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莉·杰克遜[美國]
雪莉·杰克遜(Shirley Jackson,1916-1965),美國著名作家,以恐怖和神秘的風(fēng)格為人所知,她在二十余年的寫作生涯里著有六部長篇,兩部回憶錄,以及超過兩百則短篇小說。她的短篇《摸彩》(The Lottery)最初發(fā)表在《紐約客》,成為一時名文,她有多則小說入選《美國年度最佳短篇》,作品《邪屋》(The Haunting of Hill House)獲國家圖書獎提名。國內(nèi)譯介有她的短篇集《摸彩》和長篇《邪屋》,《我們一直住在城堡里》等。《邪惡的可能》(The Possibility of Evil)是和《摸彩》齊名的短篇,獲埃德加·埃倫·坡最佳短篇獎,入選美國高中英語教材,國內(nèi)尚無正式譯介。
阿黛拉·斯奇沃思小姐邁著優(yōu)雅的步子沿著主街往超市走。昨晚下過一夜雨后,陽光很盛,空氣清新,斯奇沃思小姐的小鎮(zhèn)里的一切都嶄新如洗。斯奇沃斯小姐做著深呼吸,她覺得世上沒有什么比得上芬芳的夏日。
她認識鎮(zhèn)上的每一個人,這是當(dāng)然的;她熱衷于告訴陌生人——那些偶然經(jīng)過,駐足欣賞斯奇沃思小姐的玫瑰的旅客——她這輩子從沒有離開小鎮(zhèn)超過一天。她七十一了,斯奇沃思對旅客們說,擠出一個迷人的小酒窩,她有時候禁不住想整座小鎮(zhèn)都是她自己的?!拔业耐馄旁谄杖R森街上建了第一棟房子,”她會這么說,睜大閃著光的藍眼睛?!翱矗褪沁@棟,我們家在這兒已經(jīng)住了超過一百年了。我的外婆種下這些玫瑰,我媽媽精心照料它們,然后是我。”
……
斯奇沃思小姐從沒有把她的玫瑰贈給別人,雖然旅客常常問她要。這些玫瑰屬于普萊森街,而且斯奇沃思小姐一想起人們想把它們帶走就感到不舒服,想到他們要把花帶去陌生的小鎮(zhèn)和陌生的街道……
夏日早晨在主街上漫步,斯奇沃思小姐幾乎每分鐘都要停下腳步跟人道早安,問候別人的身體。她一走進超市,五六個人從貨架邊轉(zhuǎn)身,向她招手,對她說早上好。
“早上好,劉易斯先生?!彼蛊嫖炙夹〗憬K于打完了一輪招呼。
“早上好,”劉易斯先生說,很快他禮貌地補上一句,“今兒天氣真好?!?/p>
“是啊,天氣真好?!彼蛊嫖炙夹〗阏f得這么敷衍,就好像她才覺得要這么回敬一句才不失禮節(jié)。“我想要一塊排骨。麻煩了,劉易斯先生,一塊瘦一點的小牛排。這些草莓是從阿瑟·派克的果園上來的嗎?今年草莓的收成真早?!?/p>
“他今天清早剛送來。”劉易斯先生說。
“給我來一盒?!彼蛊嫖炙夹〗阏f道。劉易斯先生看起來愁眉苦臉的,她心里想,有一分鐘她猶豫著要不要問,但很快她覺得他肯定不是在為這些草莓操心。而且他看起來真心很累……“我還要一罐貓糧,還有,一顆番茄?!?/p>
劉易斯先生一言不發(fā)地把她要的東西放上柜臺,靜候著。斯奇沃思小姐好奇地看著他,接著說,“今天是星期二。劉易斯先生,你忘記提醒我了?!?/p>
”我忘了什么?對不起。”
“你忘了我每個星期二都買茶葉?!彼蛊嫖炙夹〗銣睾偷卣f,“勞駕再給我一磅茶葉,劉易斯先生?!?/p>
“就這些嗎,斯奇沃思小姐?”
“對,謝謝,劉易斯先生。今天天氣真好,對吧?”
“對。”劉易斯先生說。
斯奇沃思小姐往前挪了一點兒,給排在后面的哈珀夫人留出一些位置?!霸缟虾茫Ⅶ炖??!惫攴蛉苏f。斯奇沃思小姐趕緊說,“早上好,瑪莎?!?/p>
“我正給蛋糕做糖霜呢,發(fā)現(xiàn)家里沒糖了。”哈珀夫人解釋道。她打開皮夾時手微微地顫動。斯奇沃思小姐瞥了她一眼,疑心她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瑪莎·哈珀不像過去那么年輕了,斯奇沃思小姐心想,她或許可以考慮喝點兒補酒,會管用……
提著買好的一袋兒雜貨,斯奇沃思小姐從超市走出,外面陽光明亮,她停下腳步向克萊恩家的小寶寶微笑致意。唐和海倫·克萊恩是她見過的最恩愛的年輕夫婦,她忍不住感嘆,打量著手繡的嬰兒帽和蕾絲邊的嬰兒車罩子。
“這小姑娘長大后一定一輩子享福?!彼龑悺た巳R恩說。
海倫笑了?!拔覀兿M茏屗裏o憂無慮,”她說,“就像個公主?!?/p>
“公主有時候會添很多麻煩,”斯奇沃思小姐冷冰冰地說,“公主殿下現(xiàn)在芳齡幾何?”
“下周二就滿六個月了,”海倫·克萊恩說著,低下頭癡癡地看著自己的孩子,“不過我總是忍不住擔(dān)心。你覺不覺得她應(yīng)該多動動?比如坐起來?”
“看到人為這些普通的小事操心,”斯奇沃思小姐微笑著說,“我就知道是個剛當(dāng)上媽的人?!?/p>
“她就是看起來——慢半拍?!焙悺た巳R恩說。
“瞎說。每個孩子都不一樣。有些孩子比別人長得快。”
“我媽也這么說。”海倫·克萊恩笑了,看起來有點難為情。
“我猜你弄得小唐也憂慮得不得了,女兒都六個月了,怎么還沒學(xué)會跳舞?”
“我沒跟他提這些。我猜因為我太寶貝她了,所以整天都操心?!?/p>
”你得跟她道歉,”斯奇沃思小姐說,“她可能在操心你怎么整天都一驚一乍的?!彼蛊嫖炙夹〗銓ψ约盒α诵Γ瑩u了搖她上了年紀的腦袋,繼續(xù)沿著灑滿陽光的街道往前走。見到小比利·莫爾時,她停下問他怎么沒坐他爸爸閃亮的新車出去兜風(fēng)。接著,她在圖書館外和圖書館員錢德勒小姐聊了幾分鐘,談了談圖書館今年會訂哪些小說。錢德勒小姐看起來漫不經(jīng)心,很可能她正在想別的事情。斯奇沃思小姐注意到錢德勒小姐早晨出門前連頭發(fā)都沒好好打理,她嘆了口氣,她討厭人們不修邊幅。
最近很多人都看起來心煩意亂,斯奇沃思小姐心想。就在昨天,斯圖沃特家的十五歲姑娘琳達哭哭啼啼地從家門口跑出來,一路跑去學(xué)校,毫不在乎別人看到她這副模樣。鎮(zhèn)上的人覺得她可能是跟哈里斯家的男孩吵架了,不過放學(xué)后他們還是一起出現(xiàn)在汽水店里,兩人看起來都不太開心……
離家還有半條街遠,斯奇沃思小姐已經(jīng)能聞到她的玫瑰散發(fā)出的馥郁芳香,她加快了腳步。玫瑰的香氣意味著家,家則意味著普萊森街上的斯奇沃思宅邸。斯奇沃思小姐和往常一樣,在自家門口停步,心滿意足地看著她的房子,狹長的草坪上滿是紅的,粉的和白的玫瑰,爬山虎攀上了門廊。房子本身無與倫比的整潔線條,還有它的纖細身材,它水洗的白面龐……斯奇沃思小姐走上臺階,用鑰匙打開前門,走進廚房,放下買來的東西。她在猶豫要不要泡杯茶喝,但是想到快到午餐時間了,要是她現(xiàn)在喝茶,待會兒就沒有胃口吃小牛排了。于是,她走進她那明亮,雅致的起居室……斯奇沃思小姐把一盆紅玫瑰放在床畔的矮桌上,房間洋溢著花香。
斯奇沃思小姐走到房間一角的長桌旁,用鑰匙打開抽屜。她從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起興致寫信,所以她把信紙收在抽屜里,把抽屜鎖起來。斯奇沃思小姐的文具通常都是沉甸甸的,牛奶色,上面鐫刻有“斯奇沃思家”,但是,如果她想寫另一種信,她會用一沓不同顏色的紙,有粉色、綠色、藍色和黃色;全鎮(zhèn)人都買這種紙用來寫零星的筆記或者購物單……全鎮(zhèn)人都用和信紙相配的信封來裝菜譜,或者裝零碎的東西,有時候甚至裝餅干去學(xué)校……
盡管斯奇沃思小姐的書桌抽屜里有精心修剪過的羽毛筆……還有一支鑲金邊的墨水筆……但她寫那些信的時候從來都是用一支再尋常不過的鉛筆,而且她總是用孩子般的黑體字來寫。盡管她回家的一路上都在起草這些信的內(nèi)容,但她下筆前還是再想了想,而后在粉色信紙上寫下:“難道你從沒見過白癡小孩嗎?有些人就不該生孩子,不是嗎?”
她對自己寫下的話感到很滿意。她熱衷于把事情做得分毫不差……
又想了一下,她決定寫另一封信,或許可以給哈珀夫人,接續(xù)著她之前寄給她的信。這次,她選了綠色的信紙,疾筆寫下:“你難道還沒發(fā)現(xiàn),周四你離開橋牌俱樂部的時候,他們都在笑你?還是說,做妻子的總是最后一個才發(fā)現(xiàn)?”
斯奇沃思小姐從不在意事實;她的信全都關(guān)乎可以再議的閑言閑語。如果沒有收到斯奇沃思小姐的信,劉易斯先生連想都不會想自己的孫子會偷商店收銀機里的錢。如果斯奇沃思小姐沒有寄信去打開他們的見識,圖書館員錢德勒小姐,還有琳達·斯圖爾特的父母本也可以毫無疑問地繼續(xù)各自的生活,從不會意識到身旁潛伏的罪惡。如果琳達·斯圖爾特和哈里斯家的男孩之間真有什么事,斯奇沃思小姐自己或許都會真心感到驚訝的,但是,只要世上的邪惡還在橫行無阻,斯奇沃思就感到有義務(wù)警示自己的小鎮(zhèn)。錢德勒小姐應(yīng)當(dāng)想一想雪萊先生的前妻究竟怎么死的,這總好過什么都不知道。這世上有這么多壞人,而且鎮(zhèn)上只剩下最后一個斯奇沃思。再說了,斯奇沃思小姐很喜歡寫她的這些信。
思考片刻后,她寫了一封信給唐·克萊恩……用粉色信封來配粉色的信紙。接著,她又選了一個綠色的信封,把另一封信裝給哈珀太太。很快,她又有了一個主意,她選了一張藍色的信紙,寫下:“你對醫(yī)生一無所知。記住,他們只是普通人,和我們一樣都需要錢。想一想,如果手術(shù)刀不小心劃錯了,伯恩斯醫(yī)生還是會從你的侄子那兒收到手術(shù)費甚至更多錢?!?/p>
她把藍色的信封寫給福斯特老太太,老太太下個月要動手術(shù)。她本想過再寫一封信,給學(xué)校的董事會,問一問像比利·莫爾的父親那樣一個普通化學(xué)老師怎么買得起一輛新的敞篷車,不過她突然間累了。一天寫三封信已經(jīng)差不多了……
她自去年起就一直寫這些信——有時候一天兩三封,有時候一個月都寫不到一封。她從來沒有收到過回信,這是當(dāng)然的,因為她從不署名……她生活的小鎮(zhèn)必須保持干凈,甜美,但是世上的人都這么淫蕩,邪惡,墮落,必須得有人看著;世界這么大,卻只剩一個斯奇沃思。斯奇沃思小姐嘆了一口氣,鎖上抽屜,把信裝進她那個黑色的大皮夾,等到傍晚散步的時候去寄。
她把小牛排烤得剛剛好,還切了一個番茄,泡好一杯茶,這樣才坐下吃午飯……她坐在餐室里,溫暖的陽光從高高的窗戶透進來,她看著窗外滿花圃的玫瑰,侍弄著她沉甸甸的舊銀器以及透著光的上等瓷器,斯奇沃思小姐感到很滿意;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沒想過要做別的事情……
日頭最毒的時候,她打了個瞌睡,而后才去拾掇花園;接著她準備晚餐……等碗碟洗好,廚房收拾干凈,她……出門散步,腋下夾著黑皮夾……
鎮(zhèn)上只有一個地方可以讓她寄這些信,是那家新開的郵局,紅磚和銀招牌都還閃著光。盡管斯奇沃思小姐從沒多想這些事情,但她一直很小心地處理這些信,不讓人瞧見;當(dāng)然了,讓人看到肯定不明智。因此,她算好時間才出門,這樣當(dāng)她走到郵局的時候,天色剛好轉(zhuǎn)暗,樹影和人們的臉龐都變得模糊,盡管沒有人會認不出斯奇沃思小姐,她那優(yōu)雅的步伐還有她裙擺的沙沙聲。
那間郵局旁邊總是聚著一群年輕人……斯奇沃思小姐走過時,多數(shù)孩子會懷著敬意后退半步,保持片刻的沉默,一些年紀稍長的孩子會跟她打招呼,嚴肅地說,“您好,斯奇沃思小姐?!?/p>
斯奇沃思小姐回以一個微笑,繼續(xù)往前走……郵筒就在郵局門口……斯奇沃思小姐站在門邊,打開黑色的皮夾,取出這些信,這時她聽見一個聲音,她一下就知道是琳達·斯圖爾特??蓱z的小琳達又哭了,斯奇沃思小姐仔細傾聽。畢竟,這是她的鎮(zhèn),這些是她的人;如果他們中有人惹上麻煩,她必須知曉。
“我沒法告訴你,戴夫?!绷者_正說著——所以她的確是在跟哈里斯家的男孩說話,一如斯奇沃思小姐所料——“我就是沒辦法。這事兒太惡心了?!?/p>
“但是為什么你爸不讓我再去你家了?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我沒法告訴你。說什么我都不能告訴你。你有那樣的想法真是太齷齪了?!?/p>
……
斯奇沃思小姐嘆了口氣,轉(zhuǎn)過身去。人們身上有這么多罪惡。即便在這樣一座怡人的小鎮(zhèn),人們身上還有這么多罪惡。
她把信塞進郵筒,兩封信落進去了。第三封被筒口掛住,掉了出來,落到斯奇沃思小姐的腳邊。但她沒發(fā)覺……斯奇沃思小姐滿身疲憊,她轉(zhuǎn)身回家,回到她美麗的房子里安靜的小床,她也沒聽見哈里斯家的男孩在叫她,喊著她掉了東西。
“斯奇沃思老太太耳朵不好使了,”他說,看著她的背影,手里還拿著撿起來的那封信……“是給唐·克萊恩的……這封信……我最好送過去……”他禁不住笑了,“或許是一張支票或什么,他越早收到肯定越開心?!?/p>
“剛巧撞上斯奇沃思老太太給人寄支票,”琳達說,“扔回郵筒里就好。干嗎要自己多事?”
“我親自送去,”哈里斯男孩說,“可能是什么好消息??赡芩麄兘裢硐胍狘c開心事,就像我倆一樣。”
他們有些傷感,手牽手沿著昏暗的街道往前走,哈里斯男孩的另一只手里握著斯奇沃思小姐的粉色信封。
第二天一早,斯奇沃思小姐起床時有一種劇烈的幸福感,有一刻她奇怪是為什么感到幸福,然后才想起,就在此時,三個人會打開她的信。起初可能會感到痛苦,但是邪惡可不是這么容易去除的,干凈的心靈永遠是清洗過的心靈……接著,她走下樓,想著在盛滿陽光的餐室里享用華夫餅作早餐應(yīng)該不錯,她看到前門走廊上的信件,彎下腰把它們撿起來:一張賬單,一份晨間報紙,還有一個綠色信封,看起來莫名的熟悉。斯奇沃思小姐愣了半分鐘,看著綠信封上鉛筆寫的地址,她想:這像我寫的信。難不成是我的一封信給退回來了?不可能,沒人知道要退給誰。這封信是怎么過來的?
斯奇沃思小姐不愧是普萊森街上最后的斯奇沃思。她打開信封,攤開里面的綠色信紙時,連手都不顫一下。當(dāng)她讀到信上的內(nèi)容時,她開始為世間的邪惡悄聲哭泣:“看看你的玫瑰現(xiàn)在成了啥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