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學智
一
“十七年文學”“新時期文學”“九十年代文學”乃至“新世紀文學”等等,是中國當代文學史通常命名、概括中國當代文學特征的典型階段論。20世紀80年代以來成名的作家中,除極個別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詭異地橫跨幾乎所有階段外,大多數(shù)作家也基本能被這些不同概念所概括、歸納,這些概念也就成了他們文學價值的終極評價。一旦超出了所屬的時代階段,也幾乎無一例外,都將由其他另一批作家所代替,翻閱諸多流行當代文學史著述,這已成“常識”。可是,閻連科的小說創(chuàng)作似乎是個不多見的個例,他思維和思想的延長線并未停留在他所熟悉的文學階段和社會現(xiàn)實。特別是在他的長篇小說中,那種富于歷史的“連續(xù)性”恰好不是因為他現(xiàn)實主義地寫了多么長的歷史,而是他用他的方式特別典型a地對接了典型歷史階段與當下一些突出社會現(xiàn)象、經(jīng)濟現(xiàn)象背后的深層邏輯關系,形成了強烈的“歷史”連續(xù)性。這些東西反映到小說敘事中可能是“文化”,但僅用“文化”來解釋卻是遠遠不夠的。
經(jīng)驗表明,這樣的小說家,一般偏重思想表達勝過偏重敘事藝術實驗,偏重凝聚現(xiàn)實問題勝于偏重審美形式探索。當然,這一點也已被閻連科本人的文學觀b證實了。盡管如此,文學批評界對之的反應,并不總是與作家的思維同步。非但如此,許多時候,仔細辨析即便極力闡釋閻連科文學追求的批評文本,也好像難免與閻連科本人的想法有不少出入。之所以如此,一方面固然因為研究者的純文學、純敘事、純審美選擇,不能納入閻連科的“心中塊壘”而終至分道揚鑣;另一方面恐怕多少與時風有點關系,閻連科到底不是為了某個純虛構而愿意耗盡才華的作家,審美批評所能窮盡的內(nèi)容,并非真是閻連科小說創(chuàng)作的真正意圖。為了探討閻連科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思想成色,一年多來我?guī)缀醴榱碎愡B科文學研究資料,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主流文學批評家的研究,大多先集中發(fā)表于文學理論批評核心刊物,后結集出版為《閻連科文學研究資料》c;另一類是碩博學位論文,有百余篇之多掛在“知網(wǎng)”。從1991年張德祥《“瑤溝”世界及其他——評閻連科四部中篇小說》d到2019年碩士學位論文《閻連科小說中的精神困境研究》e,研究的焦點差不多都集中在中國當代鄉(xiāng)土文化變遷及閻連科的鄉(xiāng)村題材寫作特點,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知識、精神脈絡梳理及閻連科知識分子問題審視兩大方面。而在這兩大領域中又多聚焦于敘事、主題和語言修辭研究上,與“思想”有關聯(lián)的只有同是河南籍作者李丹夢的論文《全球化與當代文學的地方政治——以閻連科的創(chuàng)作闡釋與文學活動為例》f和梁鴻《新啟蒙話語建構:〈受活〉與1990年代以來的文學和社會》g一書中的很少一部分篇幅。當然,仔細分析,思想研究也會在敘事、主題、語言中有所體現(xiàn),但畢竟,此思想研究并非我這里所說思想,它們到底是兩碼事。對閻連科小說中的思想進行單獨研究,不是說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已經(jīng)到了用思想來蓋棺定論的時候,而是說他頗為“極端”的虛構想象,正是為了彰顯他相當苦悶的認識。無論對于歷史還是現(xiàn)實,無論面對知識分子還是面對農(nóng)村社會及農(nóng)民,其思想意識顯然都不是單純敘事形式與單純審美感染力能夠滿足的,有必要啟用別的視角來認真分析他揉搓進虛構世界的內(nèi)涵。
二
閻連科的小說故事并不能特別令人信服,但他的小說敘事卻具有誘人深一步聯(lián)想和思索的魅力。敘事能否提供真實性細節(jié)而給讀者以真實感,考量的是小說細節(jié)、情節(jié)乃至故事脈絡是否具有與真實社會現(xiàn)實物理時間、具象事件相匹配的品質問題,其重要衡量尺度在于小說經(jīng)驗是否來源于絕大多數(shù)讀者普遍性經(jīng)驗共識。如果基本匹配或通過相關勾連而獲得基本匹配,那么,小說便因獲得了經(jīng)驗的普遍性而具有一定閱讀體驗的真實性。體驗真實性其實是個不可通約的客觀存在,即使多數(shù)時候體驗真實性是以感覺真實或心靈真實的資質來實現(xiàn)的,那也得把無數(shù)個“我”的感受和想象打磨成“我們”的名義。像無數(shù)非文學讀者對《平凡的世界》產(chǎn)生深度共鳴一樣,首先緣于讀者與小說中人物經(jīng)歷過和正在經(jīng)歷的社會現(xiàn)實具有高度同質性。因此,真實性和真實感說到底指向的是政治經(jīng)濟,至少是個體生活被最大限度社會化的元素。閻連科小說在真實性上要打點折扣,卻又在引人深入思考上能起于“我”又不限于“我”的經(jīng)驗事實,以當今流行的純粹個體內(nèi)在性“經(jīng)驗”觀之,好像有矛盾之處,其實不然。他在敘事中改造了經(jīng)典現(xiàn)實主義文學對個體人物精雕細刻塑造的要求,變而為個體人物在社會洪流中所形成的集體無意識。個體人物在他的小說中,既是人物自己的意識和行動,同時也是普遍社會力量的推動者和制造者。至于一些被研究者重點分析、闡釋的代表性角色,在文本中的確起著關鍵作用,是無數(shù)個體意識和行動的引爆者、誘導者,但他們本身并沒有主體性。非但如此,他們對政治經(jīng)濟意識形態(tài)以及具體政策的領會與把握,也完全基于同樣個人意識和利益的考慮。這樣的一種認識,閻連科勢必會淡化對個別人物藝術形象的完善h,這是由他的敘事意圖規(guī)定性所決定的。擇其要者而言之,不管閻連科講述什么故事,也不管他故事的時間是長是短,他的聚焦點始終是當下普遍而洶涌的社會無意識形成過程。截止《炸裂志》(2013),之前的一系列長篇小說敘事都沒離開過底層社會群體的無意識分析。當這種無意識發(fā)展到《炸裂志》,敘事焦點終于得到了極端化卻又是典型的凝聚,他著力處理的是經(jīng)常被文學簡化成倫理道德后果的城鎮(zhèn)化現(xiàn)狀。面對被無數(shù)文學敘述涇渭分明地劃分成城與鄉(xiāng)二重世界的關系,他索性避開倫理道德的糾纏,徑直虛擬出一個“遺世獨立”的村莊,然后根據(jù)里面人物的自在狀態(tài)來呈現(xiàn)城鎮(zhèn)化過程和無主體蕓蕓眾生的精神萌動。
《受活》2004年于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單行本,因敘事夾雜正文和腳注兩套話語方式而引起批評界的熱烈研討,除一般性小說闡釋而外,批評界還別出心裁發(fā)現(xiàn)了“索源體”i“惡魔性”“怪誕美學”j等異質因素,《受活》的影響力因此似乎蓋過了之前閻連科其他長篇小說。閻連科當然還出版過《情感獄》 《日光流年》 《堅硬如水》 《風雅頌》 等多部長篇,但總體來說,他農(nóng)村題材小說中所表達的農(nóng)村思想是最為飽滿也最值得進一步分析的?!妒芑睢穼懯芑畲濉叭肷缤松纭钡墓适拢适碌臅r間起于中國現(xiàn)代革命起源前,止于市場經(jīng)濟時代;《炸裂志》又接續(xù)了《受活》故事的余緒,炸裂村“志”顯示,這個貧瘠的炸裂村創(chuàng)造了中國當代社會史的神話,幾乎一夜之間完成了從村而鎮(zhèn)、縣、市、直轄市的變遷過程。
批評界格外看重《受活》的確有一定道理,其中表現(xiàn)出的有別于其他作家的地方,已經(jīng)在《受活》之前的《日光流年》 (1998)和《堅硬如水》 (2001)敘事中有所體現(xiàn),表明閻連科并不是一個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趕潮流作家,也表明他農(nóng)村敘事思想不斷完形的過程。
《日光流年》故事的開端就非常不可思議,三姓村在原始的生存狀態(tài)和文明道德的隔絕背景中,開始了其漫長而艱難扭曲的生活?!盎畈贿^四十”是該村每個人都得面對的命運魔咒,這是徹底的自然主義宿命。為了反抗這個冥冥中的命運安排,幾代村長可謂挖空心思。第一代村長號召女人像豬下崽一樣拼命生育,以生的數(shù)量對抗死的速度;第二代村長聽說吃油菜能延長生命,于是動員村人大量種植油菜,當然他為了確保油菜種植占用了糧食耕地竟餓死了自己的兒子,代價慘重;第三代村長據(jù)說深翻地換土質可延壽,為了換取當權者的恩準,也犧牲了自己女兒的婚姻自由,把女兒送給了當權者;第四代村長司馬藍富于遠見地“修渠引水”,此渠名為靈隱渠,為此浩大工程籌措資金可謂勞民傷財,女人賣肉、男人賣皮、老人賣自己壽材。不幸的是,發(fā)出巨大轟鳴之聲的靈隱渠水,不是清水翻騰,而是臭水黑水洶涌,他大喜過望死在情人的爛尸旁,也就成了真正的寓言。小說即以這樣一個人物為主人公,全部敘事也因司馬藍詭異的一死而告終。單獨看,這故事幾乎接近于胡鬧,沒什么可信度,然而故事一旦沖著一個具體目標——“為活過四十”而去,荒誕性也就馬上被現(xiàn)實性所取代了,這肯定不是人性問題,而是人的原始求生愿望在驅使。雖然故事的社會背景被作者有意淡化了,但讀者還是會從農(nóng)民被廣泛動員進而“只爭朝夕”的具象中強烈體驗到如此亢奮如此緊迫“政治任務”的特殊歷史階段,它不單是個體訴求的問題,更是一種具體的意識形態(tài)需要。司馬藍的高亢激情,也就印證了特殊歷史階段對個體的深入改寫,是那個時代最典型的一種集體無意識表征。
三
到了《堅硬如水》 (2009),人們原始的生的欲望驟然升級,變成了形而上的“理想信念”,人們也甘愿為此不顧一切。高愛軍和夏紅梅兩個人物的意識和行動,就是在此基礎上誕生的。與《日光流年》中的幾代農(nóng)民村長相比,高、夏總還念過書,甚至高還是復員軍人,都不能算地道文盲農(nóng)民。因此,在《堅硬如水》中,作者給她們來了一個“知識化”賦形,讓他們在“革命+戀愛”中生長、發(fā)展、成功、失敗。在高和夏的神經(jīng)樞紐中,隔山打虎式的革命話語、鏗鏘嘹亮卻不明原委的革命旋律和你死我活搶占地盤的殘酷斗爭,莫名其妙、毫無來由地成了他們兩個個體相互確認身份、相互傾訴情感引為同道的知識源泉,他們的革命行動也就徹徹底底墮落成了動物獸性的爆發(fā),六親不認,大逆不道,草菅人命,一直到占山為王或達到欲望的宣泄為止。因為故事發(fā)生在“兩程故里”,傳統(tǒng)積重難返之故,也不像《日光流年》中的農(nóng)民都有早夭的恐懼因而活過四十迅速構成了被動員起來的原動力,《堅硬如水》中高愛軍和夏紅梅的“革命事業(yè)”則要難得多,群眾無法被廣泛動員,也無法廣泛激發(fā)農(nóng)民深入骨髓的潛能,因此在他們那里,“革命事業(yè)”反而變成了私人化的東西。也只有私人化,他人無法進入其內(nèi)的陰謀計劃,無法搬上臺面去理解的私利目的,才好假借宗法宗族力量并以此向著家族、親屬、朋友,特別是老人和更弱小者開火。當然,這只是故事梗概,小說為了夯實體驗的密度、信度,遠不止這些。高愛軍和夏紅梅走得更絕的地方還在于超人的性沖動和性激情,凡墓穴、地道、草垛、溝渠、門洞……隱蔽處,都留下了他們拼命“干革命”的身影和汗水,他們的性激素不是愛和情的自然萌發(fā),是《將革命進行到底》 《打倒蘇修美帝反對派》 《控訴萬惡舊社會》等等或隱或顯的旋律,是游行隊伍的口號,是重要的革命領導人的講話,是最新最高指示被播出來。聽了這些“蕩人心腸”“動人心扉”,“令人激情滿懷、坐臥不寧、血流加速、熱血沸騰、手心出汗”k。每每有如此旋律相伴,他們的交合便壯懷激越、所向披靡。在交合中,精神的血液也異常僨張,“理想信念”亦一瀉千里,夏把高幻想為“鎮(zhèn)長”“縣長”“專員”“省長”“皇上”“革命家”“政治家”“革命家”,而自己也仿佛已榮登上了皇后的寶座。很顯然,當無意識發(fā)展到這個層面,已經(jīng)不是兩個個體間的問題了,支持其瘋狂的合理性的是一種政治合法性、文化合理性和價值正當性。即是說,冒尖的是高、夏兩個人,推動他們的卻是主流社會力量。這種力量一旦被蠱惑和欽定,進而生成一種詭異“理想信念”,要扭轉它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初讀如此這般的瘋人瘋語瘋行為,的確不太容易與過去不久的一段真實歷史聯(lián)系起來,因為今天的文學讀者或者像丁帆批評的批評家那樣,已經(jīng)習慣了通過“百度”了解詞條化了的歷史之時,只要不符合自己“精致的利己主義”的另類生活想象,就被不假思索打入“獵奇”和每個非文盲都能“為不出版而胡寫”l的另冊,前輩用血液與生命趟過來的比藝術荒誕更荒誕的現(xiàn)實人生,自然無法進入經(jīng)濟主義強勢話語反復打造的個人主義腦組織。他們更不能理解的是《日光流年》那樣的“我們村里的事”,和《堅硬如水》那樣的青年“勵志故事”。因為這兩個故事都不是首先發(fā)端于個體內(nèi)在性的。個體內(nèi)在性不講邏輯也不講歷史,只講個體本位的利益和趣味。消費的內(nèi)在化或“內(nèi)在化消費主義”,在哈維爾那里,指的是對人的能量的“內(nèi)在化”開發(fā)。有兩方面內(nèi)容,著眼于經(jīng)濟發(fā)展來看,對個體消費欲望的刺激和對家庭消費潛能的拉動,也就是拉動內(nèi)需,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發(fā)展社會的物質財富;但從政治角度看,這種刺激經(jīng)濟發(fā)展僅僅是部分的原因,更主要的原因是把人們的注意力從政治社會問題那里轉移開,即是說通過一系列措施、規(guī)劃把人們對社會問題的注意力轉向自身,使其脫離對社會的關懷,在把人變成初級消費品社會的各種觀念的簡單容器的同時,實現(xiàn)順從操縱的目的m。今天為數(shù)不少的文學讀者和一些批評家,與閻連科小說敘事語境的錯位,正是“內(nèi)在化消費主義”打造的趣味與社會荒誕而真實的政治神經(jīng)之間的錯位,而后者恰是充分社會化了的“我們”曾經(jīng)的故事。
閻連科講的正是屬于“我們”的集體記憶,《日光流年》里日常生活的瘋狂和《堅硬如水》里癲狂的革命個人主義,早已成了我們意識里的一個核心組織,這才是理解《受活》的基礎。這種意識的連續(xù)性,不會那么容易被我們用知識強行組織起來的“新啟蒙”“九十年代”“新世紀”概念及其話語方式所能夠打斷?!叭肷纭币詠黼m然有天災卻無人禍,外界“圓全人”視野里仿佛真不存在世界上還有一個受活莊,受活莊人因此幾無干擾。作者這樣的預設,其實是在給受活莊的意識清零,讓其歸為本然狀態(tài)。但“大災年”降臨一切都亂了,遭遇一撥一撥拿著蓋有大紅章證明書的“圓全人”前來公然掠奪,受活莊人不堪其一次深比一次的盤剝、洗劫,只能申請“退社”。然而,“退社”卻曠日持久。由“社校娃”成長為“馬克思主義者”,其意識形態(tài)身份得到上級確認,進而成為受活莊的實際主宰者的政治野心家的柳鷹雀縣長,給受活莊人“退社”開出的條件是組建殘疾人“絕術團”并賺夠“購列款”,這就誕生了一個奇奇怪怪的出賣殘疾的巡演隊。購買列寧遺體作為拉動旅游經(jīng)濟的創(chuàng)意,工程自然浩大無比,“絕術團”的巡演也就跟著遙遙無期,直至幾十年過去終于建成列寧紀念館,“購列”行動被叫停?!敖^術團”被羈押在列寧紀念館內(nèi),“圓全人”以給“絕術團”買吃的為借口,開始了又一次公然洗劫,直至殘疾人身上最后一分錢被掏光,順便強奸了受活莊頭人茅枝婆侏儒的卻是唯一沒有其他肢體殘疾的孫女。帶著心靈和肉體雙重的“赤裸”,帶著精神和身體的雙重殘疾,“身懷絕技”的“演員”終究被打回原形了。在這整個過程中,“圓全人”作為脅迫和誘因之外,“絕術團”巡演時的花樣百出、參與者的踴躍程度和“創(chuàng)新”殘疾演技的世所罕有,以及為了“美夢”、為了各自精心構筑的“宏偉藍圖”,其詭異的背后推動力實際是殘疾人本身。這是《堅硬如水》 《日光流年》中無意識政治話語,悄然間轉化為無意識經(jīng)濟話語,以及前兩部小說中以個體名義發(fā)動的個人政治主義,倏忽間置換成同樣以個人名義起意的個人經(jīng)濟主義的轉捩點?!皳镥X”是一個方面,關鍵是個個都開始生產(chǎn)自己的烏托邦美夢了——注意,這時候,并不是集體主義時期,即是說他們并不具備前次被廣泛動員的充分必要條件,意識清零的徹底失效,唯一的解釋是柳鷹雀所代表的那種改造世界和改造人本身的方式方法的全面勝利。
柳鷹雀的工作自然是不能以正確與錯誤付諸評價的,它當然也代表了中國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的一種方向。但正是這種價值取向,卻產(chǎn)生了至少兩個過程和一個后果。要么把城鎮(zhèn)化過程迅速變成以賣血求富裕,遭到疾病的吞噬,活著等死,看著死,每個人心里都摻雜著不同的想法,但怎樣死卻是不變的,用小說中的話說,每個人“自由得像草地上的蒲公英”;要么大道周天、一往無前創(chuàng)造像《炸裂志》那樣的城鎮(zhèn)化神話,朱、孔兩家族因權力而冰釋世仇走向聯(lián)姻,炸裂村在村主任后來的市長孔明亮和妻子朱穎的共同帶領下,靠從路過的火車偷盜和全村年輕姑娘外出賣淫作娼發(fā)家致富、快速發(fā)展,由村變鎮(zhèn),由鎮(zhèn)變縣,由縣變市,由市變超級大市,追求經(jīng)濟規(guī)模和GDP神話的“中國故事”遂成。一個后果是,無論前者還是后者,都加速了村莊從社會結構和文化秩序上的毀滅n。
四
到此為止,閻連科的敘事思想已經(jīng)很清晰了。他的農(nóng)村思想的確能在魯迅那里找到許多精神元素,但可能都不是直接的和接續(xù)的,也就不能簡單把他劃到“啟蒙”話語一系。他的小說敘事也因極端化而引起研究界廣泛關注,但他被關注的“問題意識”,的確也不全能用解釋趙樹理的那一套話語和價值系統(tǒng)來看待,也就不屬于簡單農(nóng)村問題小說脈絡一系。敘事方法上,他傾向于像解剖麻雀那樣的實證主義(現(xiàn)實主義),但他又十分在意虛構形式,自然也不能用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理論來套他;異質性美學資源的征用上,像眾多研究者達成共識的那樣,荒誕、詭異、惡魔性不是他小說的手段而是小說的目的,可是他小說敘事的歷史連續(xù)性,特別是基層社會無主體群體的集體無意識,一再表明他建構的是他自己的農(nóng)村世界。既然是世界,他筆下的農(nóng)村便是一個有相關性卻最終獨立的存在。所以,他要比別的鄉(xiāng)土小說家更加了解中國的鄉(xiāng)土社會文化結構,因此他通過受活莊“入社退社”深入嘗試過的中國基層社會的結構性問題,比如農(nóng)村“自治”,比如“熟人社會”(受活莊殘疾人之間實際是沒有任何血緣宗親關系的)的被打破,事實證明,是與大家所知的梁漱溟、費孝通等依據(jù)傳統(tǒng)儒家宗親文化建立的人類社會學觀點很不一樣的。梁漱溟更加注重傳統(tǒng)文化秩序的作用,因而“守成”中更加重視倫理道德的樞紐價值;費孝通“差序格局”的政治意義在于利用“熟人社會”而“自治”,因而一定程度抑制了現(xiàn)代化。閻連科虛構一個個“遺世獨立”的村莊,是對前人思想的深層試錯敘事。目前為止,他的敘事表明在政治現(xiàn)代化、社會現(xiàn)代化和文化現(xiàn)代化缺位的前提下,深度植入經(jīng)濟現(xiàn)代化,只能導致前幾種現(xiàn)代化基礎的動搖,是頭重腳輕的做法,因此從文學敘事理念看,他的思想更加接近現(xiàn)代性。
由此反觀,《日光流年》 《堅硬如水》等小說敘事中的思想才有了連貫性。前者的被動員,得益于血緣宗親;后者把“革命”私利化,也因為堅固的血緣宗親。其源頭均能在《受活》“入社”階段找到理論根據(jù)。“退社”的過程是“革命”暴力化的過程,但由“革命”暴力化而終致“意識”暴力化,《日光流年》和《堅硬如水》中早就有了苗頭。雖然意識暴力化生成于“革命”暴力化,但隨著語境的變遷,意識暴力化實際上成了獨立于“革命”暴力化的一種文化存在,毋寧說它就是中國基層社會某種完全不同于傳統(tǒng),也不同于現(xiàn)代的一種新型文化類型。它與儒沒有關系,與道也沒有關系,它只是錢的奴隸,這才是《炸裂志》生長的土壤。閻連科捕捉到了這種怪異文化意識,并聚焦于自然村進行典型化敘事,這是與魯迅的浙東鄉(xiāng)土、沈從文的湘西鳳凰、趙樹理的尉遲村,甚至與莫言的山東高密鄉(xiāng)完全不同的存在。他當然也批判他之前現(xiàn)代作家乃至他的同代作家批判的東西,但他的注意力卻在這種可以獨立存在的農(nóng)村文化形態(tài)上。
否定性敘事的目的在于解構,反諷、隱喻、顛覆是其主要的敘事手段,但成熟的否定性敘事必然建立在肯定性敘事的基礎之上。閻連科農(nóng)村小說敘事思想的肯定一面包含在否定一面之中,并被否定之否定所建構。如果不關注這一點,只停留在他寫作手段的詭異、荒謬、惡魔性,那他小說的思想魅力將很快被抽空,甚至還不如靠傳統(tǒng)倫理道德優(yōu)勢論打天下的“底層文學”,更別說與一般意義的現(xiàn)代小說相比了。原因是“底層文學”畢竟有個退一步還可以依賴的鄉(xiāng)土屏障,盡管比較破敗和陳舊;一般意義的現(xiàn)代小說退一步也還有個活的“個人”勉力維持,即使那個“個人”一臉的茫然一臉的無助。閻連科的農(nóng)村社會絕沒有退路,只能向前。至于前方怎樣設計,決然不是小說能夠給出解答,但誠如他小說敘事所示,至少不能是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結果,這就足夠了。所以,本質來看,閻連科的農(nóng)村敘事思想,只是接近現(xiàn)代性,然而不是現(xiàn)代性,更不是自覺的現(xiàn)代性敘事。
【注釋】
a閻連科用“神實主義”這一他自己的觀念不厭其煩批判、顛覆過現(xiàn)實主義,這一情況也引起了他的研究者的高度注意。理論和觀念上解構現(xiàn)實主義是一個方面,小說創(chuàng)作中能否徹底擺脫現(xiàn)實主義的典型論又是另一個方面。
b集中表達閻連科文學觀和文學思想的文本有閻連科、梁鴻:《巫婆的紅筷子:閻連科、梁鴻對談錄》,漓江出版社2014年版;閻連科:《寫作最難是糊涂》,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閻連科:《一派胡言:閻連科海外演講集》,中信出版社2012年版;閻連科:《發(fā)現(xiàn)小說》,南開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閻連科:《我的現(xiàn)實,我的主義》,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等等。
c林建法主編:《閻連科文學研究資料》 (Ⅰ、Ⅱ),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d張德祥:《“瑤溝”世界及其他——評閻連科四部中篇小說》,原載《文論月刊》1991年第11期,見《閻連科文學研究資料》(Ⅰ),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12頁。
e蔣賀麗:《閻連科小說中的精神困境研究》,長春理工大學2019年碩士學位論文。
f李丹夢:《全球化與當代文學的地方政治——以閻連科的創(chuàng)作闡釋與文學活動為例》,《揚子江評論》2016年第5期。
g梁鴻:《新啟蒙話語建構:〈受活〉與1990年代以來的文學和社會》,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
h郜元寶曾指出閻連科小說寫的是“封閉”下的農(nóng)村社會和農(nóng)民,人物也是封閉在一個“世界”寫,不外泄,對外界不感興趣。所謂農(nóng)民的獨自拷問,批評的即是閻連科對人物形象塑造的不重視,郜元寶:《論閻連科的“世界”》,《文學評論》2001年第1期,見林建法主編:《閻連科文學研究(Ⅰ)》,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91-104頁。
i自從王一川給《日光流年》以“索源體”命名后,這一特征便成了后來研究閻連科小說,包括《受活》的一種普遍共識,更要緊的是閻連科本人非常認同王一川的這一說法,無疑給更年輕研究者以“知識”支持。王一川:《生死游戲儀式的復原——〈日光流年〉的索源體特征》,見林建法主編:《閻連科文學研究(Ⅰ)》,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63-173頁。
j“惡魔性”出自陳思和《試論閻連科〈堅硬如水〉的惡魔性因素》一文,“怪誕美學”見南帆:《〈受活〉:怪誕及其美學譜系》一文,從“惡魔性”“怪誕美學”到“魔幻現(xiàn)實主義”也同樣成了批評界對閻連科小說某些特征的基本共識。陳思和與南帆文章分別見林建法主編:《閻連科文學研究(Ⅰ)》,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33-250頁,第318-333頁。
k這些聲音在《堅硬如水》中反復出現(xiàn),構成了另一種敘事聲音。閻連科:《堅硬如水》,云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l丁帆:《在“神實主義”與“荒誕批判現(xiàn)實主義”之間》,《當代作家評論》2016年第1期。
m參見崔衛(wèi)平編譯:《哈維爾文集》,內(nèi)部印制資料,第14頁。
n梁鴻在現(xiàn)代性的層面指出,當農(nóng)村以今天的“金錢焦慮”取代20世紀80年代的“道德焦慮”時,農(nóng)民用以交換的最后資本只能是出賣身體,這既顛覆了人們認為鄉(xiāng)村是道德的歸屬地這個幻想,也顛覆了經(jīng)濟優(yōu)勝論這個顛覆不破的真理;李興陽從文化秩序的角度研究表明,包括閻連科《炸裂志》在內(nèi)的一系列小說所反映出的中國鄉(xiāng)村倫理道德的失范,并不是在新世紀突然發(fā)生的,而是濫觴于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是與改革開放同步開始的。他用“父子人倫關系的失范”“夫婦人倫關系的失范”“兄弟姐妹人倫關系的失范”“朋友鄰里關系的失范”來概括。梁鴻觀點見《新啟蒙話語建構:〈受活〉與1990年代以來的文學和社會》,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20~223頁;李興陽論述見《鄉(xiāng)村倫理道德的失范與批判——新世紀鄉(xiāng)土小說與農(nóng)村變革研究》,《長江叢刊》(上旬)202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