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瑤
寒冬的太陽已經(jīng)降低一半,她們的腳步越來越急促。每一次抬腳都粘帶著幾塊飛出的冰碴,冰碴細碎又密集地砸向她們,體溫來不及融化又落下。
雪山上一連串腳印,腳印的盡頭,是六個頭戴雷鋒帽,身著灰色單衣的女人。她們用白布條把腿綁得緊緊的,背著鋪滿雪的被褥,紅腫的手放在就放在結(jié)冰的袖子里,低著頭,一個接一個,歪歪扭扭的爬行在半山腰。
秀芳跟在隊伍后面,不時哈一口氣,搓搓紫紅的手,僵硬地推推帽檐。她強迫自己仰起頭看看前面,也不知道大部隊的信能不能送到。她只看見世界被裹在一片白里,不由得吸了吸鼻子,繼續(xù)埋下頭歪歪扭扭一步一步地爬行。
太陽快完全消失前,存留的金黃給她們帶來了最后的希望。颶風(fēng)呼嘯過殘陽,似要掠奪她們的帽檐,清掃干凈一切痕跡。這陣子風(fēng)吹得頭發(fā)直往秀芳臉上砸,讓她止不住擺頭。順著她被風(fēng)壓低的視線,落日邊際,似乎是一個能撐過夜色的地方——一個雪山洞。
隊伍緩慢而艱辛地前行,朝著那個不到百米的山洞走去。當(dāng)她們真正抵達山洞,天已經(jīng)黑透——他們甚至比螞蟻還慢。擦黑卸下身上的被褥,這冰坨子根本沒法兒蓋了。隊長招呼著,讓大家緊靠在一起圍攏取暖。
冷夜,北風(fēng),比緝拿她們的敵人更兇殘。張牙咧嘴,有的直接從洞口涌進,往衣領(lǐng)鉆。除了這風(fēng),能聽見的只有喘息。秀芳伸出手,壓了壓帽檐,讓帽子和頭貼得更緊。她握住身邊白雪的手,想附加一點溫暖,可事實上,她凍僵的手根本沒有知覺。在這刺骨的寒風(fēng)里,秀芳比任何時刻都清醒,但她還是緊閉著雙眼,近來的事情就擺在她眼前。
她看見媛媛和紅花,她突然想要放棄了,而它正在可怖地壯大,迅速進攻她的意識,心理防線正在一步一步潰敗。
進入這座雪山時,她們信心滿滿,準備一周拿下,可這雪鋪天蓋地,一進雪山就判別不了方向。她們一直走,走到把干糧都吃完,已經(jīng)過去大半個月,遠遠超出了她們的預(yù)期。她們的腳最近浸在雪里,已經(jīng)干裂,甚至局部組織壞死,每一天每一次挪動都是在挑戰(zhàn)自己的極限。手更不用談,整日被冷風(fēng)撕扯,早已沒有知覺。
秀芳的確想放棄了,這對一個女孩子來說太困難了。她們在雪山腳下時,小隊其實有八個人的。一群女孩子,尤其是從來沒有來過北方的南方女子,從未經(jīng)受過如此嚴苛的自然考驗,一進雪山就有人生病了。剛病的時候還有食物可以吃,勉強也還能跟上隊伍??蛇t遲沒有找到出路,病情愈發(fā)嚴重,她們壓根跟不上隊伍。
她們八個一起從敵人的眼皮底下逃出來,是共度生死的姐妹,絕無可能會扔下誰。攙扶、跌倒、再爬起來。大家什么都沒說,可誰都明白,這樣大家都會出不去。等到秀芳她們再次醒來,那倆人早已經(jīng)不見蹤跡。
秀芳是恐懼的,她害怕這樣走下去,大家都會葬身在這片雪山里,她害怕沒有機會再回家,害怕......
天蒙蒙亮,秀芳徹夜未眠,腦海里面裝滿了對未來的恐懼。也就是這個時候,她看見了白雪的手,紅通通的,每根手指都腫得像一根胡蘿卜,早已經(jīng)看不見指節(jié),如果現(xiàn)在要咬下去,她估計也能聽見咔嚓的一聲脆響,像嚼著一口脆生生的胡蘿卜,剛好就著冰碴子咽下去。她的視線順著蘿卜尖兒往下探,出現(xiàn)了好幾塊烏紫烏紫的痕跡,觸目驚心的幾個大紫塊就出現(xiàn)在她眼前。白雪想要縮回手,秀芳又不肯,那些烏紫的痕跡,在此刻被揭開,丑陋又猙獰的暴露在這個凜冽的清晨,尖銳地捅刺著秀芳,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股羞恥。
這些烏紫的小點聚成的圈,有好幾個已經(jīng)往外滲出了乳黃的膿液。秀芳使勁推搡自己的帽檐,不斷的哈氣熱氣,想為她暖暖手??裳凵袼爸帲际沁@樣的凍瘡,囂張的爬滿了這一群南方女孩的手。真是難為她們了,南方來的小姑娘細皮嫩肉,哪里遭過這份罪,原來嫩蔥一樣的手,如今如同胡蘿卜浸在冰塊里,失去了知覺。為了掩飾自己的羞恥和難為情,她把她們的手握得更緊了,就像幾個月前在雪山腳下一樣,她們將自己的命運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這單薄的幾個人至此便分不開了。
雪山的早晨很溫和,可今天的路,怕是一樣難熬。
幾個人今早紅了眼,發(fā)了狠,在雪山中彎彎曲曲的行走著,餓極了,就直接從地上抓起一把冰坨子往嘴里塞。那東西在她們的嘴里一骨碌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凍得她們直往外呼哧氣。當(dāng)她們想往外吐出冰時,又想到這冰是她們唯一可吃的東西,又強忍著把它咽回去。秀芳,帶著滿肚子的糾結(jié)羞愧,又走到了擦黑。
今晚,她們沒那么幸運,只能在雪地里過夜了。在這個更寒冷的夜里,秀芳身邊的白雪已經(jīng)凍得直愣愣地往外喘氣,秀芳握緊她的手。白雪摸不著頭腦地問,“秀芳姐,你說,咱們能趕上給大部隊送信嗎?我們,這樣就能保護好我們的家嗎?”秀芳愣神了。
當(dāng)初她們都是自愿來到這兒的,她們的目的都是一樣的想要奪回中國的領(lǐng)土,捍衛(wèi)自己的家園。她們的平均年齡不超過25歲,可是來執(zhí)行這項任務(wù)時都是抱著必死的決心。敵軍對女人有著天生的輕視,所以才有了她們的存在。
她們一隊人好不容易從對方手里拿到了這個信息,拼死拼活一路躲過敵人的追殺,就是為了早日讓大部隊得到這條重要的情報。她們犯險選擇了這條最危險但卻不會路遇追兵的路,一早,就抱著必死的決心。所有犧牲的人都只為這一條信息,信息是一定要傳達的。她壓了壓自己的帽檐,輕輕應(yīng)了一句。
她們還是沒能熬過這一夜,當(dāng)秀芳醒來的時候,白雪臉上已經(jīng)起了一層霜,睫毛和眉毛根根清晰,成了一縷一縷的冰條。秀芳的視線順著臉往下挪,到她的手,更是慘不忍睹。這南方姑娘的手已經(jīng)完全發(fā)紫了,并且腫的很高,像是注射了水一般,已經(jīng)看不見指節(jié)了,絲毫沒有看不出之前的模樣。
秀芳望了望雪山尖,她覺得今天大概就能翻過去了,她走的時候,把自己的帽子和白雪的帽子交換了。
早些時候,她熱情昂揚,什么都往前沖。白雪是年紀最小的,對很多事情都有恐懼。那時,是秀芳摘下帽子,告訴她,這是事情雖然可怕,但都是能保家衛(wèi)國的。然后秀芳總是溫柔地摸摸白雪的腦袋,把帽子扣在白雪頭上,壓壓帽檐,告訴她,她的勇氣分了一半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