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劍云
(湖南警察學院 偵查系,湖南 長沙410138)
2018 年開始的“掃黑除惡”專項斗爭將軟暴力犯罪作為一個重點打擊對象,說明此類行為的社會危害嚴重性已經引起了國家的高度重視。為規(guī)范執(zhí)法司法行為,有力打擊軟暴力違法犯罪活動,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印發(fā)《關于辦理黑惡勢力犯罪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2018 年《辦理黑惡案件指導意見》),對軟暴力作了初步界定,列舉了黑惡勢力犯罪中的一些典型類型。2019 年4 月9 日,最高人民法院等五部委針對“掃黑除惡”專項斗爭中遇到的各種軟暴力執(zhí)法司法實踐問題,發(fā)布了《關于辦理實施“軟暴力”的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2019年《辦理軟暴力案件意見》),進一步完善軟暴力的相關規(guī)范,對軟暴力的定義、表現(xiàn)類型、適用范圍、例外情形等方面做了較為詳細的規(guī)定,大大強化了軟暴力司法認定的操作性。盡管如此,由于實踐中軟暴力違法犯罪方式手段表現(xiàn)極為復雜,規(guī)范性文件不可能完全列舉出所有的表現(xiàn)形式,因此,在偵查實踐中還是遇到了一些難以界定和處理的問題,例如超出現(xiàn)有列舉方式的行為認定問題、軟暴力行為構成犯罪的標準問題、軟暴力社會危害性的證明問題、不同種類犯罪的“軟暴力”手段區(qū)分問題等,這些問題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偵查工作的實效。由此,加強對黑惡勢力軟暴力犯罪現(xiàn)狀、特點的研究,并有針對性地提出相應的偵查策略方法,對于指導偵查機關辦理黑惡勢力軟暴力刑事案件,打擊懲處黑惡勢力軟暴力違法犯罪活動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早在2011年,公安機關就已經注意到了黑惡勢力犯罪向“軟暴力”方向發(fā)展的傾向?!昂趷簞萘χ饾u從打打殺殺向‘軟暴力’發(fā)展變化,為爭搶一個項目,更多地運用出場擺勢、言語恐嚇、跟蹤滋擾等手段,圍而不打,打而不傷,傷而不重,達到非法目的;公安機關對此往往只能進行治安處罰?!保?]2013年滋擾性軟暴力概念進入司法解釋文件以來,軟暴力犯罪問題開始受到人們關注①“軟暴力”一詞首次規(guī)定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2013年發(fā)布的《關于依法懲處侵害公民個人信息犯罪活動的通知》中,該文件表述為“滋擾型‘軟暴力’新型犯罪”,但未對軟暴力的具體含義作出界定。。2018 年《辦理黑惡勢力案件指導意見》專門規(guī)定了軟暴力的表現(xiàn)形式,將其作為犯罪評價體系中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2019 年4 月9 日,最高人民法院等五部委發(fā)布了2019年《辦理軟暴力案件意見》,進一步完善了軟暴力的定義、表現(xiàn)類型、適用范圍、例外情形等方面的相關規(guī)定,使打擊軟暴力違法犯罪正式進入日常的執(zhí)法司法活動當中。2018年以來,各地陸續(xù)公布了一些采用軟暴力手段進行的涉黑涉惡案件。從公布的有關黑惡勢力軟暴力犯罪案件看,軟暴力犯罪現(xiàn)狀大致可以描述如下:
1.軟暴力犯罪案件在黑惡勢力犯罪案件中占有一定的比例
以“刑事案件”“軟暴力”為主題詞,通過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截止日期2020年6月17日)查詢,可以查詢到1945 份司法文書,其中2018 年166 份,2019 年1449份,2020年284份,2018年之前只有46份,2018年之后出現(xiàn)的軟暴力犯罪占比為2.36%。以“黑社會性質組織”為主題詞查詢到了14440份文書,其中2018年4206份,2019年4926份,2020年626份。以“黑社會性質組織”和“軟暴力”為主題詞查詢到419份司法文書,占總量的2.9%。2018年之前的文書為17份,2018年之后的軟暴力案件占黑社會性質組織案件文書比例為4.11%。以“惡勢力”為主題詞查詢到13225 份司法文書,其中2018 年2480 份,2019 年8814 份,2020 年1217 份。以“惡勢力”“軟暴力”為主題詞查詢到1401份司法文書,占惡勢力犯罪總量的10.59%。其中,只有4 份為2018 年之前的文書,其余均為2018年之后的文書。從上述數(shù)據(jù)分析,軟暴力犯罪研究文章的絕對數(shù)量不少,但在黑惡勢力犯罪案件中占比總量不多。應該注意的是,2018年之后,不僅黑惡勢力犯罪案件總量有大幅度增加,而且軟暴力犯罪案件在黑惡勢力犯罪案件中的占比也有了較大幅度上升。
2.地區(qū)發(fā)展不平衡
從各地公布的有關軟暴力犯罪情況看,有的地方軟暴力犯罪案件中涉黑涉惡案件比較多,甚至占到七八成。如2019年1月至11月北京審結的83件涉黑涉惡案件中,“單純實施‘軟暴力’的案件占七成,單純使用傳統(tǒng)暴力的案件約占二成,‘軟硬兼施’的案件約占一成”[2]。山東警方2018 年9 月12日發(fā)布5 起“掃黑除惡”典型案例,并表示軟暴力犯罪增多[3]。當然也有一些地區(qū)的軟暴力犯罪較少。如江蘇2018年10月23日公布首例軟暴力犯罪案件——龔某文等人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案,其組織成員以軟暴力為主要行為手段,軟暴力犯罪性質體現(xiàn)得非常明顯[4]。2019 年8 月13 日,湖南省漣源法院公布首例軟暴力涉黑涉惡案件,即吳某軍等3人犯職務侵占、尋釁滋事案[5]。
3.地域、行業(yè)表現(xiàn)不一致
公安部相關人員指出,黑惡勢力犯罪目前有六個新特征,其中之一就是軟暴力成為常態(tài)。為了逃避打擊,黑惡團伙摒棄了公開的暴力手段,往往采取一些恐嚇、滋擾、跟蹤、堵鎖眼、潑糞噴漆等軟暴力手段[6]。有的行業(yè)中軟暴力成為犯罪的主要手段,如在金融領域軟暴力成為常態(tài),在網(wǎng)絡領域軟暴力現(xiàn)象也越來越突出。有學者指出,近年來,借助信息網(wǎng)絡形成的“套路貸”等黑色產業(yè)鏈,已經成為不容忽視的網(wǎng)絡犯罪新形態(tài)。傳統(tǒng)類型的違法犯罪如敲詐勒索、強迫交易、尋釁滋事等,現(xiàn)階段都可以借助網(wǎng)絡通過軟暴力方式來實施,例如利用信息網(wǎng)絡辱罵、恐嚇他人;編造虛假信息或者明知是編造的虛假信息仍在網(wǎng)絡上散布;或者組織、指使人員在信息網(wǎng)絡上散布謠言、起哄鬧事等。這些都將對網(wǎng)絡秩序和社會秩序造成破壞[7]。
從各地公布的軟暴力犯罪典型案例看,軟暴力犯罪具有以下特點:
1.軟暴力既存在于涉黑案件中,也存在于涉惡案件中
一般認為,黑社會性質組織大多是由犯罪集團、惡勢力團伙逐步演化而來,會經歷一個漸進的、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有組織地大量實施暴力性違法犯罪活動以獲取強勢地位,往往是黑社會性質組織發(fā)展初期的明顯特征,而構建非法秩序也大多是在這個階段完成。其發(fā)展到比較成熟的階段之后,憑借前期積累的惡名和影響力便可維持非法控制的狀態(tài),因此他們的行為方式中暴力性特點會逐漸趨于隱蔽,違法犯罪活動的數(shù)量也會相應減少[8]。黑社會性質組織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后暴力色彩會有所減弱,往往會采用滋擾恫嚇、造勢擺場等非暴力、軟暴力手段來達到不法目的。但無論行為方式最終如何變化,暴力(“硬暴力”)或者以暴力相威脅的手段是黑社會性質組織能夠對社會公眾形成心理強制的重要原因[9]。因此,軟暴力手段更多地應該出現(xiàn)在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案件之中,而且應該主要出現(xiàn)在黑社會性質組織發(fā)展的成熟穩(wěn)定時期之后。2018 年《辦理黑惡勢力案件指導意見》關于軟暴力的規(guī)定事實上已經改變了上述認識。有學者認為,該意見第17條規(guī)定并沒有明示或暗示軟暴力手段與暴力性手段的聯(lián)系,也就是說并沒有要求軟暴力須以暴力、暴力威脅為基礎,更沒有要求軟暴力須以暴力隨時付諸實施為條件。故惡勢力團伙、惡勢力集團的軟暴力手段不具有依附于暴力性手段的屬性,不必以暴力性手段為基礎,不必以暴力隨時付諸實施為條件[10]。因此,軟暴力包含了黑社會性質組織的軟暴力、惡勢力的軟暴力和普通刑事犯罪中的軟暴力[11]。從目前查處的案件看,軟暴力不僅存在于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之中,而且也存在于大量惡勢力犯罪案件中,有的惡勢力甚至是使用了比較純粹的軟暴力手段,極少使用暴力手段。如2018年4月晉城高平市警方打掉的以趙某忠為首的軟暴力實施討債的惡勢力犯罪團伙,抓獲團伙成員9 名,破獲尋釁滋事案件24 起。2016 年以來,該團伙成員駕駛配有統(tǒng)一標識的車輛、佩戴統(tǒng)一工作牌、攜帶攝像設備,有組織地交叉結伙,在高平市多個鄉(xiāng)鎮(zhèn),多次采用滋擾、糾纏、大門噴字、村中喊喇叭、舉牌子、拉橫幅等聚眾哄鬧的軟暴力方式,向數(shù)十名被害群眾暴力討債,致使被害人及其家屬心生恐懼,甚至有家不敢回,嚴重破壞了社會治安秩序,造成了極為惡劣的社會影響[12]。該案中,犯罪分子幾乎沒有使用過暴力手段,采用的都是軟暴力手段。因此,對于軟暴力犯罪,我們不應僅僅關注其在黑社會性質組織中的運用情況,同時也要關注其在惡勢力犯罪中的表現(xiàn)狀況;不僅要關注暴力或暴力威脅前提下的軟暴力形態(tài),同時還要關注不以暴力或暴力相威脅為前提的比較純粹的軟暴力形態(tài),這樣才能比較全面地理解軟暴力的社會危害性。
2.案件涉及罪名較多
黑惡勢力通過軟暴力手段構成了多種犯罪,觸犯的罪名比較多。根據(jù)2019年《辦理軟暴力案件意見》,這些罪名涉及黑社會性質組織罪、敲詐勒索罪、強迫交易罪、尋釁滋事罪、非法侵入住宅罪、非法拘禁罪等。如程某騰等人尋釁滋事一案中,程某騰等人自2017年6月開始,便糾集同伙,采取言語威脅、堵鑰匙孔、門外“噴漆”、非法拘禁、隨意毆打等手段暴力催債,上饒縣人民法院經審理認為程某騰等人系惡勢力團伙,以尋釁滋事罪判處程某騰等5 人刑期不等的徒刑[13]。2018 年青島市公安機關打掉的以盧某剛為首的涉黑涉惡犯罪團伙,該團伙先后向100 余人高利放貸,大肆實施尋釁滋事、非法拘禁、強迫交易、虛假訴訟、非法侵入住宅、詐騙等違法犯罪活動[14]。
3.行為方式極為復雜
2019 年《辦理軟暴力案件意見》中列舉了五大類型的軟暴力形態(tài),直接列舉的行為方式多達23種,但仍沒有窮盡所有的軟暴力行為方式。因此,法規(guī)文件中的軟暴力行為方式列舉并沒有絕對化,在概念外延上具有開放性。例如“堵路”雖沒有出現(xiàn)在列舉的類型之中,但在實踐中出現(xiàn)的頻率是比較高的。如西安查處的首例農村軟暴力惡勢力犯罪集團一案,村民鄭某娃、鄭某錄、邵某朋等自2017年開始經常糾集在一起,借小組征地拆遷為由獲取公權力,采取相互提名的方法,通過非法手段當上“村民代表”,結成利益共同體,掌管小組事務,打著為群眾謀利益的幌子,把持小組基層政權,糾集不明真相群眾,采取封門、堵路、斷電等軟暴力脅迫手段,有預謀、有組織地實施敲詐勒索犯罪活動,擾亂經濟、社會生活秩序,造成較為惡劣的社會影響[15]。
4.表現(xiàn)形式具有較強的欺騙性
實踐中,這些軟暴力手段表面上都有某種合法的形式作為掩蓋,比如民間借貸債務、工程承包、征地拆遷以及典當、咨詢公司等。他們利用這類在普通群眾看來合理合法的形式掩蓋其各種軟暴力手段的非法性,混淆是非,游走在合法與非法的邊緣地帶,具有較強的欺騙性。普通群眾一般會認為針對欠債等行為采取一些比較過激的催討行為是可以理解的,受害人則由于自己本身就理虧在前,往往對此逆來順受,極少訴諸法律進行救濟。這是軟暴力手段被頻繁使用的一個重要原因。如蘭州市公安局成功打掉的以程某為首的涉黑組織,自2016年年初至2017年5月間,該組織首要分子程某以其名下典當公司為依托,采取貼身跟蹤、辱罵、毆打、滋擾、糾纏、控制人身自由、拉橫幅、噴油漆等方式向多名受害人討債,對丁某等多名受害人毆打體罰,非法限制其人身自由長達60 余小時,逼迫償還債務[16]。又如,2014年5月,河南省西峽縣的封某等人共同商議,成立非法的“經濟聯(lián)合體”,通過采取談判、協(xié)商、滋擾、糾纏、哄鬧、聚眾造勢、堵門鎖門、阻攔施工等多種軟暴力手段,對龍成社區(qū)施工單位、政府機關及其工作人員形成心理強制[17]。
5.發(fā)生領域涉及面廣
目前,黑惡勢力軟暴力犯罪在各種領域和行業(yè)都有所體現(xiàn),相對高發(fā)的領域包括民間借貸、民間討債、工程承包、網(wǎng)絡等。一是插手民間糾紛,非法討債。如2018年2月,海南省臨高縣公安局打掉的以符某榮為首的黑社會性質組織,長期盤踞臨高縣加來地區(qū)為非作惡、稱霸一方,通過實施故意傷害、開設賭場、敲詐勒索、尋釁滋事、故意毀壞財物等違法犯罪活動,采取暴力、威脅、滋擾等手段追討高利貸,插手民間糾紛、收取保護費,霸占沙場,對瓜菜紙箱、檳榔銷售運輸車輛進行打砸,企圖非法控制加來地區(qū)銷售市場[18]。二是利用宗族勢力,干擾基層政權,插手村組事務,橫行鄉(xiāng)里,魚肉百姓。如江西省范某宏等17 人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敲詐勒索、非法拘禁、尋釁滋事等一案。2012年以來,范某宏以江西匯東擔保公司武寧辦事處為依托,糾集刑滿釋放人員、社會閑散人員等,長期干擾基層政權,倚仗宗族勢力,強行操縱村小組選舉,借機插手村小組大小事務,侵吞集體征地補償款等,致使村民不能通過正常途徑維護自身合法利益;阻擾當?shù)劓?zhèn)政府工作,妨害政令暢通,嚴重影響當?shù)剜l(xiāng)村工作正常開展[19]。三是在工程建設承攬過程中逼迫有關方面簽訂工程合同。如錦屏縣王某等12人涉黑案。為維護和獲得更多經濟利益,組織頭目王某先后糾集、拉攏林某富等人,通過阻工、威脅、“協(xié)商”“承包”等手段強行運輸和承攬土石方工程。王某等人參股并由林某貴擔任法人代表的“四治棄土場”投入使用后,該片區(qū)土石方工程被該犯罪組織全部控制,形成了以王某、林某貴等人為首的黑社會性質組織[20]。武漢市新洲區(qū)朱某糾集同村無業(yè)青年熊某等人組成惡勢力犯罪集團,在9 個月的時間內,采用言語威脅、滋擾、糾纏、聚眾造勢等手段,多次在陽邏街某小區(qū)向裝修公司和小區(qū)村民強行售賣沙、水泥、磚等裝修材料或強行提供搬運服務[21]。四是網(wǎng)絡軟暴力。如2018 年臺州查獲的一犯罪團伙借助網(wǎng)絡軟暴力實施非法網(wǎng)絡放貸業(yè)務。他們發(fā)布侮辱信息,制作恐嚇圖片,使借款人及親友不堪其擾。有的團伙慣于在網(wǎng)上捏造、抹黑國家機關或惡意誹謗他人,雇用“水軍”提升熱度。還有的團伙通過網(wǎng)絡對受害人進行持續(xù)的騷擾、恐嚇、敲詐勒索,雇用“水軍”擴大影響,使受害人精神崩潰[22]。
6.活動區(qū)域相對固定
從現(xiàn)有公布的軟暴力犯罪案件看,黑社會性質組織以及惡勢力活動的區(qū)域相對固定,如城鄉(xiāng)接合部、農村地區(qū)、居民小區(qū),或者城鎮(zhèn)農貿市場、集市、礦山等地域或行業(yè),很少出現(xiàn)跨區(qū)域性軟暴力犯罪案件,更沒有采用軟暴力作案形式而進行流竄作案的情形。其原因應該在于此類行為短時間內一般難以形成心理強制,必須對行為對象實施比較長時間的滋擾、糾纏之后才能形成心理控制,跨區(qū)作案難度較大;其次,軟暴力手段需要借助一定的惡名或一定的時間累積,因此很難在跨區(qū)域大范圍或流竄過程中實現(xiàn)。即便是那種流動性較大的案件,如開設賭場犯罪案件,其犯罪活動出現(xiàn)的區(qū)域也是比較固定的,沒有出現(xiàn)大范圍的活動跡象。如重慶市查處的被告人蒙某賓等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案,該組織雖然人多勢眾,活動的區(qū)域也是比較固定。2017年12月至2018年7月,該黑社會性質組織在長壽城區(qū)及新市街道等地以暴力、脅迫為基礎,采取滋擾恐嚇、聚眾造勢、造勢擺場等軟暴力手段,進行為多家賭場放哨、放高利貸,插手他人經濟糾紛或充當?shù)叵聢?zhí)法隊等違法犯罪活動,對該區(qū)域形成重大影響,致使該區(qū)域的多名受害群眾不敢通過正當途徑舉報、控告該組織,嚴重破壞了該區(qū)域的經濟、社會生活秩序[23]。
7.作案方式軟硬兼施
如前所述,軟暴力犯罪并不以硬暴力為前提。但在實際遇到的涉黑涉惡案件中,軟暴力與硬暴力同時使用的情況比較多,大多數(shù)涉黑涉惡犯罪案件中的犯罪分子都是采取軟硬兼施的犯罪手段來達到犯罪目的,完全采用硬暴力或軟暴力其中一種手段實施犯罪的情況比較少。這也充分說明了黑惡勢力在發(fā)展演變過程中企圖掩蓋其黑惡性質的基本特征。一方面暴露出其暴力或以暴力相威脅的一面,另一方面又體現(xiàn)出對法律懼怕的一面。他們既希望通過暴力性手段來達到聚斂錢財、稱霸一方的目的,同時又希望不驚動公安機關,避免受到打擊。這種矛盾心態(tài)和做法在目前查獲的案件中都有所體現(xiàn)。如重慶市查獲的被告人彭某等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涉及“套路貸”的案件中,彭某、楊某文、秦某光共謀在2016年成立萬興公司后,為實施追債活動,通過簽訂虛假的債權轉讓協(xié)議、債權清收委托代理合同等方式造成合法債權的假象,利用人數(shù)和體能優(yōu)勢,強行將債務人帶至賓館、茶樓、家中等地,并看守、跟隨債務人,或者到債務人公司進行糾纏、哄鬧、辱罵,或者以債務人家人的人身安全相威脅強行索債。同時,該組織有償為他人拆遷提供安保服務,以暴力或以暴力威脅,插手經濟糾紛和拆遷糾紛,充當“地下執(zhí)法隊”,攫取暴利[24]。
相較于以前的規(guī)范性文件,2018 年《辦理黑惡勢力案件指導意見》以及2019 年《辦理軟暴力案件意見》對軟暴力的規(guī)定更加明確、更加具體、更具操作性,這對公安機關偵辦黑惡勢力軟暴力犯罪案件,尤其在確定案件偵查方向、調查取證重點、分析判斷案情、辨明案件性質等方面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隨著“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不斷深入,公安機關查處的黑惡勢力軟暴力犯罪案件越來越多。從偵查實踐角度看,當前黑惡勢力軟暴力犯罪偵查工作表現(xiàn)出了一些新特點,深入研究這些新特點,對于落實“掃黑除惡”專項斗爭“打早打小、除惡務盡”刑事政策,維護政權安全、社會穩(wěn)定和實現(xiàn)社會公平正義都具有重要意義。從刑事案件的構成要素方面考察,筆者認為當前黑惡勢力軟暴力犯罪偵查所表現(xiàn)出來的新特點主要在以下幾個方面:
對于從事黑惡勢力軟暴力犯罪偵查的人員來講,首先必須明確的是哪些罪名中才存在“軟暴力”的問題,或者說軟暴力存在于哪些犯罪中才能被追究刑事責任。這既是一個理論問題,更是一個實踐問題。從理論上分析,在現(xiàn)有刑法理論框架中,軟暴力只是一種行為方式,并不能解決行為的具體性質問題。因此,該行為只要具有嚴重的社會危害性,達到了應受刑罰懲罰的程度,就應該受到刑事處罰。雖然有不少的罪名都是通過具體行為來進行界定的,如盜竊、搶劫等,但如果把軟暴力行為規(guī)定為單獨的一個犯罪罪名,則是不適宜的。軟暴力是一個集合概念,其外延過于寬泛,容易導致打擊面過寬。在社會生活中采用軟暴力進行表述的情況非常寬泛,比如婚姻家庭軟暴力、教育軟暴力、醫(yī)療軟暴力等,如果一概從刑法層面上去評價此類行為,容易導致打擊面過寬,刑法的懲罰功能過于張揚,不僅不利于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而且會對社會秩序造成破壞。因此,必須對軟暴力的入刑范圍進行限定。根據(jù)現(xiàn)行規(guī)范性文件的相關規(guī)定,筆者認為,黑惡勢力軟暴力只存在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強迫交易罪、尋釁滋事罪、非法拘禁罪、非法侵入住宅罪、敲詐勒索罪6 個罪名之中。我國刑法對于上述六個罪名的客觀構成要件都規(guī)定了“威脅”“恐嚇”“其他犯罪手段”等內容,2019年《辦理軟暴力案件意見》通過對這些具體詞語的解釋確定了這些詞語的軟暴力性質。對于其他的犯罪,由于不存在此類確切的解釋,即便是出現(xiàn)了軟暴力的行為方式,也不宜作為犯罪來處理。即便是在上述6個罪名當中,軟暴力是否構成犯罪也必須符合“兩個足以”的標準,即“足以使他人產生恐懼、恐慌進而形成心理強制”和“足以影響、限制人身自由,危及人身財產安全,影響正常生活、工作、生產、經營的”,否則也不宜作為犯罪來對待。
偵查范圍的確定有賴于犯罪活動空間的大小。首先,從現(xiàn)有黑惡勢力軟暴力犯罪活動情況看,軟暴力行為人的作案區(qū)域范圍并不是很廣(網(wǎng)絡軟暴力例外),一般都會集中在一定的地區(qū),如一定的社區(qū)、居民小區(qū)、小城鎮(zhèn)、鄉(xiāng)村等。其次,從作案人的情況看,其自身的日常活動區(qū)域也一般與其作案的區(qū)域基本一致,也就是說本地人作案的情況占絕大多數(shù)。其三,從受害人情況看,一般受害人也是本地人或在本地務工的人員居多。因而在偵查過程中,可以依據(jù)這一特性,重點在發(fā)案的社區(qū)、鄉(xiāng)村等區(qū)域開展偵查調查,收集相關證據(jù),這樣的話就有可能做到事半功倍。
2019 年《辦理軟暴力案件意見》列舉了5 大類23 種軟暴力行為方式,從證據(jù)角度看,這些行為方式在作案過程中往往不會留下多少痕跡物證,而且行為消失迅速,證據(jù)固定比較困難。比如侵犯人身權利、民主權利、財產權利犯罪中的揚言傳播疾病、揭發(fā)隱私、惡意舉報、誣告陷害等行為,如果嫌疑人只是以口頭方式表現(xiàn),則難以在作案過程中留下痕跡;擾亂正常生活、工作、生產、經營秩序犯罪中的非法侵入他人住宅、設置生活障礙、燃放鞭炮、播放哀樂、驅趕從業(yè)人員、派駐人員據(jù)守等行為,如果不及時錄音錄像,也很難找到相應的痕跡物證,有的即便是找到了一些痕跡物證,也難以與軟暴力犯罪行為聯(lián)系起來,如鞭炮殘渣、被破壞的財物等痕跡物證必須與黑惡勢力聯(lián)系起來,才具有證據(jù)價值。因此,偵查此類案件,要特別關注到這一特性,通過各種方式和渠道收集證據(jù),如通過視頻偵查、調查訪問、詢問證人、訊問犯罪嫌疑人、提取手機網(wǎng)絡信息等,形成完整的證據(jù)體系,才能夠移得出、訴得了、判得下。
2019 年《辦理軟暴力案件意見》對軟暴力的解釋和列舉都帶有開放性特征。如該意見規(guī)定,軟暴力是指行為人為謀取不法利益或形成非法影響,對他人或者有關場所實施滋擾、糾纏、哄鬧、聚眾造勢等違法犯罪活動,足以使他人產生恐懼、恐慌進而形成心理強制,或者足以影響和限制他人人身自由、危及他人人身財產安全,影響他人正常生活、工作、生產、經營。在這里,“等”字事實上就留下了極大的解釋空間。在類型列舉中同樣采用“不限于”詞語,列舉也并未窮盡所有類型。從這個意義上講,現(xiàn)有規(guī)范對軟暴力行為方式的列舉是不周延的,實踐中還可能出現(xiàn)其他沒有列舉的軟暴力行為方式,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罪刑法定原則的全面堅守。作案行為方式雖不是確切的罪名,卻是認定某種具體犯罪的客觀構成要件,行為方式在刑事法律規(guī)范中的不夠確定必然會導致罪與非罪認定上的隨意性。因此,在偵查中應該嚴格把握該意見的精神,一方面盡可能地采用現(xiàn)有列舉的作案行為方式予以描述,另一方面嚴格按照兩個“足以”的標準予以判斷,從而做到執(zhí)法有據(jù),打準打實,不枉不縱,始終保持刑法的謙抑性,避免因過度執(zhí)法而影響刑法的權威。
雖然2019 年《辦理軟暴力案件意見》對軟暴力概念作了界定,對其行為方式進行了列舉,但正如該規(guī)范性文件中所表述的一樣,這些方式只是“包括但不限于”列舉的類型,在實踐中完全有可能出現(xiàn)一些并沒有列舉的類型,這也給偵查工作帶來了不確定性。具體而言,目前此類案件偵查面臨的現(xiàn)實困境主要在于:
軟暴力犯罪案件首先面臨的問題就是案件線索難發(fā)現(xiàn)、難查證。軟暴力作為違法犯罪手段尤其是作為一種犯罪手段,目前還不為普通群眾所熟悉了解,不像殺人、放火、盜竊、搶劫等傳統(tǒng)犯罪那樣已經在人們心目中有了強烈的負面評價,因此人們即便是遇到軟暴力行為也可能難以做出正確判斷。實踐中,有不少軟暴力行為最開始是基于對合法或合理的訴求而實施的,比如2019年4月邵東縣公安局偵破的羅某保等人敲詐勒索案。2015 年以來,該團伙成員羅某保、李某生、羅某榮、曾某生、羅某、李某順等人以友盛礦業(yè)生產產生噪音及污水排放等各種問題為由上訪告狀或糾纏礦方,并阻止該礦正常生產,進行敲詐勒索。該團伙還以雙河口村部建設工程質量有問題為由多次向鎮(zhèn)、縣兩級政府上訪告狀,之后該工程經邵陽市質檢部門檢測質量為合格,但他們仍然繼續(xù)上訪告狀,同時又阻止村里與承包方結算,直至敲詐勒索承包方錢財?shù)绞植帕T休[25]。普通群眾尤其當?shù)氐娜罕娨婚_始都認為這些人是在為老百姓爭取權益,因此對其采用的各種軟暴力手段表示支持。其次,規(guī)范性文件對軟暴力違法犯罪的認定標準規(guī)定得比較模糊。2018 年《辦理黑惡勢力案件指導意見》出臺之前,軟暴力的違法犯罪性質是比較模糊的,即便是2019年出臺了《辦理軟暴力案件意見》之后,對于軟暴力的認識也還存在一些爭論,一些行為是否屬于軟暴力,普通群眾難以判斷,甚至連執(zhí)法、司法機關也難以判斷。再次,軟暴力依附于黑惡勢力,對普通群眾形成了一定的心理強制,不少群眾出于懼怕心理不敢舉報。受害人方面則有的是基于害怕心理,有的是基于“理虧在前”心態(tài),也不會主動去舉報。最后,公安機關的案件發(fā)現(xiàn)能力較弱,有時會將軟暴力事件作為一般治安案件查處。如果不深入人民群眾當中,就很難了解到軟暴力現(xiàn)象的詳細情況,而且有時即便是進行實地調查,也很難獲知真實的情況。有的基層公安機關對于群眾的舉報或不及時了解,或作為一般民事糾紛、治安案件處理,沒有對軟暴力行為頻繁發(fā)生的敏感地區(qū)或領域進行深入的調查了解。上述種種原因導致黑惡勢力軟暴力犯罪案件線索的發(fā)現(xiàn)和查證存在極大的困難。
軟暴力犯罪案件的調查取證也是一個難度比較大的問題。與硬暴力不同,軟暴力對被害人并沒有直接造成比較明顯的外部傷害,缺少可供提取的痕跡物質,對公司企業(yè)造成的影響也不是十分直接,其危害后果的判定難度也比較大。在軟暴力犯罪的證據(jù)體系中,更多的是言詞證據(jù),物證、書證或其他痕跡物證等實物性證據(jù)較少,其他種類的證據(jù)如鑒定意見、電子數(shù)據(jù)等雖也有所體現(xiàn),但并非重點。在調查取證中對于言詞證據(jù)的收集是證實此類案件的關鍵,但言詞證據(jù)的收集本身具有很大的難度。
一是證人證言難以收集。因此類軟暴力案件背后隱藏著黑惡勢力,證人基于自身安全考慮,對出庭作證會有所顧慮,即便是作證,可能也只是作為秘密證人,而且由于軟暴力本身的行為狀態(tài)比較柔性,被侵害對象本身反應也不夠強烈,外在表現(xiàn)不夠明顯,更多的是表現(xiàn)為一種心理狀態(tài),證人對此類行為的感知也會受到限制,比如對于單獨的個人辱罵、侵入私人住宅等行為,由于其發(fā)案區(qū)域比較封閉或發(fā)案時沒有其他人員在場,很難找到了解情況的證人。
二是被害人所述事實的真實性難以得到保證。受害人是對軟暴力感受最為深刻的人員,其對軟暴力的描述應該是最直接的證據(jù)。但不同個體對于軟暴力可能會出現(xiàn)不同理解,有的由于自身錯誤在先,總覺得受點委屈也是應該的,因此對于軟暴力的描述或對心理強制的理解就可能出現(xiàn)偏差。在目前兩個“足以”的標準下,此類陳述要想達到證明要求存在較大的困難。
三是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供述往往避重就輕,故意將一些行為做合理化解釋或辯解,其所供述事實的真實性也難以保證。正如思想家霍爾巴赫指出的那樣:“犯罪有許多工具,而謊言適用于一切犯罪?!狈缸锵右扇嘶虮桓嫒说墓┦鐾涑庵簧僦e言,使人真假難辨。此外,在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的心目中,軟暴力實際上并不是違法犯罪行為,而只是在法律的邊緣行走;而且他們實施軟暴力行為往往是基于某種合法或合理的訴求,因此他們對自己行為性質的認識會出現(xiàn)偏差。
作為黑惡勢力違法犯罪手段的軟暴力,其出現(xiàn)的階段不同會影響到偵查措施和策略手段的運用和作用發(fā)揮。在黑惡勢力犯罪階段,軟暴力就頻繁出現(xiàn),這一階段黑惡勢力只是有組織犯罪的初級階段,運用秘密偵查手段或技術偵查手段的時機都不是十分成熟,因此在此類案件中,公安機關往往采取“打早打小”的做法,一經發(fā)現(xiàn),露頭就打,從重從快,避免其坐大成勢。因而,“打入拉出”等帶有經營性質的偵查措施、策略很難在此類案件的偵查實踐中運用,這也導致公安機關在案件深挖、全面查
清犯罪事實等方面存在不足。
雖然2018 年《辦理黑惡勢力案件指導意見》和2019 年《辦理軟暴力案件意見》對軟暴力作了比較明確的界定,列舉了軟暴力的具體類型,對軟暴力案件查處的司法實踐具有很強的操作指導性,但不可否認的是,在司法實踐中還是存在很多難以解決的問題,尤其是對軟暴力的準確定性問題,也成為軟暴力犯罪案件偵查中的一大難點。
一是罪與非罪的問題。軟暴力在何種情況下構成犯罪,看似一個比較簡單的問題,但事實上要分辨起來卻非常困難。比如對于“滋擾”,法律并沒有作出進一步的解釋,但現(xiàn)實生活中就存在各種滋擾的方式,如跟蹤貼靠或辱罵或反復打電話,屬不屬于滋擾等很難界定。一般的“滋擾”行為是不能認定為犯罪的,只有在“足以使他人產生恐懼、恐慌進而形成心理強制,或者足以影響、限制人身自由,危及人身財產安全,影響正常生活、工作、生產、經營”的情況下才構成違法犯罪。而這兩個“足以”在實踐中很難量化。何為“心理強制”?其外在表現(xiàn)是作為形式還是不作為形式,是主動服從還是被動屈服,是言聽計從還是沉默寡言,或舉家搬遷、出逃規(guī)避?這些都是在實踐中必須加以甄別的問題。對于影響人身自由和正常生活、工作、生產、經營等問題,在實踐中也比較難以判斷,比如說跟蹤貼靠對人身自由的影響,貼報噴字、拉掛橫幅、燃放鞭炮、播放哀樂、擺放花圈、潑灑污物對正常生活、工作、生產、經營的影響到底有多大,在實踐中難以評估。尤其是部分帶有道德性或習俗性的心理影響更是難以判斷,如前述播放哀樂,如果換成播放流行歌曲是不是也同樣會造成影響?因此在實踐中,對于軟暴力犯罪案件的具體定性是一個棘手的問題。
二是此罪與彼罪的問題。在軟暴力犯罪案件中,根據(jù)2019 年《辦理軟暴力案件意見》,能夠入罪的罪名具體有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尋釁滋事罪、非法拘禁罪、強迫交易罪、敲詐勒索罪和非法侵入住宅罪6個罪名。在對黑社會性質組織或惡勢力犯罪進行判斷的時候可以用軟暴力來作出評價,評價時必須區(qū)分威脅與軟暴力的不同;但在其他罪名案件中,可以視為軟暴力手段的,有《刑法》第226條規(guī)定的強迫交易罪中的“威脅”,第293條第1款第(2)項規(guī)定的尋釁滋事罪中的“恐嚇”,第238 條規(guī)定的非法拘禁罪中的“以其他方法非法剝奪他人人身自由”等行為,以及第245條規(guī)定的非法侵入他人住宅罪和第274 條規(guī)定的敲詐勒索罪的相關犯罪手段。因此,在強迫交易罪、尋釁滋事罪、非法拘禁罪、非法侵入他人住宅罪以及敲詐勒索罪這五個犯罪類型中區(qū)分軟暴力與威脅、恐嚇等顯然意義不大。規(guī)范性文件在這些法律術語表述上的矛盾與沖突,無疑給區(qū)分黑惡勢力犯罪中的“恐嚇”與軟暴力增加了困難。
軟暴力犯罪案件雖然表現(xiàn)為地域性特征和行業(yè)性特征,但也存在偵查協(xié)作的問題,比如偵查機關內部協(xié)作、與信訪和紀檢部門協(xié)作等,在實踐中這些協(xié)作具有一定的障礙。一是偵查機關內部協(xié)作比較困難。如前所述,由于軟暴力定性較為困難,因此在罪與非罪的問題上,各部門難以統(tǒng)一認識,例如治安管理部門對于一般的軟暴力案件可能只是作為治安案件或一般糾紛處理,從黑惡勢力角度考察的比較少;而刑事偵查部門、經濟犯罪偵查部門往往又極少接觸到一般性的軟暴力事件或案件,很難將此類行為歸入黑惡勢力犯罪案件整體偵查而進行統(tǒng)籌考慮。這些偵查部門和其他相關部門之間的協(xié)調可能會因為案件最初的影響比較輕微而疏于推進,也會因為各部門工作比較繁忙而難以進行。二是偵查機關與其他機關協(xié)作比較困難。軟暴力違法犯罪手段的使用大多在經濟領域,因此與市場管理、稅務管理、土地管理、不動產管理、建設監(jiān)督管理、漁業(yè)管理、水管理、海上管理、鄉(xiāng)村管理等部門有著密切的關系。應該說最能感知到軟暴力存在的是這些部門相應的管理對象,而不是偵查機關,因此軟暴力案件的線索發(fā)現(xiàn)以及調查取證都與工商、稅務、國土資源、建設、漁業(yè)、城區(qū)街道以及農村鄉(xiāng)鎮(zhèn)和村支兩委分不開。但是,偵查機關與這些管理部門不存在管理與被管理的關系,也沒有經常性的溝通協(xié)調機制,在沒有上級機構統(tǒng)一協(xié)調的情況下要開展相互合作是比較困難的。
針對上述黑惡勢力軟暴力犯罪偵查中存在的問題,筆者認為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著手解決:
軟暴力犯罪案件目前破獲較少,一方面是因為發(fā)案較少,有不少涉黑涉惡案件往往是硬暴力與軟暴力混合使用,在查處硬暴力時可能對軟暴力關注得比較少;另一方面是線索來源比較少,可能存在案件黑數(shù)。因此必須大力開拓線索來源,實現(xiàn)線索來源的多樣化和及時性。
1.廣泛發(fā)動群眾
人民群眾是接觸軟暴力的最直接受害者或感受軟暴力的最直接見證人,他們的主動檢舉揭發(fā),是偵查機關獲取軟暴力案件線索的主要途徑。如前所述,人民群眾的檢舉揭發(fā)意愿不夠強烈,原因在于他們認識不足或心存畏懼,因此廣泛宣傳普及軟暴力的違法犯罪性質和具體表現(xiàn)形式,不斷提高廣大人民群眾對軟暴力違法性的認識,保證檢舉揭發(fā)人員的安全,如完善證人保護措施、設立舉報電話或信箱、確保檢舉揭發(fā)人的身份信息秘密等,這是廣泛發(fā)動群眾、獲得案件線索的重要工作。
2.深入調查研究
要想獲得真實可靠的軟暴力犯罪案件情報信息,就必須深入基層進行調查研究。偵查人員必須克服畏難情緒,深入社區(qū)、村莊、場礦企業(yè)、市場、娛樂行業(yè)網(wǎng)吧等社情復雜地區(qū)或行業(yè),通過定期走訪或網(wǎng)絡調查等方式,廣泛了解有關情況,這樣才能在紛繁復雜的社會現(xiàn)象中發(fā)現(xiàn)問題找到線索。
3.充分發(fā)揮基層、行業(yè)組織作用
基層組織、行業(yè)組織是廣大人民群眾最直接的聯(lián)系單位。農村地區(qū)的村委會、村民小組,城鎮(zhèn)的居民委員會和社區(qū),各種行業(yè)協(xié)會、物業(yè)單位,以及各種行政基層組織如派出所、市場監(jiān)管辦公室、稅務所、國土所、網(wǎng)信部門等,都是與人民群眾聯(lián)系密切的基層組織和單位,他們可以直接或間接地感知到軟暴力違法犯罪情況的存在,通過這些基層組織,偵查機關也可以比較及時全面地了解掌握軟暴力犯罪案件的線索。
情報信息工作是發(fā)現(xiàn)軟暴力案件和獲取犯罪證據(jù)、確定偵查對象或偵查方向的重要基礎。偵查機關針對軟暴力犯罪案件的情報信息工作應注意以下幾個方面:
1.做好軟暴力案件的日常情報信息收集工作
日常情報信息收集工作作為公安機關的常規(guī)性工作,是發(fā)現(xiàn)犯罪線索、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重要工作。在這些情報信息當中,或多或少地會夾雜著軟暴力違法犯罪案件的情報信息內容,偵查機關要能夠從這些情報信息中敏銳地感知軟暴力違法犯罪案件的存在,進而開展查證工作,為打擊處理此類案件提供有利的條件。
2.強化陣地建設和秘密力量建設
軟暴力犯罪案件具有地域性和行業(yè)性,因此強化對某些復雜地區(qū)或行業(yè)的陣地控制,積極組建重點地區(qū)和重點行業(yè)的秘密力量,可以有效地發(fā)現(xiàn)和控制這些地區(qū)或行業(yè)的軟暴力現(xiàn)象。
3.完善各類技術防范措施
加強網(wǎng)絡監(jiān)控,從中發(fā)現(xiàn)網(wǎng)絡軟暴力犯罪情報信息;完善視頻監(jiān)控體系,擴大社會面的監(jiān)控范圍,從中發(fā)現(xiàn)軟暴力的實施情況;完善重點單位或重點區(qū)域的報警裝置,及時獲取這些地區(qū)或單位出現(xiàn)的軟暴力警情等。
4.加強對重點人群的管控力度
軟暴力案件大多與黑惡勢力相伴隨,黑惡勢力案件中有不少人員都有違法犯罪前科,加強對違法犯罪前科人員的刑嫌調控,是公安機關的基礎工作之一,也是發(fā)現(xiàn)和掌握軟暴力犯罪線索和收集證據(jù)的重要途徑。實踐中應重視和運用此種途徑,獲取軟暴力方面的情報信息。
5.加強軟暴力情報信息綜合分析研判
對情報信息進行深度加工是發(fā)揮情報信息作用的重要保證。軟暴力違法犯罪案件的情報信息隱藏在各類情報信息當中,偵查機關和情報分析研判部門必須有意識有目的地分析研判軟暴力犯罪情報信息,從一些細微的個人矛盾沖突、社會心理動態(tài)或社會穩(wěn)定狀況中尋找軟暴力存在的跡象,為偵查機關查證提供條件,為調查取證指明方向。
對于軟暴力犯罪案件的偵查調查取證,應該注意以下幾個方面:
1.高度重視言詞證據(jù)的收集固定
言詞證據(jù)是軟暴力犯罪案件中最為關鍵的證據(jù)。2019 年《辦理軟暴力案件意見》所規(guī)定的兩個“足以”證明要求一般只能通過言詞證據(jù)來體現(xiàn)(網(wǎng)絡軟暴力案件是比較特殊的一類案件,此類案件的證明關鍵在于電子數(shù)據(jù)資料)。偵查人員在收集固定言詞證據(jù)時,一方面,要切實做到詢問或訊問時內容全面細致,關注每一個細節(jié)。軟暴力的軟性暴力特征主要通過行為人的行為方式、行為地點和行為時間持續(xù)情況、受害人受到的心理影響或社會影響等體現(xiàn)。因此在訊問或詢問時,就必須將行為人行為方式的具體實施情況,如實施的地點、實施的時間、持續(xù)的時間有多長、對受害人造成了何種影響、受害人的直接行為表現(xiàn)如何等了解清楚。行為人達到了何種目的,對受害單位或受害人的正常生活、工作、生產、經營秩序帶來了何種影響,對社會秩序造成何種破壞等,在言詞證據(jù)中全面體現(xiàn)出來,這樣才能證實軟暴力的存在及其違法犯罪性。同時訊問或詢問時要注意其供述或陳述的意愿,內容是否符合邏輯,避免固定虛假陳述證詞。另一方面,收集固定言詞證據(jù)的程序必須合法。由于軟暴力的特殊性,尤其是此類行為介于違法與合法、罪與非罪的中間地帶,偵查機關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犯罪嫌疑人或其辯護律師抓住程序瑕疵,導致言詞證據(jù)真實性受到質疑,甚至被作為非法證據(jù)而予以排除。言詞證據(jù)收集必須嚴格按照法定程序開展,必須全程錄音錄像,避免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翻供。此外,還要關注不同人員言詞證據(jù)之間的有機聯(lián)系,收集固定前一定要統(tǒng)籌安排不同對象的詢問或訊問思路,做到統(tǒng)一協(xié)調、相互印證。
2.全面收集實物證據(jù)
在軟暴力犯罪案件中,實物證據(jù)主要是在涉及的具體犯罪中所實現(xiàn)的犯罪目的的表現(xiàn)形式,如強迫交易案中的交易憑證或合同等;尋釁滋事案中表現(xiàn)堵鑰匙孔、潑紅漆、寫大字報等行為的照片;敲詐勒索案中所勒索到的財物;非法侵入住宅案中財務遭到破壞的照片;非法拘禁案中的拘禁場所照片等。收集這些實物證據(jù)的目的是進一步印證軟暴力犯罪的有關案件事實,避免采信言詞證據(jù)中的一些虛假陳述。
3.加強對電子數(shù)據(jù)的收集固定
在大數(shù)據(jù)時代,大量的情報信息表現(xiàn)為電子數(shù)據(jù)資料形態(tài)。在軟暴力犯罪案件中,電子數(shù)據(jù)是一類重要證據(jù),行為人往往通過發(fā)送手機信息、微信信息或微博信息、網(wǎng)絡不實舉報、網(wǎng)絡騷擾等方式對受害人或受害單位進行恐嚇、威脅或滋擾、糾纏等,因此必須及時提取固定相關的電子數(shù)據(jù)資料,避免此類數(shù)據(jù)信息的滅失。
4.對心理強制、社會影響證據(jù)的收集固定
心理強制、社會影響證據(jù)如何調取,在軟暴力犯罪案件中具有關鍵性的意義,這也是偵查取證的難點。根據(jù)司法文件對軟暴力的規(guī)定,構成軟暴力的關鍵在于“足以使他人產生恐懼、恐慌進而形成心理強制,或者足以影響、限制人身自由、危及人身財產安全,影響正常生活、工作、生產、經營”。一般而言,受害人陳述是心理強制或社會影響的直接證據(jù),但此類證據(jù)主觀性較強,受害人有可能存在夸大其詞、小題大做甚至誣告陷害軟暴力行為的現(xiàn)象,僅憑受害人或證人的言詞證據(jù),犯罪事實的客觀真實性可能會受到一定的質疑。因此,在全面收集固定言詞證據(jù)的同時,應該積極調查能夠反映心理強制和社會影響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的相應實物證據(jù),通過主觀感受與客觀表現(xiàn)之間的相互印證,達到證實心理強制、社會影響存在的目的,避免出現(xiàn)訴不出、判不下等尷尬情形。
案件性質的正確辨明也是黑惡勢力軟暴力犯罪案件偵查中的一個難點。正確區(qū)分違法與合法、罪與非罪,是刑事案件立案、偵查的重要前提,也是實現(xiàn)偵查破案的重要依據(jù)。如前所述,實踐中的軟暴力大多存在一個看似合法或合理的前提或形式,采用的方式一般不會直接對受害人身體造成傷害,如果不是比較單純的軟暴力犯罪案件,可能會因為有暴力行為的存在而不會導致無法定案,但也存在忽略軟暴力現(xiàn)象或行為,導致偵查軟暴力犯罪事實不及時、影響及時固定相應證據(jù)的可能。當然,如果純屬軟暴力手段的犯罪案件,則可能會因為存在合法債務或合法權利而被拖延,影響案件性質判斷,增加偵破難度。在偵查中,對于軟暴力犯罪案件性質的判斷要把握以下幾個方面的問題:
1.各類滋擾、糾纏、哄鬧、聚眾鬧事行為是否達到了違法或犯罪的程度
在社會生活中,此類行為也會經常發(fā)生。2019年《辦理軟暴力案件》對社會中存在的一些不能作為犯罪處理的軟暴力現(xiàn)象作出了規(guī)定:因本人及近親屬合法債務、婚戀、家庭、鄰里糾紛等民間矛盾而雇傭、指使,沒有造成嚴重后果的,一般不作為犯罪處理,但經有關部門批評制止或者處理處罰后仍繼續(xù)實施的除外。此類行為如果被認定為違法或犯罪,則可能會擴大軟暴力的入罪范圍,從而導致一些屬于道德規(guī)范約束的行為被納入刑事法律的調整范圍,使刑法有失之過寬之嫌。正如有的學者指出的那樣:“在現(xiàn)代社會中,民法應當擴張,而刑法則應當謙抑,這樣才能最好地保護公民的各種合法權益,尤其是公民的人身權和財產權,并確保將以刑法為代表的公權力限制在合理的范圍之內,有效發(fā)揮刑法應有的懲治和預防犯罪、維持社會秩序的功能。”[26]如果刑法過多干預社會生活,就有可能導致社會活力的喪失、公民自由權利的萎縮。因此,在判斷此類行為是否構成軟暴力犯罪,必須把握其程度的輕重、范圍的大小、持續(xù)的時間、實際的危害或影響等因素,不能把所有軟暴力現(xiàn)象都定性為軟暴力犯罪,避免對軟暴力在刑事司法認定上的濫用。
2.切實領會兩個“足以”證明標準
無論行為人是以個人身份還是黑惡勢力組織成員身份出現(xiàn),都應該考慮到其行為是否真正形成了心理強制,是否真正影響了人們的生產、生活、工作、經營活動,是否真正危及了公民的人身財產安全。對于此類結果的證實,不僅要看受害人的主觀心理感受,也要關注受害人因為受到心理強制或影響而遭受的實際損害,比如財產損失、人身自由受到限制等。
3.嚴格限定黑惡勢力軟暴力入罪的范圍
如前所述,軟暴力能夠入罪的具體罪名包括且僅僅包括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尋釁滋事罪、非法拘禁罪、強迫交易罪、敲詐勒索罪、非法侵入住宅罪6個罪名。偵查軟暴力犯罪案件應該僅限于上述6種犯罪,不能超越上述6種犯罪,而將其他犯罪中的滋擾、糾纏、哄鬧或聚眾鬧事等行為作為黑惡勢力軟暴力犯罪進行打擊處理。
黑惡勢力犯罪案件牽涉面廣、涉案人員關系復雜,偵查工作必須樹立“一盤棋”思想,由偵查部門統(tǒng)一指揮協(xié)調,各相關職能部門密切配合,這樣才能真正做好做細偵查破案工作,才能把每一個案件辦成“鐵案”。
1.加強偵查機關內部協(xié)作
首先,統(tǒng)一各部門對軟暴力的理解和認識。隨著有關軟暴力的規(guī)范性文件出臺,應該組織各部門就軟暴力規(guī)范性文件進行專門學習,統(tǒng)一認識,統(tǒng)一辦案標準,統(tǒng)一辦案程序。唯有如此,才有可能形成打擊合力,保持對軟暴力違法犯罪打擊懲處的高壓態(tài)勢。其次,積極整合各部門情報信息資源,通過大數(shù)據(jù)平臺加強情報信息交流。刑偵、經偵、治安、內保、科信等部門應大力整合資源平臺,破除情報信息壁壘,以充分發(fā)揮大數(shù)據(jù)平臺迅速流通、高效利用的資源整合優(yōu)勢。
2.加強偵查機關與其他機關協(xié)作
偵查機關積極加強與市場管理、稅務管理、土地管理、不動產管理、建設監(jiān)督管理、漁業(yè)管理、水管理、海上管理、鄉(xiāng)村管理等有關部門的密切合作,形成互動,建立經常性的溝通協(xié)調機制,及時相互通報各自掌握的有關軟暴力犯罪的可疑線索、可疑事件或可疑人物。偵查機關獲得有價值的情報信息之后應及時開展線索查證,一旦認為具有軟暴力犯罪的重大嫌疑,就可以及時立案,迅速開展偵查調查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