葡萄樹竟然掛果了。娜娜也不讓爸爸媽媽幫忙薅草了，在葡萄地里放養(yǎng)了幾百只白鵝。白鵝不吃葡萄葉子，只吃地里的草，這一下就把除草的人工省了，娜娜的爸爸媽媽輕松了很多。李莎見不到哥嫂在地里干活，在自家的二畝地里探頭瞅瞅：哦，原來地里的草都讓鵝啄吃了。李莎嘴里嘟囔著：哼，小妮子心眼子不少哩。雜草少了，病蟲害也就少了，當然也省下了打藥的錢。純放養(yǎng)的肉鵝值錢，到年底，這幾百只鵝，收入怕不有三四萬！

葡萄熟了，因為都是無公害管理，味道甜美，汁水豐富。娜娜摘了幾串紫紅的葡萄，請爸爸給李莎送過去：“爸，您給俺姑姑送去嘗嘗吧?！?/p>

沒想到，李莎看到葡萄，卻不領(lǐng)情?！昂撸硾]見過葡萄，也沒吃過葡萄啥味道，俺吃不起，俺也不想吃?！崩钌仓?。

“妹，咋了？這是你侄女的一點心意，拿住吧?！碑敻绲馁r著笑臉說，“孩子既然想種地，咱就順著她，等她累得實在不想種地了，自然該回去上班了?！?/p>

“你拉扯個閨女容易不？供應(yīng)她上大學(xué)，這些年花了多少錢？現(xiàn)在放著城里的好工作不干了，跑回家來種地，你不嫌丟人，我都嫌丟人！”李莎把哥哥往外一推，“啪”一聲門關(guān)上了，“她不回城里上班，我就不認她這個侄女，也不會吃她的葡萄！”隔著門縫，李莎又撂出來一句狠話。

第三年一開春，娜娜請邵輝幫忙設(shè)計制作了個“娜娜葡萄采摘園”的廣告牌，掛在公路邊上。她和爸爸媽媽每天在葡萄園里忙活，邵輝有事沒事也去葡萄園里幫忙。

暑假的時候，滿園的葡萄成熟了，紫的紫、紅的紅，晶瑩剔透，閃著誘人的光澤，煞是好看。

娜娜每天請放暑假的學(xué)生來幫忙摘葡萄，一箱一箱地摞在路邊，鎮(zhèn)上的快遞點兒就開車拉走。摘葡萄的學(xué)生回家時，娜娜都讓他們往家里捎幾串葡萄，說是請家里的老人嘗嘗。

村里人這才知道，娜娜的葡萄園雖說是采摘園，其實走快遞賣給外邊的更多。

沒幾天，娜娜葡萄采摘園的公路邊就停了不少小車。車上下來的都是穿著休閑服的城里人，有的帶著老爸老媽，有的帶著歡蹦亂跳的孩子，說說笑笑進了葡萄園，進行品嘗、采摘。臨走時，都摘了幾箱子。娜娜知道，這些人好多是幫忙摘葡萄的學(xué)生發(fā)了朋友圈引來的。

半個月過去，連采摘帶快遞，葡萄園的葡萄差不多都處理了。就是南邊靠近李莎玉米地的葡萄，因為被高高的玉米秸擋住了陽光，還沒上色。

那天，邵輝正陪著他的幾個同學(xué)在采摘園里摘葡萄，忽聽得有女人在路邊破口大罵：“這是哪個偷吃嘴的，偷吃俺的棒子！”這兒的村民管玉米叫“棒子”。

邵輝趕緊過去看，罵人的正是李莎?！皠e罵了！”邵輝繃著臉嚷，“你也不聽聽，現(xiàn)在還有幾個罵大街的？這會兒誰還不講文明？”

“咋啦？我的棒子叫人偷了，我就不能罵兩句了？”李莎看邵輝和她接上話，越發(fā)惱了，“你這個駐村干部，吃河水長大的？你咋管那么寬？”

“對！我就是吃河水長大的?！鄙圯x氣得臉也紅了，“你數(shù)數(shù)吧，少了多少棒子？我賠給你，就是不允許你罵街！”

李莎一蹦回到地里，“來吧，你過來數(shù)數(shù)吧！你看看，你看看……”她使勁搖晃著玉米秸，突然亮光一閃，有個東西掉到了地上。她低頭看看，是一塊錢的硬幣；再晃晃另一棵，又掉下來一塊錢的硬幣。李莎剝開剩下的棒子皮兒，看看，好幾棵都有。有幾棵沒有的，在另一棵上有張十塊的紙幣?！澳Σ涣R了？”邵輝撇著嘴，“這年頭，誰還會在乎三兩塊錢，人家吃你個嫩棒子，你聽聽你，啊，就像一個潑婦似的罵大街……”

“你……”李莎嘴里還在犟，“這是我的心血，偷我的我就得罵……”

“你這些棒子就是長熟，能賣幾個錢？你要是因為生氣得了病，就不劃算了?！鄙圯x說，“別說了，你這二畝地的玉米棒子包給我吧，給你三千塊錢，咋樣？”

李莎轉(zhuǎn)轉(zhuǎn)眼珠，瞪著他：“說話算數(shù)不？”邵輝伸出手：“咱擊掌為號！”“啪”———倆人的手掌拍在一起。

娜娜有點擔心，小聲問：“你把這些嫩玉米棒子咋辦？”

“嘿嘿，有辦法?！鄙圯x笑了。

邵輝在“娜娜葡萄采摘園”的牌子旁邊另立一塊牌子：體驗農(nóng)家生活，采摘嫩玉米。沒幾天，連快遞帶來人采摘，二畝地的玉米也被人掰完了。邵輝一個電話，來個打玉米秸的旋耕機，“突突突”幾個來回，玉米秸稈都被打碎了。

“我還準備砍了棒子秸當柴火燒呢，你給我打碎了干啥？”李莎不樂意了。

“你不會裝不知道吧？為了減少污染，喇叭上可是經(jīng)常吆喝不讓燒柴火灶了。”邵輝掏出一千塊錢，遞給李莎，“再給您加一千，買液化氣燒吧。”

“?。磕阏τ纸o我一千？”娜娜愣了。

“哪是我的，還是賣的棒子錢。實話說，棒子一共賣了四千塊。”邵輝解釋說。

不久，南邊的葡萄也都著色了，很快又被人采摘完了。

把園里的葡萄賣完后，娜娜就把葡萄園門口采摘園的牌子摘下來了。

李莎急急忙忙過來了：“娜娜，你不干了嗎？”一看姑姑來，娜娜的眼淚就下來了：“姑姑，我是哪兒做得不對，您該說就說該罵就罵，您不該不搭理我啊……”

李莎攬住娜娜的肩頭：“孩子啊，我是看著你長大的，我盼你上好學(xué)，好在城里上班，也給你姑姑長點兒臉，可是你咋偏偏還回來種地呢？孩子，你爸爸媽媽拉扯你不容易啊……”

娜娜抱住李莎，哭泣著：“姑姑，要不是爸爸把我撿回家，我恐怕早就讓狗撕吃了……我也想把爸爸媽媽接到城里去，可是他們咬著牙就不跟我去城里，說是過慣了老家的日子。正好我也有意發(fā)展新農(nóng)村事業(yè)，干脆回來種葡萄，還能陪在爸爸媽媽身邊，一舉兩得。他們把我養(yǎng)大，我不僅要給他們養(yǎng)老送終，還要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李莎知道自己沒看錯人，哥哥在路邊撿的這個棄嬰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孩子，于是含著眼淚笑了：“孩子，既然你有這心，姑姑也不擋著你了。可你把牌子摘了干啥？葡萄賣得好好的！”

娜娜說：“我這些葡萄園都賣出去了，邵輝聯(lián)系安裝攝像頭去了，人家是一小塊一小塊買的。以后我只管給人家管理，等葡萄熟了，給人家寄過去就中……”

原來娜娜在朋友圈發(fā)了動態(tài)以后，她的大學(xué)同學(xué)一傳十十傳百，有越來越多城里的白領(lǐng)來認領(lǐng)了一小塊地一小塊地的葡萄園，給娜娜錢讓娜娜幫忙管理，各人可以隨時在線察看葡萄的生長情況。雖說在都市，也算有了自己的田園生活。

“好好。我那二畝地也給你！”李莎再次含淚笑了，“孩子，聽人說，葡萄也得剪枝，我看這葡萄藤都這么長了，你們咋還不剪？”

“現(xiàn)在不該剪枝呢，我準備多留點插條，讓大家伙兒都種上葡萄，種的越多越好，才會有更多更大的客戶奔咱這兒來，這叫規(guī)模效應(yīng)。讓咱莊上的人都富裕起來才好呢?！蹦饶冉忉屨f。

李莎從衣兜里掏出一沓百元鈔票來，拍到娜娜手里：“孩子，你有這份心，當姑姑的支持你，這錢就當姑姑送的一份陪嫁給你，好好干吧！”

“不要不要，姑姑，我不能要你的錢……”娜娜連連推辭。

“再不拿著，姑姑就生氣了。”聽李莎這樣說，娜娜才接住了：“姑姑，我給您說實話您可別生氣，您的嫩玉米棒子是邵輝故意掰的，他看您的玉米棵太高，影響葡萄著色……”

“哼，他那小心眼我還看不出來，咋？你看上他了？”李莎皺起了眉頭，“他能看上咱不？按說他在村里住兩年，就該提拔了……”

“我堅決在農(nóng)村干一百年———”身后，邵輝拉長腔調(diào)唱了一句《朝陽溝》，李莎嚇了一跳，邵輝朝李莎深深鞠躬：“姑姑您放心，我會死心塌地跟著娜娜過日子?！?/p>

“人家答應(yīng)了嗎，你就腆著臉也跟著喊姑姑？”娜娜嗔怪著，卻抿著嘴兒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