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上小學的時候,除了課本和毛主席著作之外,可讀而又能夠讀到的書很少,這很少的書當中有一本本縣編印的階級教育讀本,其中一篇比較特別:《四十五年兩重天》。這篇憶苦思甜材料的主人公是我們公社的一位貧下中農(nóng),于是讀的次數(shù)就多一些,并記得整理和寫作者的署名是盧成國。
進入高中,才知道那位盧成國就是本公社“最高學府”的語文老師。與同學議論起來,更知道他居然也來自跟我差不多的一個農(nóng)村大隊,不過許多同學都不知道他曾經(jīng)寫過書,更不知道《四十五年兩重天》。因為他的緣故,我第一次意識到,在我的同學當中,我原來是如此的“博學”。
無疑,他是我們這個中學最有學問最有成就的老師之一。與其他老師不同的是,他還相當幽默,我就領(lǐng)略過一次盧老師幽默的辛辣。那是盧老師教高二期間,我的一次作文謄抄相當馬虎(那時候謄抄作文必須用毛筆),正好又一次語文小測驗之后,老師上課把作文與小測驗放在一起講評。他先是表揚我:小測驗中的詞解“復(fù)辟”,只有你答出了是“剝削階級”的行為,這很好,有階級斗爭的意識,懂得用階級分析的方法。接著把我叫起來,說是為了防止資本主義復(fù)辟,作為革命小將應(yīng)該刻苦學文化,為了顯示你刻苦的決心,建議你中午不要休息,將作文認認真真重新謄抄一遍。那些不懂得復(fù)辟的同學這下可全懂得了老師的意思,一起使勁地哄堂大笑,使得整個課堂都似乎充滿著“復(fù)辟”的意味。
一個有名聲,有學問,同時又有幽默感的老師,在我經(jīng)歷過的上百位業(yè)師中很少遇到。因此,在所有我能夠時常想起來、記起來、說起來乃至寫起來的師長序列中,盧老師的位置始終很突出。而盧老師這30多年來也非常關(guān)注我的人生與學習,為我的每一點進步感到由衷的自豪,這也是我對盧老師始終懷著樸素的親近感的原因。
考出家鄉(xiāng)以后,幾乎每個假期我們師生都能見上一面,地點多在他老家那間已經(jīng)明顯老舊又很有味道的鄉(xiāng)間小屋,一壺清茶,一番問候,一屋子親切的氣氛。我記得在上大學時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作文印成了鉛字,便給盧老師寄去,盧老師果然欣喜萬分,在家鄉(xiāng)那有限的空間“廣為傳播”,以至于數(shù)年之后回到家鄉(xiāng),仍有朋友戲問我:“你的南湖船搖到哪里了?”——是的,那篇登在校報上的題為《南湖船》的文章,是由嘉興南湖上的那只革命船聯(lián)想到中國革命的勝利和世界革命的前景的抒情文字。當自己第一本書出版的時候,也自然想到先給盧老師寄去,盧老師那時擔任校長,便“利用職權(quán)”在全校大會上展示“校友朱壽桐的著作”,順便對我的后輩同學進行了一番勵志教育。這件事的直接影響之一便是,我的一位表哥的兒子,也是當時受盧校長教育的學生之一,多次來到我家跟我母親索取“表叔的書”,我那不識字的母親只好將我中學畢業(yè)后讀過的一些斑駁陸離的雜書隨便挑了幾本給他。
盧老師榮休以后的一段時間,我回故鄉(xiāng)度假總是見不著他。王學元校長告訴我,盧老師到北京的曉冬師弟家去了。說起曉冬師弟,那才是盧老師的驕傲:當初小小年紀便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哈爾濱工業(yè)大學,后來出國深造,回國以后即被引進到國內(nèi)首屈一指的高等學府——清華大學。盧老師離開家鄉(xiāng)到京城的這段時間,在別人說來是在“當爺爺”,成日里含飴弄孫。我將信將疑,因為我知道我的老師本質(zhì)上是一個讀書人,是一個不甘心無所事事的讀書人。果然,此次寒假相見,盧老師捧出了厚厚一疊原稿紙,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圓珠筆字,老到而俊逸,是我非常熟悉的手筆。原來這是他日常整理的人生筆記和經(jīng)常搜集的養(yǎng)生良方。他想將這些東西印出來,作為他饋贈親友特別是留給后輩的“一點東西”,并要求我寫些字作為序言。
我手捧著這疊散發(fā)著油墨清香的原稿紙,仿佛回到了30年以前。那時候,原稿紙是學問和出息的象征。當我從盧老師那里領(lǐng)到幾張原稿紙,將我寫的本校勤工儉學辦圖書室的報道謄抄下來寄到縣廣播站的時候,我就明白了原稿紙的分量和意義。現(xiàn)在已是計算機時代,原稿紙成了落后、原始的象征:誰還真正去做爬格子的事情?但我的老師通過這“陳舊”的方式所顯露出來的著述立意卻非常超前。當文字信息泛濫成災(zāi),知識之流泥沙俱下時,盧老師不想再湊那份熱鬧,但他又覺得至少該為師弟妹們準備點精神財產(chǎn)。說到老年人給后輩準備的精神財產(chǎn),我們會聯(lián)想到《顏氏家訓》,聯(lián)想到《曾國藩家書》乃至《傅雷家書》等等經(jīng)典的教訓式的文字。但盧老師知道,隨著時代的變更和人的生活觀念、生活方式的改變,教訓文字不再切合時宜,而且,誠如魯迅先生說過的,青年人應(yīng)該有他們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jīng)生活過的”。既然如此,聲色俱厲的教訓文字還有什么力量?但對后輩的拳拳之心和關(guān)切之意又需要表現(xiàn),需要體現(xiàn),于是他從關(guān)懷他們的健康和幸福的角度,整理、結(jié)集了這樣的一冊文字,以為自己的一番關(guān)愛,一番叮嚀,以盡自己的一份責任,一份貢獻。我想,曉冬弟和其他諸弟妹奉讀老師的這冊不是家訓的家訓,一定會比以前更加覺得,他們有一位多么偉大多么慈愛的父親,盡管在茫茫的人海中,他是那么的普通,那么的土氣。
他土氣么?不,從他這本書的著作理念和新穎的立意看,他是走在時代潮流前面的“先鋒派”,只不過是帶著古道熱腸、仙骨柔腸的“先鋒派”而已。
記此,為向老師順理成章地討得一本。我將像當年在課堂上一樣專注地閱讀老師的文本,體驗老師的心血,然后格外小心地加以珍藏。
朱壽桐:人文社科學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歷任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南京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所副所長。
編輯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