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經(jīng)歷過的三十歲的人生里,總是反復出現(xiàn)這樣的夢境:夜幕低垂,母親推著單車載著我穿過一條長長的田坎,去往山腳下的一方大魚塘。手電筒筆直的光亮在顛簸中搖晃,被黑夜擠壓得近似于平面的空間重新構筑得豐滿且立體。在我們身后,父親低著頭默默地走著,并有意無意地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這樣的夢境,總是在別人議論起父親的某個晚上出現(xiàn),它就像某種宿命的水井,默許著人們無底線去觸探的時候噴薄。夢的結果是,這么多年,我始終沒有在反復的夢境里看清山腳下的魚塘,因為它和田坎之間隔著黑壓壓的一片稻田,每一次,我都是在無聲行走的夢境中醒來。
事實上,真的有這么一個魚塘——當然,我也只是聽說,以至于后來把魚塘承包給當?shù)氐娜朔N田,我每年跟著外婆去收每畝八十斤租糧的時候覺得外婆像個毫不體恤鄉(xiāng)鄰的地主。那是一個叫那峨的村莊,每年秋糧入倉時,我們要翻過三座大丘陵,穿越兩個油茶園和一個煤場才能到達。外婆似乎對租戶有一種固執(zhí)的偏見,她總是對屁顛屁顛跟在身后的我說:每年都按“淹沒”來收租糧,他們每年都給些像淹沒過的稻谷,今年給的肯定又是舊年的早稻……
我至今弄不明白為什么外婆總讓我跟著她去收租糧,即便我是十歲之后才能幫著她把租糧從租戶家挑到公路邊上的。大多時候我并不情愿受外婆的使喚,比如去地里把收好的花生、玉米挑回家,比如去后山筢松針,比如挑著滿滿兩籮筐的玉米、谷子去村東頭絡腮胡子的叔公家碾米……我的不樂意,并非怕苦怕累,骨子里與生俱來的從眾性和自卑感讓我過于在意別人的想法:見到這樣孤苦無依的我,是否有人又開始熱衷于談論奔波在外的母親和我那不知所終的父親呢?
二
人的命運,在某種程度上是存在契合的,只是,它就像一部紀傳體史書,劃過燦若星河的時空,讓人并不特別去在意這種驚人的相似。當我以一種癡迷的狀態(tài)打開《米德爾馬契》的時候,我仿佛看到了這種契合。艾略特很有策略,她把人物一個個裝進預先設定好的框架,讓人一看便喘不過氣來:這些人從此逃不出命運的藩籬了!我再次想起那個夢境:夜幕低垂,母親推著自行車,年幼的我坐在后座上,兩手緊緊地抓住座包。我們要去山腳下的魚塘,在我們身后,父親總是低著頭默默地跟著。
我不敢妄言自己的命運會不會像多羅西亞一樣被最初的那個夢境所牽引,至少,我后來的人生以及母親的人生似乎都在不斷地掙脫那個詭異的夢境所帶來的虛無感。
不知道多羅西亞后來的命運會怎樣,我急于去證實某種宿命的昭示并認真地去辨析自己的那個夢境。于是我鼓起勇氣將那個詭異的夢告訴母親,并要求她有機會一定帶我去當年的那方魚塘看看。
母親的平靜出乎我的意料。她向我說起了關于魚塘的往事。于是,父親的形象在我的腦海里逐漸豐滿。
說到了命運,我認為我應該避過我的父親,就像多羅西亞的命運和她的父親或者伯父沒有實質性的關聯(lián)一樣,我不希望父親有鑄成某個人命運的嫌疑。我只需要明白,父親曾經(jīng)借了媒人五十塊錢買了一塊手表當作結婚禮物送給母親,母親曾經(jīng)認為,在那個閉塞的小山村,能嫁給大學畢業(yè)的“畫家”是多么驕傲的。我只需要了解母親曾經(jīng)為了維護不善農(nóng)事的父親,竟與自己的家人反目。我只需要懂得,父親和母親曾經(jīng)一起披星戴月,穿過一條長長的田坎去守魚塘……
三
我似乎并未打破訴說命運的桎梏,而在陳述一種境遇的時候喋喋不休。這種喋喋不休除了對破解宿命的構解毫無用處之外,它使得我更加濃墨重彩地回憶起那個無聲的夜晚——命運總是在你不經(jīng)意間執(zhí)意完成它最早設定的起承轉合。
子夜一點四十七分,一陣局促的電話鈴聲把我從亂哄哄的夢中驚醒——那是2009年大年初二的深夜,在這座寂靜的城,除了妹妹我想不到誰會給我打電話。在這座城工作的親人朋友都回家過年去了,我們的母親為了節(jié)省那點來回的路費沒有回家過年(妹妹因此對母親頗有不滿,她覺得母親應該更多地參與我們的人生,尤其是萬家團圓時),也是因為冷清和無趣,大年初二的早晨妹妹便拉著我搭上早班車返回這座小城。
果然是妹妹打來的。那是妹妹打給我的最后一個電話,電話接通,說話的人不是妹妹。
“玉花出事了,你快點過來吧!”
玉花是妹妹的名字,母親在給我們寫信時,總是統(tǒng)一叫我們“玉蘭花”。我出生的時候家門前的玉蘭花正好開了,隨著初夏的風送來陣陣淡雅的香,外公想都沒想,就給我起名“玉蘭”。妹妹比我小一歲,她出生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不在我們身邊了,外公希望我和妹妹相互依靠,所以兩姐妹就應該是“玉蘭花”——在妹妹二十歲的生命里,我們確實相互依靠,直到她離世的那個春天的夜晚,她對我說:“姐,以后你不用拼命賺錢供我讀書了,我畢業(yè)了,能掙錢了,以后由我來照顧你和媽……”
可是,意外竟那么巧合地在憧憬的下一秒到達。
那個深夜,我穿著胡亂披上的紅色大衣和一雙冰冷硌腳的塑料拖鞋奔跑在漆黑的大街上,那個深夜,我抱著妹妹逐漸冰涼的身體癱坐在小巷深處的出租屋里,那個深夜,我忘了親人們是怎樣陸續(xù)包車從老家趕到我的身邊哭成一片的,我也忘了那一天的夜色是怎么被涂白又被染黑的。
但是,那個深夜,悲痛和無助把我的那個詭異夢境無限地放大,把沉默地跟在我們身后的父親無限放大:夜幕逼仄、夜涼如水,父親和母親要去守魚塘,走在黑壓壓的稻田間,他們誰都不說話,遠處隱約可見的群山如兇猛的瘦獅般蹲坐著,坐在后座上的我怕得瑟瑟發(fā)抖,我感覺到母親也在發(fā)抖,而身后的父親卻一直沉默著,和我們保持著距離,直到最后,父親從母親越來越局促的腳步聲中消失了,消失在無邊的黑夜里……
母親告訴我,她和我的父親確實曾經(jīng)一起在深夜去守魚塘,那時候母親懷我大概有一兩個月了,母親膽子小,身邊的父親時常是沉默著,可是他一說話卻總是把母親嚇著了。我時常認為那時的母親很可笑,那些許的驚嚇,怎比得上父親離開之后二十多年的擔驚受怕……而后來,父親確實是在我出生后的某個深不可測的深夜不告而別。
父親的“非正?!彪x開,成了有些人茶余飯后的談資,更致命的是,這在妹妹的心里種下了自卑隱忍的種子,以至于有生之年她時常近乎哀求地苛責我:不要老是讓媽媽擔心或者生氣,萬一哪一天我們把媽媽氣沒了,我們去哪里找個人來疼我們愛我們牽掛我們!不只匆匆離世的妹妹,我也常常困惑:為什么父親會如此死心塌地地缺席我們的人生?
四
人,總是在走投無路或者悲觀絕望的時候想到命運,舉步維艱的困境似乎只有“命運”能解釋得通。妹妹竟也在深夜匆匆地缺席了我和母親的人生!于是我開始篤信命運的存在,我甚至偷偷地留下妹妹的一件衣服拿去“散津”(壯語的意思是問鬼,以得知故者的命理以及離世前后的各種細枝末節(jié))。
“婭津”(問鬼的女道師)拿著妹妹穿過的黑色外套若有所思,然后念念有詞。這讓我想起了外婆跟我講過的“仙姑”的故事。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拉烈盛傳著仙姑包解萬事、包治百病的故事,人們懷著朝圣般的心情不辭艱辛來到這個四面環(huán)山的山旮旯,他們穿山越徒步前往山岈子上的“仙姑”家,山路上病懨懨者、失意潦倒者、跟風從眾者絡繹不絕……人們?yōu)椤跋晒谩壁呏酊F!據(jù)說我的母親也去了。那一年正好恢復高考,母親和另外一位女同學相邀去看“仙姑”,結果卻因為食物耗盡而中途折返——她們不甘心,再一次精心準備了足量的餅干和水,一路節(jié)儉最終去到了“仙姑”家,據(jù)說是排了一個下午的隊才最終見到了十四歲的“仙姑”——“她就坐在那間陰暗的房子里,被幾個姐姐當嬌嫩的新芽一樣地呵護著”,母親敘述的時候,臉上竟然煥發(fā)著青春的光芒,母親沒告訴我那一天她求的是什么,只知道回家后被當時在鄉(xiāng)里當干部的外公狠狠地批評了一頓——那一年,母親中考結束準備升高中,對未來充滿了憧憬和幻想,那一年,母親十六歲。
“這女娃才二十多出頭啊!可惜白虎攔路,命殞不測,魂丟西北方??!”鄉(xiāng)鄰對“婭津”的話深信不疑,大家都勸我們把“道伯”(我們那里給死人做道場超度的大道師)請來“做解”。我們需要德高望重的“道伯”為我們清理命運的現(xiàn)場。這是地方風俗,也是活人的心理慰藉。
那天,“道伯”在岔路口擺下了簡易道場:一張草席,上面擺著一碗米酒、一碗大米、一只活雞、二兩淖豬肉,然后點上三炷香便開始打著兩瓣貝殼念起來:“達儂”(壯語:妹妹)生在東南方,不幸離世西北向……我今代親喚魂歸,東南方向回不回?話音未落,道伯把兩瓣貝殼重重摔在地上:一瓣朝上一瓣朝下——再念,再摔,還是一瓣朝上一瓣朝下——母親哭腫的雙眼一直虔誠地盯著道伯反復的動作,當兩瓣貝殼同時朝下落在地上,母親失聲痛哭,道伯如釋重負地砍下雞頭往前扔,然后依次斟上三口酒往天噴灑,往來路噴灑,往前方噴灑。
那一年,我再次夢見了父親,我夢見父親回來了,肩上背著空空的行囊,我遠遠地望著低頭走來的父親,當他離我越來越近的時候,他的臉變成了那個給妹妹做尸檢的法醫(yī)的臉,他沉著臉對我說:要有一個家屬在場。于是,我目睹一朵花被一瓣瓣摘下……巨大的悲痛和恐懼把我從夢中驚醒,而睡在身邊的母親一夜之間白了頭——那一年,母親才四十六歲啊。
五
我堅信我的身上流淌著父親濃烈的血脈。這在外婆多年來的一句口頭禪中得到印證:“接得你父親?!边@使得每每我做錯了事,外婆總會在教訓我的時候不厭其煩地加上“接得你父親”這個前綴,比如我吃飯的時候慢條斯理,比如剝三分地的玉米我竟然花了大半天,比如我在耙好的地里灑下玉米種子后不小心踩上去……當然,外婆夸我的時候也用上了這個前綴,我畫畫畫得好,外婆說“接得你父親”;我的字寫得好,外婆說“接得你父親”;甚至,我“無師自通”會畫點畫兒外婆也會說:接得你父親……
“接得你父親”這個前綴還常常被外婆用在這么一個地方:到訪的客人夸贊我的一頭又濃又黑的頭發(fā)、夸我記憶力好的時候,外婆總會習慣性地輕撫著我的頭,不厭其煩地對大家說:“是啊,接得她父親?!?/p>
于是我常常對著外婆床頭的鏡子端詳自己:我有一頭又粗又硬的黑發(fā),膚色暗黃,額頭高又寬,兩道眉毛粗黑濃密,大鼻子,一笑起來,眼睛就會瞇成兩道彎彎的月牙兒……
就這樣,“父親”就像母親拔罐時用的梅花針一樣,硬生生卻恰到好處地植入我的血脈、我的骨骼、我的人生……
六
二十四歲的那年,我嫁到了塘角村。
跨火塘,進門給長輩作揖,領過長輩們壓在倒放著的碗下的紅包后,先生拉著我的手接受著青年男女們的祝福,那晚,我在“咿——呀”的勸酒聲中完成了人生的交接:從此,我成了塘角村的女人。
塘角的女人像我的母親一樣堅強、善良、勤勞、節(jié)儉,塘角的女人的膚色是常年被陽光關照過才會有的黝黑,塘角的女人一年四季在村莊前的稻田里耕作,塘角女人總有忙不完的農(nóng)活兒:播種稻谷、插秧施肥、種桑養(yǎng)蠶,四季輪回。塘角的女人只有干完了農(nóng)活的時候才在村頭的大榕樹下歇腳、納涼,閑話家?!?/p>
塘角村并不像它的名字一樣有魚塘。即便有,那也是過去的事了。塘角村村后有個干涸的魚塘(我不知道塘角村是不是因此而得名),巡山偶然路過,先生告訴我那是很多年前的“畝產(chǎn)三千萬”害得大家忍饑挨餓、食不果腹,無奈的塘角人起早貪黑挖魚塘,人們盼著這個魚塘能給全村人帶來希望。
我想起了父親母親一起守過的那方魚塘,那是改革開放初期外公大筆一揮,跟人簽了三十年的合同,并把承包下來的水田開挖成的魚塘——在外公看來,只要往魚塘里撒下魚苗,只要做好養(yǎng)殖和看管工作,養(yǎng)魚所產(chǎn)生的收益足以讓一家八口人過上富足的日子。外公和外婆育有六個子女,母親排行老大,理所應當?shù)爻袚鹫疹櫟苊脗兒图覙I(yè)的責任,到了結婚的年齡,外公執(zhí)意要給他的大女兒招個上門女婿,而我的父親,就是那個愿意上門的人。如果不是后來發(fā)大水,父親和母親一起起早貪黑去守的那方魚塘,一定會豐收。
我也曾與先生說起魚塘的事,我還想在塘角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魚塘,養(yǎng)魚養(yǎng)鴨,種花種菜。
責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