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冰， 陳方競

(1.湖北經(jīng)濟學院 旅游與酒店管理學院， 湖北 武漢 430205； 2.汕頭大學 文學院， 廣東 汕頭 515063)

程千帆先生在為劉師培著《南北文學不同論》所寫“案語”中說：

文學中方輿色彩，細析之，猶有先天后天之異。所謂先天者，即班氏(按：班固)之所謂風，而原乎自然地理者也。所謂后天者，即班氏之所謂俗，而原乎人文地理者也。前者為其根本，后者尤多蕃變，蓋雖山川風氣為其大齊，而政教習俗時有薰染；山川終古若是，而政教與日俱新也。(1)程千帆：《文論十箋》，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24頁。

程千帆先生的高論深化了我們有關作家與故鄉(xiāng)地緣文化關系的認識和思考。我們可以依此作出如下闡釋，地緣文化之于作家存在著“先天”與“后天”兩種形態(tài)：前者即自然地理，它是作家生活的自然環(huán)境，包括山川地貌、氣候、水文、動植物等，這些都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潛在地發(fā)生影響，它更具有客觀性與穩(wěn)定性；后者即人文地理，它是作家生活之地的文化形態(tài)，包括民風民俗、宗教信仰、語言習慣等等，相較而言，它具有主觀性和變異性，是與時代和社會的變遷相聯(lián)系的，其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更多地表現(xiàn)為作家的自覺汲取與追尋，地緣文化的內(nèi)涵更是作家通過人性的自我建構(gòu)表現(xiàn)出來的——前者(“潛在”)與后者(“顯在”)相交匯，形成奔突于作家創(chuàng)作過程中主客體之間富有張力的文化場，故鄉(xiāng)地緣文化因而獲得更富有力度的表現(xiàn)。據(jù)此考察中國現(xiàn)代作家群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地緣文化”，我們發(fā)現(xiàn)，周作人與魯迅論及的“生于斯，長于斯”的地緣文化積淀的自覺表現(xiàn)與“流寓”或“僑寓”之地生命體驗的故鄉(xiāng)地緣文化建構(gòu)，是作家“地緣文化”表現(xiàn)的兩種形態(tài)；分屬兩種不同形態(tài)的作家以各自不同的表現(xiàn)，共同呈現(xiàn)了“地緣文化”的豐富多彩，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提供了別樣的畫卷。

一

對于故鄉(xiāng)地緣文化之于作家的這兩種表現(xiàn)形態(tài)，周作人與魯迅曾各有側(cè)重地做過說明。

周作人更多地談到前者的地緣文化表現(xiàn)。在他看來，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此前的文學在整體上根本不同，他認為中國古代文學的地緣文化個性是難以真正發(fā)展起來的，這不僅緣于千年古國文化環(huán)境的封閉，更直接受制于直至清末的“大一統(tǒng)”的思想文化專制。對此，他曾說：“道學家與古文家的規(guī)律，能夠造出一種普遍的思想與文章，但是在普遍之內(nèi)更沒有別的變化，所以便沒有藝術(shù)的價值了?！?2)周作人：《地方與文藝》，許志英編：《周作人早期散文選》，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年，第310頁。周作人的這番話，又是針對新文學提出的，即“因為傳統(tǒng)的壓力太重，以致有非連著小孩一起便不能把盆水倒掉的情形”(3)周作人：《〈舊夢〉》，許志英編：《周作人早期散文選》，第317頁。，如“評論家”強調(diào)的“文藝的統(tǒng)一”，“憑了社會或人類之名，建立社會文學的正宗，無形中厲行一種統(tǒng)一”，但這是“不應有”的，也是“不可能”的(4)周作人：《文藝的統(tǒng)一》，《自己的園地》，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第23頁。，“各人的個性既然是各各不同……那么表現(xiàn)出來的文藝，當然是不相同?，F(xiàn)在倘若拿了批評上的大道理要去強迫統(tǒng)一，即使這不可能的事情居然實現(xiàn)了，這樣文藝作品已經(jīng)失了他惟一的條件，其實不能成為文藝了”(5)周作人：《文藝上的寬容》，《自己的園地》，第9頁。，如果由此“因襲下去”，其結(jié)果只能是“成為新道學與新古文的流派，于是思想和文藝的停滯就將起頭了”(6)周作人：《地方與文藝》，許志英編：《周作人早期散文選》，第310頁。。他針對“因反抗國家主義遂并減少鄉(xiāng)土色彩”的現(xiàn)象，說：“我于別的事情都不喜講地方主義，唯獨在藝術(shù)上常感到這種區(qū)別”，“我輕蔑那些傳統(tǒng)的愛國的假文學，然而對于鄉(xiāng)土藝術(shù)很是愛重”，因為“鄉(xiāng)土色彩”和“強烈的地方趣味”，“也正是‘世界的’文學的一個重大成分”(7)周作人：《〈舊夢〉》，許志英編：《周作人早期散文選》，第316-317頁。。1923年他撰寫的《地方與文藝》，對此有更進一步的論說：

風土與住民有密切的關系，大家都是知道的：所以各國文學各有特色，就是一國之中也可以因了地域顯出一種不同的風格，譬如法國的南方普洛凡斯的文人作品，與北法蘭西便有不同，在中國這樣廣大的國土當然更是如此。這本是不足為奇，而且也是很好的事。我們常說好的文學應是普遍的，但這普遍的只是一個最大的范圍，正如算學上的最大公倍數(shù)，在這范圍之內(nèi)，盡能容極多的變化，決不是象那不可分的單獨數(shù)似的不能通融的。這幾年來中國新興文藝漸見發(fā)達，各種創(chuàng)作也都有相當?shù)某煽?，但我們覺得還有一點不足。為什么呢？這便因為太抽象化了，執(zhí)著普遍的一個要求，努力去寫出預定的概念，卻沒有真實地強烈地表現(xiàn)出自己的個性，其結(jié)果當然是一個單調(diào)。我們的希望即在于擺脫這些自加的鎖枷，自由地發(fā)表那從土里滋長出來的個性。(8)周作人：《地方與文藝》，許志英編：《周作人早期散文選》，第308-309頁。

作為中國最早提出“鄉(xiāng)土文學”，并一生以“提倡鄉(xiāng)土文藝為職志”(蘇雪林語)的作家，周作人的這一段話中，把他提倡鄉(xiāng)土文學的緣由講得十分明白。在他看來，中國20世紀20年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當時強調(diào)學習西方的文化大背景下，暴露出了“太抽象化”、“寫出預定的概念”、沒有“表現(xiàn)出自己的個性”等問題，而“從土里滋長出來的”有個性的鄉(xiāng)土文學似乎正是克服這一“不足”的良方。在這篇文章中周作人提出“地方”、“風土”、“個性”等概念，是建構(gòu)他的鄉(xiāng)土文學理論的關鍵詞匯，而“風土”則又是其中核心的關鍵詞，在其不少文章中被反復提及、強調(diào)。如上文中講“風土與住民有密切的關系，大家都是知道的：所以各國文學各有特色，就是一國之中也可以因了地域顯出不同的風格”，強調(diào)“我們說到地方，并不以籍貫為原則，只是說風土的影響，推重那培養(yǎng)個性的土之力”(9)周作人：《地方與文藝》，許志英編：《周作人早期散文選》，第310頁。。在《〈舊夢〉》中他說，“但覺得風土的力在文藝上是極重大的”，“知道的因風土以考察著作，不知道的就著作以推想風土”(10)周作人：《〈舊夢〉》，許志英編：《周作人早期散文選》，第316、317頁。。就正是看到“生于斯，長于斯”的地緣文化積淀對作家創(chuàng)作的巨大的影響力。這組關鍵詞中，“地方”是源泉，“風土”是核心，“個性”是旨歸，由“地方”——“風土”——“個性”，形成了周作人鄉(xiāng)土文學的內(nèi)在的理論邏輯。

所以，周作人認識中的五四文學變革意義，更在于實現(xiàn)了新文學之為“文學”的發(fā)展，而要求作家的地緣文化個性從“道學家與古文家”的鉗制中解放出來，這是能夠充分顯現(xiàn)作家創(chuàng)作個性的，是對古代文學與地緣文化關系的一種真正發(fā)展，因此，他“推重那培養(yǎng)個性的土之力”，認為“把土氣息泥滋味透過了他的脈搏，表現(xiàn)在文字上，這才是真實的思想與文藝”(11)周作人：《地方與文藝》，許志英編：《周作人早期散文選》，第310頁。，反映了他對作家“生于斯，長于斯”的地緣文化積淀的自覺表現(xiàn)的重視。

1923年后的“鄉(xiāng)土小說”的出現(xiàn)，顯然與周作人這一提倡是分不開的，由此也可見他直接影響的“浙東鄉(xiāng)土小說作家群”出現(xiàn)的意義。

對于“生于斯，長于斯”的地緣文化積淀的自覺表現(xiàn)，魯迅無疑也是重視的，他曾說：“籍貫之都鄙，固不能定本人之功罪，居處的文陋，卻也影響于作家的神情，孟子曰：‘居移氣，養(yǎng)移體’，此之謂也。”(12)魯迅：《“京派”與“海派”》，《魯迅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432頁。周作人在《雨天的書·自序二》中也曾講：“這四百年間越中風土的影響大約很深，成就了我的不可拔除的浙東性……”(13)周作人：《雨天的書·自序二》，《周作人自編文集》，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頁。魯迅又何嘗不是如此。但是，作為中國現(xiàn)代鄉(xiāng)土小說的開創(chuàng)者，魯迅之所謂“鄉(xiāng)土文學”，又不限于“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xiāng)文化積淀的自覺表現(xiàn)，像他說過的法國19世紀流亡國外的貴族作家的懷鄉(xiāng)之作，更是通過“異域情調(diào)來開拓讀者的心胸”(14)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247頁。。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使中國作家“被故鄉(xiāng)所放逐”，“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流寓”或“僑寓”成為他們更主要的生存方式，魯迅同樣重視這種“異地”社會人生體驗和感受在“鄉(xiāng)土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作用。如他1935年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中也述及1923年后出現(xiàn)的“鄉(xiāng)土小說”，說這些“凡在北京用筆寫出他的胸臆來的人們，無論他自稱為用主觀或客觀，其實往往是鄉(xiāng)土文學，從北京這方面說，則是僑寓文學的作者”：蹇先艾寫出了“‘老遠的貴州’的鄉(xiāng)間習俗的冷酷，和出于這冷酷中的母性之愛的偉大”；裴文中“拉雜的記下了游學的青年，為了炮火下的故鄉(xiāng)和父母而驚魂不定的實感”；李健吾取材于故鄉(xiāng)生活的《終條山的傳說》是“絢爛”的，“雖在十年以后的今日，還可以看見那藏在用口碑織就的華服里面的身體和靈魂”；同來自浙東又同以故鄉(xiāng)生活為題材的王魯彥和許欽文，兩個人的“鄉(xiāng)愁”卻是“極其兩樣”的——許欽文“已被故鄉(xiāng)所放逐，生活驅(qū)逐他到異地去了，他只好回憶‘父親的花園’”，王魯彥“也是鄉(xiāng)土文學的作家，但那心情，和許欽文是極其兩樣的。許欽文所苦惱的是失去了地上的‘父親的花園’，他所煩冤的卻是離開了天上的自由的樂土”；湘中作家黎錦明的作品“很少鄉(xiāng)土氣息，但蓬勃著楚人的敏感和熱情”，而“判過去的生活為灰色，以早期的作品為童了”(15)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魯迅全集》第6卷，第245-249頁。。顯然，“流寓”或“僑寓”之地的生命體驗和社會文化感受，是這些作家的“鄉(xiāng)土小說”各自不同的鮮明個性形成的根源之一，而使他們的作品在“顯著寂寞荒涼的古戰(zhàn)場的情景”的北京，呈現(xiàn)出非同一般的特色。

我們還注意到，序言中魯迅提到了勃蘭兌斯及其“僑民文學”(現(xiàn)通譯為“流亡文學”)，雖說只有一句話，說“鄉(xiāng)土文學”與“僑民文學”并不一樣，但魯迅在這里肯定并非隨意地蕩上一筆。據(jù)朱壽桐《〈流亡文學〉與勃蘭兌斯巨大世界性影響的形成》(16)朱壽桐：《〈流亡文學〉與勃蘭兌斯巨大世界性影響的形成》，《江海學刊》2009年第6期。一文介紹，魯迅1924年就讀過德文版的勃蘭兌斯的《十九世紀文學主流》，1933年又購買過日本翻譯出版的勃蘭兌斯的《十九世紀文學主流》1、2、4、6分冊，認真閱讀還經(jīng)常向青年人推薦。顯然，《十九世紀文學主流》尤其第一部《流亡文學》中勃蘭兌斯對流亡作家的關注與同情，流亡地作家的人生經(jīng)歷和體驗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于被故鄉(xiāng)“放逐”、“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的魯迅是心有戚戚的。勃蘭兌斯是在流亡柏林過程中寫成《十九世紀文學主流》的，此前他因其強烈的批判鋒芒而遭排擠，并被解除哥本哈根大學的教職，1877年移居柏林，1883年才回到祖國。正是這幾年流亡的經(jīng)歷和心路歷程，勃蘭兌斯把《流亡文學》放在《十九世紀文學主流》的第一部，對流亡作家傾注了極大熱情，并為全書奠定了情感基礎。而魯迅的文學創(chuàng)作(包括小說和雜文)，特別是1926年和1936年兩次集中性地向故鄉(xiāng)地緣文化返歸(這個問題后文將專門論述)，“僑寓”之地的境遇、心態(tài)的影響同樣是分明的。其實，周作人一生“僑寓”于北京，所寫的大量回憶故鄉(xiāng)生活、風物的散文，又何嘗不是這樣的呢！

魯迅上世紀30年代論“京派”與“海派”，更為明確地提出“京海之爭”并非主要源于作家的“本籍”，而更是他們的“流寓”或“僑寓”之地社會文化淫染的表現(xiàn)，即：“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國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沒海者近商，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獲利，而自己也賴以糊口。要而言之，不過‘京派’是官的幫閑，‘海派’則是商的幫忙而已?！?17)魯迅：《“京派”與“海派”》，《魯迅全集》第5卷，第432頁。

二

前述周作人與魯迅各自側(cè)重的不同方面，是中國現(xiàn)代作家故鄉(xiāng)“地緣文化”表現(xiàn)的主要方式，這在沈從文、老舍、巴金等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有著更為突出的表現(xiàn)，彼此之間的差異也更為明顯。

在我們的一般理解中，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是接近于周作人所說的“鄉(xiāng)土藝術(shù)”的。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沈從文是和“湘西”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作為一個熱愛故鄉(xiāng)的“鄉(xiāng)下人”(沈從文總是愛稱自己是“鄉(xiāng)下人”)，沈從文在其小說和散文創(chuàng)作中為我們精心建構(gòu)了一個美麗的“湘西世界”，美好的山水和美好的人們，詩意地描繪出一片“無可替代的鄉(xiāng)土生活”。湘西地處偏僻、交通落后，但山川秀麗、河水清澈。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雖然奉巫敬神、貧窮落后，卻又民風淳樸、率性頑強、重情重義。山民憨厚勇猛，水手粗獷多情，土匪豪爽仗義，即使吊腳樓上的妓女也“溫厚癡情”……各種生命形態(tài)豐富多彩、自由舒展，充滿原始的頑強活力。而這美好的環(huán)境和這美好的人性又是那樣和諧地呈現(xiàn)于沈從文的筆下，達到生命與自然、人性美與自然美的完美融合。沈從文自幼生活的湘西是南方楚文化的故鄉(xiāng)，凌宇說：“沈從文與苗族的血緣聯(lián)系，決定了他的創(chuàng)作在骨子里所烙上的中國南方楚文化的印記?！?18)凌宇：《從苗漢文化和中西文化的撞擊看沈從文》，《文藝研究》1986年第2期。但是，我們還應該看到，沈從文從“邊城”走向“世界”，筆下的“湘西”又是通過他后來在北京、上海、青島的都市生活體驗建構(gòu)起來的，所以他有關湘西的小說、散文創(chuàng)作又或隱或顯地貫穿著“雙重視角”，既是從“湘西”看“都市”，又是從“都市”看“湘西”。即如他的代表作《邊城》，小說第二章寫茶峒城的景致，插上了這樣一句：“一個對于詩歌圖畫稍有興味的旅客，在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厭煩。正因為處處有奇跡可以發(fā)現(xiàn)，自然的大膽處與精巧處，無一地無一時不使人神往傾心?！?19)《沈從文全集》第8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67頁。點出作者是在以“都市人”的眼光看“湘西”。接著寫這里的“風俗淳樸”：“大都市隨了商務發(fā)達而產(chǎn)生的某種寄食者，因為商人的需要，水手的需要，這小小邊城的河街，也居然有那么一群人，聚集在一些有吊腳樓的人家”，“短期的包定，長期的嫁娶，一時間的關門，這些關于一個女人身體上的交易，由于民情的淳樸，身當其事的不覺得如何下流可恥，旁觀者也就從不用讀書人的觀念，加以指摘與輕視……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較之知羞恥的城市中人還更可信任”(20)《沈從文全集》第8卷，第69-71頁。。這在提示，他的《邊城》又是立足于“湘西”看“都市”，整個作品的立意更主要在此。特別是寫天保、儺送兄弟倆都喜歡上了翠翠，那句“兄弟兩人在這方面是不至于動刀的，但也不作興有‘情人奉讓’，如大都市懦怯男子愛與仇對面時作出的可笑行為”(21)《沈從文全集》第8卷，第115頁。，道出了他寫《邊城》這則愛情故事的動因。同樣，沈從文寫《八駿圖》、《羅漢》這些城市題材的小說時，是從一個鄉(xiāng)下人的角度，看出了腐爛的上海城市文明，產(chǎn)生一種生命的危機感。而在上海寫作《丈夫》這類鄉(xiāng)土題材的小說時，他又由這危機感、恐懼感而想到家鄉(xiāng)的原始生命活力被現(xiàn)代文明逐步吞噬的危機的出現(xiàn)。所以錢理群說：“他(沈從文)在北京寫了《邊城》，在上海寫了《丈夫》，這顯然是和他在北京、上海的不同體驗有關的?！?22)《錢理群：沈從文筆下的北京上海文化》，2004年5月11日，http:www.aisixiang.comdata2932-2.html，2019年5月10日?？梢?，沈從文離開了“僑寓”之地的社會文化體驗和認識，是不可能建構(gòu)起他的“湘西世界”的。

較之沈從文，老舍執(zhí)著于寫他自幼生活的底層社會市井雜院下等貧民所固守的“老北京”傳統(tǒng)，更接近于周作人說的“生于斯，長于斯”的地緣文化積淀的自覺表現(xiàn)。如果說沈從文為我們詩意地構(gòu)造了一個美麗的“湘西世界”，那么，老舍則用他特有的“北京味兒”為我們描繪出了一個世俗的京城“市民世界”。具有老北京特別風味特別氣度的人文景觀——胡同、大小雜院、四合院里的各色風俗人生世相，街頭巷尾的各種古城職業(yè)活動等，老舍作了幾近百科全書式的描繪。據(jù)舒乙介紹，老舍作品中出現(xiàn)過240多個真實的北京地名，像駱駝祥子拉車的路線、地點都真實到可以驗證(23)參見舒乙：《談老舍著作與北京城》，《文史哲》1982年第4期。。而在人物的塑造上，“和二三十年代主流文學通常對現(xiàn)實社會作階級剖析的方法不同，老舍始終用‘文化’來分割人的世界，他關注特定‘文化’背景下‘人’的命運，以及在‘文化’制約中的世態(tài)人情”(24)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243頁。。無論是早期的《二馬》中得過且過的老馬，《貓

城記》中保守愚昧的“貓民”，還是《離婚》中墨守成規(guī)的張大哥，《駱駝祥子》中幾經(jīng)努力終于失敗而沉淪的祥子，《四世同堂》中怯弱保守又好面子的祁家老太爺，《月牙兒》中同為煙花女子的母親和女兒等等，莫不顯示出傳統(tǒng)的北京文化對“老中國的兒女”的深刻影響。特別是老一輩的市民，老舍最為熟悉，因而下筆最多也寫的最好。作為皇都北京文化的“官樣”特征如體面、禮儀、等級、規(guī)矩等等在他們身上表現(xiàn)得最為分明?！端氖劳谩分衅罴依咸珷斠簿鸵黄胀ㄊ忻?、平頭百姓而已，但尊卑貴賤在他心里根深蒂固，任何時候都不忘記老祖宗留下的禮教。戰(zhàn)爭都打到門口了，還忘不了自己過生日，“別管天下怎么亂，咱們北平人絕不能忘了禮節(jié)”(25)老舍：《四世同堂(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第60頁。。所有這一切都根源于老舍對北京的熟悉，根源于他的北平文化背景中的滿族血統(tǒng)。作為旗人的后代，老舍說：“我生在北平，那里的人、事、風景、味道，和賣酸梅湯、杏兒茶的吆喝的聲音，我全熟悉。一閉眼我的北平就完整的，象一張彩色鮮明的圖畫浮立在我的心中。我敢放膽的描畫它。它是條清溪，我每一探手，就摸上條活潑潑的魚兒來。”(26)老舍：《三年寫作自述》，《老舍生活與創(chuàng)作自述》，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第62頁。他特別強調(diào)，“我的最初的知識與印象都得自北平，它是在我的血里，我的性格與脾氣里有許多地方是這古城所賜給的”，它的“每一小的事件中有個我，我的每一思念中有個北平”(27)老舍：《想北平》，《宇宙風》1936年第19期。。對此，樊駿先生評價說，“一個特定的地域與一個作家及其作品親密無間到如他所說的這般地步”，“以致沒有北京就沒有了老舍與他的作品——在中外古今的文學史上都是罕見的”(28)樊駿：《認識老舍(上)》，《文學評論》1996年第5期。。但正因為如此，他的小說的地緣文化氛圍，不僅與北京這座元、明、清三代皇都的帝王氣象顯得有些格格不入，而且對“五四”轉(zhuǎn)而成為新文化倡導中心的北京也多少有些隔膜，即使是他執(zhí)教英倫增添的一些流寓之地的文化體驗，似乎也要經(jīng)過在他身上根深蒂固的地緣文化感受與體驗的過濾，而且，這種“流寓”體驗與他所擅長表現(xiàn)的“老北京”傳統(tǒng)之間呈現(xiàn)的是融合而不是對抗關系，他幾乎自然而然地抹平了二者之間的矛盾與差異，以保證不失“老北京”傳統(tǒng)特有的味道?？梢哉f，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他是最能夠把地緣文化的“土氣息泥滋味透過了他的脈搏，表現(xiàn)在文字上”的作家，但也顯而易見，早年生活空間的逼仄也局限了他，他難以超越“有限的平凡的存在”而“要求無限的超越的發(fā)展”(29)周作人：《貴族的與平民的》，《自己的園地》，第15頁。，這不能不限制他的地緣文化表現(xiàn)的廣度與深度。

與老舍相反，巴金的創(chuàng)作不是從故鄉(xiāng)地緣文化浸染中萌發(fā)出來的，而是被“五四”催生的，他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十分典型的“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的作家。1927年巴金流寓法國，受無政府主義革命家的感染開始寫作，但他又沒有實際參與無政府主義者的革命活動，切身體驗之不足而靠著如火一般的青春激情創(chuàng)作的大量小說，其概念化、模式化的突出表現(xiàn)之一，就是缺乏地域指認性。處女作《幻滅》出版后大受歡迎，尤其受到廣大青年讀者的喜愛，但英雄的主人公卻是由俄國民粹派英雄衍化而來的。如果說人們欣賞沈從文主要是看到了“不一樣”的湘西，那么青年讀者喜歡巴金則是從他的作品中找到了共同的理想與激情。直至巴金回到自己早年熟悉的敗落中的上層社會官僚家庭的生活題材寫出《激流三部曲》，其中地緣性的“土氣息泥滋味”之不足仍然是一個明顯的缺陷。《家》是巴金最重要的代表作品，文學史家認為“高公館為人們認識封建家長制提供了完整而形象的模型”(30)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第263頁。。但這認識是建立在政治學而不是建立在文化學、民俗學上的，成都高公館是整個中國封建家族的縮影，看不到它與巴蜀文化歷史的聯(lián)系。巴金自己就說，“我們在各地都可以找到和這相似的家庭來”(31)巴金：《〈家〉初版后記》，《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巴金專集(1)》，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08頁。?！俄瑘@》是巴金離開家鄉(xiāng)18年后據(jù)1941年、1942年兩次回故鄉(xiāng)的體驗而創(chuàng)作的。沈從文抗戰(zhàn)后也曾兩次回到故鄉(xiāng)，寫出了《湘行散記》和《湘西》兩書，呈現(xiàn)的仍是他所熱愛的湘西特有的風情和人物?！俄瑘@》中則幾乎沒有“川味”的山水風物、世態(tài)人情，巴金的體驗是“看到金錢的威風，和錢滾錢、利滾利、坐吃山‘不’空的大表演。成都正是寄生蟲和剝削鬼的安樂窩，培養(yǎng)各式各樣不勞而獲者的溫床”(32)巴金：《談〈憩園〉》，《巴金論創(chuàng)作》，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年，第266頁。。巴金要表現(xiàn)的是中國“廣大的世界”，作品中是難有巴蜀之地特有的區(qū)域文化觀念和符號的表征的。巴金的這個創(chuàng)作傾向也是可以從與同樣自幼生活在成都平原、同樣曾經(jīng)留學法國的李劼人創(chuàng)作的《死水微瀾》的對比中看出來的。歷史上的巴蜀之地由于自然地理和生態(tài)環(huán)境的阻隔，在語言、信仰、風俗、習性和心理特征等方面與內(nèi)地明顯不同。李劼人的《死水微瀾》寫成都平原一帶的社會人生形態(tài)，呈現(xiàn)的是與中國漢文化圈不完全相同的另一個文化圈里的人物及其生活故事，寫出了這里的倫理道德觀和人生價值標準與中國文化的中心地帶的一些根本差異。1986年10月巴金曾在李劼人故居感嘆，“只有他才是成都的歷史家，過去的成都都活在他的筆下”(33)黃里：《重溫李劼人：過去的成都都活在他的筆下》，《四川日報》2011年9月30日，第13版。。對比可見，巴金小說幾乎是沒有“故鄉(xiāng)”的，他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最少“地緣文化”特征的作家之一，或者說，他的流寓生活“主觀”情感體驗的表現(xiàn)，自覺或不自覺地模糊甚至中斷了他“客觀”上所應該有的故鄉(xiāng)之緣，即“天府之國”特征極其鮮明的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和人文地理歷史傳統(tǒng)。所以嚴家炎說“要研究四川文學與巴蜀文化，選擇巴金也不太合適”(34)嚴家炎：《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與區(qū)域文化叢書·總序》，《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說》，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5頁。。也有研究者指出，“完整考察‘出生地——地域——地域文化——作家——作品’的過程，可以發(fā)現(xiàn)巴金文學創(chuàng)作的巴蜀文化特征沒有充分的根據(jù)。而且，巴金文學創(chuàng)作‘內(nèi)返性’、‘超越性’、‘時間性’的特征對‘地域性’構(gòu)成消解，表現(xiàn)出‘反地域文化’的特征”(35)童龍超：《論巴金文學創(chuàng)作的“反地域文化”特征——兼談對現(xiàn)代文學地域文化研究的反思》，《南京社會科學》2007年第6期。。

三

由上面的對比我們不難看出，魯迅與老舍、巴金是明顯不同的：一方面，就對“生于斯，長于斯”的地緣文化積淀的自覺表現(xiàn)而言，魯迅并不遜于老舍的“客觀”，如我們所看到的，他的取材于故鄉(xiāng)生活的小說中，包孕著深刻的否定性思想的是他與浙東民性深厚的親和力，而要求浙東景觀、風物以及故鄉(xiāng)人物浮雕似的藝術(shù)再現(xiàn)的準確性，如他筆下灰白色沉重的晚云、黎明前的暗夜、遍身油膩的油燈、單調(diào)的紡車、丁字街頭、酒店、茶館等等，成為他筆下的“魯鎮(zhèn)”、“未莊”、“S城”等幾乎難以更易的“標識”；又如他曾經(jīng)因為人們對《阿Q正傳》的種種誤解，一再對作品主人公阿Q予以說明與解釋：

我的意見，以為阿Q該是三十歲左右，樣子平平常常，有農(nóng)民式的質(zhì)樸，愚蠢，但也很沾了些游手之徒的狡猾。在上海，從洋車夫和小車夫里面，恐怕可以找出他的影子來的，不過沒有流氓樣，也不像癟三樣。只要在頭上戴上一頂瓜皮小帽，就失去了阿Q，我記得我給他戴的是氈帽。這是一種黑色的，半圓形的東西，將那帽邊翻起一寸多，戴在頭上的；上海的鄉(xiāng)下，恐怕也還有人戴。(36)魯迅：《寄〈戲〉周刊編者信》，《魯迅全集》第6卷，第150頁。此外，魯迅在《忽然想到·九》(《魯迅全集》第3卷第63-64頁)、《〈阿Q正傳〉的成因》(《魯迅全集》第3卷第378-379頁)等文章中也有類似的說明。

另一方面，魯迅也一次次“被故鄉(xiāng)所放逐”，他的生命歷程也是在不斷“流寓”中渡過的?！坝姓l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37)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415頁?！@些言辭更是在“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38)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第415頁。的異國、異地體驗中蒸騰起來的，這使他將一己的經(jīng)歷與外在世界聯(lián)系起來，透視覆盆橋周家臺門內(nèi)發(fā)生的種種變故——“明爺爺”(子京)在科場拼搏一生，最終“掘藏”瘋顛而死(39)參見收入周遐壽《魯迅小說里的人物》(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的《〈吶喊〉衍義》里的“縣考”、“掘藏”、“發(fā)狂”三節(jié)。魯迅將“子京”這一“原型”寫進小說《白光》中。；到老“連半個秀才的名分也未撈到”而窮困潦倒的“孟夫子”，因“竊書”遭打，且被臺門內(nèi)外之人當做“笑料”(40)參見收入周遐壽《魯迅小說里的人物》的《〈吶喊〉衍義》中的“孔乙己”一節(jié)。魯迅將“孟夫子”這一“原型”寫進小說《孔乙己》中。；敗落大家的諸多落魄子弟如“桐生”的“末路”(41)參見收入周遐壽《魯迅的故家》(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的《百草園》中“桐生”和“桐生二”兩節(jié)。魯迅將“桐生”這一“原型”寫進小說《阿Q正傳》中。；“衍太太”代表的族中勢利長輩們的那一幅幅詭譎、陰毒的面孔(42)“衍太太”出自魯迅的《朝花夕拾·瑣記》，收入周遐壽《魯迅小說里的人物》的《〈吶喊〉衍義》“本家與親戚”一節(jié)，說她就是周家誠房的子傳太太。這個人物可代表魯迅的祖父入獄、父親病故后，欺負孤兒寡母的族中勢力長輩。；還有父親的病故(43)參見魯迅在《吶喊·自序》和《朝花夕拾·父親的病》中所述。，祖母蔣氏的喪事(44)魯迅的小說《孤獨者》開端寫魏連殳趕回寒石山為祖母送葬的情節(jié)，就是取自魯迅自身的經(jīng)歷，即他在杭州教書時趕回紹興為祖母蔣氏送葬。參見周建人口述、周曄編寫《魯迅故家的敗落》(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二十五節(jié)“孤獨者”。……在魯迅的心目中，這些已經(jīng)不再僅僅限于臺門之內(nèi)，為之或憂、或悲、或憤，而成為他“熟識的本階級”的一磚、一木、一石，他從中看到的是整個社會的根基松動，并轉(zhuǎn)而成為他營造的文學大廈最為堅實的素材。顯然，就異國、異地體驗推出的故鄉(xiāng)地緣文化建構(gòu)而言，魯迅比巴金更為“主觀”，他作品中之作為故鄉(xiāng)生活寫照的“魯鎮(zhèn)”、“未莊”、“S城”等又是他認識中的“老中國”的縮影與象征，是他認識中的“老中國的兒女們”的現(xiàn)實社會人生境遇的縮影與象征；他的可以追溯到早年地緣性“紹興師爺筆法”濡染的雜文(45)錢理群：《心靈的探尋》，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年，第91-97頁。，作為貫穿他一生的主要創(chuàng)作，這些雜文在整體上構(gòu)成的竟然是一部中國現(xiàn)代思想文化斗爭的“編年史”，一部現(xiàn)代中國社會、政治、歷史、道德、法律、文學藝術(shù)的“百科全書”，一部展示現(xiàn)代中國人的民性、民情、民俗、民魂的活的“人史”(46)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第375頁。。

魯迅作品中故鄉(xiāng)地緣文化的表現(xiàn)，似乎更接近沈從文，就主客觀之間的關系而言，他們一致地表現(xiàn)出的是一種主觀化了的“客觀”與客觀化了的“主觀”，或者說，“客觀”是在“主觀”基礎上建立起來的，“主觀”同樣是在“客觀”基礎上建立起來的，他們的地緣文化表現(xiàn)在主客觀之間是高度統(tǒng)一的。但是，魯迅與沈從文之間仍然是有根本差異的。沈從文的異地體驗和認識，在他的小說中又程度不同地限制了他不能整體上感受和認識“湘西文化”，他關注的多是都市男女之間的兩性關系的畸形現(xiàn)象，即所謂“閹寺性”(47)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第282頁。又見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史(插圖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49頁。，他將此歸結(jié)為人性的缺失，為此要造一座“人性小廟”(48)沈從文曾說：“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杰閣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致，結(jié)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筑。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币娚驈奈模骸读曌鬟x集代序》，《沈從文全集》第9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2頁。，說“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它存在于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中(49)沈從文：《習作選集代序》，《沈從文全集》第9卷，第2、5頁。，以重造民族靈魂，重建民族精神。他對湘西的表現(xiàn)也就主要聚焦于此，以此為軸心輻射開來。這樣一種都市體驗和認識，不能不使他曾經(jīng)生活過的保留著原始蠻荒的湘西在他筆下有些“純化”了，呈現(xiàn)的是一個帶有他自身“文人化”特點的世界，而漸少了他當初作為一個“外鄉(xiāng)人”來到都市尚存的精神與意志的東西。顯而易見，對照孕育了遠古楚文化的湘西，我們能從他的小說中看到《楚辭》所表現(xiàn)的未受“文明”污染的自然生態(tài)，特別是“天人合一”的人情人性之美和頗為浪漫的性自由，但卻難以從他小說中感受和認識到《離騷》整體上呈現(xiàn)的屈原精神與意志的世界——就此而言，他建構(gòu)的“湘西世界”仍然需要通過周作人推重的“培養(yǎng)個性的土之力”得到深化，當然，對都市社會文化整體感受與體驗的強化與深化，對他更是一個不可回避的要求。

魯迅則不是這樣的，他在差異已不甚顯著的“兩浙”文化中提取浙東，向歷史深處走去，在浙東文化中感悟、認同、追尋遠古越文化，建構(gòu)起了浙東特殊的地理歷史文化傳統(tǒng)，由此而形成隨歲月的流逝和蹤跡的遷徙也難以割斷的“地”之“緣”(50)詳參陳方競：《魯迅與浙東文化》，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99年。。這突出表現(xiàn)在他1926年和1936年兩次集中性地向故鄉(xiāng)地緣文化返歸，形成主客體之間富有張力的文化場，這是需要我們特別給予分析與認識的。

魯迅第一次向故鄉(xiāng)地緣文化返歸，是1926年他完成的《朝花夕拾》。如研究者所說，是“對于‘愛我者’的眷戀，對以往生活(包括童年)的‘反顧’，以及與之相聯(lián)系的含情脈脈的‘愛’與‘溫情’，都表現(xiàn)著‘人’的返歸歷史(過去)的傾向”(51)錢理群：《心靈的探尋》，第139頁。，這些回憶性散文把地緣文化的“土氣息泥滋味透過了他的脈搏，表現(xiàn)在文字上”，切合周作人所說“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xiāng)生活積淀的自覺表現(xiàn)(52)如魯迅在1934年4月11日致增田涉信中說：“《朝花夕拾》如有出版處所，譯出來也好，但其中有關中國風俗和瑣事太多，不多加注釋恐不易看懂，注釋一多，讀起來又乏味了。”《魯迅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570頁。，但這僅僅是《朝花夕拾》寫作動因與內(nèi)容的一個方面；還有更為重要的另一方面，這個方面與魯迅的現(xiàn)實境遇與沖突直接相關——1924年，北京女子師范大學鬧學潮，要驅(qū)逐校長楊蔭榆，魯迅于1925年5月，也就是等到校方要開除6名學生自治會成員時，才寫了兩篇文章《忽然想到》和《“碰壁”之后》表示對學生的理解與支持。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剛剛起草《關于北京女子師范大學風潮的宣言》，準備聯(lián)合一些教授為學生說話時，北京大學現(xiàn)代評論派的一批教授出馬了。在1925年9月12日出版的《現(xiàn)代評論》上西瀅(陳源)發(fā)表《閑話》，批評學生“鬧的太不像樣了”，尤其指責“某籍某系的人”“暗中挑剔風潮”，“未免過于偏袒一方，不大公允”。魯迅認為，既然你先用“穢物擲人”，“我可要照樣的擲過去”，“以眼還眼，以牙還牙”(53)魯迅：《學界的三魂》，《魯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209頁。。于是，你來我往，魯迅與現(xiàn)代評論派之間當時轟動一時、后來影響深遠的論爭就開始了。這場論爭非本文論述的重點，但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在論戰(zhàn)中魯迅一再說到辛亥革命，懷念和追憶光復會中的人。如在《忽然想到》中說，“我覺得仿佛久沒有所謂中華民國?！矣X得有許多民國國民而是民國的敵人?！矣X得許多烈士的血都被人們踏滅了，然而又不是故意的?！矣X得民國的來源，實在已經(jīng)失傳了，雖然還只有十四年”(54)魯迅：《忽然想到(三)》，《魯迅全集》第3卷，第16-17頁。，感慨辛亥革命這么快就被“國民”遺忘了；在《雜憶》中亦有對辛亥革命中人、事的憶寫和感嘆；在《華蓋集·補白》、《為半農(nóng)題記〈何典〉后，作》中特別提到刺殺恩銘的徐錫麟和“以革命為事”的陶成章及“好發(fā)議論”的章太炎等革命者；在《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中更是再次提起秋瑾和王金發(fā)的“死案”，說明打落水狗的必要。

看到這一點，就會明白魯迅1926年11月寫出《朝花夕拾》的結(jié)篇之作《范愛農(nóng)》，是順乎其然的，這又決定了該篇寫辛亥革命與前此的小說所寫會有所不同。

在魯迅全部著作中，《吶喊》最多地寫到辛亥革命，如《藥》、《阿Q正傳》、《風波》、《頭發(fā)的故事》等，從中可見他對這場革命的“失望”與“否定”。幾乎唯有《范愛農(nóng)》與此明顯不同：“革命的前一年”，范愛農(nóng)與“我”在故鄉(xiāng)“熟人的客座上”邂逅相遇——“他又告訴我現(xiàn)在愛喝酒，于是我們便喝酒。從此他每一進城，必定來訪我，非常相熟了。我們醉后常談些愚不可及的瘋話，連母親偶然聽到了也發(fā)笑……”。紹興“光復”后的范愛農(nóng)，幾乎變了一個人，“忽然是武昌起義，接著是紹興光復。第二天愛農(nóng)就上城來，戴著農(nóng)夫常用的氈帽，那笑容是從來沒有見過的”，說：“老迅，我們今天不喝酒了。我要去看看光復的紹興。我們同去?！崩^之，“我被擺在師范學校校長的飯碗旁邊，……愛農(nóng)做監(jiān)學，還是那件布袍子，但不大喝酒了，也很少有工夫談閑天。他辦事，兼教書，實在勤快得可以”(55)魯迅：《范愛農(nóng)》，《魯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313-314頁。。這樣溫情的語句，在魯迅寫辛亥革命的作品中是沒有出現(xiàn)過的。

胡風曾當面問魯迅：“《孤獨者》里面的魏連殳，是不是有范愛農(nóng)的影子？”魯迅不假思索地說：“其實，那是寫我自己……”停了一下又說：“當然，也有范愛農(nóng)的影子……”(56)胡風：《魯迅先生》，《胡風全集》第7卷，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65頁。周作人也說：“《孤獨者》這篇小說……寫魏連殳后半生的事情。這主人公的性格，多少也有點與范愛農(nóng)相像，但事情并不是他的?！币娭苠趬郏骸遏斞感≌f里的人物》，第118頁。說明魏連殳也可以用來解釋《范愛農(nóng)》。那么，這個《范愛農(nóng)》，作者所要追尋的又是什么呢？或者說，魯迅通過與現(xiàn)代評論派論戰(zhàn)寫出《范愛農(nóng)》，從中提取的究竟是什么呢？

《范愛農(nóng)》的開頭，魯迅寫了在日本的留學青年的一個生活片段。徐錫麟刺殺安徽巡撫恩銘就擒被挖心和秋瑾在紹興被殺的消息傳來，大家很憤怒，“照例還有一個同鄉(xiāng)會，吊烈士，罵滿洲；此后便有人主張打電報到北京，痛斥滿政府的無人道”。但一個聲音起來了，“殺的殺掉了，死的死掉了，還發(fā)什么屁電報呢”。“這是一個高大身材，長頭發(fā)，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總像在渺視”(57)魯迅：《范愛農(nóng)》，《魯迅全集》第2卷，第310-311頁。。這個人就是范愛農(nóng)。從這里我們可以分明地看出他和一般革命青年的不同，他“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不在意“照例”的形式，不注重形式上言行的激烈，而表現(xiàn)出一種實際的決絕的革命態(tài)度。有學者說，“在魯迅筆下實有其人、能見越文化風骨的，是光復會中的反清革命志士徐錫麟、秋瑾、陶成章、范愛農(nóng)，而在魯迅創(chuàng)作中得到集中表現(xiàn)的，則惟有范愛農(nóng)”；范愛農(nóng)的表現(xiàn)就正是越人風骨，即“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xiāng)，非藏垢納污之地”，而與這片土地上世代相傳的“以牙還牙”、“睚眥以報”的復仇反抗精神一脈相承，也正是魯迅自身風骨的體現(xiàn)(58)如上闡釋可參見陳方競：《魯迅與光復會——〈范愛農(nóng)〉解讀》，《名作欣賞》2010年第30期。。

1936年魯迅逝世前，著手于類似《朝花夕拾》的回憶性散文集《夜記》的寫作(59)據(jù)馮雪峰、巴金、許廣平回憶，魯迅1936年應文化生活出版社之約，準備寫一本類似《朝花夕拾》的回憶性散文集《夜記》，逝世前已寫出的有《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我的第一個師父》、《女吊》、《死》、《這也是生活……》等。，是再一次向故鄉(xiāng)地緣文化返歸，其中的《女吊》與《范愛農(nóng)》相一致，由現(xiàn)實境遇與沖突而發(fā)，呈現(xiàn)出主客體之間富有張力的文化場，不過，《女吊》直接針對的是“上海的‘前進作家’”(60)魯迅：《女吊》，《魯迅全集》第6卷，第614頁。，將“被壓迫者”與所謂“‘前進’的文學家和‘戰(zhàn)斗’的勇士們”(61)魯迅：《女吊》，《魯迅全集》第6卷，第617頁相對立，說“被壓迫者即使沒有報復的毒心，也決無被報復的恐懼，只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兇手或其幫閑們，這才贈人以‘犯而勿?！颉鹉钆f惡’的格言，——我到今年，也愈加看透了這些人面東西的秘密”(62)魯迅：《女吊》，《魯迅全集》第6卷，第619頁。。這一越文化風骨的再現(xiàn)(63)值得注意的是，魯迅在1936年一再提起這一話題：“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xiāng)，非藏垢納污之地”(《女吊》，《魯迅全集》第6卷第614頁)；“黃竟以此起家，為教育廳小官，遂編《越風》，函約‘名人’撰稿，談忠烈遺聞，名流軼事，自忘其本來面目矣。‘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xiāng)’，然一遇叭兒，亦復途窮道盡”(《關于許紹棣葉溯中黃萍蓀》，《魯迅全集》第8卷第404頁)；“仆為六七年前以自由大同盟關系，由浙江黨部率先呈請通緝之人，‘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xiāng)’，身為越人，未忘斯義，肯在此輩治下，騰其口說哉”(《致黃蘋蓀》，《魯迅全集》第13卷第306頁)；“我的剪辮，卻并非因為我是越人，越在古昔，‘斷發(fā)文身’，今特效之，以見先民儀矩”(《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魯迅全集》第6卷第559頁)。，不僅是魯迅與左聯(lián)“左”的勢力沖突所致，更是掙脫自身“左”的思想束縛的表現(xiàn)，如研究者所說，是他逝世前“精神上新的升華”的表現(xiàn)：

王元化先生在1988年的一篇文章里講到魯迅，“直到他逝世前，才開始超脫左的思潮，顯示了不同于《二心集》以來的那種局限性，表現(xiàn)了精神上新的升華?！?《思辨短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190頁)指出《二心集》以來所受左的思潮的影響對于魯迅來說是一種局限性，不抱成見的研究者都會承認此說是符合魯迅的實際的。也許還可以說，他對“國防文學”口號的反感，也同這種精神狀態(tài)有關。(64)朱正口述、朱曉整理：《小書生大時代：朱正口述自傳》，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11-112頁。

向故鄉(xiāng)地緣文化返歸折射出的魯迅逝世前“精神上新的升華”，是一個極為重要的現(xiàn)象。這期間，魯迅“置病于不顧”，幾乎傾注了全部精力出版《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65)相關的記載有：“病前開印《珂勒惠支版畫選集》，到上月中旬才訂成，自己一家人襯紙并檢查缺頁等，費力頗不少。但中國大約不大有人買，要買的無錢，有錢的不要。我愿意送您一本，附上一箋，請持此向書店去取”(《致曹白》，《魯迅全集》第13卷第400頁)；“珂勒惠支的畫集只印了一百本，病中裝成，不久，便取盡，賣完了，所以目前無法寄奉。近日文化生活出版社方謀用銅版復制，年內(nèi)當可出書，那時當寄上”(《致王冶秋》，《魯迅全集》第13卷第427頁)；“印造此書，自去年至今年，自病前至病后，手自經(jīng)營，才得成就”(《題〈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贈季市》，《魯迅全集》第8卷第401頁)。。實際上，魯迅在停止了對蘇聯(lián)無產(chǎn)階級文學的翻譯后，其域外視野轉(zhuǎn)向了他留日以至“五四”這段時間關注過的幾位國外哲人和作家(66)姚錫佩在《現(xiàn)代西方哲學在魯迅藏書和創(chuàng)作中的反映》(見《魯迅研究月刊》1994年第11期)中說：“自1933年以后，他購讀的文藝理論和哲學著作的重心，已由馬克思主義學說轉(zhuǎn)向他早年重視的幾位哲人身上?！边@幾位哲人是尼采、克爾凱郭爾、舍斯托夫，文學上重點關注的作家是果戈理、契訶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如他自1935年2月始，帶病翻譯果戈里的《死魂靈》，直至去世(67)1935年9月28日《死魂靈》第一部譯訖，9月29日始譯第一部附錄，10月6日譯訖。1936年2月25日始譯《死魂靈》第二部，譯至第三章未完病逝。。對于“《二心集》以來的那種局限性”的超越，研究者張直心早在上世紀末即有深入的研究，他提出魯迅晚年“與病魔的切身抗爭、與死亡的近距離對視，……使魯迅對生命存在的眷注、對人生意義的思索顯得比任何時候都透徹、都緊切”，魯迅逝世前的創(chuàng)作，是對“不無偏狹”的“《二心集》型批評文體”的剝離，使自己本有的文體風格以“更深沉、更動人的力之美”再現(xiàn)出來(68)張直心認為，“《二心集》型批評文體”大致“涵蓋了《三閑集》后期至《南腔北調(diào)集》這一階段”。他說：這一文體“不見了前期的隱晦曲折，而代之以一種觀點鮮明、邏輯嚴謹、明白曉暢的理論風格”；晚年“與病魔的切身抗爭、與死亡的近距離對視，……使魯迅對生命存在的眷注、對人生意義的思索顯得比任何時候都透徹、都緊切”，這“賦予魯迅晚年話語形式一種有別于《二心集》文體的更深沉、更動人的力之美；……使魯迅的文思突奔糾葛，終于沖決明快暢直卻不無偏狹的《二心集》形式渠道”。見張直心：《論魯迅對〈二心集〉型批評文體的反撥》(原載《魯迅研究月刊》1997年第3期，后修訂收入張直心文集《晚鐘集》，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44、156、157頁)。。

有學者認為，“作家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把家鄉(xiāng)或自己生活、工作地方的風土人情、歷史文化融入創(chuàng)作中，賦予作品獨特的地域色彩和文化價值”(69)李莉：《地域風情之奇與文學作品之美——以恩施土家族作家為中心》，《湖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2期。。的確，緣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鄉(xiāng)土文學”的出現(xiàn)而引發(fā)的對故鄉(xiāng)“地緣文化”的關注和重視，在魯迅、周作人、沈從文、老舍、巴金等中國現(xiàn)代著名作家身上都有突出的表現(xiàn)。周作人與魯迅論及的“生于斯，長于斯”的地緣文化積淀的自覺表現(xiàn)與“流寓”或“僑寓”之地生命體驗的故鄉(xiāng)地緣文化建構(gòu)，是作家“地緣文化”表現(xiàn)的兩種基本形態(tài)。相較而言，周作人更多地談到前者的地緣文化表現(xiàn)，作為中國最早提出“鄉(xiāng)土文學”概念的作家，因受法國學者泰納關于文學的時代、環(huán)境、種族三成因?qū)W說的影響，他強調(diào)的是“地方”、“風土”，是“那從土里滋長出來的個性”。魯迅是中國現(xiàn)代鄉(xiāng)土小說的開創(chuàng)者，自然也不例外。就像他致陳煙橋的信中所說，“現(xiàn)在的文學也一樣，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為世界的，即為別國所注意”(70)魯迅：《致陳煙橋》，《魯迅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391頁。。但除此以外，魯迅他還重視“被故鄉(xiāng)所放逐”、“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的作家“流寓”或“僑寓”之地的生存方式，重視這種“異地”的生活體驗和感受在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影響。從此出發(fā)，我們發(fā)現(xiàn)在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中，老舍具有濃郁“北京味兒”的“市民世界”，最為接近周作人所說的“生于斯，長于斯”的地緣文化積淀的自覺表現(xiàn)。老舍熟悉北京，北京的文化已融入他的血液里，古城給了他的性格，所以他能對老北京的市民生活作百科全書式描寫，使北京的地域文化與他和他的作品達到親密無間的地步。當然，老舍早年生活空間的逼仄以及北平市民文化對他根深蒂固的影響又制約了他，限制了其地緣文化表現(xiàn)的深度和廣度。而巴金則是典型的恰如魯迅所說的“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的作家。他留學法國，受到無政府主義思想的極大影響，他的創(chuàng)作出自他火一樣的革命激情，要表現(xiàn)的是中國“廣大的世界”，流寓生活“主觀”情感體驗的表現(xiàn)，自覺或不自覺地模糊甚至中斷了他“客觀”上所應該有的故鄉(xiāng)之緣，他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最少“地緣文化”特征的作家之一。他沒能像李劼人那樣使“過去的成都都活在他的筆下”，其作品缺少地域指認性，失去了民俗學、文化學的認識功能，表現(xiàn)出“反地域文化”的特性。巴金的這種創(chuàng)作特點，在中國現(xiàn)代作家創(chuàng)作中是非常分明而且少見的，幾乎只有在同樣具有火一樣創(chuàng)作激情的郭沫若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才找到相似情形——“《女神》的自我抒情主人公首先是‘開辟鴻荒的大我’——‘五四’時期覺醒的中華民族的自我形象”(71)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第103頁。。沈從文和他們不一樣，他對獨特的“湘西世界”的詩意抒寫，看起來非常吻合周作人的“鄉(xiāng)土文學”理論，但其作品中又或隱或顯地貫穿著“雙重視覺”，即既是從“湘西”看“都市”，又是從“都市”看“湘西”，這似乎又暗合了魯迅的“流寓”或“僑寓”之地影響之說，其創(chuàng)作的地域文化表現(xiàn)形態(tài)與魯迅相近。但是，沈從文與魯迅也是有根本差異的。他沒有魯迅那樣的對都市社會文化深刻的整體感受與體驗，因而削弱了他對“湘西文化”的整體性認識。我們可以從其作品中看到《楚辭》所表現(xiàn)的自然生態(tài)之美、“天人合一”的人性之美，卻難以感受到如《離騷》般呈現(xiàn)的屈原精神與意志。魯迅則能從故鄉(xiāng)提取浙東文化，并走向歷史的深處，感悟、認同、追尋遠古越文化。1926年和1936年的兩次集中性的向故鄉(xiāng)地緣文化的回歸，是其相關理論在創(chuàng)作上的突出表現(xiàn)，推出的也正是魯迅的越人風骨。需要說明的是，周作人與魯迅論及的“生于斯，長于斯”的地緣文化積淀的自覺表現(xiàn)與“流寓”或“僑寓”之地生命體驗的故鄉(xiāng)地緣文化建構(gòu)這兩種“地緣文化”表現(xiàn)的基本形態(tài)，在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都有或明或隱、或深或淺、或有意或無意、或合二為一或各有側(cè)重的表現(xiàn)，上述魯迅、周作人、老舍、巴金、李劼人、沈從文等只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作家而已。如茅盾，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巨大成就既有賴故鄉(xiāng)“吳越文化”的浸潤、影響，又有僑寓之地“理論、生活、文學修養(yǎng)上的充分準備”(72)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第223頁。。這些作家限于篇幅本文不能一一論及。而在所有作家中，魯迅因其對于故鄉(xiāng)文化的深入而全面的認識，對于僑寓之地生活體驗的獨到和深刻，及其思想的博大和精深，其小說和雜文的創(chuàng)作成就超越了同時代的作家，并為我們提供了“地域文化”表現(xiàn)形態(tài)的杰出而典型的范式，達到了至今無人企及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