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
賣手機的趙大個子失蹤了!
消息一傳到老街派出所,便炸了鍋。對于這個轄區(qū)面積不足十平方公里、民警只有二十人的小派出所而言,這可是大事。
老街位于城東,據(jù)說歷史能追溯到一千多年前。從規(guī)模和格局上看,這里肯定繁華過,有的房子,那雕花的窗欞、漆畫的梁柱依稀可辨,講究!但都說“人無千日好”,何況千年?打這一代老街人記事起,這里總是有氣無力的,連帶周邊的小區(qū)也無精打采。直到本世紀初,一撥撥專家來了,看了又看,之后將一塊上書“中國歷史文化名街”的牌子掛到老街口,據(jù)說專家們在街上看到了宋代建筑的“活化石”。接著,商戶來了,游客來了,連先前搬出去的許多老街人也回來了。老街又繁華起來。
老街派出所便是這樣應需而建的。建雖建了,但多少有些“無用武之地”。多少年來,老街的治安都很平穩(wěn),除了一些小偷小摸和雞毛蒜皮外,幾乎沒什么事。于是,趙大個子一失蹤便成了大事。
若他只是失蹤,也不算事兒,畢竟腿長在人身上,遇上突發(fā)情況離開幾天也是可能的??哨w大個子的失蹤有些反常。他的店生意一直不錯,卻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一夜間關門落鎖,有顧客反映說,自己訂了貨,還讓第二天來取呢!這人怎么就沒影了呢?
這還不是最嚴重的。更嚴重的是,趙大個子剛失蹤,局里刑偵大隊的人就來了,說,發(fā)生了一起故意殺人案,有個女孩在住處被前男友殺害了,主要嫌疑人已經(jīng)鎖定,經(jīng)調(diào)查,趙大個子可能與案件有關。
若查證屬實,那趙大個子可就是畏罪潛逃了!
就這樣,尋找趙大個子,成了老街派出所的當務之急,當然也是警長薛建波和他警組的當務之急。
找了整整一天,幾乎一無所獲。
第二天清晨,七點剛過,薛建波便進了辦公室,端正地坐在自己辦公臺后邊兒。昨天一宿,他幾乎沒睡。本來趙大個子的事就夠煩了,組員們搜集上來的線索東一耙子、西一掃帚,理不出個所以然來。天將黑,他們組又抓進一個扒竊的賊,連夜突擊審完??斓桨胍?,老街旁東二小區(qū)那個出了名的混混兒“禿三”,又喝了酒與鄰居吵架,很快“嘴把式”升級成“武把式”,一路打進派出所……直到凌晨三點半,薛建波才回到宿舍和衣躺下,雖說躺下了,卻睡不著,腦袋還很興奮,一遍遍播放著與趙大個子相關的片段,天蒙蒙亮了才有些恍惚的睡意,突然耳畔劃過一陣凄厲的狗叫,又驚醒了,隨即他感到零零碎碎、高高低低的人聲穿破晨曦灌進來。
已經(jīng)到老街人晨起洗漱的時間了呀!老街人習慣早起,六點不到大部分人便起來了。想著,薛建波也睡意全無。
一陣陣魚蝦的腥氣,順著河道飄進后窗;隨之一同進來的,還有清早第一濃油赤醬的香。老街上,賣特產(chǎn)小吃的最多,這也是吸引游客的賣點之一,老街人勤快,天不亮便開始為一天的生意做準備。“豆花,秘制雞湯豆花”、“燒賣,燒賣嘞,筍干鮮肉燒賣,剛出鍋的”……長長短短的吆喝聲,積少成多,漸漸匯成了一部交響。
餓了。薛建波拍拍肚子,翻了個身,麻利地下床。
他一邊整理制服上的褶皺,一邊有些懊惱地想:難道是老了?怎么才一晚沒睡,精神便不濟了?想當初,連熬幾個通宵,還歡蹦亂跳呢!想著,他走到門后的穿衣鏡前,眼上果然罩住了兩個大大的黑眼圈。他快速捋了幾把頭發(fā),盡力弄得齊整些,好顯得精神一點兒。
才三十五歲,頭上都有白發(fā)了,發(fā)量也越來越堪憂。他輕輕嘆了口氣,走出宿舍,去食堂以最快的速度吃好早餐,進了辦公室。
手頭上需要整理的材料很多,腦袋里需要整理的思緒也多。也不知埋頭忙了多久,他聽見身旁有動靜,抬頭一看,組員老齊、“錢工”都在工位上坐定了。老齊頭發(fā)花白,身材精瘦,快要退休了,所里也照顧,但他依然兢兢業(yè)業(yè),跟全組人同進同出;“錢工”是大家叫出來的,他手上有絕活兒,電腦、車子、電閘、水管……只要想得出的,他都能修。雖說已經(jīng)四十六歲了,在這個老同志扎堆的所里他依然是“青年”骨干。此刻,兩人談興正濃,聊天的內(nèi)容大概可以叫作:關于趙大個子去向的種種猜想。薛建波聽了一會兒,擠出一絲苦笑,轉頭看向身旁的工位,居然還空著,他皺了皺眉道:“那小子還沒來嗎?”
——像是發(fā)問,又像在自言自語。
“那小子”叫徐燦,是薛建波的徒弟。
在薛建波這個年紀,一同從警校畢業(yè)的同學里,有人已帶了四五個徒弟了,多的甚至七八個,而他只有這么一個徒弟——沒辦法,老街派出所人少,調(diào)進來的新人更少。
這個“90后”小伙子機靈,會動腦筋,有點兒“舉一反三”的味道;想法也潮,關鍵敢想,許多新玩意兒都玩得轉。
比如,網(wǎng)絡。老街上一百多家商戶,大大小小、林林總總的事情不斷,摁倒葫蘆瓢又起,做防范宣傳真心費勁兒。這家聽了一、漏了二,那家左耳進、右耳出,這么長的一條街管理起來總難免掛一漏萬,這些年,派出所沒少花工夫,也牽扯了大量警力。后來,徐燦來了,說“建個群嘛”!新時代流行“群聊”,把大家“網(wǎng)”在一塊,有事動動手指、打打鍵盤就完了。薛建波點頭認可后,小伙子干勁十足,一家家地跑,面對面建群。就這樣,一個名為“快樂老街”的群就建成了,有八十多家商戶的老板加入,徐燦自告奮勇做“群主”,群里每天都挺熱鬧,除了做案件通報、安全提醒外,也聊八卦、通家常、發(fā)紅包……管理抓手和信息渠道一下子寬了。
有了這個成功嘗試后,徐燦又躍躍欲試地要開微博、建微信,薛建波放手讓他干,也樂見其成,感覺老街管理上又煥發(fā)了新活力。
當然,也有讓人頭疼的地方。
徐燦機靈歸機靈,有時候卻太機靈了點兒。帶他沒多久,薛建波發(fā)現(xiàn):這個徒弟很“會”做事情,遇上辦案、抓人的事,總是搶在頭里,如果是局里、所里掛名的重點工作,更加如此,加班加點全不含糊;但若是調(diào)解糾紛、扶危解困這類事,他就沒那么主動了,實在撞上沒辦法,也怎么方便怎么來。
有一回,他們警組值班,110指揮平臺轉來一條報警信息:東一小區(qū)有人要殺人。聽說“殺人”,徐燦眼睛都放光了,馬上自告奮勇去接警。薛建波覺得事有蹊蹺,講不定又是哪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在搞事情——像東一、東二這樣的小區(qū),閑人最多;而且萬一是真的……他也擔心寶貝徒弟的安全,所以他本想自己去。然而,徐燦拿起裝備就往外走,嘴里振振有詞:“師傅,您別動,千萬別動!這樣的事,就讓徒弟來。我可是組里最年輕的,真要喊打喊殺必須沖在前頭。是吧,老齊師傅?錢工?”說話間,人已經(jīng)推門往外走了,薛建波沒辦法,只好多派兩名輔警跟在后面。十分鐘過去了,值班室電臺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他正擔心著,只見派出所大門一開,徐燦進來了。身旁的老齊打趣道:“哎喲!這么快就回來了?溫酒斬華雄嘛!”徐燦一臉不高興地拽著門,后面呼呼啦啦五六個人跟著魚貫而入,他們一進來,接待大廳就熱鬧了,高一聲低一聲的:有人罵,有人叫,吵得最兇的是一老一少兩個婦人。薛建波瞬間覺得眼前有一鍋粥在沸騰,冒著泡泡。他費了好大工夫,才終于弄明白,原來是婆媳吵嘴,互不相讓,老的說小的“打她”,小的更厲害,說老的“要殺人”,雙方親友團也跟著各執(zhí)一詞,嚷得不可開交。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派出所整個一上午被這群人弄得不得安寧。請神容易送神難啊,最后還是薛建波和老齊一人一邊兒,苦口婆心地勸,總算把火壓下來,然后又趁熱打鐵請來居委會干部,把眾人帶回去安撫。
就因為這事,薛建波連午飯都沒吃上。好不容易消停了,他揉著差點兒炸開的頭,把寶貝徒弟叫到身邊,循循善誘道:“小徐,像這種家庭糾紛,要盡量當場調(diào)解……”話還沒說完,徐燦比他還有理,苦著臉道:“師傅,您也看到了,這幫人,尤其是那倆女的!我真一點兒辦法也沒有,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椭缓醚稣棠妄R師傅啦。嘿嘿……”說著,把大大的笑容糊了薛建波一臉。
“唉!年輕人做事毛躁也是有的?!毖úㄒ晦D念,決心以后在這類事上多帶帶徒弟,便沒多說,事情就過了。慢慢地,隨著彼此熟悉度加深,他發(fā)現(xiàn)這個徒弟并不是“毛躁”,而是真心不喜歡這類工作,用他自己的話說:這些事情“麻煩,沒名堂,做多做少一個樣”。薛建波試圖跟他講“雞毛蒜皮里的道道兒”,但看表情就知道他壓根兒沒聽進去,有一次他甚至反駁道:“師傅,咱們警察不是做這些的,好鋼得使到刃上!”畢竟還是年輕,自己也是過來人,懂的,于是薛建波不急,把這事兒列進“長遠規(guī)劃”。好在徐燦在辦案和管理方面挺爭氣,逐漸有了自己的風格,老街商戶們都蠻歡迎這個年輕人,不僅服他的管,還有幾個跟他打成一片。大家說他“辦事老練,信得過”,對此,薛建波頗感驕傲;也有的人說他“夠朋友”,薛建波聽了別扭,不過也沒深究,到底算句好話。
趙大個子失蹤后,薛建波忙得不可開交,可直覺卻并未因為忙而變鈍,它不止一遍地告訴主人:似乎哪里不對。到底是哪里呢?說不清。若非說不可,也許是:徒弟徐燦似乎不怎么來勁兒。按他平時的個性,像這種事,他一定沖在前面;可這次他竟懨懨的,交給他的活兒他也干,只是不太上心,不叫他,他便貓在后頭。不僅如此,昨晚派他去看守所移送嫌疑人,他竟然把案卷忘在桌上,出去了好一陣兒才又回來取。昨晚,薛建波三番五次地叮囑大家:“明天辛苦點兒,提早半小時來!”可都到了平常上班時間,這小子還不見人影。
看著徒弟空蕩蕩的辦公桌,薛建波有些悵然若失,他見桌上胡亂扔著幾張小紙片,便走過去看,最上面一張寫得滿滿的,仔細看全是一句話:尋找趙大個子。有的后面加了問號,大多數(shù)沒有標點;寫好一句,劃掉;再寫,再劃掉……這小子究竟在鼓搗什么呢?薛建波搖了搖頭,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門外——依然空蕩蕩的,心里疑道:“難不成失戀了?”
此刻,徐燦正走在小河旁。后背有些聳,從肩上看過去,只能見一只無精打采的后腦勺,一雙腿漫不經(jīng)心地邊踢邊走??雌饋恚_實像個失戀青年。
不過,他此刻的心情,可比失戀復雜多了。派出所只在幾百步開外,他甚至能看到藍色的屋頂,卻沒有勇氣走過去。他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小河穿過老街而來,河道不寬,曲曲彎彎,也不知要流向哪里,河面漂著幾艘小船,像打魚的,卻沒有漁具在上面。徐燦不知道小河的名字,也懶得問,在他印象里,這河、這船、這橋,好像一直在此,打洪荒時代就在;而它們在他心里,也如一片洪荒。他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與它們?nèi)绱擞H密。此時,他已經(jīng)在小河畔來回走十幾遍了。
“究竟是哪座橋呢?”在他千頭萬緒的念頭里,這個問題突然又跳出來,像平時一樣鮮明。那個穿白色長裙的女孩,萬念俱灰地站在橋欄上。橋下流水淙淙,漾著一絲秋后的涼意;橋上的女孩搖搖欲墜。在女孩身后圍了一群人,離她最近的是一位年輕警察,他一臉焦急地說著什么,想上前卻又不敢輕舉妄動。警察的臉,是師傅薛建波的。在徐燦不止一次的追問中,這張臉在他腦海里也越來越清晰:年輕的師傅,像自己現(xiàn)在一樣年輕。
“若換成自己,會不會在那樣的時刻站出來?”
這個故事,幾乎全老街人都知道。而徐燦呢,是聽趙大個子講的。他從沒親口問過薛建波,雖然在他心里,還壓著許多問題。其中,最想問的一句是:“師傅,您后悔過嗎?”
師傅……想到這里,徐燦突然大夢初醒般地抬起頭,師傅昨天說過今天要提早到!再一看手機,完了,已經(jīng)晚了。算了,先發(fā)條短信吧。
半分鐘后,薛建波的手機上收到一條消息:“師傅,我直接去老街和西二走訪了,您放心,挖地三尺也要把趙大個子找出來!”讀完消息,他搖頭苦笑了一下,道:“這小子,又在搞什么鬼!”心里,卻稍稍安下一些。
老街,是趙大個子經(jīng)營和活動的區(qū)域;西二,也就是西二小區(qū),則是他的暫住地。理論上,徐燦的走訪點找得相當準確。但實際上,在這兩處是找不到趙大個子的;不光這兩處,所里安排的其他走訪點,乃至采取的其他手段,也都徒勞無獲。作為老街最活躍的“治安積極分子”,趙大個子不僅提供線索的能力強,反偵查能力也不一般,比如,這位二手手機店主這次出去,根本沒帶手機。
徐燦當然知道,他在這里找不到趙大個子。有一次,他們一起吃夜宵時,趙大個子喝高了,講過自己的一處隱秘去處,并得意地說:“這叫狡兔三窟,以備不時之需嘛!”之后不忘叮囑一句,“哥是信得過你才講的哦,可不許說出去!”那地方,他恍惚還有印象。
可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找什么。
走在熟悉的河畔、熟悉的老街上、熟悉的小區(qū)里,他竟覺得處處都是陌生的,從清早走到日上三竿,他也弄不清究竟到過哪里,只記得一排排房子、一撥撥人從身邊經(jīng)過,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嗯嗯呀呀回應,卻不記得對方是誰。轉眼已是正午,陽光鋪天蓋地,白花花一片,徐燦腦子里現(xiàn)出一個詞來:茫然。
他好像迷失方向了,從昨天看到“協(xié)查通報”時起就迷失了。
“協(xié)查通報”是刑偵隊的同事帶過來的,內(nèi)容自然是尋找趙大個子,順帶簡要講了那起故意殺人案。當徐燦看到被害人的名字,哦,不,是被害人的名字撞入他眼里的瞬間,他方寸大亂。凌芷茹,這名字他有印象,而且非常深!也就是幾天前,他還親口說過:“這名字太瓊瑤阿姨了吧?”
說話的時候,他是笑著的,站在他對面的,是趙大個子。那天,他到趙大個子店里例行走訪,臨走前,趙大個子訕訕地笑道:“兄弟,幫哥一個忙唄?”
“什么事?說說看?!?/p>
“我一個哥們兒的女朋友跟他慪氣后走了,他急得滿世界找呢,聽說那女的又在外面租了房子。兄弟,你們公安不是有個什么網(wǎng)嗎?幫忙查查咋樣?”
徐燦猶豫了一下,他當然能查,但規(guī)定他也知道——必須是因為工作需要,可是這么一點兒舉手之勞的事,自己若不應,以后還怎么在趙大個子面前混?他還指望對方多給自己提供線索呢!再一轉念:規(guī)定多了去了,哪那么巧查到自己頭上?再說了,幫人破鏡重圓,那是積德。于是,他便應下了,讓趙大個子把女孩的基本情況提供給他。就在趙大個子撕下一片煙盒紙、寫下女孩名字的時候,他說道:“不用寫了,我記住了。這名字好記,肯定不重名!”
第二天,他就把女孩的信息給了趙大個子。
之后徐燦幾乎把這事給忘了,又不是什么大事,直到他在協(xié)查通報上看到“凌芷茹為躲避前男友騷擾,搬到本市*路*號,犯罪嫌疑人張某根據(jù)該趙提供的信息,找到被害人的暫住地”時,這些方方正正印在白紙上的黑色字跡,從未如此清晰;黑與白的搭配,也從未如此刺眼!徐燦讀通報可能也就用了十幾秒,但他卻分明感到前所未有地長,似乎從秋到冬,又從冬到夏……否則,自己身上怎會一陣涼、一陣熱呢?
薛建波帶人去了趙大個子的店。沒過多久,又回來了。店里已經(jīng)人去樓空,在居委會干部的見證下,他們找房東打開了鎖,搜查一番后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只在柜臺上找到一張便條——像是特意留下的,卻沒人知道其中的含義。徐燦湊過去看,只見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一行字:
“不要找我!我離開對大家都好!”
是趙大個子的筆跡。徐燦知道:這句話,是寫給自己的。
徐燦與趙大個子之間,有一些默契,是旁人不知道的。在旁人眼里,趙大個子只是和“小徐警官”相處不錯的商戶之一。
在傳授老街管理經(jīng)驗的時候,薛建波曾跟徐燦說:“老街上情況復雜、事情多,咱們的精力和能力有限,要跟商戶搞好關系,從中找一些你信得過的人,他們都可以成為你的眼睛、你的耳朵。”這句話,甚合徐燦心思,他牢牢記下了,之后在和商戶們的相處上,也沒少花工夫,飯局沒少參加——當然是正規(guī)的那種,甚至跟好幾個小老板稱兄道弟,這讓他頗有成就感。老話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自己以后要風生水起,就得朋友多。
薛建波還說:“跟商戶相處要掌握尺度,時刻牢記自己的身份!”對于這句,徐燦就沒那么上心了,反正只是交朋友嘛,又不干違法亂紀的事。
在和徐燦稱兄道弟的老板里,趙大個子是和他最投緣的一個。倆人不但聊得來,徐燦還覺得趙大個子看問題透,又不藏著掖著,這個年長他十幾歲的男人經(jīng)?!耙徽Z點醒夢中人”,每每這種時候,他都由衷地將對方看作一位兄長。所以,遇到困惑,他除了愛找薛建波聊之外,便是找趙大個子。甚至有的事,他只同趙大個子講。
比如,師傅薛建波的事。當然,一開始,是趙大個子講給他聽的。
那次,先是趙大個子問他,將來有什么打算。他說:“長遠的倒沒有,短期嘛,我既然做了警察,當然希望立個功、獲個獎啥的,如果能……”
不等他說完,趙大個子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插言道:“對嘍!就得謀個一官半職嘛!你們年輕人,別不好意思,思路要清,沒點兒實惠,有啥干頭?而且活兒也不能蠻干,要巧干,好鋼得使到刃兒上!別跟你師傅似的,全給自己耽誤了!”
徐燦奇道:“我?guī)煾翟趺戳耍俊?/p>
趙大個子有些夸張地瞪大眼睛,盯著他足足看了三秒,接著連珠炮似的說道:“你不知道?你居然不知道!你怎么會不知道呢?”見徐燦連連搖頭,他挑了挑眉,繪聲繪色地講了一個故事。
大約八九年前吧,薛建波也就跟徐燦這么大,或者再大一點兒。那時候的他,做事也這么拼,經(jīng)常以所為家。那天午休,他匆匆出去見了女朋友一面后又往回趕,剛經(jīng)過一座拱橋,發(fā)現(xiàn)上面圍著一群人。他連忙上去看,竟然是白家姑娘站在橋欄上鬧自殺,他趕緊分開人群,擠到最里面,想把白姑娘勸下來??蛇@姑娘是鐵了心的,既不讓他靠近又不聽勸,還沒等接警民警來,她就“撲通”一聲跳下水了。薛建波急得眼睛都紅了,他問圍觀的人:“誰會水?”沒人接話不說,就聽見人群中有人嘀咕:“救人當然警察來嘍!”于是,他到處找繩子,想系在腰間自己下去……直到接警的人趕來,忙活了半天,白姑娘才被救起??蛇z憾的是,河里都是淤泥,人上來早已經(jīng)沒氣了。白姑娘家只有一個寡母,她這一死,老娘不依了,到處上訪告薛建波不作為;還找到媒體,輿論一下子向她一邊倒,局里頂不住,只得給了薛建波一次“警告”。這件事,就像他履歷上的一個污點,任憑他后來做多少也洗不白,一到考慮提干、推優(yōu)這些事的時候,就被提起來,所以別看薛建波這么拼,都三十五了,還在老街,還是“白丁”。
臨了,趙大個子不忘總結道:“挺優(yōu)秀的小伙子,就這么給耽誤了!所以,不要總想著做好事情,好心不一定有好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這個故事,像一團棉花似的塞在徐燦心口,也能透氣,但是有些堵。他隱隱覺得趙大個子的話不全對,但更怕步師傅后塵。畢竟人生的路,只能走一次,錯了便回不了頭。
可是,到底什么是對,什么是錯呢?
在白姑娘這件事情上,師傅沒有錯,包括自己在內(nèi)許多人都知道,師傅小時候被水淹過,怕水??墒?,結果呢?從結果看他就是錯了,大錯特錯,無法挽回。那么,他自己呢?因為他的違規(guī)操作,導致一個姑娘命喪黃泉。他當然錯了!這不僅是違規(guī),還是違法,弄得不好,不光前程盡毀,還要吃官司。但是,誰知道是他做的呢?
——如果趙大個子一直失蹤下去的話……
整整一天,徐燦就這樣胡思亂想著,走走停停,要不是身邊突然亮起燈,他都沒意識到夜幕降臨了。
亮燈的是一家面館,很小的門面,因為在老街的支路里,他以前從未留意。一陣爆炒的香,順著窄窄的門窗飄出來,迎著這股香氣,他的胃不由自主地吶喊了幾聲“咕嚕”,竟是一天沒吃飯了。想著,他輕輕嘆了口氣。還在猶豫要不要進去,小面館的門開了,一位衣著干凈、六十歲上下的老婦迎了出來。
“是小徐警官吧?怎么這么晚還在忙!沒吃飯呢吧?快,進來,進來!”
對著老婦人的笑臉,徐燦不好推辭,順勢走了進去。面館果然不大,裝修簡潔古樸,可供選擇的面被分別刻在小木牌上,有肥腸面、紅燒大排面、榨菜肉絲面、素雞面、青菜蘑菇面……大約十幾種,掛在收銀臺后的墻上。屋里擺著三四張桌子,清一色姜黃色木案,每張木案配四條長凳,讓人恍惚有種回到幾十年前的感覺,安然的,溫暖的??腿瞬欢?,只有兩位,都在埋頭吃面??礃幼邮抢辖秩?。
老婦利落地從墻上拿下抹布,在一張空著的木案上抹了幾把,又撣了撣下面的一條木凳,道:“來!小徐警官,坐這里!放心,店里衛(wèi)生好著哩?!?/p>
徐燦微笑著坐下,點了一碗紅燒大排面,在老婦剛要轉身去廚房下單的時候,他問道:“老板娘,您怎么認識我?我們之前……見過?”
“哎呀!你總在老街上忙,我也是老街人,哪能不認得你哩?你是薛警官的徒弟啊,薛警官常到我們這兒來,常跟我提起你,還說以后有機會要帶你一塊來呢!”
“哦,老板娘貴姓?”
“夫家姓白!”響脆地答了一句后,老婦轉身進了廚房。
等面的工夫,坐在一旁桌上的客人,轉頭對徐燦道:“小徐警官第一次來?老白家的面可不錯哦,筋道,味兒正,在老街上有很多回頭客呢!”另一個也抬頭接口道:“嘖,嘖!面真不錯!唉,白老嫂子是可憐人吶,老公、女兒死得早,咱們街坊鄰居的,能照應就照應一下。”徐燦接著話頭兒閑聊了幾句,面上來了。
果然誘人,面條粗細均勻,大排紅亮亮的,透著一股清香。徐燦低下頭,風卷殘云般一掃而光,吃得酣暢淋漓。吃完稍坐一會兒后,他喊了一聲:“老板娘,結賬!”隨即走到收銀臺前?!吧缘扰?!”老婦還在廚房里忙。
收銀臺的桌面擦得锃亮,右手邊擺著收銀機;左手邊有一臺小計算器,在計算器前方靠桌角的地方,還有一個物件。徐燦反正等著無聊,便定睛細看:原來是個三寸見方的小相框,里面的照片原本是彩色的,大概有了年月,色彩淡了。那上面是一個年輕女子,二十歲出頭,皎皎白裙,齊耳短發(fā),甜甜巧笑,那干凈爽利的身姿倒有幾分老板娘的輪廓。再細看照片的右下角,還有一行燙金小字:馨月,攝于2008年6月。
突然間,一個無比熟悉的畫面,又一次閃回到徐燦的腦海里:白衣女孩,站在橋欄之上,目光決絕……那一刻,這畫面仿佛在他頭腦中定格了。
“小徐警官,吃好啦?”
正出神間,老婦的聲音從身后響起:“怎么樣,吃飽了嗎?”
“……哦,哦,吃飽了!結賬!”
伴隨著輕快的腳步聲,老婦繞到他面前,笑吟吟地道:“不用啦!我這些年,多虧了你師傅照顧,要沒有他……”她的語速忽然慢下來,眼圈略略泛紅,頓了一會兒,才又笑接道,“讓他來吃碗面,他都不肯。以后啊,你就多替他吃幾碗。記得啊,餓了就來!”
徐燦堅持掏錢,卻被她硬生生攔住,半推半請地送到門外。
夜深了。一陣風吹過,徐燦不禁縮了縮脖子,畢竟入秋了,天開始涼了。他忽然感到一陣疲倦,想回家,卻又記掛那件案子,糾結著要不要去所里看看。整整兩天了,他依然不知道何去何從,只好繼續(xù)繞著老街走。
老街沒有高大建筑,月光直瀉下來,清亮亮的,今晚是弦月,看來沒幾天又要滿了。他抬起頭,見不遠處有一條亮閃閃的帶子,恍若銀河,便信步走過去。原來,是那條小河,想不到日間不起眼的河,在月光下竟然如此美。世間還有多少這樣平凡而不張揚的美呢?它們的美,只給自己看。一條窄窄的拱橋安靜地橫在河上,橋身鋪滿清輝,宛如新月。徐燦突然想起,就是在這樣的月色下,自己和師傅有一段對話。
“師傅,你說人這一輩子最該做什么?”
“當然是做對的事嘍。”
“什么才是對的呢?萬一……有一天迷失了怎么辦?”
薛建波沉吟了片刻,道:“那就問問自己的心吧?!?/p>
時鐘走過十點,老街派出所二樓的一間辦公室里,燈還亮著。
薛建波正埋頭于一堆材料中。熬了兩天,依然沒有實質(zhì)進展,晚上八點剛過,他就讓老齊、錢工他們回去了。徐燦那邊,他雖然有些擔心,但也沒多問,想著:讓大家都歇口氣,怕是要做好打“持久戰(zhàn)”的準備。這個趙大個子,究竟能去哪兒呢?正冥思苦想著,辦公室的門開了,隨之進來的是徐燦。薛建波有些驚訝,只見這小子也是一臉憔悴,眼球都紅了。還沒等他說話,徐燦搶前一步道:“師傅,我知道趙大個子在哪兒……”薛建波眼里閃過一道光,他剛想接口,只聽徐燦用低沉而又清晰的聲音繼續(xù)道,“其實,我是來自首的!”
啪——薛建波手中的筆跌到桌邊,旋即又滾到地上。
責任編輯/謝昕丹
繪圖/杜李