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昊
(云南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云南 昆明 650091)
清朝對滇南的經略始于順治年間,順治十六年(1659年)清軍平滅附明之元江土司那嵩后,元江遂改流[1]378。此后隨著三藩之亂的平定,清朝對云南邊疆的治理重心逐漸轉向景東、鎮(zhèn)沅、威遠、思茅等滇南腹地,康熙年間在保留景東陶氏土知府的同時又設流官同知掌握實權,以達到控扼景東的目的。而雍正朝以后改流步伐進一步加快,雍正二年(1724年)土知州刀光煥獲罪革職后威遠州遂改流[2]365,雍正五年(1727年)又以鎮(zhèn)沅土知府刀瀚擾亂地方為由予以革職,鎮(zhèn)沅亦隨之改流[1]645,雍正七年(1729年)普洱府的設立則標志著清代滇南邊疆治理活動達到高潮[1]20。
在改土歸流之前,已有部分內地移民遷至滇南腹地,增進了該區(qū)域與云南內地的交流[2]327。而改流后的滇南社會則在政治、經濟、文化等各方面與內地建立了更為密切的聯系,促使原有區(qū)域社會文化發(fā)生了巨大變遷,而這一時期滇南地區(qū)的各類碑刻則成為認識上述社會巨變的重要窗口。清代碑刻廣泛分布于前述景東、鎮(zhèn)沅、威遠、思茅、他郎等滇南各地,囊括學宮碑記、名人墓志等,從基層社會的視角詳細記載了興辦文教、建廟祈福、人物事跡等諸多史實,細致呈現了清代滇南社會的面貌,揭示了改土歸流后滇南社會文化變遷的特征與脈絡。
改土歸流后的滇南社會,其文化變遷的重要特征之一即是內地漢文化在地域空間上的恢拓。盡管在改流前部分漢族移民亦曾帶來些許內地文化,但滇南與內地之間形成大規(guī)模的文化交流則是在改土歸流之后。改土歸流后,伴隨著中央王朝行政體系的拓展和內地移民潮的到來,內地文化得以在滇南腹地不斷延伸。流官府縣的設立打破了此前土司獨大的區(qū)域政治格局,中央王朝的權威愈發(fā)凸顯,文教系統(tǒng)得以逐步建立。內地移民的遷入和文廟學宮的普遍興辦則又進一步推動內地文化向滇南基層社會延伸,從一定程度上促使該區(qū)域社會文化風貌發(fā)生了顯著變遷。據黃桂樞主編的《思茅地區(qū)文物志》的統(tǒng)計來看,清代滇南地區(qū)的碑刻數量遠超此前歷代,各類學宮碑記等則成為標志著內地文化不斷恢拓的歷史印記。
內地文教在滇南各地的延伸脈絡存在時空差異。從時間維度來看,位于滇南外緣的景東等地最早受到內地文教的熏陶,而位于滇南腹地的鎮(zhèn)沅、威遠、他郎、思茅等地則于較晚時候方才普遍建立文教體系。從地域維度來看,景東相比于前述各地而言,其所受到內地文化的影響亦更為持久和深遠。各類學宮碑記對此有明確記載?,F存景東文廟的《遷移黌宮碑記》曾述景東文教之久遠。
“有明設衛(wèi)學于玉屏山下……我朝順治十七年,改徐指揮宅為府學……景郡沐浴仁宇者百有余年,其間師儒之揖讓,涵詠華風?!盵3]94
由此足見景東興學歷史之久遠,受內地文化風俗浸染之深厚,相比之下今墨江、寧洱等地文教之興辦則較晚。清代稱為他郎的今墨江地區(qū)直到道光元年才建立文廟,道光三年所立之《他郎新建文廟序》曾對他郎文教的滯后有詳細陳述:
“蓋他郎昔屬元江,康熙間已有補弟子員者,特尚未設專官……乾隆癸巳改隸普洱……仍因陋就簡,春秋釋奠,典廢弗舉?!盵3]96
而普洱府城所在之寧洱地區(qū)文教之發(fā)展亦相對滯后,規(guī)模較大的普洱府宏遠書院乃于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才建立。但總體上來看,隨著中央王朝邊疆治理的深入,以及文教事業(yè)的發(fā)展,使得有清一代內地漢文化在滇南腹地廣泛傳播。
清代曾大興滇南文教,雍正七年時任云貴廣西總督鄂爾泰即奏稱:
“新設之普洱府,應建立學校。請于元江府學調補訓導一員,董率啟迪。入學額數,照滇省小學例,取進八名。其從前附入元江府各生,俱劃撥普洱府學?!盵1]20
景東等處亦廣設學宮。文廟學宮的建立是內地文化廣泛傳播的重要標志,前述《思茅地區(qū)文物志》[3]曾予以詳細統(tǒng)計,各類學宮碑記詳細呈現了清代滇南興辦文教的社會歷史圖景。就年代而言,前述碑刻上自乾隆下至光緒,前后延續(xù)達百余年之久,呈現了清代滇南文教事業(yè)發(fā)展歷久彌新。而從空間上來看,各類學宮碑記廣泛分布于今景東、鎮(zhèn)沅、墨江、思茅、寧洱等各地,反映了清代內地文化在地域空間的不斷拓展。興文教之目的在于易風俗以佐治世,清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景東福都義學碑記》即言:
“嘗聞稱致治者,莫要于厚風俗,而欲厚風俗者,莫急于廣教化,教化興則禮義明,禮義明則爭競平,而風俗厚焉,□(1)“□”代指此文缺一字,下同。而繼之以教者,雖圣治無以易也。”[3]136
文教事業(yè)推動了地方社會文化產生了深刻的變遷,內地尚文教,明禮義的風俗得以在滇南腹地不斷延伸,收效顯著。前述碑文即載:
“景郡地屬邊隅,……且隸籍土府人未知學,故其風喬野,沿至雍正十三年,仰沐皇仁覃敷文教,遍澤化雨,建設義學,俾家誦戶弦□□經綸育下頒?!∪?,元騰辭館,復延鄧士哲為師,風化漸開”[3]136
作為滇南門戶的景東,早在明代設立衛(wèi)所時即有大興文教之風,及至清代則文教愈發(fā)昌明。就碑文來看,景東地方士紳踴躍支持興辦義學,且自改土歸流后興學之風日久,歷經數代綿延不絕,其社會風貌產生了顯著變遷。而發(fā)展較晚之墨江地區(qū)亦因文教之興而收移風易俗之效,道光三年(1823年)《他郎新建文廟碑記》載:
“凡他郎三里有半,款讀樸耕讀之民,莫不踴躍感動輸將子來,不敢自外于圣人,則彝良之好可覩矣?!盵3]96-97
在文教事業(yè)的推動下,內地知書明理、耕讀傳家之風日盛,清道光《普洱府志》風俗條即載:
“國初改土設流,……戶習詩書,士敦禮讓,日蒸月化……具有華風?!盵4]89
而內地文化在滇南腹地延伸恢拓的同時,亦與該區(qū)域內多元的各族文化相互暈染,呈現出各族文化多元交融的歷史圖景。
滇南自古即為邊疆多民族地區(qū),今景東、元江、鎮(zhèn)沅、景谷、思茅等地在歷史上多為傣族、彝族、哈尼族、拉祜族等先民的主要分布區(qū)。改土歸流與內地移民潮到來之前,在傣族土司占據主導的區(qū)域社會中,壩區(qū)傣族與山區(qū)各族之間建立了一定的經濟文化聯系。而隨著改流與移民潮的到來,各族雜居共處的趨勢愈發(fā)顯著,使得內地漢族文化在滇南廣袤腹地延伸恢拓的同時,亦與該區(qū)域社會多元的少數民族文化產生了廣泛的交流、交融。
各族文化的多元紛呈是清代滇南區(qū)域社會文化格局的重要特征,在文教事業(yè)推動內地文化不斷拓展的同時,各少數民族文化亦多有呈現,滇南各地多有留存的少數民族文字碑刻即是歷史印證。
歷史上滇南曾是彝族的重要分布區(qū),道光《普洱府志》即曾對此有所記載[4]193,故而清代滇南地區(qū)留存有一定的彝族文化印記。例如現存的江城小么等彝文墓碑記述了彝族墓主普之照的生平,碑文大意為,“墓主普之照,生于清乾隆三十八年,卒于清道光六年”,立碑者則為兩位女兒“普世云、普世賢”[3]145-146,碑文呈現出鮮明的彝族文化特色。而位于普家村的彝文墓碑則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滇南彝族的遷徙歷史。據專家調查考證得知,該碑立于清道光年間,反映了清代該地區(qū)彝族家族近一百五十余年的歷史。[3]146
除彝族外,今滇南地區(qū)亦是傣族先民的重要分布地區(qū)。傣文佛寺碑記即是清代滇南地區(qū)傣族文化留存的印記,并呈現出濃郁的南傳佛教文化特色,位于今景谷的芒宏佛寺碑記即詳述了當地傣族群眾建造佛寺的歷史傳說。碑文載:
“傣歷1217年(公元1855年),一天早上太陽剛從東方升起的時候,大山寨人英皮亞和芒朵人英達版那兩人……看見在今芒宏朝仙的這個地方的草地上,有一和尚正在那里拜佛,……兩位傣族中年人都認為他倆同時見到的和尚一定是帕召(傣語即佛祖釋迦牟尼)來顯靈了……后來由大寨土司發(fā)倫發(fā)起,附近傣族群眾獻工獻料,捐錢捐米,建蓋了芒宏巴達?!盵3]152
由碑文可知,清代滇南地區(qū)傣族的南傳佛教文化濃郁,直到咸豐年間崇佛之風仍然十分盛行。前述清各代滇南各少數民族文化印記的廣泛留存表明,在內地文教向滇南腹地傳播的過程中,各族文化呈現出多元并存的格局。
各族文化在相互交流的過程中,更呈現出多元交融的歷史圖景。少數民族上層對內地忠孝文化秩序的接納以及基層民眾之間頻繁的文化交流是清代滇南地區(qū)民族文化多元交融的顯著特征。
作為清代滇南主要少數民族的傣族與流官、移民的交流非常頻繁,其與內地之間的文化涵化與交融亦最為顯著。清代滇南傣族土司與官府之間的聯系是十分密切的,承襲、朝貢、助剿等事務多是在流官的領導之下進行,故而在長期的交流互動中,傣族土司亦深受內地文化的影響,在文化觀與國家觀上呈現出一定的轉變?!躲钍贰穼τ谇宕嚴锎鲎逋了境幸u流程曾有記載,其中關于清末光緒年間宣慰使刀鈞安的承襲歷程頗為詳細:
“小歷1237年乙亥(清光緒元年,公元1875年)六月晦,叭班雅那貢等,隨刀鈞安至思茅辦理承襲宣慰使手續(xù),領取印信、布告、札子委牌等……六順土把總詔孟稱:……同時十二版納貴族、各猛土員,亦向思茅漢官,領取關防文書。須取具宣慰使印結保結二份,呈送思茅漢官,又二份呈送云南總督……其印結文曰:‘世襲車里宣慰使刀鈞安,具印結于思茅廳文武長官臺下:刀某,實系宣慰嫡系,所有人民均一致決議,出具保結,懇求漢官大人,頒發(fā)關防照紙,俯準襲職。請轉報各層峰及天子鈞鑒’?!盵5]160
由《泐史》所載來看,車里宣慰司及其下屬各土目直到清末仍與內地流官保持密切的隸屬關系,呈報與批復的承襲儀式感在潛移默化中推動其政治認同的強化與忠節(jié)文化觀的形成。而清代官方史籍對于地方盡節(jié)土司的褒獎亦無形中強化了傣族土司忠孝節(jié)烈的文化觀念。據統(tǒng)計,清道光《普洱府志》人物條所載之地方忠義人士中就有刀國珍、刀臘、刀克里、刀世爵、刀勃勃、哄占、刀文祥等數十位為清廷效忠盡節(jié)的各級土目,其分布遍及滇南之威遠、思茅、車里等各地。[4]170-174在這種雙向交互的文化塑造過程中,滇南傣族土司的忠節(jié)觀念得以不斷強化,呈現出與內地漢文化的涵化與交融,而廣布滇南的碑刻即留存了前述文化觀的歷史印記。例如景谷練目刀忠謹曾協助清軍攻打起義軍而陣亡,其墓志碑文中即體現了濃郁的忠孝節(jié)烈文化觀念。碑文載:
“忠孝二字人生大節(jié)所關,而能盡者實難。……猛戛圈東刀族屢以忠顯也。……刀三兄臺,效力迤東,捐軀赴義,大顯其忠?!盵3]74-75
類似碑記在清代的滇南并不是少數,位于思茅的六順都尉刀心亭墓志即為又一例證,亦體現了濃郁的明理識體,盡忠職守等禮義觀念。碑文載:
“刀公諱林錫字心亭,六順白馬山世襲印官也,……齊讀圣賢書,汲汲孜孜勤求不懈,……試屢列前茅,未及院試而改官,詳求治理。”[3]75-76
前述碑文中的漢族姓氏字號,以及濃郁的儒家治世觀念充分反映了清代滇南少數民族上層文化觀念深受內地文化影響而呈現文化交融的史實。與此同時,各族民眾之間亦有頗多的文化交融。清代內地移民大量涌入滇南,并與各少數民族雜居,在市易、耕讀等生產、生活中建立了密切的聯系,相互之間的文化亦多有交流、涵化。各族共處雜居的格局為各族間的交流、交融奠定了前提,清代滇南各族雜居的情況已十分普遍,清道光《普洱府志》曾載普洱府城民族雜居之情形,文化交融之現象十分普遍。
“民皆僰夷,性樸風淳,蠻民雜居,以茶為市……夷漢雜居,男女多交易。士樂業(yè),鹽茶通商。”[4]89
各族雜居現象十分普遍,威遠廳亦然。
“民皆漢夷雜居……夷人漸摩,亦知誦讀,子弟多有入庠序者,崇儒重教?!盵4]89
雜居與市易是文化交融的重要基礎,清代繁榮的普洱茶貿易亦成為滇南各族重要的交流渠道,其間的文化交融亦十分顯著。有學者指出,來自石屏等云南內地的漢族移民將內地先進農業(yè)技藝傳入滇南茶山的同時,亦促成了茶山等地社會文化的變遷,神祇祠堂、會館學宮的廣布,以及茶山年節(jié)風俗的變化充分反映了普洱茶貿易對于各族文化交融的推動作用。[6]而遍布滇南各地的碑刻即是留存此圖景的歷史印記。宗教活動亦是民族交流的重要場域,清乾隆五十年所立的景谷大仙人腳佛寺傣漢雙語碑記即展現了各族共同參與南傳佛寺建設的史實。該碑從形制上即體現出傣漢文化融合的特征,“(石碑)陽刻大‘佛’字。碑陰刻有用傣文橫書之碑文……碑上有漢文題聯?!盵3]139傣漢雙語的碑刻形制表明,在佛寺的創(chuàng)建過程中亦有內地漢族民眾的參與,各族民眾在建設南傳佛寺的過程中加深了了解,建立了深厚的友誼,而碑文亦證實了這一點,并為各族人士祈福。
“傣歷1136年(公元1774年)屬蛇年,……凡前來參加建筑大殿的,不論大人或小孩,也不分民族,祝愿人人都能超度升天?!盵3]139-140
而類似的碑刻在滇南并不鮮見,清嘉慶二十年(1815年)瀾滄芒景傣漢雙語功德碑亦呈現出民族文化交融的形制特點?!氨~陰刻橫書漢文‘功德碑記’……其下為陰刻傣文……下側刻‘春茶’兩個漢字,記述布朗族建立芒景佛寺的經過?!盵3]155前述碑刻所體現的各族文化交融是清代滇南社會歷史發(fā)展的重要特征,而文化交融的背后更反映了清代滇南地區(qū)各族民眾之間交流、交融密切而頻繁的史實。
清代滇南碑刻是認識該區(qū)域社會文化變遷與交融的重要資料。內地漢文化在改土歸流后,伴隨著文教體系的建立與移民潮在滇南腹地廣泛傳播,并在各族之間密切交往的社會基礎上,與各少數民族文化產生了廣泛的涵化、交融。上述社會文化變遷的歷史印記在廣布于滇南的各類碑刻中得以留存,這些富有歷史感的碑刻,成為認識邊疆民族地區(qū)社會文化變遷的重要窗口,呈現了清代滇南地區(qū)各族之間交流密切,文化交融的社會歷史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