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中醫(yī)藥大學(上海，201203)

孫思邈以前“形神合一”理論探析

中醫(yī)的形神理論起源于上古時期宗教觀和萬物有靈論。據(jù)考證，“形”從“彡”，為物質的存在方式，“神”從“示申”，“申”之本義有“陰陽激蕩”“伸展、引出”“神”“電”等，故上古時期“神”的初始含義從“引出萬物之神”而衍生出自然神靈、先祖神靈等眾神，通過巫師、巫醫(yī)等主導人間[1]。隨著人逐漸開始關注自身，春秋戰(zhàn)國時期“神”之義開始向“精神、意識、思維”轉化。有關形神理論的探討始于先秦時期的諸子百家，最早可上溯到《老子》所載“營魄抱一”，即形神不離?！赌印そ?jīng)上》載“生，刑(形)與知處也”，首次意識到生命由“形”與“神”相合而成?！豆茏印分小吧瘛背耢`之意外，還有人體精神活動之意?！豆茏印葮I(yè)》載“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此以為人”，提出“形”與“神”相聯(lián)系的人體精氣說，對中醫(yī)形神觀的形成具有重要影響。荀況第一次從樸素唯物主義的角度提出“形具而神生”的論點。莊子將形神并舉關系集中在養(yǎng)生方面，尤重養(yǎng)神?！梆B(yǎng)生”一詞首見于《莊子》。總之，先秦諸子認為在生命起源問題上，氣構成“形”和“神”，神居于心，形神相合而為人。

形神理論的探索在《內經(jīng)》中初具雛形?！秲冉?jīng)》中，人體之“形”包括臟腑及其所化生與貯藏的精血、皮肉、筋骨等，與人體之“形”相對的“神”，從人體神靈的概念，逐漸演變?yōu)橹髟兹梭w生命活動的“廣義之神”和魂、魄、意、志、思、智等精神活動的“狹義之神”。受先秦諸子“精氣說”和“氣生成論”的影響，《內經(jīng)》認為陰陽二氣相合乃成人?！端貑枴ぐ苏衩髡摗份d“血氣者，人之神”，形神一體，形具神生，形是人體生命活動之宅，為神的產(chǎn)生提供物質基礎?！秲冉?jīng)》亦認為“神”為精氣，可入五臟劃分為五神，故可被五臟所主，可被情志所傷。

南北朝時期社會動蕩，關于形神理論的探索，佛道兩家雖都堅持“形神合一”，但均未擺脫上古宗教觀的影響。道家追求通過養(yǎng)氣來養(yǎng)神和練形，以達到“神形不離”而長生，葛洪《抱樸子》和陶弘景《養(yǎng)性延命錄》極大地推動了中醫(yī)養(yǎng)生學的發(fā)展。佛家注重修養(yǎng)心神，超脫肉身。思想家范縝認為生命存在時“形神一體，形質神用”，“形存神存，形謝神滅”，結束了“形神不滅”的討論，對后世影響深遠。此時，醫(yī)學界剛剛脫離了上古的宗教觀，將“神”聚焦于人體的精神和思維。

從“形神合一”談孫思邈導引養(yǎng)生思想

隋唐《周易參同契》指導內丹修煉開始萌芽，道教養(yǎng)生在煉神修心方面有了較大發(fā)展。作為保健手段，導引的祛病養(yǎng)生價值受到自政府到民間的重視。孫思邈“善談莊、老及百家之說，兼好釋典”，深研養(yǎng)生之術，他整合了隋唐前的形神理論，把“神”歸為人體“精神、神志、思維”。孫思邈認為人之形體需通過神與氣來榮養(yǎng)，身體是精神的“窟宅”。兩者互相依存，不可分割，“神氣若存，身康力?。簧駳馊羯?，身乃死焉”[2]。孫思邈亦為導引養(yǎng)生的推崇者。導引，也作道引，“道氣合和，引體金柔”的意思。孫思邈在《千金方》中對導引進行了全面論述，強調按摩導引在祛除病邪和防病養(yǎng)生方面的意義，認為“又不快即須早道，勿使隱忍以為無苦……小有不好，即按摩挼捺，令百節(jié)通利，泄其邪氣”[3]492。即使沒有疾病也要用導引養(yǎng)生之法來預防疾病，“凡人自覺十日以上康健……每日必須調氣補瀉、導引按摩為佳。勿以康健便為常然，常須安不忘危，預防諸病也”[3]492。通過導引的方法，從調身、調息、調心等方面進行修煉和調攝以“養(yǎng)性練形”，實現(xiàn)祛病除邪和防病養(yǎng)生的目的。

1.以調身為主的導引

形體保養(yǎng)在導引鍛煉過程中以調身為主。調身是調控身體靜止或運動狀態(tài)的操作活動[4]。從現(xiàn)代醫(yī)學角度來看，調身使全身肌肉骨骼放松，有利于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尤其是交感神經(jīng)系統(tǒng)緊張性的下降，從而使情緒得到改善[5]。孫氏的導引法主要是《千金方》中提到的老子按摩法和天竺國按摩十八勢。這些自身按摩與運動方法，集中體現(xiàn)了隋唐時期導引養(yǎng)生法的精華。老子按摩法中介紹了摸、振、擦、拍打、摩、按等手法，其特點是周身活動，上下全面，動作協(xié)調，豐富多彩，簡單好學，易記易行，動作奇特，古樸典雅，強身健體，效果明顯[6]。其中的扭、托、頓、挽、直五大法至今仍被骨傷科用作功能恢復鍛煉方法。天竺國按摩十八勢是《千金方》收錄的西域按摩養(yǎng)生方法，系古印度的一種自我按摩養(yǎng)生方法，使人的手、臂、頭、項、胸、背、腰、腿、腳都能得到全面運動，孫思邈評價稱“老人日別能依此三遍者，一月后百病除，行及奔馬，補益延年，能食，眼明、輕健，不復疲乏”[3]492。

除了繼承我國古代的導引按摩法及吸收外來的導引按摩養(yǎng)生法外，孫思邈還編創(chuàng)了不少行之有效的導引養(yǎng)生術。如《攝養(yǎng)枕中方》中的調身方法，“臥起，平氣正坐，先叉手掩項，目向南視，上使項與手爭，為之三四……又屈動身體，四極反張側掣，宣搖百關，為之各三”[7]，如此才能“使人精和，血脈流通，風氣不入，行之不病”[7]。《攝養(yǎng)枕中方》載，“常以兩手摩拭一面上，令人有光澤，斑皺不生。行之五年，色如少女。摩之令二七而止。臥起，平氣正坐，先叉手掩項，目向南視，上使項與手爭，為之三四”，如此才能“使人精和，血脈流通，風氣不入，行之不病”[7]。

《千金方》導引養(yǎng)生術體現(xiàn)了無處不在、無時不有的特點。孫氏認為：“養(yǎng)性之道，常欲小勞，但莫大勞，及強所不能堪耳。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以其運動故也?！盵3]488形不可太勞，形養(yǎng)需動靜結合。如發(fā)常梳、目常運、齒常叩、漱玉津、耳常鼓、面常洗、頭常搖、腰常擺、腹常揉、攝谷道(即吸氣時提肛)、膝常扭、常散步、腳常搓等養(yǎng)生十三法，此法簡便易行便于操作，貼近生活易于堅持，體現(xiàn)了孫氏對“未病防變”的重視。人體離開了主動運動，將“不得安于其處，以致壅滯”?！帮柺臣磁P，乃生百病”[3]490，因此孫氏主張“每食訖，以手摩面及腹，令津液通流。食畢當行步躊躇，計使中數(shù)里來，行畢使人以粉摩腹上數(shù)百遍”[3]490的食后按摩導引方法?！肚Ы鸱健份d：“凡人無問有事無事，常須日別蹋脊背四肢一度；頭項苦令熟蹋，即風氣時行不能著人。此大要妙，不可具論?！盵3]492“踏脊背”即當今之“踩背按摩法”，是醫(yī)者用足在患者的背俞穴上進行踏跳、揉壓治療的刺激方法，起到調整臟腑功能的作用。此外，還有簡便易行的叩齒生津法：“調氣之時則仰臥床……數(shù)數(shù)叩齒，飲玉漿，引起從鼻入腹，足則停止?！盵3]494足見孫思邈研核方書、搜求養(yǎng)生之道外，亦注重導引養(yǎng)生術的普及與推廣，普救眾生，讓人民群眾掌握防病治病的本領。

2.以調息為主的導引

形之成與神之生都以精氣為基礎，形神相互統(tǒng)一于“氣”。孫思邈在《存神煉氣銘》中說：“若欲安神，須煉元氣。氣在身內，神安氣海。氣海充盈，心安神定。定若不散，身心凝靜。靜至定俱，身存元氣年永。”[2]闡明煉氣對養(yǎng)神的重要意義。導引的調息是通過呼吸的調整，按摩內臟，促進血液循環(huán)，增進器官功能，還可興奮呼吸中樞，進一步影響和調節(jié)植物神經(jīng)系統(tǒng)[5]。調息中的腹式呼吸，能有效調節(jié)交感神經(jīng)和副交感神經(jīng)間功能活動的均衡性[5]。

“善攝養(yǎng)者，須知調氣方焉，調氣方療萬病大患”[3]494?！稊z養(yǎng)枕中方》中記載胎息法：“行氣可以治百病……其大要者胎息而已?！盵7]其方法與晉代葛洪的胎息法相似。通過調整呼吸，吐故納新，使體內真氣升降運動和自然界息息相通，達到人體內氣的充實旺盛。從“形與神俱”的觀點來看，“神者氣之主，氣者神之用”，調息可以斂神，積聚精氣以內養(yǎng)臟腑，進一步為神識支配、協(xié)調臟腑提供物質基礎，“氣息得理，即百病不生”[3]494。

《千金方》中的調氣治病法即“六字其言”，可視為“六字訣”的早期形態(tài)。依“呼、吹、噓、呵、唏、呬”文字行功之法，可療五臟病痛，《備急千金要方·調氣法》中列出五臟疾病時的具體調息方法，“心臟病者……療法用呼吸二氣，呼療冷，吹治熱”[3]494“肺臟病者……療法用噓氣出”[3]494“肝臟病者……療法用呵氣出”[3]494“脾臟病者……療法用唏氣出”[3]494“腎臟病者……療法用呬氣出”[3]494等，按其關系，應有兩法。

(1)按時辰行九九之數(shù)。“夜半后，八十一；雞鳴，七十二；平旦，六十三；日出，五十四；辰時，四十五；巳時，三十六。欲作此法，先左右導引三百六十遍?！盵3]494“若患心冷病，氣即呼出；若熱病，氣即吹出。若肺病即噓出，若肝病即呵出，若脾病即唏出，若腎病即呬出?！盵3]494

(2)按聲音大小行一定次數(shù)?！袄洳≌?，用大呼三十遍，細呼十遍。呼法：鼻中引氣入，口中吐氣出，當令聲相逐，呼字而吐之；熱病者，用大吹五十遍，細吹十遍。吹如吹物之吹，當使字氣聲似字。肺病者，用大噓三十遍，細噓十遍；肝病者，用大呵三十遍，細呵十遍；脾病者，用大唏三十遍，細唏十遍。腎病者，用大呬五十遍，細呬三十遍。”[3]494另外，他認為“病有四種：一冷痹；二氣疾；三邪風；四熱毒。若有患者，安心調氣，此法無有不瘥也”[3]494。

孫氏指出：“凡旦五更初暖氣至，頻申眼開，是上生氣至，名曰陽息而陰消；暮日入后冷氣至，凜凜然時乃至床坐睡倒，是下生氣至，名曰陽消而陰息?！盵3]493故五更、傍晚時練功是最佳時間。在《千金方》中所述調氣法，即今廣為流傳的坐式及臥式氣功通大、小周天法，其要領同今天無大差別，并要求調氣法者的要素修養(yǎng)，“既屏外象，會須守五神(肝、心、脾、肺、腎)，從四正(言、行、坐、立)。言最不得浮思妄念，心想欲事，惡邪大起”[3]489。強調去雜念，為呼吸入靜準備。

3.以調心為主的導引

養(yǎng)神能緩沖外界對人體的情志刺激，保持臟腑、氣血陰陽的平穩(wěn)狀態(tài)，甚至主動協(xié)調臟腑適應外界環(huán)境的變化，從而維持人體內環(huán)境與外界的平衡。心藏神，主神志。《生神經(jīng)》云“身心并一，則為真神”“勞心費神，夫心猶燈缸，神其炷焰也”。靜心才能怡神，爽身才能悅志。養(yǎng)神兼養(yǎng)心，才能使身心合一，形神相依。

孫思邈對于心神的調養(yǎng)之道在于“心無妄念”，無妄以養(yǎng)神。“恬淡虛無”是進行調心導引操作的原則。孫思邈言養(yǎng)性有“五難”，“名利不去為一難，喜怒不除為二難，聲色不去為三難，滋味不絕為四難，神慮精散為五難?！盵3]486“凡人不終眉壽，或致夭歿者，皆由不自愛惜，竭情盡意，邀名射利”[3]747，養(yǎng)心調神修煉會受各種欲望的誘惑與干擾。若“知進而不知退，知得而不知喪，嗜欲煎其內，權位牽其外”[3]741就會“神疲心易役”[2]“心自疲而志苦”[3]489。孫氏告誡大家制私欲，淡名利，“旦起欲專言善事，不欲先計較錢財”[3]489?！夺t(yī)先》言“精不妄用，則氣不散；氣不散，則神不移”[8]?！肚Ы鸱健芬门碜娴脑拋碚撌鎏竦摕o、清心寡欲對于調心導引的重要意義，“彭祖曰：道不在煩，但能不思衣食，不思聲色，不思勝負，不思曲直，不思得失，不思榮辱；心無煩，形勿極，而兼以之導引，行氣不已，亦可得長年，千歲不死。凡人不可無思，當以漸遣除之”[3]493。恬淡可以養(yǎng)心，虛無可以全神。恬惔虛無對保持良好心境，平衡心理狀態(tài)與外界刺激，從而使真氣和順，是進一步調心修煉的前提。靜心怡神，不為事憂，不為物動，淡然無為，睿智達觀。

《靈樞》言：“志意者，所以御精神，收魂魄，適寒溫，和喜怒者也?！盵9]調心導引操作初期就是以意念導引機體外部肌肉、關節(jié)、韌帶等組織由上向下逐漸放松，使精神情緒放松到不緊張狀態(tài)，隨著訓練深入，以意守呼吸為主，使自然呼吸向腹式呼吸過渡[10]?！秱浼鼻Ы鹨健ふ{氣法》中詳細記載了調心的過程：“面向午，展兩手于腳膝上，徐徐按捺肢節(jié)，口吐濁氣，鼻引清氣。良久，徐徐乃以手左托、右托、上托、下托、前托、后托，瞋目張口，叩齒摩眼，押頭拔耳，挽發(fā)放腰，咳嗽發(fā)陽振動也。雙作只作，反手為之，然后掣足仰振，數(shù)八十、九十而止，仰下徐徐定心，作禪觀之法，閉目沉思，想見空中太和元氣……?！盵3]493通過調心過程對意識思維活動及心理狀態(tài)進行自我鍛煉與調節(jié)，有利于維持機體內環(huán)境的平衡，最終達到“精神內守，病安從來”[8]的強身和防病作用。研究表明調心(意守、入靜)時對大腦皮層有保護性抑制作用，可使大腦皮層細胞得到充分的休息，亦能對外感性有害刺激產(chǎn)生保護作用[5]。

孫思邈的調心導引術既受道家影響，又具儒家特色。孫氏傳授了黃帝內視法，主要是反觀內視的方法。內觀是道家修煉法之一，通過“內觀靜養(yǎng)”的調攝，得到“天時春夏，吾心寂然秋冬也”的大藥，即良好的心身狀態(tài)可補充藥物治療的不足?！秱浼鼻Ы鹨健さ懒逐B(yǎng)性第二》云：“常習黃帝內視法，存想思念，令見五臟如懸磐，五色了了分明勿輟也?！盵3]489孔子說“德潤身”“仁者壽”“大德必得其壽”。孫氏指出，以調心導引為手段的精神情志調養(yǎng)也應配合道德情操的陶冶，提高自己的德行修養(yǎng)以益于養(yǎng)生?！秱浼鼻Ы鹨健ゐB(yǎng)性序第一》說：“道德日全，不祈善而有福，不求壽而自延，此養(yǎng)生之大旨也?！盵3]486“百行周備，雖絕藥餌，足以遐年。德行不充，縱服玉液金丹未能延年……雖常服藥物，而不知養(yǎng)性之術”。[3]486

結 語

形神統(tǒng)一是生命存在的重要保障?！肚Ы鸱健返膶бB(yǎng)生思想主張形神兼?zhèn)?、形神俱養(yǎng)、形神一體、形神互動，堅持適度、適地、適時的原則，強調調身、調息、調心的作用?！叭嗣林兀匈F千金”[3]11，可見孫氏對人生命的珍視。孫氏幼年體弱多病，“幼遭風冷，屢造醫(yī)門”，卻享年百余歲，與他學道、煉氣、養(yǎng)形，并常年堅持不懈地實行導引吐納之術有極為密切的關系?！墩y(tǒng)道藏》云：“一形之中，以精氣神為主，神生于氣，氣生于精，精生于神。修丹之士，若執(zhí)此身內而修，無過煉精神氣三物而已。”[12]《易筋經(jīng)》云：“精氣神乃無形之物也，筋骨肉乃有形之身也。”因此“練有形者為無形之佐，培無形者為有形之輔?！薄肚Ы鸱健分?，孫思邈用按摩導引和運動效勞來鍛煉形體，用調息靜養(yǎng)和一些意念活動來調攝精神，使得形體健康，精神健旺，有利于人體整體功能的優(yōu)化?？梢哉f孫思邈導引養(yǎng)生的特點動靜結合、身心兼修，恰合我國古代“形神合一”的養(yǎng)生思想，對指導當代人養(yǎng)生防病、延年益壽意義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