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路
三月的祖父
我夢見他穿過村莊到有月光的井邊去
旁邊地里青菜長得真綠呀
枇杷也黃得可愛 黃皮果
正開著淡淡的花
他吹起嗩吶
讓月光沿著起落的十指間流過
他的眼睛看著遠(yuǎn)處
仿佛那些樹、水塘、小鴨子和魚兒
未曾離開我們的生活
誰又把故鄉(xiāng)從地里挖出來
——致黎伯
又一次回到故鄉(xiāng),清晨
空氣清新
云霧沿著山脊飄走
而亮晶晶的水滴
附在眼前嫩綠的瓜絲上
正要滴落
我以為我再也回不到童年
卻看見他們搭起布篷
把你從地里挖出來
先是顱骨
然后是頸椎骨、胸骨、肱骨、尺骨
直至趾骨
它們紋絲不動
被一一扶起,靠在墻上
我突然在你那空空的眼窩里
看到熟悉的目光
它正洞穿我
望著身后不遠(yuǎn)處的那片杉木林
又好像望到了
更遠(yuǎn)的地方
坡納村
繞過村莊的河流避開俗世
人間的蝴蝶在野花上迷路
她在找尋芳香的路經(jīng)
鵝在田里覓食
抬頭尋找另外的一只
愛由飛過的白鷺說出
回答它的是河里清亮的影子
后山的路去往僻靜的去處
它通往草葉上的一滴露珠
那里有另外的一個世界
蜘蛛學(xué)歲月結(jié)網(wǎng)
一圈一圈,落在上面的不是灰塵
也不是小蟲
而是故事中的虛無
我學(xué)山里的一棵蘆葦
向著南方張望,想念
直到頭發(fā)被秋風(fēng)吹白
直到腰身被雨水淋濕
也許只有雨才知道答案
我的曾祖父,他變成了一塊巖石
曾祖母則變成另一塊,與他相望
透過樹隙看著天空
我想念祖父
他變成一棵榕樹,越長越大,越來越濃密
祖母呢?我對她印象模糊
或許她變成了飛鳥,一年又一年
向著一棵榕樹飛?
每年清明節(jié)
我站在村前那個土坡前
培植著母親墳前的土
一只跳出來的小蟲,一只小蜥蜴
都讓我著迷
有時候我呆呆地看著
一年年變大的墳
想著母親是否還在里面
為什么旁邊的木棉樹
開得最燦爛
誰又從最高的空中
注視著我們
我的親人們
他們離去后留下的空白
由什么填補?
一片樹葉
一聲鳥鳴?
一朵朵姹紫嫣紅的野花?
在古文村
在古文村
種菜的女人每天帶著一身的病痛
去鎮(zhèn)上打針
每次見到她,她的臉更腫了
再美麗,再善良,最終都會抵不過時間
我害怕有一天她不再回來
而她種在地里的西紅柿、豆角
在瘋狂地生長。
在菜地邊,我默默地待著
設(shè)想自己會變成一棵木瓜樹
一只蜈蚣從眼前爬進(jìn)小屋
帶著一點點的毒,由于有太多的腳
它走得無措。
遠(yuǎn)處麻雀正在枇杷樹上集合
此時,古文村人煙稀少
一根無用的鐵線在風(fēng)中發(fā)出悲鳴
所有的召喚都沒有回聲
青草瘋長,我在小徑遇到青蛇
這人世的憂傷,與青草融為一體
野花上蝴蝶在飛
轉(zhuǎn)眼都掉了翅膀,變成毛毛蟲
時光倒流,我給春天圍了一個柵欄
種下玫瑰和不便告訴世人的愿望
玫瑰會長,花會開,不管是紅的還是白的
愿望也許會實現(xiàn)
如同我在空虛中養(yǎng)一只名叫里奇的小狗
它穿過河流和田間的小路
遇見我時抬頭,搖起尾巴
那是三十年或者五十年后的我
此時我在這里,期待青山掉頭
每天早上,我吃幾棵青草
下午放下書本
吃遲到的風(fēng)
和沉沉的睡眠
螢火蟲
在城市的車流中創(chuàng)造一條溪流
在七彩的燈火中尋覓一角黑暗
青草和玉米都已長高——已到盛夏了
童年和草屋——遠(yuǎn)去的一切我們極力挽留
這是多么有趣的節(jié)日呀
在公園的一角
小小的騷動平復(fù)不下來
螢火蟲就要被放飛了
我們在詩里寫過的螢火蟲
它算計著自己飛行的美
在閃亮與熄滅之間有太多的想象
它飛,像計時器那樣,閃一下
滅一下
多美,這時間一樣的流螢
被人們創(chuàng)造成一個節(jié)目
喧鬧會打擾它們的表演嗎
人類,他們捕捉的手
讓光一點點減少
一個小女孩,她伏在溪流上
看見黑暗又重歸黑暗
失聲痛哭之后
她帶著僅剩的流光回到鄉(xiāng)村
安靜的風(fēng)托起她的想象
螢火蟲還在
她的眼睛里閃爍
它們一點點地
飛成光的流線,飛成光的雜亂的網(wǎng)
恍如鄉(xiāng)村最后的
光明的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