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喜媛
一
十多年前的除夕,我拎著禮物去看望年過九旬的舅舅。
舅舅的家,就住在桂林——桂湖教子坳,走進街口一箭之遙,就到了家門口,街道上,羊蹄甲花樹蔭翳蔽日,落紅滿地人不掃。
舅舅住一樓。以前,只要一走進這條街,就可以看到舅舅和舅娘坐在大門口,和街坊鄰居閑聊。舅娘一見我,笑逐顏開,老遠就會迎下階沿,用溫溫的、軟軟的桂林話告知舅舅:老頭子,你看,外甥媳婦來了……那時,一種暖暖的情愫就在我孤寂的心頭氤氳開來……
可現在,這扇朱漆大門緊閉,像一張沮喪的臉,對前來的客人視而不見。無奈,我只得推開一道低矮的、幾近腐朽的木柵欄,對著畫檐蜘蛛勤結網的窗戶,連喊幾聲:舅舅、舅舅……兩耳寒風呼嘯,算是給我的回音。我正欲失望地轉身離開,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里屋傳來:誰呀?透過布滿塵垢的窗玻璃,我模糊地看到,矮小瘦弱的舅舅,步履蹣跚地走過來,一雙昏花的眼睛,費力朝窗戶邊張望。
像一個人從明媚的陽光下突然走進了地下室,雙眼一時難以適應周圍的陰暗,若不是有身旁的老壽星為證,我真懷疑自己走錯了門。
由于長時間門窗緊閉,屋內空氣渾濁。飯廳左邊,是舅娘生前的臥室,如今已是人去屋空,虛掩的門,如同我膽怯的眼睛,只慌亂地一瞥,便跳了過去。飯廳右邊,是舅舅的臥室,直走進去,便是客廳。我不知道,今年的冬天,那個客廳。是否照例會生起一盆暖融融的炭火,八仙桌上,是否還會堆放琳瑯滿目的糖果。原本,想來這兒尋覓一些舊時的、哪怕一絲半縷的昔日情懷……因而,我怕,怕我高跟鞋的“橐橐”聲,踩碎這寂靜的夢境,再說,對一個遲暮的孤單老人,重提昔日的繁華,是不是太殘忍。
眼下,我像一根竹竿杵在飯廳中間,舅舅從引我進門的那一刻起,就跟我絮叨沒完,他告訴我,自從舅娘走后,他就神思恍惚,腦子糊里糊涂,做事也是顛三倒四,他還很詳細地跟我舉了個例子。
前兩天,門口有人吆喝收廢舊,聊了幾句,得知是湖南老鄉(xiāng),他就將家里所有的廢舊全賣給人家,末了,目送那人踩著滿滿一車廢舊消失在街口盡頭,還站在寒風中喊:好走,老鄉(xiāng),下次再來啊……等到晚上睡覺前,才想起,賣了那么多廢舊,一分錢也沒收……
在我的印象中,即便是逢年過節(jié),也從未見舅舅穿過一件新衣裳。不是囊中羞澀,買不起衣服,他的兒女經濟狀況都非常好,兒子還在市中心經營服裝店,何況舅舅和舅娘每個月的退休工資都用不完,桂林物美價廉,那時一碗米粉才兩塊錢,兩個老人平時精打細算,因此銀行里還小有積蓄,用舅舅自己的話來說,他對現狀非常滿足,衣服沒穿破,扔了怪可惜的。
照理,以為老人會埋怨幾句,奇怪的是,舅舅居然滿臉安詳、恬靜,像在說一個與他毫不相干的故事,而且馬上轉移話題,外甥媳婦,你能來看看我,我很高興了,不希望你拿什么禮物來……現在吧,托共產黨的福,我每個月的工資,一個人哪吃得完啊!
輕輕一句“托共產黨的福”進入我的耳膜,一時間,那顆久經風霜而變得堅硬的心,突然被這幾個樸素的字眼撞得柔軟了,悸動了……我愣怔一下,不得不重新打量眼前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真沒想到,一個幼年喪父、七歲從湖南光著身子赤著腳板逃難到桂林謀生、大字不識一個、歷經滄桑的老人,沒有任何抱怨,卻懂得感恩知足!想起自個兒這些年來,一直囿于個人得失,抑郁于懷,日夜嘆息……不由得深深體會到,這個世界,不幸的,遠非我一人。
我垂下眼瞼,無意看到門角邊默默靠著一根棕色拐杖。歲月是一條看不見的蛀蟲,無聲無息地蛀蝕著人的生命……
我憂郁的目光,繼續(xù)撫摸著飯廳,那個老式碗柜無言地蹲在墻角處,碗柜上空蕩蕩的,像一個苦行人,長途跋涉,如今累了、倦了,縮成一團,茍延殘喘……而那張往昔一到逢年過節(jié)唱主角的飯桌,如今心事重重地倚在窗戶下,油漆斑駁,桌角的裂縫也清晰可辨,用手指一摸,塵埃厚積……我猶豫著,將手中的禮物放上去,看上去顯得那么孤單、冷清,像一園子的花卉,一夜之間遭遇了狂風暴雨的襲擊,滿目凋敝、頹廢……
花開易落……人不同。我精心筑起的心堤,自以為固若金湯,此刻坍塌潰漏,一瀉千里……
二
猶記得1994年,我與丈夫初到這個陌生的城市謀生,投奔的就是舅舅,當走過桂湖,仰望老人山,走進教子坳,對這“老人高風”“桂嶺晴嵐”傳統(tǒng)名景的奇山異水嘆為觀止。沿湖栽種的榕樹、銀杏、雪松、水杉等名貴喬木,它們商量好了似的,聚集于桂湖四周,愛上這一方山水,在此“安居樂業(yè)”,真應了唐朝詩人劉禹錫《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湖中碧波蕩漾,湖畔棕櫚歡歌、水杉私語……原來,桂林城不但有聞名遐邇的象鼻山、伏波山、七星公園,還有不勝枚舉的美景。不言而喻,舅舅以及所有的桂林人,內心是何等幸福而自豪。從而引來許許多多愛追夢的外鄉(xiāng)人,仰慕于腳下這塊熱土,披星戴月,努力打拼,立志成為一名驕傲的桂林人。
其實,來到舅舅家前,我心惴惴,擔心我們這鄉(xiāng)下不速之客,會遭到厭嫌。沒想到兩位老人一臉慈祥,說的盡是鼓勁的暖心話兒。在沒找到工作前,每天傍晚歸來時,餐桌已擺上了熱氣騰騰的飯菜,老人像對家人那樣說,回來了呀,吃飯,吃飯。捧起飯碗,感恩在心,相比下榻賓館的游客,相比在車站碼頭熬夜的人,我們能夠擁有一個安穩(wěn)的臨時落腳點,又是多么的幸運!
三五日后,在其他親友的幫助下,我們找到了工作,離開了舅舅家。臨別前,舅舅交代,剛來城市安頓,需要用錢的地方很多,如果不嫌棄,他這兒有舊床、舊桌子可以拿去先用用。我們自然是千恩萬謝。
春節(jié),來舅舅家拜年,門窗洞開,家什擦拭得一塵不染,稚兒在大門口蹦蹦跳跳放煙花。大人慵懶地靠在沙發(fā)上,剝糖粒兒。圍著火盆,嗑瓜子兒,聊一年的收獲。一盆燃得旺旺的、燒得噼啪作響的炭火,歡快地吐著藍色的舌頭,烤得屋子里溫暖如春,烤得每個人臉上都紅彤彤的。衣著光鮮的人們,出出進進,不小心你碰到我的肩膀,我踩到你的鞋后跟,大家都相互哈哈一笑,毫不介意。
而最開心熱鬧的,莫過于在這張飯桌上了。那個時候,飯桌上的豐盛,于我而言,不啻劉姥姥第一次進大觀園用餐。一個火鍋,穩(wěn)篤篤地端坐于桌子中央,鍋內冒著縷縷熱氣,裊裊娜娜地上升,盤旋于頭頂,經久不散。火鍋內滾沸著鮮美的雞肉和胖嘟嘟的油豆腐丸子,雞是舅舅和舅娘一碗又一碗米、一把又一把青菜養(yǎng)大的;丸子是自己買的油豆腐,手工細剁豬肉,摻有香菇、冬筍、馬蹄等餡料,精心釀制而成;糖醋排骨外焦里嫩;至于豬肉香腸,則是桂林一道地方特色菜。每年冬至過后,把肥瘦相宜的豬肉剁碎了,放入一定比例的鹽和醬油,灌進豬小腸內,掛在室外風干,吃時洗凈,切成片兒,蒸熟即可食用,是下酒送飯的美味佳肴。還有荷蘭豆炒五花臘肉,又黃又酥的扣肉,還有好多道叫不出名兒來的菜肴,無不顯示出主人的殷勤、富足……以至飯廳顯得擁擠不堪,人人臉上掛著貯存了一年的笑容,碗柜外堆滿了大包小包的禮物,擠得直喊疼!柜內則塞滿了五顏六色的瓶裝酒,那時的表哥,很是好酒,且海量,常豪飲。飯桌上,喉嚨最響的要數表哥,笑語最多的也還是表哥,十來個人擠滿一桌,喝酒的一口一個老表,親熱地叫著,一時間,觥籌交錯,酒酣興起,男人喊碼猜拳,聲聲入耳、句句叩心,它實實在在、真真切切,讓人感覺到,幸福四處飄溢,可以在空氣里打撈。
女人呢,要么瞇著眼嬌笑,要么抿一口飲料,要么舉箸搛自己喜愛的菜肴……表哥將一個胖嘟嘟的丸子塞進嘴巴里,讓人聯想到他脹鼓鼓的腰包。那個時候的他,改革開放不久,就是本市服裝界的龍頭老大,享有“胡百萬”之美譽。讓我納悶的是,表嫂光吃菜,不吃飯,我杞人憂天,擔心她是否吃得飽?拿眼偷偷瞄她的腰身,居然跟火腿腸一樣滾圓。
三
孰料,世事多變,好景不長。十年后,起初是我丈夫突然撒手人寰,接下來第二年,舅娘的兩個侄子也相繼去世,兩個與我沒有血緣關系的表嫂,突然與我多了份默契,多了份心照不宣,心想,許是同病相憐吧,不同的是,她們的孩子均已成年。漸漸地,每次逢年過節(jié),昔日濃烈的歡樂,再也無法重拾。命運猝不及防的重重一捶,捶得人匍匐于地,捶得人五內俱焚,捶得人哀哀欲絕,你得趴著療傷,絕望一段時日,痛苦一段時日,迷茫一段時日,卻不甘被厄運擊敗,堅強地、慢慢地、一寸寸地挪動、掙扎、起身……
原本想,幸虧還有表哥在。誰承想,五年后,表哥在外面應酬時喝高了,回到他的新居,上樓時一腳踏空,從五樓樓梯滾落下去,從此成了植物人……就在虎年八月,老虎叼走了舅舅唯一的兒子,曾經在大家眼里好福氣的表嫂,最終流下了與我當年同樣傷心的淚水……但她畢竟高我一籌,作為精明能干的女強人,為了她的兩個兒子,為了她的事業(yè),為了明天,她擦干眼淚,轉身又投入她的服裝行業(yè)中戰(zhàn)斗去了……
唉,人老無用,坐吃等死……你表姐每個星期回來看我一次,給我買菜……舅舅的絮絮叨叨,把我從遙遠的記憶深處拉回硬生生的現實。沒有喝一口水,沒有坐一分鐘,甚至沒有變化一下姿勢。光線愈來愈暗淡,空氣中的霉味兒愈來愈凝重,我突然覺得有點兒沉悶、有點兒窒息,再待下去,就有點兒不合時宜了。
走出舅舅的家門,身后的鐵門“咣當”一聲關上了。辛勞了一輩子的舅舅,又回復到安詳恬淡的境界中去了,如同所有高齡老人一樣,歸根結底,成為柿子樹上的柿子,熟透了,軟化了,掉落了,化為塵埃,完成一生的歷程,符合植物冬枯春榮、人有生老病死的自然規(guī)律。
走在街上,紫紅色的羊蹄甲花紛紛揚揚脫離枝頭,隨風栽落,飄灑一地,瓣瓣殘紅,不忍踩踏。我心頭一震,這是天使捎給人間最好的消息——羊蹄甲花開,春天即將到來。我很響地擤了一下鼻子,豎起衣領,把凍得紅蘿卜樣的手指插進褲袋里,迎著桂湖又冷又硬的風兒,疾步朝前走去……
抬頭看天,桂湖邊的老人山兀自昂首,歷經風雨,見證滄桑,仍將深情的目光凝視前方。千百年來,走過桂湖的人兒不同,面孔不同。相同的是,桂湖依著老人山,老人山傍著桂湖水,形成山水融城的神仙境地。湖岸上的花兒呢,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樹上的葉片兒,生了又落,落了又生,如此循環(huán),生生不息。不由得聯想到唐代詩人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膾炙人口的名句:“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贝司洌巧钣诖?、游歷于此的人們最生動的寫照。
四
后來,每次經過桂湖,但見“叢發(fā)清綺,老人高風”,魚兒唼喋,大紅帆布聳立湖中……教子坳的路口,路口依舊。依舊不變的,是那灰墻老屋。在桂林市區(qū),凡是景點內的房屋層數(高度)均有限制。行道上的羊蹄甲花樹,一路綿延,一路繁英,萬紫千紅,沒心沒肺地怒放,置身其中,惝恍迷離,美得讓人窒息!駐足,凝眸,狀如羊蹄,故名羊蹄甲?;ù笕缯?,略帶芳香,五朵花瓣兒,四瓣分列兩側,兩兩相對,另一瓣翹首上方,形如蘭花狀,又稱之為“蘭花樹”。許多花兒從老樹甚至主干上迸發(fā),老樹生花的景象,已成為桂湖邊上一道亮麗的風景線。我對這種花兒情有獨鐘,之所以濃墨重彩描述一番,是因為在翻越人生最艱難的坎兒時,她們熱熱烈烈的笑模樣兒溫暖了我的眼睛,給我灌輸了新生的力量,所謂環(huán)境改變人、環(huán)境造就人,即是如此。
自從舅舅去世后,我的腳步再沒有踏進坳子街半步,偶爾從表嫂口里知道,舅舅遺留下來的房產已經變賣,房子早就易主,是用來居住,還是用來開商鋪,不得而知,反正,我的心總要莫名痙攣一下——一張張親人的面孔,如水底下的葫蘆,這個按下去,那個浮上來,毫無疑問,它是我一生最溫馨的回憶、最深刻的烙印。
責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